第二十三回 老尼姑化緣收徒弟 小霸王比武拜師傅
話說李梓清向那老尼姑跪下,求收作徒弟,老尼姑道:“貧僧是出家人,怎能收在俗的人做徒弟?並且貧僧遊行無定,又哪有工夫能收人做徒弟?”
李梓清既遇了名師,如何肯放,叩頭如搗蒜的說道:“出家人收在俗的人做徒弟的事極多極多,算不了希罕。若師傅因遊行無定,沒有工夫收徒弟,我情願侍奉師傅到老,師傅遊行到哪裏,我跟隨到哪裏,難道還耽擱師傅的工夫嗎?師傅遊行無定,為的是要募化,我情願把祖遺的產業,盡數募給師傅,隻求師傅收我。師傅不知道我學武藝的事,實在是冤屈無伸。我祖遺的產業,就為我學武藝,十成耗去了八成,三伏三九,也不知吃過了多少苦頭,練出來的看家本領,剛才師傅是瞧見的。若不是今日遇見師傅,還不知要到什麽時分,才明白那些教我武藝的師傅,都是些不中用、專會騙錢的壞蛋。今日算是天賜我學武的機緣,豈可錯過!若是師傅執意不肯收在俗的人做徒弟也容易,我立刻削發都使得。”
老尼姑見李梓清如此誠懇,說不出再推諉的話,隻是心裏仍似不大願意,教李梓清且立起來。李梓清道:“師傅不答應,便跪死在這裏也不起來。”
老尼姑微微的點了點頭道:“要我收你做徒弟,你得先答應我幾句話。不然,你便跪死了,我也不能收。”
李梓清喜道:“請師傅快說,什麽話我都可答應。”
老尼姑道:“為人處世,全賴禮節,敬老尊賢,是處世禮節中最要緊的。沒有禮節,便是自取羞辱,即如剛才你不對我無禮,怎得受這場羞辱!你從此拜我為師以後,不問對什麽人,不準再使出這種無禮的樣子來。”
李梓清連忙答道:“我已知道後悔了,下次決不如此。”
老尼姑點頭道:“我看你一身傲骨,將來武藝學成,沒行止的事,料你是不會幹的。
不過從來會武藝的人,最忌的就是驕傲,你瞧不起人家的武藝,人家自然也瞧不起你的武藝。你既是驕傲成性,就免不了要和人動起手來。你要知道,我們出家人練習武藝,不是為要打人的。儒家戒鬥,釋家戒嗔,戒尚且怕戒不了,豈有更練武藝,助長嗔怒的道理麽?為的是我們出家人,不能安居坐享,募化十方,山行野宿,是我出家人的本等。山野之中,有的是毒蛇猛獸,沒有武藝,一遇了這些害人的異類,就難免不有性命之憂,所以我們出家人,不練武藝則已,一練便不是尋常把式的武藝。因為要和毒蛇猛獸較量,尋常和人相打的武藝,克伏不下。你將來若拿著我的武藝,動輒和人交手,為害就不在小處,你從我學成之後,非到生死關頭,無論如何不準和人交手,你能答應不能答應?”
李梓清連聲應道:“謹遵師傅的訓示,不是生死關頭,決不出手打人。”
老尼姑道:“我因你學藝心誠,才肯收在門下。若專就你的性格而論,習武是很不相宜的,其所以要你先答應兩件事,不過借此預先警戒你一番。你起來吧,也不用你跟隨我到處募化,你隻在家用功,我隨時來指點你便了。從我學武藝,不必常在我跟前。”
李梓清這才歡天喜地的爬了起來。
老尼姑就在這日,指教了李梓清一會,吩咐李梓清依著所指教的,在家用功,仍托著缽盂出去了。自此或二、三十天一來,或三、五個月一來,來時也隻看看成績,指點指點就走。不拘哪一種學問,但能不走錯道路,猛勇精進的做去,其成功之快,無有不使人驚訝的。李梓清起初從一班花拳繡腿的教師,苦練了好幾年,花去財產十分之八,一些也沒有成效,及至從老尼姑練起來,並不曾耗費資財,隻整整的練了三年,老尼姑就不來了。老尼姑最初幾次來教他的時候,原曾對他說過了,武藝不曾到可以離師的地步,至久三、五個月,總的來教一次,可以不來,便不來了。
李梓清整練了三年之後,有半年不見師傅到來,心中甚是思慕。隻苦於這三年之中,曾屢次請問他師傅的法諱。和常住的庵堂廟宇,他師傅總不肯說,這時想去探望,也無從打聽。隻得仍在家中,不斷的研練。但他專心在武藝上做工夫,謀生的方法,一些兒沒有研究,前幾年被騙不盡的十分之二的產業因不善營運,坐吃山空,又幾年下來,隻吃得室如懸磬,野無青草,看看的在家安身不住了。好在他父母早死,終年打熬筋骨,也沒心情想到成家立室,孑然一身。在家既存身不住,就素性將家業完全變賣了,出門謀生,在大江南北,混了十多年。隻因性情生得太耿介,又是傲骨崢棱,混跡江湖十幾年,隻落得一個鐵漢的頭銜。他守著他師傅的訓示,不肯和人較量,真有眼力的人,知道他的本領,才肯貲助他,俗眼人哪裏能看出他的能耐?為的他片刻不離那把單刀,江湖上人才稱他為“單刀李”,其實他的單刀,好到什麽地步,知道的人也就很少。
謝鶴樓雖也要算是李梓清的一個知己,隻是謝鶴樓絲毫不懂得武藝,李梓清所感激的,就是感激謝鶴樓那句“當今之世,哪裏去尋找足下這般有骨氣的人”的話,情願拿出自己的真實本領,把謝景安教成一個好漢。後來蔡澤遠也要拜師,李梓清原不想收受,奈謝景安一再懇求,謝鶴樓也在旁勸了兩句,李梓清方肯一同教授。
李梓清在謝家住了兩年,兩個徒弟的工夫成功了十分之六。這日,忽有一個行裝打扮的人,年紀僅三十左右到謝家來,說要見李梓清,說著,便和李梓清在僻靜地方,立談一會去了。李梓清即向謝鶴樓作辭,謝鶴樓問他去哪裏,何時方能再見,李梓清不肯說出去處,隻說後會有期,仍帶著來時的單刀、破席,昂然去了。謝鶴樓猜不透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隻覺得來的希奇,去的古怪,知道江湖上是有這類奇人,行止是教人不可捉摸的,也就不加研究了。不過兒子謝景安,既經練了兩年武藝,和蔡澤遠兩個,在廣東已有小霸王的徽號。平常負些拳腳聲名的人,不和這兩個小霸王交手則已,交手總是被打得皮破血流,求饒了事。
那時,劉清泉才從湖南衡陽,跟著劉三元練成了武藝回來,正想收幾個資質極好的徒弟,顯揚聲名,聽說有謝、蔡兩個這麽好的世家子弟,如何不想收納呢?特意設一個教武的廠子,在謝公館緊鄰,胡亂收幾個親戚朋友的兒子做徒弟,每日大聲吆喝著,使槍刺棒,並貼一張字條在廠門口,上寫:“不問老少男女,打得過我的,我拜他為師;打不過我的,他拜我為師,凡不願從師的人,不要來打,誰輸了做徒弟,不能翻悔。”
這字條一貼出來,謝景安看了,便找著蔡澤遠說道:“這個姓劉的,偏在我家緊鄰設廠,又貼上這樣字條,必是有意想收我們做徒弟,又怕我不從,他麵子上難看,所以是這麽做作,我們不要去上他的當。我們也不想收人做徒弟,要和他打,須等他出了這廠,他贏了,我不拜他,他輸了,也莫拜我,偏不中他的計,你說對不對?”
蔡澤遠躊躇道:“但怕這姓劉的,未必真能贏得了你、我,若本領果比你、我強,夠得上做你、我的師傅,你、我正苦李師傅走了,尋不著名師,就拜了他還不好嗎?”
謝景安一想不錯,就拉了蔡澤遠,同到劉清泉廠裏。
劉清泉見二人來了,歡喜得如獲至寶,拱手迎著二人說道:“久聞兩位少爺的大名,隻恨自己的俗事太多,沒工夫到尊府奉看。今日兩位賜臨,想必是來指教的。”
蔡澤遠也拱了拱手答道:“特地前來領教的。”
對清泉聽了特地前來領教的話,不覺笑逐顏開,讓二人就坐,笑嘻嘻的問道:“廠門口貼的那字條,兩位已看見了麽?”
謝景安嘴快答道:“不看了那字條,也不到這裏來了。”
劉清泉仍是嘻嘻的笑著問道:“兩位的尊意,以為何如呢,沒有翻悔麽?我教武藝不比別人,平常教師若是收了兩位這般的人物做徒弟,必然眼睜睜的望著一筆大大的拜師錢,拜師以後,還得層出不窮的需需索索,我則不然,簡直一文錢也不向兩位開口。”
謝景安聽了,心裏好生不快,暗想:這姓劉的真是狂妄,我們和他並不曾見過麵,不待說沒有見過我們的本領,就能預先斷定,是他贏我們輸嗎?我倒不相信,他能操勝券。謝景安心裏這麽想,口裏正待批評劉清泉狂妄,蔡澤遠已開口答道:“我們如要翻悔,盡可此刻不上這裏來。不過你的話,隻就你打贏了的說,若是你的拳頭,不替你爭氣,竟打輸了,又怎麽說呢?”
謝景安聽了這幾句話,正中心懷,不覺就大腿上拍一巴掌,說道:“對呀!看你輸了怎麽說?”
劉清泉看了二人天真爛漫的神情,伸手指著廠門說道:“我輸了的話,那字條上不是也說了的嗎?我一些兒不翻悔,立刻拜打輸我的人為師,拜師錢要多少給多少,決不爭論。”
蔡澤遠搖頭道:“我們兩人都不收徒弟,也不要拜師錢,隻要你這一輩子見我們一次麵,給我們叩一次頭,就算是你狂妄無知的報應。你不翻悔,便可動手。”
劉清泉毫不動氣,一迭連聲的應道:“我若輸了,準是這麽辦,說話翻悔,還算得是男子漢、大丈夫嗎?但是兩位將怎生打法咧,一齊來呢,還是一個一個的來呢?”
謝景安道:“自然一個一個的來。我兩個一齊打你一個,打輸了你,也不心服。來來來,我和你先打了,再跟他打。”
說著,跳起身,卸去了外麵的長衣。劉清泉也不敢怠慢,二人就在廠裏,一來一往,各逞所長。謝景安的本領,畢竟還欠四成工夫,哪裏敵得過劉清泉的神力呢?走不到十個回合,謝景安看看支持不住了,滿心想跳出圈子來,讓蔡澤遠來打,叵耐劉清泉存心要用軟工夫收服這兩個徒弟,使出全副的本領來,一味和謝景安軟鬥,把謝景安困住在兩條臂膊裏麵,如被蜘蛛網纏了。不痛不癢的,隻是不得脫身。
蔡澤遠見謝景安鬥得滿頭是汗,想勝固然做不到,就是想敗也做不到,不由得氣往上衝,也不管怎樣,奮勇攻了上去。他不攻上去,謝景安還不至打跌,劉清泉見加上一個生力軍,也怕力敵二人,萬一有些差錯。關係非淺,因此趁蔡澤遠進步夾攻的時候,先下手將謝景安打跌,再以全力對付蔡澤遠。
蔡澤遠的年紀,雖比謝景安大兩歲,本領卻不相伯仲。謝景安打不過,蔡澤遠自然也是不濟。但是,劉清泉在謝公館緊鄰設廠,寫那字條的時候,何以就有把握,知道一定打得過謝、蔡二人呢?這必須將劉清泉學武藝的來頭,敘述一番。看官們才知道劉清泉這樣舉動,確有幾成把握,不是行險僥幸的。
他的師傅劉三元,那時在湖南的聲名,連三歲小孩都是知道的。第一是湘陰縣的米販,聽得劉三元三個字,沒一個不嚇得三十六顆牙齒,捉對兒廝打。最奇的是劉三元得名,在七十歲以後,七十歲以前,並沒有人知道劉三元的名字。據說劉三元周歲的時候,他母親抱著他,走四川蛾眉山底下經過,忽來了一隻絕大的白猿,將他擄上山洞去。
牝猿用乳將他養大,遍身長了幾寸長的猴毛,老猿並傳授給他武藝,十幾歲走出洞來,靈根未泯,見了人,能知道自己不是猿種,跟著人下山,所跟著的人姓劉,就也姓劉,取名本是山猿兩個字,後因這兩字太不雅馴,才改了連中三元的“三元”。這話雖說荒唐,然劉三元在湖南的徒弟,至今還是很多,所打的拳腳,象猿猴的動作,還可說武藝本有一種猴拳,但他的徒弟,無不異口同聲的說。劉三元身上的猴毛,臨死還不曾脫落幹淨,兩腳也和猿猴一樣,能抓住樹枝,倒吊起來,能端碗拿筷子,與手無異的吃飯。
這也就是不可解的事了。
他在什麽時候,因什麽事到湖南來的,少有人知道。初來也沒人從他學武藝,他自己對人說,他三十歲的時候,正是洪秀全進湖南的那年,他在常德,被發軍擄了他去,教他喂馬。馬有病躺在地下,一見他來,那馬自然會立了起來。他生性歡喜騎馬,有一天,騎死了發軍三匹馬,帶兵官抓著他要打,他怕打,情急起來,順手將抓他的軍官一推,那軍官身不由已的,跌了一丈開外,連忙上前扶起一看,已口噴鮮血,頓時被推死了。嚇得他不要命的逃走,背後有幾百兵追趕,騎著馬追的,都趕他不上,竟逃了出來。他從此才知道自己的氣力大,普通人受他一下,準被打死。從發軍裏逃出來之後,和一個逃難的女子配合,居然成了家室。夫妻兩個,做些小本買賣度活,生了一個兒子,取名金萬。
時光易過,他已有七十歲了,這日因事到了湘陰。湘陰的米販子最多,最是橫行霸道。凡是當米販子的,每人都會幾手拳腳,運起米來,總是四、五十把小車子,做一路同走,有時多到百幾十把。不論是抬轎挑擔,以及推運貨物的小車,在路上遇著米車,便倒黴了。他們遠遠的就叫站住,轎擔小車即須遵命站住,若略略的支吾一言半語,不但轎擔小車立時打成粉碎,抬轎的人,坐轎的人,挑擔的人,推小車的人,還須跪下認罪求饒,輕則打兩個耳光,吐一臉唾沫了事,一時弄得性起,十九是拳腳交加,打個半死。湘陰人沒有不知道米販子凶狠可怕的,抬轎挑擔的人在路上遇了米販子,情願繞道多走幾裏,不願立在路旁,讓米販子走過。米販子在路上不遇著讓路的人,都推著米車走得十分迅速,有時他們自己內夥裏比賽,竟是飛跑如競走一般,一見前麵有人讓路,便大家故意裝做行走不動的樣子,半晌才提一步,又每把米車相隔兩、三丈遠,百多把米車,可連接幾裏路,讓路的須站著,等米車都走過了,方能捉腳。所以都情願繞道多走幾裏,免得立在道旁嘔氣。劉三元一到湘陰,就聽得這種不平的舉動,隻氣得他須眉倒豎,存心要重重的懲治米販子一番,以安行旅。不知劉三元用何方法懲治,且俟第二十四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