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三老頭計議捉強盜 一鐵漢乞食受揶揄

話說何載福這個捕頭,雖是終身吃衙門飯的人,卻很有些俠氣,生**結交朋友。

掙下來的錢財,都用在朋友交際上,所以到老沒有多少積蓄。他雖沒有積蓄,隻因少時結交的朋友多,大家都肯幫助他。他自己沒多大的武藝,而江湖上有能耐的人,多和他有交情,多願供他的差遣。他當捕頭的時候,遇有難辦的竊案盜案,隻須邀集幾個熟悉江湖情形的人幫同辦理,沒有辦不活的。他的聲名,因此一日高似一日。近二十年來,他雖休職在家,不問外事,然陳廣泰、張燕賓在廣州,接二連三做出好幾樁驚人的竊案,消息傳遍了廣州城,何載福是個老當捕頭的人,這種消息到了耳裏,如何能忍得住,坐視不理呢?他外甥趙得祿,也不斷的到他跟前,報告各商戶失竊的情形。何載福很費了一番調查工夫,知道做案的不止陳廣泰一人,必有由外省新來的大盜。料知這案不容易破獲,恐怕一般捕役被逼不過,來找自己幫忙,預先囑咐了家下人,如縣衙裏有人來,隻說病在沉重,正準備後事。

鄒士敬是個老文牘,深知何載福的性格,並和趙得祿的關係。何載福這日見是縣官飭人來傳,並非捕役來求助,已料知推病不能了事。次日早,更聽得趙得祿來說,昨夜又出了大竊案,並殺傷了事主,就決計去鄉下躲避,免得因這案壞了自己一生的名譽。

趙得祿回衙,將何載福要去鄉下躲避的話,漏給鄒士敬聽了,所以鄒士敬催杜若銓快去,並不是鄒士敬有預知的能為。

再說何載福見縣官親來懇請,不能置身事外,送杜若銓走後,即回到家中,開發了轎夫,派人去請他多年的好友劉清泉、盧用廣二人,前來計議。

劉、盧二人都是廣東有名的把式,年紀雖都有了七十多歲,本領尚是三、五十人近他們不得。每人教了百幾十名徒弟,在廣州的潛勢力確是不小。何載福當捕頭的時候,得劉、盧二人幫助的次數極多,因二人合共有三百來名徒弟,遍布廣東各中、下社會,消息極靈通,辦事極順遂。每逢重要案件得了花紅,何載福自己一錢不要,全數分給劉、盧二人的出力徒弟,因此兩部份的徒弟,也都樂為之用。

這回何載福派人把劉、盧二人請了來,對二人說了杜縣官親來懇請緝盜的話,求二人出來幫助。劉清泉問道:“老哥已答應下來嗎?”

何載福道:“自然是已經答應了,才奉請兩位出來幫助。”

劉清泉道:“老哥歇手在家多年了,衙裏一般哥兒們。沒一個是老哥手下的人,要辦這樣的大案子,呼應不靈,是難辦的。五千兩的花紅,誰不想得?老哥有什麽方法,能使那一般哥兒們聽老哥的調度?沒有掣肘,這案才可辦得。”

何載福道:“我也慮到這一層了。等歇我到衙裏去,得和杜大老爺說明,答應事事不掣我肘,我才肯承辦這案。不然,我已歇手多年了,又有這麽一大把子年紀,冤裏冤枉的送了這條老命,真犯不著。”

盧用廣點頭道:“老哥份上的事,我二人沒有推諉的道理。依我的愚見,與其用那一般不中用的哥兒們,處處不能得力,不如索性老哥在杜大老爺麵前,一力承當下來。

老哥今年八十三歲了,象這麽的大案子,莫說老哥已經歇手多年,便是不曾歇手,此生也不見得還有第二次。我二人幫助了老哥三十多年,俗語說得好,‘臨了結大瓜’,我們三個老頭子,就臨了結起這大瓜看看,要他們那般飯桶幹什麽呢?”

劉清泉立起身,對盧用廣舉著大拇指笑道:“倒是你有氣魄,一定是這麽辦。”

何載福高興道:“這倒也使得。我拚著這條老命不要,有兩位老弟肯這麽出力幫助,愁辦不了嗎?兩位請在這裏坐坐,我就上衙裏走一遭。”

劉清泉搖頭道:“我二人坐在這裏沒有用處,我們各去幹各人的事,今夜在我家相會。”

何載福、盧用廣同聲應好。於是三個老頭兒一同出來,劉、盧二人各自回家布置。

何載福走到縣衙,杜若銓正在等得心焦,又待派人來何家催請,見報何載福到了,一迭連聲的叫請進來。門房直引何載福到簽押房,杜若銓已立著等候。何載福年紀雖老,腳步比少年還要矯健,當下搶行幾步,將要屈膝下去,杜若銓慌忙扶住,攜了何載福的手笑道:“老英雄並非我的屬吏,這回肯出來,我已是承情的了不得。”

說時,隨手納何載福坐下。何載福當捕頭出身的人,見了本籍知縣,哪裏敢坐呢?杜若銓推了再四,才坐了半邊屁股。

杜若銓開口問道:“小醜如此跳梁,弄得廣州市內的人,寢不安席。老英雄有什麽好方法,替廣州城除了這個大害?”

何載福抬了一抬身子說道:“回稟大老爺,小的看這偷兒的舉動,好象是有意在廣州市逞能,所以第一次便偷杉木欄李大人府裏的珠寶。大老爺前夜在街上瞧見的,是兩條黑影,小的也猜,不隻陳廣泰一個。小的並無旁的好方法,依小的推測,這兩賊正在得手,必不肯就往別處去。小的已布置了人,就在今夜專等兩賊到來,叨庇大老爺的福德,兩賊之中隻要能破獲一個,便好辦了。”

杜若銓喜道:“能拿住了一個,那一個就有天大的膽量,料他也不敢再在這裏做案子了。你辦這案,須用多少捕快?說出來,好挑選眼明手快的給你。”

何載福道:“不是小的說,現在所有的捕快,不能辦這案子。隻因小的當時供職的時候,所有合手辦事的人,此時一個也不在此了,不曾同辦過案的人,不知道每人的性情能耐,不好擺布。辦這種案子,調度一不得法,案子辦不活還在其次,怕的就怕反傷了自己的人。”

杜若銓點頭道:“話是不錯。不過一個捕快也不要,老英雄一個人怎麽辦呢?”

何載福逐將劉、盧二人願出力幫助的話,說了一遍。杜若銓道:“賞格上已經說明了,不論何色人等,但能人、贓並獲的,立刻賞銀五千兩。”

何載福聽了,口裏不便說,心想:這麽大的贓物,好容易都搜獲到手,並且從來沒有贓物全不走失些兒的理。好在我並不希罕這筆賞銀,將來這案就辦得完美,五千兩賞銀隻怕也要被這位大老爺賴去幾成。

當下沒什麽話可說了,即作辭出來,回家整理多年未用的器械。當黃昏蹦候就到劉清泉家來。

盧用廣已帶了八個徒弟,在劉清泉家等候。劉清泉也把就近的徒弟,傳了十多個在家。二人的徒弟,多是能高來高去的。不過劉清泉的百幾十名徒弟當中。隻有兩個徒弟最好,一個姓謝名景安,一個姓蔡名澤遠。兩人都是番禺的世族,幾代聯姻下來。謝景安的妻子,是蔡澤遠的胞妹。兩人少時同窗讀書,彼此感情極好。謝景安歡喜武藝,延了師傅在家早晚練習,隻練了兩個月。平日謝景安和蔡澤遠,相打玩耍,謝景安總是打不過蔡澤遠。因為謝景安比蔡澤遠小兩歲,身體也瘦弱些,及謝景安從師傅學了兩個月武藝之後,相打起來,蔡澤遠哪裏是謝景安的對手呢?一動手就跌了。起初蔡澤遠不知道謝景安正在練武,還不相信自己是真打不過,一連跌了好幾交,爬起來怔了半晌。謝景安說出練武的原故,才相信自己是真打不過了,便要求謝景安介紹,也從這一個師傅學習。

那時,謝景安家所延聘的武師,是一個流落江湖的鐵漢。姓李名梓清,善使一把單刀,人家都呼他為“單刀李”,他自己也對人稱“單刀李”。他從不肯向人家說出籍貫,江湖上也就沒人知道他籍貫的。看他的年紀,不過四十多歲,流落在廣州市,隻隨身一條破席,一把單刀。身上的衣服,不待說是襤褸不堪,在廣州市中行乞,沒人聽他說過一句哀告的話。到一家鋪戶。總是直挺挺的,立在櫃台旁邊。給他飯,他便吃;給他錢。他隻搖搖頭;給他的衣服,他連望都不望。有人問他為什麽不要錢,不要衣服?他說廣東用不著衣服,每日隻要得飽肚腹,錢也無用處,並且衣上沒有口袋,有錢也無處安放。人家給他飯吃,他從來不肯伸手去接,教人把飯擱在什麽地方,他再拿起來吃。

有人問他:帶了這把刀,有何用處,為什麽不變賣了,換飲食吃?他說:刀就是我,我就是刀,怎能變賣。有人要他使刀給大家看看,他問:“都是些什麽人要看?”

在旁邊的人,就你一句“我要看”,他一句“我要看”,他向眾人睄了一眼,哈哈笑道:“哪裏有看刀的人噱?”

笑著提步便走。是這麽好幾次,廣州市的人氣他不過,弄了些飯菜給他看了,說道:“你肯使刀給我們看,這飯菜就給你吃;你不使,莫想!”

他頭也不抬,向地下唾一口就走。如此接連好幾日,一顆飯也不曾討得進口,餓得不能行走了,就躺在一家公館大門口的房簷下。這公館是誰家呢?就是謝景安家裏。

謝景安的父親謝鶴樓,是個很有胸襟、很有氣魄的孝廉公。這日聽家人來報,大門口躺著一個如此這般的叫化。謝鶴樓心中一動,即走出來看,見李梓清的儀表,絕不是個下流人物,便俯下身子,推了一推李梓清問道:“你是病了麽?”

李梓清搖頭道:“我有什麽病?”

謝鶴樓道:“我昕說你因不肯使刀給人看,所以餓倒在這裏,是不是有這回事呢?”

李梓清道:“誰是看刀的人,卻教我使?”

謝鶴樓歎了一聲氣道:“雖說他們不會看刀,但是你為要換飯吃,又何妨胡亂使給他們看看呢!”

李梓清鼻孔裏哼了聲道:“我忍心這般糟踏我這把刀時,也不至有今日了。請不用過問,生有來,死有去,古今地下,餓死的豈隻我李梓清一人!”

謝鶴樓一聽這話,心裏大為感動,不覺肅然起敬的說道:“當今之世,哪裏去尋找足下這般有骨氣的人!兄弟很願意結交,足下能不嫌我文人酸腐麽?”

李梓清聽了這幾句話,才把兩眼睜開來,看了謝鶴樓雍容華貴的樣子,也不覺得翻身坐了起來,說道:“先生不嫌我粗率,願供驅使。”

謝鶴樓大喜,雙手扶李梓清起來,同進屋內。謝鶴樓知道餓久了的人,不宜卒然吃飯,先拿粥給李梓清喝了,才親自陪著用飯,又拿出自己的衣服,給李梓清洗浴更換,夜間還陪著談到二三更,才告別安歇,簡直把李梓清作上賓款待。

李梓清住了半月,心裏似乎有些不安。這日向謝鶴樓說道:“先生履常處順,無事用得我著。我在先生府上,無功食祿。先生雖是富厚之家,不在乎多了我一人的衣食,隻是我終覺難為情,並且我感激知遇,也應圖報一二,方好他去另謀事業。我從小至今,就為延師練習武藝,把家業**盡,除練得-一身武藝之外,一無所長。我看令郎的身體很弱,能從我學習些時,必然使他強健,讀書的事也不至於荒廢。”

謝鶴樓接李梓清進公館的時候,心裏已存了要把兒子謝景安從他練武的念頭,隻因李梓清是個把武藝看得珍重的人,自已又是文人,全不懂得武藝,恐怕冒昧說出來,李梓清不願意教,打算殷勤款待半年,或三、五個月,再從容示意。想不到李梓清隻住了半個月,就自已說出這話來,當下歡喜什麽似的,即時教謝景安過來,叩頭拜師。謝景安這時才得一十四歲,早晚從李梓清練武,白天去學堂裏讀書。武藝一途,最要緊的是得名師指點。沒有名師,不論這人如何肯下苦功,終是費力不討好,甚至走錯了道路,一輩子也練不出什麽了不得的能為來。李梓清的武藝,在江湖上是一等人物。他當少年練習的時候,花拳繡腿的師傅延聘了好幾個,七差八錯的練習,也不知走了多少冤枉道路,家業差不多被那些花拳繡腿的師傅騙光了。末後才遇了一個化緣的老尼姑,來他家化緣。他家的祖訓,不施舍和尚、道士。門口貼著一張紙條兒,上寫“僧道無緣”四字。那老尼姑把缽進門,正遇著李梓清因和債主口角生氣,惡狠狠的對老尼姑說道:“你不瞎了眼,怎麽會跑到這裏麵來呢?”

老尼姑卻不生氣,仍是滿麵堆笑的說道。

“因為不曾瞎眼,才能到施主這裏麵來募化,若是瞎了眼,就要募化到卑田院去了。”

李梓清更加有氣,指著大門厲聲說道:“‘僧道無緣’四字,不是寫給你們這班東西看的,是寫給豬和狗看的嗎?”

老尼姑聽了這幾句話,即正色說道:“施主不肯施舍也罷了,何必如此盛氣淩人。常言道:‘不看僧麵看佛麵’,貧僧不曾強募惡化,施主這種形象,實在用不著。”

說完,轉身要走。李梓清性情本來急躁,又不曾出外受過磨折,平日兩個耳朵裏麵,所聽的都是阿諛奉承的話,那曾受過人家正言厲色的教訓。老尼姑說的這派話,表麵上雖象客氣,骨子裏簡直是教訓的口氣,羞得李梓清兩臉通紅,沒話回答。少年氣盛的人,越是羞慚,便越是氣忿,一時按捺不住,就大喝一聲道:“老鬼!你倒敢數責我麽,不要走,我偏不看佛麵,看你這老鬼,能咬了我雞巴?”

一麵罵,一麵搶步上前,去捉老尼姑的肩膊。誰知手還不曾伸到,老尼姑已反手在他脈腕上點了一下,伸出的造條膀膊,登時麻木了,收不回來。他還不知道見機,手腕被點不能動了,又提腿猛力踢去,老尼姑仍用一個指頭,順勢點了一下,這腿也麻木了。老尼姑指著李梓清的臉說道:“你生長了這麽大,住在這樣的房子裏麵,不是個全無身份的人,怎的這般不懂道理?我是個尼姑,又有這樣大的年紀,你一個男子漢,身壯力強,應該欺負我這樣的人嗎?大約你父母是不曾教訓過你的,我這回替你母親教訓你一番。你以後切不可再欺負年老的人了,休說是女子,男子也不應該。你聽遵我的教訓,我就把你的手腳治好,不聽遵我的教訓,我治好了你的手腳,怕你又去打別人,就是這樣直手直腳的過這一輩子吧!”

李梓清受了這兩下,忿怒之氣倒完全消了,心想:我從了這多的師傅,花了這多的錢練武藝,我自以為武藝已是了不得了,就是那些師傅,也都恭維我不錯,怎麽今日這麽不濟呢?我若能從了這樣一個高明師傅,豈不是我的造化嗎?李梓清主意既定。連忙說道:“聽遵師傅的教訓,求師傅治好了我的手腳,我還有話求師傅。”

老尼姑笑道:“能聽遵是你的福分。”

隨用手在李梓清手腳上,摸了幾摸。立時回複了原狀,一些兒也不痛苦。李梓清將平腳伸了兩伸。即往地下一跪道:“我要求師傅收我做個徒弟。我願意將所有的家產,都化給師傅。”

不知老尼姑怎生回答,且俟第二十三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