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求援係杜知縣聯姻 避煩難何捕頭裝病
話說陳廣泰搶了珍珠,正待回身逃跑,忽聽得院子裏有人喝:“大膽的強盜哪裏走?”
不由得大吃一驚。他來時不曾準備廝殺,沒有攜帶兵器,僅腰間藏了一把解腕尖刀,不過七、八寸長短。這時隻得拔了出來,衝出房門,借玻璃窗上透出的燈光,朝院中一看,空洞洞的,並不見一人。陡然想起剛才的喝聲好熟,心裏才明白是張燕賓開的玩笑。
飛身上屋,果見張燕賓立在簷邊。二人打了個手勢,各逞本領,如宿鳥投林,一會兒越出了廣州城,到了人煙稀少的地方,才放鬆了腳步。
陳廣泰先開口問道:“你得著了什麽沒有?”
張燕賓反手拍著背上的包袱笑道:“我得著的在這裏麵。我們今日湊巧極了,我拿的東西,雖值不了錢,然多少比那值幾千幾萬的,還要貴重。我下去的那個丹墀,旁邊就是李禦史夫妻的臥房,那瘟官娶李家小姐做兒媳婦,誰知就在今日下訂。瘟官要巴結李禦史,揀他家傳值錢的金珠寶石,總共一十六樣,做下訂的禮物。李禦史從來吝嗇,看了這些值錢的東西,好不歡喜。我到他臥房窗外的時候,李禦史正拿著這十六樣禮物,一樣一樣的把玩,笑嘻嘻的對他老婆說這樣能值多少,那樣能值幾何,還有幾樣是有錢也無處買的。我從窗縫向裏麵張望,原來五光十色的盡是珠翠,做一個小小花梨木盒子裝了。李禦史把玩一番,隨手將小木盒放在旁邊一張小幾上,夫妻兩個都躺在一個螺鈿紫檀木炕上,呼呀呼的抽鴉片煙。我正躊躇,他二人不睡,我如何好動手去偷東西呢?事真是無巧不巧,恰巧在我躊躇的時候,一個聽差模樣的人,雙手托著一個大包,打前麵房間走來。我連忙閃身立在暗處,那人走過丹墀,推開李禦史的臥房門,原來是虛掩的,並不曾加閂。那人推門進去,我便緊跟在他背後。李禦史夫妻和這聽差的都不在意,我端了那個花梨木盒子,回身出來,還在窗外聽了一會,李禦史並沒察覺。我恐怕你在房上等得心焦,即上房找你,你卻到了後院。”
陳廣泰喜笑道:“你說你無巧不巧,你哪知道我比你更巧。我也是不敢劈門進去,正在思量主意,好一隻貓兒,在芭蕉樹底下叫了一聲,那房裏的小姐就怕貓咬了她養的白燕,叫丫頭茶花開門到院子裏捉鳥籠。我便趁這當兒,隻等那門一開,順勢一掌,連門片把那丫頭打倒,我才得進房,不然,要劈開門進去,就得驚動一幹人了。”
張燕賓哈哈笑道:“好一隻貓兒。你看見那貓是什麽毛色?”
陳廣泰這才恍然大悟,也打著哈哈問道:“你怎麽知道一做貓叫,他們就會開門呢?”
張燕賓道:“我何嚐知道他們一定會開門?不過看了你提腳要踢門,又不敢踢的樣子,料知你是不敢魯莽。我跳下院子的時候,就看見屋簷底下,掛了好幾個精致的鳥籠,一時觸動了機智,便學了一聲貓叫,不想房裏的人,果然著了我的道兒。”
陳廣泰聽了,非常佩服張燕賓,很詫異的說道:“怎的我在那院子裏立了那麽久,並不曾留神到屋簷底下的鳥籠,你一下去就看見了,是什麽道理呢?”
張燕賓道:“哪有什麽道理,你隻因是初次,見窗外透出燈光,窗裏有人說話,便一心隻想去窗跟前探望。並且初次做這種買賣的人,心裏都不能安閑自在。平日極精明的人,一到了這時候,就不精明了。三、五次以後,才得行若無事,所謂眼觀四麵,耳聽八方,豈但屋簷底下的鳥籠,一落眼就看得分明。”
二人旋走旋說笑,不一刻已到了圓通庵附近。二人都解下包袱,把外衣穿了,仍裝出斯文樣子,回廟歇息。從此陳廣泰跟著張燕賓練習做賊,果然三、五次後,陳廣泰也和張燕賓一般機警了。
再說那番禺縣知事,姓杜,名若銓,原是江蘇的一個大鹽商,家中有二、三百萬財產,花了無窮的錢,捐了這個縣知事。他為人也很能幹,在廣東做了好幾任知縣,才得了這個首縣的缺,好容易利用李禦史貪婪卑鄙,巴結上了,彼此聯了秦晉之好。這日紅訂之後,杜若銓好不得意,以為此後有了這個泰山之靠的親家,自己便有些差錯,隻要親家在總督跟前說一句方便話,就能大事化小事,小事化無事了。不過就是這日,在大堂上走了陳廣泰,心裏不免有些憂慮。一麵傳齊捕役,滿城兜拿;一麵再提劉阿大一幹積賊出來嚴訊。見劉阿大等供稱,陳廣泰一次都不曾出馬偷盜過,確是專教武藝的,才略將憂慮的心放下。在杜若銓的意思,以為陳廣泰既是專教武藝的,不曾犯過竊,這回就逃走了,也沒甚要緊。隻要陳廣泰不在廣州犯案,也就是這麽馬馬虎虎的算了。日間忙著替自己兒子訂婚,對於追捕陳廣泰的事,因此並不上緊。誰知李禦史家,就在這夜來報了搶劫,搶去的金珠寶物,竟是價值四、五萬,下訂的十六樣禮物,也被搶去了。
這一來,把個杜若銓知縣隻急得一佛出世,連夜傳齊通班捕役,四城踮緝。這樁案子還不曾辦出一些兒頭緒,接連廣州各寓戶,到縣衙裏報搶劫的呈詞,如雪片一般的飛來,所報被搶被劫的情形,大概都差不多。杜若銓隻得把摘役追逼,勒限緝拿。一連七、八日,捕役被逼得叫苦連天,哪裏能偵緝得一些兒蹤影呢?
那些被搶的富戶,除呈請追緝外,倒沒有旁的麻煩。惟有李禦史失去了那麽多珠寶,而最心愛的小姐又受了大驚嚇,心裏痛恨的了不得,一日兩、三次的逼著杜若銓,務必人、贓並獲,好出他心頭的惡氣。李禦史並將自己被盜和廣州市連日疊出巨案的情形,說給那總督聽了,總督也赫然大怒,說省會之地,怎麽容盜賊如此橫行!傳了杜若銓上去,結結實實的申斥了一頓,嚇得杜若銓汗流浹背。回到縣衙裏,一麵仍是嚴逼捕役,一麵懸五千兩銀子重賞,繪影圖形的捉拿陳廣泰。
陳廣泰作賊不久,畢竟有些膽怯,遂和張燕賓商議道:“我們圖報複那瘟官,如今已算是報複過了。就是講銀錢,此刻我二人兒次所得的也不在少數。依我的意思,就此丟開廣州,往別處去,另打碼頭吧!你在這裏不曾露相,多停留幾日倒沒要緊,我是不能久留了。你和我做一塊兒呢,還是各走各的呢?”
張燕賓大笑道:“別處打碼頭,哪裏趕得上廣州。我們買賣正做的得手,豈有舍此他去的道理!到了要走的時候,我自然會和你一道兒走,也沒有各走各的道理。瘟官不懸賞,怎顯得我二人的能為。你要知道,做我們這種沒本錢的買賣,不做到懸重賞的地步,沒有身價,便沒有趣味。我們內夥裏,呼官廳不曾懸賞捉拿的同伴,叫做盜墓的。
因為墓裏頭是死人,不論你拿他多少,他是不知不覺的。你、我的本領,不做這買賣則已。既做了這種買賣,豈以使內夥裏叫我們做盜墓的?番禺縣的捕役,有哪一個夠得上見我們的麵,休說和我們動手!”
陳廣泰聽了這派話,膽氣頓時增加了許多。不過覺得這地方,已住了這麽久,恐怕再住下去,給道人看出破綻,勸張燕賓搬場。張燕賓搖頭道:“暫時也用不著搬,且遲幾日再看。”
陳廣泰便不說什麽了,夜間仍是進城行竊。二人所劫的財物,都是平均分了,各人擇極秘密的地方收藏。連日又做了幾件大案,杜若銓見懸賞盡管懸賞,竊案仍舊層出不窮,隻得夜間親自改裝出來,率同捕役,通夜在三街六巷巡緝。
這夜二更時候,杜若銓帶著四名勇健的捕頭,正悄悄的在街上行走,忽聽得相離四、五丈的屋上,有一片瓦炸裂的聲音。這時的月色,十分光明,杜若銓忙朝那響聲望去,隻見一前一後的兩條黑影,比箭還快,一晃就沒有見了。杜若銓歎道:“有兩個這麽大本領的強盜在廣州,廣州市怎得安靖?這些飯桶捕役,又怎能辦得了這班大盜?”
當下也懶得親自巡緝了,第二日見了總督,稟明了昨夜眼見的情形,自請處分。總督雖然忿怒,卻看著李禦史的麵子,不便給杜若銓過不去,寬放限期,仍著落他認真緝捕。杜若銓無法推諉,隻得悶悶不樂的回衙。
這時廣東有個著名會辦盜案的老捕頭,姓何,名載福,因年紀有了八十多歲,已休職二十來年,不吃衙門飯了。一般在職的捕頭,雖都知道二十年前的何載福,是辦盜案的好手,然都以為他如今已是八十多歲的人了,行走尚且要人攙扶,哪裏還有本領辦這種棘手的案子?所以任憑陳廣泰、張燕賓如何滋鬧,捕頭們如何受逼,總沒人想到何載福身上去。
杜若銓從總督衙門回來,和一個文案老夫子鄒士敬商量辦法。這個鄒士敬,在廣東各縣衙裏,辦了多年的文牘。這時他倒想起何載福來了,對杜若銓說道:“東家既為這盜案為難,何不把老捕頭何載福傳來,問他可有什麽方法?”
杜若銓道:“何載福的聲名,我也知道,不過他如今已經老邁了。我聽說他步履都很艱難,有什麽方法能辦這樣的案子?”
鄒士敬搖頭道:“不然。何載福的年紀雖然老了,但他畢竟是個著名的老捕頭,經他手裏辦活的疑難盜案,不知有多少,經驗必比這些飯桶捕役足些。東家若把他傳來,不見得也和這些捕役一樣一籌莫展。他縱然想不出什麽方法,於案情也無損害。”
杜若銓這才點頭應好,登時派人去傳何載福。
一會兒,派去的回來說,何載福病在**甚是沉重,他家裏人正在準備後事,不能來。杜若銓便望著鄒士敬笑道:“何如呢?快要死的人了,神智必然昏亂,就傳了他來,也不中用。”
鄒士敬不做聲,過了一會,才向立在旁邊聽差的說道:“你去供房裏,看趙得祿出去了沒有?隻看看,不要說什麽,看了快回來報我。”
聽差的去看了,回來說道:“趙得祿在供房裏,揩抹桌椅,並不曾出去。”
鄒士敬點頭,向杜若銓說道:“我逆料何裁福不是真病。”
果然,杜若銓問道:“老師何以知道不是真病?”
鄒士敬從容笑道:“這很容易知道。趙得祿是何載福的外甥,又是何載福的徒弟,如果何載福真病到要準備後事了,豈有趙得祿還在這裏揩抹桌椅之理。何載福為人極是機警,他雖多年休職在家,然近來省城鬧了這麽多大竊案,他哪有不知道的。大約他也覺得這件案子棘手,不容易辦理,恐怕東家去嬲他來幫助,不能不裝病推卻。依我的愚見,東家若能屈尊去何載福家一走,他感激知遇,必願出死力辦這案子。”
杜若銓是一個捐班官兒,諂上傲下的本領最大,要他屈縣大老爺之尊,去看一個多年休職的捕頭,心裏如何甘願。隻是對那老夫子,不便說出本意來,現出躊躇的樣子說道:“我去他家一遭,倒沒什麽使不得。不過我始終不相信,他有能為幫我辦這案。”
鄒士敬知道杜若銓忘不了自己的尊貴,懶得再往下勸駕。杜若銓也不再說了。
誰知這晚,又劫了一家大商戶,並為劫取一個翠玉鐲頭,強斷了這家主婦的手腕。
杜若銓一接到這個呈報,正如火上添油,急得麵無人色,思來想去,除了親自去求何載福,實沒有第二條道路可走。隻得仍和鄒士敬商量,鄒士敬連忙說道:“東家要去,就得趕早,再遲恐怕見不著麵了。”
杜若銓吃驚問道:“老師昨日說他是假病,怎麽又說遲了見不著麵呢?難道他就要死嗎?”
鄒士敬揚手道:“東家到了何家,自會知道。我不過是這麽猜度,準不準也不見得。”
杜若銓莫明其妙,當下依了鄒士敬的話,隻帶了一名親隨,便裝腔作勢福家裏。剛行到何家門首。隻見一乘小轎,從何家門首抬了出來,轎裏坐著一個須發如銀的老叟。
親隨認得是何載福,對杜若銓說了。杜若銓忙叫親隨上前,把小轎攔住說道:“何老爺哪裏去?縣太爺正來奉看。已步行到這裏來了。”
杜若銓不由得暗暗佩服鄒士敬的先見、這時也就不顧失尊了,見何載福還遲疑不肯下轎,即走上前向轎內拱手道:“老英雄縱不肯為本縣幫忙,也不替廣州眾商戶幫幫忙嗎?本縣今日特來奉求,無論如何,得請老英雄看廣州眾商戶的份上,出來除了這個大害。”
何載福到了此時,知道躲避不了,推諉不掉,隻得連忙滾下轎來,雙膝往地下一跪,叩頭說道:“大老爺折殺小的了。”
杜若銓來不及的兩手捧住何載福的肩膊,不教他叩頭下去,一麵哈哈笑道:“老英雄快不要如此拘泥行跡。本縣要奉商的話很多很多,且到老英雄家裏,坐著細談吧!”
何載福不肯道:“舍問蝸居逼仄,怎敢褻尊。小的實在因老朽無能,承大老爺錯愛,恐怕辜負德意,誤了大事。如今大老爺既執意差遣小的,小的即刻到衙裏來,聽候使令。”
杜若銓心裏猶豫,恐怕何載福圖脫身躲避,想就在何家商議一個方法。何載福已看出杜若銓的用意了,遂低聲說道:“舍間房屋緊靠著鬧市,小的有話,也不好奉稟。”
杜若銓才點頭說道:“那麽老英雄就不可失約呢!”
何載福忙應道:“小的怎敢無禮!”
杜若銓便別了何載福,帶著親隨回衙。不知何載福有何方法能辦這件盜案,且俟第二十二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