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偷寶劍鼓樓鬥淫賊 飛石子破廟救門徒
話說陳廣泰見張燕賓說,兩個袖彎上的紐扣用處很大,心中兀自不能理會,隨口問道:“你且說有什麽大用處?”
張燕賓笑道:“這不是一件很容易明白的事嗎?這種行頭的尺寸,是照各人身體大小做的,你看這衣的腰脅袖簡,不都是小得很嗎?隻是腰脅雖小,因是對襟,有紐扣在前胸,所以穿在身上,彎腰曲背,不至覺得羈絆難過,至於兩隻衣袖是兩個圓筒,若不照臂膊的大小,大了礙手,小了穿不進。就是照臂膊的尺寸,而兩個圓筒沒有鬆環,兩膀終日伸得直直的,便不覺怎麽,但一動作起來,拐彎的地方沒有鬆環,處處掣肘,不是穿了這衣服在身上,反被他束縛得不能靈便了嗎?”
陳廣泰也笑道:“原來是這麽一個用處!怪道這衣服。名叫夜行衣靠,就是靠皮貼肉的意思。”
說時,脫了身上的衣服,換了絹衣,照張燕賓的樣,裝束停當了,外麵罩上長衣。
陳廣泰的容貌,雖不及張燕賓生得標致,豐度翩翩,然而五官端正,目秀眉長。俗語說得好:“三分人材,七分打扮。”
看了張燕賓的漂亮衣服,穿著起來,對鏡一望。
幾乎連自己不認識自己了。張燕賓道:“我們趁黃昏的時候進城。你盡管大著膽跟我走,一點兒不用害怕,決不會有人能認得出你。”
陳廣泰點頭道:“我害怕什麽?到了縣衙裏大堂上,一個撳住我的頭,一個按住我的腳,我尚且說走就走了。如今自由自在的,又有你這麽一個幫手,料想廣州城裏。沒有能奈何你我的人。我們就此走吧!”
張燕賓道:“話雖如此說,不過你黑夜到人家行事,這番是初次,此種事很有些奇怪,不問這人的本領有多高大,膽量有多粗豪,初次總免不了有些虛怯怯的,好象人家已預先防備了,處處埋伏了人,在那裏等候似的,一舉一動都不自如起來。便是平常十分有本領的,到了這時,至多隻使得出六成了,甚至還沒進人家的屋,那顆心就怦怦的跳起來,自己勉強鎮攝,好容易進了裏麵,心裏明知道這人家沒一個是我的對手,他們盡管發覺了也沒要緊,然身上隻是禁不住和篩糠一般的隻抖。若聽得這家裏的人有些響動,或有談話的聲音,更不由得不立時現出手慌腳亂的樣子。這是我們夜行人初次出馬的通病,少有能免得掉的,不過我事先說給你聽,使你好知道。這種害怕並沒有妨礙,不要一害怕,就以為是兆頭不好,連忙將身子退了出來,這一退出來就壞了。”
陳廣泰對於這一類的事,全沒有研究。這時真是聞所未聞,聽得一退出來就壞了的話,忍不住插嘴問道:“怎麽退出來倒壞了呢,更為什麽害怕倒沒有妨礙呢?”
張燕賓道:“這種害怕,無論是誰,隻有第一次最厲害,二、三次以後,就行所無事了。第一次若因心裏犯疑,無故退了出來,則第二次必然害怕得更厲害,甚至三、五次以後,膽氣仍鼓不起來。一旦真個遇了對手,簡直慌亂得不及尋常一個小偷。隻要第一次穩住了,能得了彩,以後出馬順遂,自不待說,便是彩頭不好,第一次就遇了對手,但初進屋在害怕的時候,能穩得住,對手見了麵,彼此交起手來,初進屋害怕的心思,不知怎的,自然會沒有了,膽量反登時壯了許多。這種情形,我曾親自領略過,不是個中人,聽了決不相信,以為沒遇對手,倒怕得厲害,遇了對手,膽量反壯起來,世間沒有這種道理!”
陳廣泰聽了,也覺沒有這種情理,問張燕賓親自領略的是什麽事?
張燕賓笑道:“我初次經曆的事,說起來好笑。那時我才得一十三歲,跟著我師傅住在梧州千壽寺。這日來了一個山西人,是我師傅的朋友,夜間和我師傅對談,我在旁邊聽得。說梧州來了一個采花大盜,數日之間,連出了幾條命案,都報了官,懸了一千兩銀子的賞,要捉拿這個強盜。山西人勸我師傅出頭,我師傅不肯,說多年不開殺戒。況事不關己,犯不著出頭。我當時以為是我師傅膽怯。山西人曾對我師傅說過那采花大盜藏身的地方,我便牢牢的記了。等到夜深,我師傅和山西人都已安歇了,我就悄悄的偷了師傅的寶劍,瞞著師傅出寺,找尋采花大盜,一則想得到那一千銀子的懸賞,二則想借此顯顯自己和師傅的名頭。那個采花大盜姓郝,因他生得滿臉癜紋,江湖上人都稱他為‘花臉蝴蝶’郝飛雄,在梧州藏身的地方,是一個破廟的鼓樓上,除了師傅的朋友山西人之外,沒旁人知道。”
陳廣泰聽到這裏,忍不住問道:“山西人怎生能知道的呢?”
張燕賓躊躇了一會,說道:“你不是圈子裏頭的人,說給你聽倒沒甚要緊,若是外人,我說出來,就有妨礙。因為此刻郝飛雄還沒有死,山西人求我師傅的事沒外人知道,這話一傳揚出去,郝飛雄必與山西人翻臉,不是我害了山西人嗎?山西人和郝飛雄,原是有些兒交情的朋友,那番一同到梧州來,打算劫一家大闊老的,不知為什麽事不順手,耽擱了幾日,郝飛雄不能安分過日,每夜出外采花。山西人勸他不聽,幾乎弄翻了臉。山西人的武藝,雖不是郝飛雄的對手,心思卻比郝飛雄周密,見郝飛雄那麽任性胡為,便存心除了這個壞蛋,替那些被強奸死去的女子伸冤,知道自己的本領不濟,麵子上就不敢露出形蹤來,敷衍得郝飛雄絕不起疑,才暗地來求我師傅,以為我是個小孩子,在旁聽了沒要緊。誰知我年紀雖小,好勝的心思卻大,那回若不是偷了師傅的寶劍在手,險些兒鬧出大亂子來。千壽寺離郝飛雄住的破廟,有十四,五裏路。我初出寺的膽氣極壯,什麽也不知道害怕,一口氣奔到離破廟隻有半裏路的所在,方停步,想就地下坐著歇息歇息,誰知我的身體才往地下一坐,猛聽得腦後一聲怪叫,接著呼呼的風響,隻嚇得我拔地跳了起來,手舞著寶劍,向前後左右亂砍。”
陳廣泰插口問道:“什麽東西叫,什麽東西響呢?”
張燕賓笑道:“我當時不知道是什麽,所以嚇得慌了手腳。過了一會,才知道是兩隻貓頭鳥,聚藏在一個枯樹兜裏麵。我坐著歇息的地方,就在那樹兜旁邊,兩隻東西在裏麵聽得響聲,以為有人來捉它,因此狂叫一聲,插翅飛了。但是,我那時雖已明明知道是一對貓頭鳥,用不著害怕,然而一顆心總禁不住怦怦的跳動,連我自己都不明白是什麽道理?無論怎樣的竭力鎮靜,終是有些虛怯怯的,不似出千壽寺時的膽壯,仿佛覺得郝飛雄知道我去捉拿他,已有了準備似的。不過,我那時想得那一千兩賞銀和揚名的心思很切,心裏雖有些虛怯怯的,卻仍不肯退回頭,自己鼓勵自己道:‘郝飛雄並不是什麽三頭六臂,了不得的人物,又不是神仙,能知道過去未來,我既已瞞著師傅出來,若不能將**賊拿住,不但不得揚名,外人反要罵我不中用。’
有這麽一鼓勵,膽量果覺壯了些,懶得再坐下來歇息,徑奔到那破廟跟前,看廟門是關著的,即縱身上了房屋。我記得那時正在三月二十左右,有半明半暗的月光,十步以內能看得清晰。廟門以內,東西兩座鍾鼓樓,我大著膽子,上鼓樓找尋**賊。卻是不見有個人影,隻有一堆亂蓬蓬的稻草,象是曾有人在草內睡過的。我見郝飛雄不在,隻得退了出來,才回身走到鼓樓門口,即見一條黑影,從西邊房簷上飄飄下來,落地沒些兒聲息。我料知是郝飛雄,暗暗的吃驚。這**賊的本領果然不弱,可是作怪,那黑影下地,就沒看見了。我因鼓樓裏的地方仄狹,不好施展,連忙朝那黑影下來的所在躥去,喝一聲:‘**賊哪裏走?’
不見他答應,正要向各處張望,不知郝飛雄怎的已到了我背後,劈頭一刀砍下。我這時倒不害怕了,一閃身讓過那刀,轉身就交起手來。才鬥了四、五個回合,那**賊實在有些本領,我初次和人動手,哪裏是他的對手呢?明知道敵他不過,滿打算賣他一手,好抽身逃跑。叵耐他那口刀,逼得我一點空閑沒有,一步一步的向後退,心裏隻急得說不出的苦楚,看看退到後麵沒有餘地了,想不到郝飛雄忽猛叫了一聲:‘哎呀’!掉轉身抱頭就跑,一霎眼便沒看見了。”
陳廣泰失聲問道:“怎麽呢?”
張燕賓笑道:“幸虧我師傅因不見了寶劍,猜度是我偷了來幹這冒失事,急急的把山西人叫了起來,趕到破廟裏救我。隻要來遲一步,我的性命便完了。我師傅在屋上,打了郝飛雄一五花石,正打在額角上,所以抱頭而跑。
山西人要追,我師傅不肯,收了寶劍,責罵了我一頓,說:“山西人的本領,已是了得,尚且打郝飛雄不過,你乳臭未除的小子,怎敢這麽胡鬧!”
陳廣泰笑道:“你也真是胡鬧。你才說偷你師傅寶劍的時候,我心裏就暗地思量,如何自己的寶劍,會被徒弟偷去,還兀自不知道呢?那也算得是有本領的人嗎?”
張燕賓笑著點頭道:“是時候了,我們走吧!好在李禦史家裏,沒有會把式的人,你雖說是初次,大概不至著慌。”
陳廣泰跟著張燕賓出來,仍舊反鎖了房門,一同出廟,徑奔廣州城來。進城恰在黃昏時候,城門口出進的人多,果然無人注意陳廣泰。張燕賓的路徑也很熟悉,初更時候,二人便在黑暗地方卸去了外衣。各做一個包袱捆了,係在腰間,揀僻靜處上了李禦史的房。陳廣泰留神看張燕賓的身法,甚是矯捷,穿房越棟。直如飛鳥一般,不禁暗暗的佩服。二人同到李禦史的上房,張燕賓教陳廣泰伏在瓦楞裏莫動,自己飄身下了丹墀。
陳廣泰心想,他教我莫動,不是怕我初次膽怯,反把事情弄糟了,不如教我伏在這裏。其實我雖是初次,這裏又不是龍潭虎穴,我怕什麽呢?如今他已從丹墀裏下去了,我何不轉到後麵去,見機行事呢?主意已定,即躥到上房後麵,隻見一個小小的院落,隱約有些燈光,射在一棵合抱不交的大芭蕉樹上,就屋簷上凝神聽去。聽得似婦女說笑的聲音,隨飛身落到芭蕉樹旁邊,看燈光乃是從兩扇玻璃窗裏透了出來,說笑的聲音也在裏麵。玻璃有窗紗遮掩了,看不出房裏是何情景,隻好把耳朵緊貼在窗門上,聽裏麵說些什麽話,聽得一個很嬌嫩的女子聲音說道:“對老爺隻說是六百兩銀子,他老人家便再不舍得出錢些,也不能說象這般一副珍珠頭麵,六百兩銀子都值不得。”
又有個更嬌嫩的女子聲音答道:“老爺隻出六百兩,還有八百兩誰出呢?”
先說話的那個帶著笑聲答道:“隻我小姐真呆,這八百兩銀子,怕太太不拿出來嗎?依我看這副頭麵,一千四百銀子,足足要占六百兩銀子的便宜。這也是小姐的福氣,才有這般湊巧,遲幾個月拿來,固然用不著了,就早幾月拿來,小姐的喜事不曾定妥,老爺也決不肯要。做新娘娘有這麽好的珍珠頭麵,不論什麽闊人,也得羨慕。新貴人看了,必更加歡喜。”
說著,格恪的笑。就聽得這個啐了一口,帶著惱怒的聲音說道:“死丫頭!再敢亂說,看我不揪你的皮。”
接著,聽得移動椅子聲響,好象要起身揪扭似的。先說話的那個說道:“小姐,當心衣袖,不要把這一盒珠子摜潑了,滾了一顆便不是當耍的呢!”
這話一說,那小姐即不聽得動了。略停了一會,那小姐說道:“這幾顆十光十圓的珠子,若不是我零星揩人家的便宜買進來,這時候一整去買,你看得多少銀子,這頭麵上沒一顆趕得上我這些珠子,都要賣一千四百兩,一兩也不能減少。哦,茶花,你開箱子,把太太的那兩顆珠子,拿來比比看,可比得過這頭麵上的?”
茶花笑道:“小姐也太把太太的珠子看得不值錢了,怎麽還比不上這頭麵上的呢?”
一麵說,一麵聽得開箱的聲音。一會兒,又聽得關箱蓋響,仍是茶花的聲音說道:“小姐,比比看,頭麵上那一顆,趕得上這兩顆一半?我曾聽太太說過,這兩顆珠子是祖傳的,每顆有八分五厘重,若是再圓些,光頭再好些,就是無價之寶了呢!這頭麵上隻要有一顆這麽的珠子,莫說一千四百兩,一萬四千兩也值得。”
陳廣泰聽了這些話,不由得暗喜道:我初次做這趟買賣,算是做著了,再不動手,更待何時呢?這時看那院落裏的門,並不牢實,等她們睡了,才動手去撬開,原不是件難事,不過她們既上床睡覺,這些值錢的珍珠,必然好好的收藏,教我從哪裏下手尋找咧?並且張燕賓說,這小姐就是定給要打我的那瘟官做兒媳婦,我驚嚇她一下子,也好使那瘟官聽了,心裏難過,象這樣不牢實的門片,還愁一腳踢不開來?陳廣泰想到這裏,移步到那扇門跟前,伸手輕輕的推了一推,插上了門閂的,推不動,提起腳待踢,卻又有些不敢冒昧,忙把腳停下來。
就在這個當兒,忽聽得芭蕉樹底下一聲貓叫。陳廣泰不作理會,房裏的小蛆聽了貓叫,似乎很驚訝的呼著茶花說道:“白燕、黃鶯都掛在院子裏,我幾番囑咐你,仔細那隻瘟貓,不要掛在院子裏,你隻當耳邊風。你聾了麽,沒聽得那瘟貓叫嗎?還不快開門,把籠提進來。”
陳廣泰聽得分明,心裏這一喜,真是喜出望外。茶花旋開著門,口裏旋咕嘰道:“隻這瘟貓,真討人厭,什麽時候又死在這院子裏來了?”
門才開了一線,陳廣泰順勢一推,將茶花碰得仰跌了幾尺遠,搶步進了房。那小姐見茶花跌倒在地,回頭見一個陌生的男子,凶神惡煞一般的躥了進來,“哎呀”一聲沒叫出口,就嚇昏過去了。陳廣泰看桌上光明奪目的,盡是珍珠,幾把抓了,揣入口袋,正待回身出門,猛聽得門外一聲喝道:“好大膽的強盜,往哪裏走?”
陳廣泰存心以為李禦史家沒有會把式的人,忽聽了這聲大喝,不由他不大吃一驚。不知陳廣泰怎生脫險,且俟第二十一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