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傷同道痛哭小英雄 看廣告怒罵大力士

話說霍俊清聽了劉震聲哭訴的話,錯愕了半晌,心想這事真是出人意外,也不能責罵劉震聲,也不能歸咎於摩霸的哥哥,隻能怪摩霸的氣量過於褊仄。但是,這麽一來,教我怎生對得起李爺呢?正要止住劉震聲莫哭,打算出去看有沒有解救的希望,隻見李富東淚流滿麵的走了進來,見麵就跺腳歎氣道:“霍爺,你看!這是從哪裏說起。我的老運怎的這般不濟,僅僅一個如意些兒的徒弟,都承受不了,還要是這麽慘死,真比拿快刀割我的心肝更加厲害。”

霍俊清也兩眼流淚的歎道:“誰也想不到有這種岔事鬧出來。這隻怪我這小徒不是東西。”

李富東連忙搖手,止住霍俊清的話,一麵彎腰拉了劉震聲的手,一麵用袍袖替劉震聲揩了眼淚道:“怎麽能怪他呢?”

接著就溫勸劉震聲道:“劉大哥心裏快不要如此難過。我徒弟的性情我知道。他今日懸梁自盡,可知你昨日對他很客氣。他在我跟前二十多年,我索知他是這麽的脾氣,服軟不服硬,最要強,最要麵子。他賭輸了房屋,沒得交割你,劉大哥若一些兒不客氣,硬問他要,倒沒事了,他決不會自盡。你越是對他客氣,用言語去寬慰他,他心裏越覺難過,越覺沒有麵子,做不起人。這全是由於我的老運不濟,誰也不能怪。”

霍俊清問道:“已解救過了,無望嗎?”

李富東悠然歎道。“哪裏還用得著解救,大概巳經去世好幾個時辰了。”

霍俊清道:“李爺若不強留我師徒久住在這裏,或者還不至出這種岔事。”

李富東搖頭道:“死生有命,與霍爺師徒住在這裏有什麽相幹!”

李富東雖則是這麽說;然霍俊清師徒總覺得心裏過不去,走到摩霸的屍體跟前,師徒都撫屍痛哭了一場。就在這日,辭了李富東和王老頭,回天津來。悶悶不樂的過了兩個多月。

這日正是三月初十,霍俊清獨自坐在賬房裏看賬。忽見劉震聲笑嘻嘻的走了進來,手中拿著紅紅綠綠的紙,上麵印了許多字跡。霍俊清掉轉身來問道:“手裏拿的什麽?”

劉震聲笑道:“師傅看好笑不好笑,什麽俄國的大力士跑到這天津來賣藝,連師傅這裏也不來拜望拜望,打一聲招呼。這張字紙便是他的廣告,各處熱鬧些兒的街道都張帖遍了。我特地撕幾張回來,給師傅看看。”

霍俊清伸手接那廣告,旋正色說道:“我又不是天津道上的頭目,他俄國的大力士來這裏賣藝。與我什麽相幹。要向我打什麽招呼?”

說著,低頭看那廣告,從頭至尾看完了一道,不由得臉上氣變了顏色,將廣告紙往地下一摔,口裏連聲罵道:“混帳,混帳!你到我中國來賣藝,怎敢這般藐視我們中國人,竟敢明明白白的說我們中國沒有大力士!”

劉震聲問道:“廣告上並不曾說我們中國沒有大力士,師博這話從哪裏聽得來的呢?”

霍俊清道:“你不認識字嗎?這上麵明說,世界的大力士隻有三個:第一個俄國人,就是他自己;第二個是德國人;第三個是英國人。這不是明明白白的說我中國人當中沒有大力士嗎?他來這裏賣藝,本來不與我相幹,他如今既如此藐視我中國人,我倒不相信他這個大力士,是世界上第一個,非得去和他較量較量不可!”

劉震聲正待問怎生去和他較量的話,猛聽得門外階基上有皮靴聲響,連忙走出來看,原來是霍俊清的至好朋友,姓農名勁蓀的來了。這農勁蓀是安徽人,生得劍眉插鬢,兩目神光如電,隆準高顴、熊腰猿臂。年齡和霍俊清差不多,真是武不借拳、文不借筆,更兼說得一口好英國活,天津、上海的英、美文學家,他認識的最多。想研究中國文學的英、美人,時常拿著中國的古文、詩詞來請農勁蓀翻譯講解,研究體育的英、美人,見了農勁蓀那般精神、那般儀表。都不問而知是一個很注重體育的人,也都歡喜和他往來議論。那時中國人能說英國活的,不及現在十分之一的多,而說得來英國話的中國人,十九帶著幾成洋奴根性,並多是對於中國文字一竅不通,甚至連自己的姓名都不認得、都寫不出,能知道顧全國家的體麵和自己的人格的,一百人之中大約也難找出二、三個。這農勁蓀卻不然,和英、美人來往,不但不敢對他個人有絲毫失敬的言語和失體的態度,並不敢對著他說出輕侮中國的國體和藐視一般中國人的話。有不知道他的性格而平日又欺淩中國人慣了的英、美人,拿阼一般能說英國話的洋奴看待他,無不立時翻臉,用嚴詞厲色的斥駁,必得英、美人服禮才罷。不然,就即刻拂袖絕交,自此見了麵決不交談。英、美人見他言不亂發,行不亂步,學問、道德都高人一等,凡和他認識的,絕沒一個不對他存著相當的敬仰心。他生性喜遊曆,更喜結交江湖豪俠之士,到天津聞了霍俊清的名,就專誠來拜訪,彼此都是義俠心腸,見麵自易投契。

這日,他來看霍俊清,也是為見了大力士的廣告,心裏不自在,想來和霍俊清商量,替中國人爭爭麵子。劉震聲迎接出來,見麵就高興不過,來不及的折轉身高聲對霍浚清報告道:“師傅!農爺來了。”

說罷,又回身迎著農勁蓀笑道:“農爺來的正好,我師傅正在生氣呢!”

農勁蓀一麵進房,一麵笑答道:“我為的是早知道你師傅要生氣,才上這裏來呢!”

霍俊清已起身迎著問道:“這狗屁廣告,你已見著了麽?”

農勁蓀點頭道:“這廣告確是狗屁,你看了打算怎樣呢?”

霍俊清道:“有什麽怎樣,我們同去看他這個自稱世界第一個的大力士,究竟有多大的力?你會說外國話,就請你去對他說,我中國有一個小力士,要和他這個大力士較量較量。他既張廣告誇口是世界第一個大力士,大概也不好意思推諉,不肯和我這小力士較量。”

農勁蓀高興道。“我願意。擔任辦交涉,我求之不得,哪裏用得著你說出這一個請字呢!”

劉震聲也歡喜得要跳起來,向農勁蓀問道:“我同去也行麽?”

農勁蓀道:“哪有不行的道理。廣告上說六點鍾開幕,此刻已是五點一刻了,今日初次登場,去看的人必多,我們得早些去。”

劉震聲道:“廣告上說頭等座位十塊錢一個人,二等五塊,我們去坐頭等,不要花三十塊錢嗎?”

農勁蓀沒回答,霍俊清說道:“你胡說!我們又不是去看他賣藝,去和他較量也要錢嗎?他若敢和我較量,他的力真個比我大,莫說要我花三十塊,便要化三百塊、三千塊,我也願意拿給他,不是真大力士,就夠得上要人花這麽多錢去看他嗎?”

農勁蓀點頭道:“不錯,二位就更了衣服去吧。”

霍俊清師徒換了衣服,和農勁蓀一同到大力士賣藝的地方來,見已有許多看客,擠擁在賣入場券的所在。農勁蓀當先走進入口,立在兩旁收券的人伸手向農勁蓀接券,農勁蓀取出一張印了霍元甲三字的名片來,交給收券的人道:“我們三人不是來看熱鬧的,是特來替你們大力士幫場的,請將這名片進去通報一聲。”

這收券的也是天津人,天津的婦人、孺子都聞得霍元甲的聲名,收券的不待說也是聞名已久,一見這名片,即連忙點頭應是,讓霍俊清三人進了入口,轉身到裏麵通報去了。

這時不到六點鍾,還不曾開幕。三人立在場外,等不一會,隻見剛才進去通報的人,引著一個西裝的中國男子出來。農勁蓀料想這男子,必是那大力士帶來的翻譯,即上前打招呼說道:“我等都是住在天津的人,見滿街的廣告,知道貴大力士到天津來賣藝,我等異常歡迎,都想來贍仰瞻仰,不過廣告上貴大力士自稱世界第一,覺得太藐視了我中國,我等此刻到這裏來,為的要和貴大力士較一較力,看固誰是世界第一個大力士。”

那翻譯打量了三人幾眼,隨讓進一問會客室。請三人坐下說道:“兄弟也是直隸人,此次在這裏充當翻譯,是臨時受聘的。漢文廣告雖係兄弟所擬,然是依據英文廣告的原文意義,一字也不曾改動。如今三位既有這番意思,兄弟也是中國人。當然讚成三位的辦法。隻是依兄弟的愚見,這位這番舉動,關係甚是重大,敝東既敢誇口自稱世界第一個大力士,若言藐視,也不僅藐視我中國,法、美、日、意各大國,不是同樣的受他藐視嗎?這其間必應有些根據,現在我們姑不問他根據什麽,他免不了要登場演藝的,且屈三位看他一看,他演出來的藝,在三位眼光中看了,也能稱許是夠得上自稱世界第一,那就沒有話說,若覺得夠不上,屆時再向兄弟說,兄弟照著三位說話的意思,譯給敝東聽,是這麽辦法似覺妥當些。”

農勁蓀不住的點頭道:“是這麽辦最好。”

霍俊清也說不妨且看看他。於是那翻譯,就起身引三人入場,在頭等座裏挑了三個最便於視覽的座位。請三位坐了,一會兒派人送上煙、茶來,又派人送上水果、點心來。

這時已將近開幕,看客漸漸的多了。頭等座裏除了霍俊清等三個中國人外,全是西洋人。那些西洋人,見三個中國人坐在頭等座裏,並且各人麵前都攤了許多點心、水果,比眾人特別不同,都覺得詫異,很注目的望著。其中有和農勁蓀認識的英國人、美國人,便趁著未開幕的時分,:過來和農勁蓀握手,順便打聽霍、劉二人是誰。農勁蓀即對英、美人將來意說明,並略表了一表霍俊清的曆史。英、美人聽了,都極高興,互相傳說。今日有好把戲可看。

一刻掌聲雷動,場上開幕了。那翻譯陪同著一個軀幹極雄偉的西洋人出場,對看客鞠躬致敬畢!那西洋人開口演說。翻譯照著譯道:“鄙人研究體育二十年,體力極為發達,曾漫遊東、西歐,南、北美,各國的體育專家多曾會晤過,較量過體力,沒有能賽過鄙人的。承各國的體育家、各國的大力士承認鄙人為世界第一個大力士。此度遊曆到中國來,也想照遊曆歐美各國時的樣,首先拜訪有名的體育家和有名的大力士,奈中國研究體育的機關絕少,即有也不過徒擁虛名,內部的組織極不完備,研究體育的專家更是尋訪不著。也打聽不出一個有名的全國都推崇的大力士,鄙人遂無從拜訪。鄙人在國內的時候,曾聽得人說,中國是東方的病夫國,全國的人都和病夫一般,沒有注重體育的。鄙人當時不甚相信,嗣遊曆歐美各國,所聞大抵如此,及到了中國,細察社會的情形,乃能證明鄙人前此所聞的確非虛假。體育一科,關係人種強弱、國象盛衰。豈可全國無一完善專攻研究的機關?鄙人為欲使中國人知道體育之可貴,特在天津獻技一禮拜,再去北京、上海各處獻技,竭誠歡迎中國的體育專家和大力士,前來與鄙人研究。”

演畢,看客們都鼓掌,隻氣得霍俊清圓睜兩眼,回頭瞪著一般鼓掌的中國人,恨不得跳上台去,將一般鼓掌的訓斥一頓才好。農勁蓀恐怕霍俊清發作,連忙拉了他一把,輕輕的說道:“且看這大力士獻了技再說,此時犯不著就發作。”

霍俊清最是信服農勁蓀的,聽了這話,才轉身望著台上,板著臉一言不發。看那演台東邊,放著一塊見方二尺的生鐵,旁邊擱著兩塊尺多長、六七寸寬、四五寸厚的鐵板,演台西邊擺著一條八尺來長、兩尺來寬、四寸多厚的白石,石旁堆著一盤茶杯粗細的鐵箍,仿佛大輪船上錨的鏈條。那大力士演說罷,又向看客鞠了一躬,退後幾步,自行卸去上衣,露出那黑而有毛的胸脯和兩條筋肉突起的臂膀來,複走到台口,由那翻譯說道:“大力士的體量重三百八十磅,平時的臂膊大十八英寸,運氣的時候大二十二英寸,比平時大四英寸,胸背腰圍運用氣力的時候,也都比平時大四英寸。這一幕專演筋肉的縮脹和皮膚的伸縮給諸君看。”

翻譯說畢。立在一旁。

大力士騎馬式的向台下立著,一字兒伸開兩條手膀,手掌朝天,好象在那裏運動氣力,約有一分鍾久,翻譯指著大力士的膀膊對看客說道:“請諸君注意,筋肉漸漸的膨脹起來了。”

霍俊清三人坐的最近,看得分明,隻見那皮膚裏麵仿佛有許多隻小耗子在內鑽動,膀膊胸腰果然比先時大的不少。坐位遠的看不清晰,就立起來,遮掩了背後的人,更看不見,便哄鬧起來。大力士即在這哄鬧的聲中,中止了運動,走到那盤鐵鏈跟前,彎腰提起一端的鐵環,拖死蛇似的拖到台心。翻譯說道:“這鐵鏈是千噸以上的海船上所用的錨鏈,其堅牢耐用不待說明,諸君看了大約沒有不承認的。大力_士的力量,能徒手將這鏈拉斷。”

看客們聽了,登時都現出懷疑的神色。

農勁蓀、劉震聲二人,不曾試演過。也有些疑惑是不可能的事。大力士將提在手中的鐵環,往右腳步尖上一套,用不丁不八的步法,把鐵環踏住,然後拿起那鏈條從前胸經左肩繞到背後,複從右脅圍繞上來,仍從左肩繞過,如此繞了三、四周,餘下來的鏈頭,就用兩手牢牢的握住。當鐵鏈在周身圍繞的時候。大力士將身體向前略略的彎曲圍繞停當,兩手牢握鏈尾一些兒不使放鬆,慢慢的將身體往上伸直,運用渾身氣力,全注在左肩右腳,身體漸搖動漸上伸,到了那分際,隻聽得大力士猛吼了一聲,就在那吼聲裏麵,鐵鏈條從左肩上反彈過去,“啪”的一聲響,打在台上。原來用力太猛,鐵鏈掙斷了,所以反激過去。台上的吼聲、響聲未了,台下的歡呼聲、鼓掌聲已跟著震天價響起來。農勁蓀留神霍俊清淡淡的瞧著,隻當沒有這回事的一般。

大力士掙斷鐵鏈之後,從右腳上取下那鐵環和剩下的尺多長鐵鏈。揚給台下人看了一看,解下身上纏繞的鐵鏈,仍堆放在原處,又向看客鞠了一躬,帶著翻譯進去了。看客們都紛紛的議論,說真不愧為世界的第一個大力士。頭等座裏的西洋人,便都注目在霍俊清身上。農勁蓀正待問霍俊清看了覺得怎樣,台上的大力士又大踏步出來了,遂截住了話頭,台上的翻譯已指著放在東邊台口的那方生鐵道:“這方生鐵足重二千五百斤,中國古時候的西楚霸王,力能舉千斤之鼎,曆史上就稱他力可拔山,以為是了不得的人物。如今大力士能舉二千多斤,比較起西楚霸王來超過倍半以上,真不能不算是世界古今第一個大力士了。大力士在南洋獻技的時候,曾特製一個絕大的木籠,籠裏裝著二十五個南洋的土人,大力士能連人帶籠舉將起來,土人在裏麵並可以轉側跳動。這回隻因大力士嫌木籠太笨,而招集二十五個人也覺得過於麻煩,才改用了這方生鐵。但是大力士的力量,還不止二千五百斤,這方生鐵已經鑄就了,不能更改,隻得另添這兩塊鐵板。這鐵板每塊重一百斤,合計有二千七百斤。據大力士說,惟有德國的大力士森堂,能舉得起二千五百斤,所以稱世界第二個大力士,彼此相差雖儀二百斤,然力量到了二千斤以上,求多一斤都不容易,這是大力士經驗之談。相差二百斤,就要算差得很遠了。諸君不信,請看大力士的神力。”

說完退開,遠遠的站了,好象怕大力士舉不起生鐵,傾倒下來打傷了他似的。

這時大力士身上,穿了一件貼肉的衛生汗衫,兩邊肩頭上貼著兩條牛皮,遮蓋著兩條臂膀,是防生鐵磨破汗衫傷了皮膚的,兩個膝蓋上係了兩方皮護膝,護膝裏麵大約填塞了兩包術棉,凸起來和鶴膝相似。大力士先將那方生鐵,用兩手推移,慢慢移至台心,方向台口蹲下身體,兩手攀住生鐵的一邊,往兩膝倒下。就在這個當兒,從裏麵走出四個彪形大漢的西洋人,分左右立在大力士旁邊,以防萬一有失,生鐵跌下來不致驚了台下的看客。大力士伸兩手到生鐵的下方,緩緩的將生鐵搬離了地,擱在膝蓋上麵、停了一停。立在東邊的兩個助手,每人雙手捧起一塊鐵板,輕輕加在那方生鐵上麵。大力士一心不亂的運足兩膀神力,憑空向頭頂上舉將起來,演台座位都有些搖搖的晃動,滿座的看客沒一個不替大力士捏著一把汗,懸心吊膽的望著,全場寂靜靜的沒一些兒聲息。

大力士雙手舉起那方二千七百斤的生鐵,約支持了半分鍾久,兩膀便微微的有些顫動,舉著這麽重的東西顫動,自然牽連得演台座位都有些搖**似的,嚇得那些膽小嘴快的看客,不約而同的喊道:“哎呀!快放下來,跌了打傷人呢!”

膽壯的就嗔怪他們不該多事亂喊,你啐一口,他叱一聲,一個寂靜的演場,登時又紛擾起來了。

大力士初次到中國來,在歐美各國遊曆的時候,從來不見過這般沒有秩序的演場,這時被擾亂得很不高興,他不懂得中國話,以為看客們見他手顫,口裏喊的是輕侮他的話,又見叱的叱,啐的啐,更誤會了,以為叱的是叱他,啐的也是啐他,哪裏高興再盡力支持呢!就在紛擾的時候,由兩邊四個健漢幫扶,將生鐵放下來了。

霍俊清回頭對農勁蓀道:“這小子目空一切,說什麽隻有德國的森堂能舉二千五百斤,什麽中國沒有體育家,沒有大力士,簡直當麵罵我們,教我怎能忍耐得下!我不管他有多少斤的實力,隻要他跟我在台上較量。若他的力大,我打他不過,被他打傷了或打死了,他要稱世界上第一個大力士,他盡管去稱。傷的死的不是我,隻怪他太狂妄,不能怪我打傷了他。我在這裏等你,請你就去和他交涉吧!”

農勁蓀知道霍俊清素來是個極穩健的人,他說要上去較量,必有七、八成把握,決不是荒唐人冒昧從事的,當下即起身說道:“我且去談判一度。他如有什麽條件,我冉來邀你。”

霍俊清點頭應“好”。

農勁蓀向內場行去,隻見那翻譯也迎麵走來,笑問農勁蓀道:“先生已見過了麽,怎麽樣呢?”

農勁蓀看那翻譯說話的神情,象是很得意的,估量他的用意,必以為大力士既已顯出這般神力來,決沒人再敢說出要較量的話,所以說話露出得意的神情來。

農勁蓀心裏是這麽估量,口裏即接著答道:“貴大力士的技藝,我等都已領教過了。不過敞友霍元甲君,認為不能滿意,非得請貴大力士跟他較量較量不可,特委托兄弟來和貴大力士交涉,就煩先生引兄弟去見貴大力士吧!”

翻譯聽完農勁蓀的話,不覺怔了一怔,暗想:霍元甲的聲名,我雖曾聽人說過,然我以為不過是一個會把式的人,比尋常一般自稱有武藝的人略高強點兒,哪裏敢對這樣世界古今少有的大力士,說出要較量的話呢?當初他未曾親見,不怪他不知道害怕,如今既已親目看見了三種技藝,第一種或者看不出能耐,第二種、第三種是無論誰人見了,都得吐舌的,怎的他仍敢說要較量呢?他說認為不滿意,難道霍元甲能舉得再重些嗎?

隻是他既派人來辦交涉,我便引他去就得了。我巴不得中國有這麽一個大力士。翻譯遂向農勁蓀說道:“貴友既看了認為不滿意,想必是有把握的。先生能說得來俄國話麽?”

農勁蓀道,“貴大力士剛才在台上說的不是英國話嗎?”

翻譯連忙點頭,轉身引農勁蓀到內場裏麵一間休憩室,請農勁蓀坐了,自去通知那個大力士。

農勁蓀獨自坐在那裏,等了好一會,仍是那翻譯一個人走了來,問農勁蓀道:“先生能完全代表貴友麽?”

農勁蓀道:“敝友現在這裏,用不著兄弟代表。兄弟此來,是受敝友的托,來要和大力士較量的。若大力士承認無條件的較量,兄弟去通知敝友便了。如有什麽條件,兄弟須去請敝友到這裏來。”

翻譯道:“那麽由兄弟這裏派人去請貴友來好麽?”

農勁蓀連說:“很好!”

翻譯即招呼用人,去請霍俊清。

不一時,霍、劉二人來了,翻譯才說道:“敝東說他初次來中國,不知道中國武術家較量的方法,不願意較量,彼此見麵作談話的研究,他是很歡迎的。”

霍俊清笑道:“他既自稱為世界第一個大力士,難道中國不在世界之內,何能說不知道中國武術較量的方法呢?不較量不行,誰願意和他作談話的研究!他說中國是東方的病夫國,國人都和病夫一般,他是世界上第一個大力士,卻怕我這個病夫國的病夫做什麽哩!煩足下去請他到這裏來吧。我霍元甲是病夫國的病夫,在世界大力士中一些兒沒有聲名的,也沒有研究過體育,也不曾受全國人的推崇,請他不必害怕,我此來非得和他較量不可。”

霍俊清說時盛氣幹霄,翻譯不敢爭辯,隻諾諾連聲的聽完了,複去裏麵和大力士交涉。這回更去得久了,約莫經過了一點多鍾,霍俊清三人都以為在裏麵準備比賽,那翻譯出來將農勁蓀邀到旁邊說道:“敝東已打聽得霍先生是中國極有名望的武術家,他甚是欽佩,但確是因未曾研究過中國的武術,不敢冒昧較量。他願意交霍先生做個朋友,如霍先生定要較量,可於交過朋友之後再作友誼的比賽,教兄弟來將此意,求先生轉達霍先生。”

農勁蓀道:“霍先生的性情,從來是愛國若命的。輕視他個人,他倒不在意。他一遇見這樣輕視中國的外國人,他的性命可以不要,非得這外國人伏罪不休。貴大力士來中國賣藝,我等是極端歡迎的,奈廣告上既已那們輕藐中國,而演說的時候更加進一層的輕藐,此時霍先生對於大力士已立於敵對的地位,非至較量以後沒有調和的餘地。大力士當眾一幹的輕藐中國,豈可於交過朋友之後作友誼的比賽?假使沒有那種廣告並這種演說,兄弟實能擔保霍先生與大力士做好朋友,此刻隻怕是已成辦不到的事了,隻是兄弟且去說說看。”

農勁蓀回身將和翻譯對談的話,向霍俊清說了一遍。霍俊清道:“好不知自愛的俄羅斯人,侮辱了人家,還好意思說要和人家做朋友。我如今也沒有多的話說,隻有三個條件,聽憑他擇一個而行。”

農勁蓀忙問哪三個,霍俊清道:“第一個,和我較量,各人死傷各安天命,死傷後不成問題;第二個,他即日離開天津,也不許進中國內部賣藝;第三個,他要在此再進中國內部賣藝也行,隻須在三日內,登報或張貼廣告,取消‘世界第一’四個字。他若三個都不能遵行,我自有對付他的辦法。”

農勁蓀隨將這條件,說給那翻譯聽了。那大力士不敢履行第一條,第三條也覺得太丟臉,就在次日動身到日本去了,算是履行了第二條。

農勁蓀覺得霍俊清這回的事,做得很痛快。過了幾日,又來淮慶會館閑談,談到這事,農勁蓀仍不住的稱道,霍俊清歎道:“這算得什麽!我雖則一時負氣把他逼走了,然他在演台上說的話,也確是說中了中國的大毛病。我如今若不是為這點兒小生意,把我的身子羈絆住了!我真想出來竭力提倡中國的武術。我一個人強有什麽用處?”

農勁蓀極以為然說道:“有誌者事競成。你有提倡中國武術的宏願,我願意竭我的全力來輔助你成功,但也不必急在一時。”

這是霍俊清後來辦精武體育會的伏線。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一下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