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狹路相逢窯師傅吃屎 兄也不諒好徒弟懸梁

話說王老頭指著自己的鼻子,對那女子說:“你認識我麽?我就是窯師傅咧!”

那女子爬起來拱手道:“已領教了。佩服,佩服!不過我聽說窯師傅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好漢,我姐姐在三年前曾許他為妻,不料他中途懊悔,我姐姐歸家,羞忿成疾,我此來特為找窯師傅說話。你的年紀這麽大,不是我要找的窯師傅。”

王老頭恐怕被那女子看出破綻,背著雞就往外走道:“管你是也不是,我窯師傅的雞總沒有給你吃。”

窯師傅跟著王老頭歸到家中,一手接過那串雞,一手將王老頭推在椅上坐了,自己跪下來,納頭便拜,嚇得王老頭手忙腳亂,攙扶不迭。窯師傅拜了幾拜,立起來說道:“我枉生了這兩隻烏珠,枉練了十幾年武藝。你老人家在此這麽多年,我竟一些兒不曾看出有如此驚人的本領。今日既承你老人家顧全我的顏麵,難保三年前的那女子,不就來尋仇。他是認識我的,如何再能蒙混過去呢?無論怎樣,你老人家得收我做個徒弟,將奉領全傳給我。”

王老頭笑道:“收你做徒弟倒使得、隻是我的本領要全傳給你,我怕你一輩子也學不到。不過你隻防備那三年前的女子前來複仇,也用不著什麽大本領。”

窯師傅道:“你老人家在關王廟,是用什麽手法,將那女子摔倒的。那種手法極妙。我能學得到手就好了。”

王老頭道:“那手名叫葉底偷桃,能用得好,接人家的腿,萬無一失。我就專傳授你這一類的手法吧!”

窯師傅欣然受教。從此,王老頭在姚家,由長工一變而為教師了。

窯師傅既是生性歡喜練武,這時又提防鳳陽女子前來複仇,更是不輟寒署,無分晝夜的苦練。是這麽苦練了兩年,將那葉底偷桃的手法,練得穩快到了絕頂。鄉下人家最喜喂養看家惡狗,大戶人家常有喂養十多條的。尋常膽小和體弱的人,輕易不敢到多狗的人家去,縱不被狗咬死,衣服總得撕破。非是這家有人出來將狗驅逐,沒有不為狗所困的。窯師傅自從跟著王老頭練過那葉底偷桃手法之後,到大戶人家去,不問那家有多少惡狗,哪怕一齊躥過來咬他,他從容不迫地,一條一條搶住頸皮,摔開一、兩丈遠近。

許多大戶人家的惡狗,被窯師傅摔得膽寒了,遠遠的見了窯師傅就害怕,夾著尾巴四散奔逃。窯師傅的聲名,更一日高似一日,而王老頭的聲名,也漸浙的傳播出來了。

這日,窯師傅正從家裏出來,想去別人家收賬,才走了裏多路,即見迎麵來了一個女子。窯師傅見了,不覺吃了一驚,原來那女子不是別人,就是五、六年前受窯師傅羞辱的那個賣藝鳳陽女子。師傅待要回避,那女子已看見了,遠遠地就呼著窯師傅說道:“你還認識我麽?你是好漢,再和我見個高下。”

說著,已到了跟前。窯師傅見已回避不了,隻得鎮定心神陪著笑臉說道:“我和你無冤無仇,什麽事要見個高下。常言道得好:‘男不和女鬥’。我就是好漢,也犯不著和你們女子動手。”

那女子怒道:“你怎說和我無冤無仇,你早知道男不和女鬥,五年前就不應跟我動手了。”

窯師傅辯道:“五年前的事,隻怪你自己,不應當眾一幹誇張大口,欺我婺源無人,不能怪我。”

那女子道:“我不怪你打敗我,你不應輕薄我、羞辱我。今日相逢沒有話說,你盡管將平生本領使出來,不是你死便是我活,不是魚死便是網破。”

窯師傅知道免不了動手,遂搶上風站了。那女子的本領,大不是五年前了。窯師傅竭力招架,走了十來個回合,那女子趁空一腳踢來,窯師傅見了高興,精神陡長,說聲“來得好”,一手將三寸金蓮搶在手中,正要往前麵摔去,那女子真能,飛起的腳被人接住,立在地下的腳同時飛了起來。窯師傅兩年苦練的工夫,就是為的要接這種連環腿,第二腳飛起來,又用空著的手搶了。於是那女子的身體被窯師傅兩手擎在空中,窯師傅得意非常的哈哈笑道:“我若不念你是個女子,就這麽一下,往石頭上一摜,怕不摜得你腦漿進裂麽?”

那女子的兩腳雖然被窯師傅握住,但是上身還是直挺挺的豎著,並不傾側。窯師傅見她身體如生鐵鑄成,害怕不敢隨便鬆手,作勢往前麵草地上一送,摔開有兩丈來遠。那女子仍是雙足落地,望著窯師傅笑道:“明年今日我再來擾你的三朝飯。”

說罷,匆匆的去了。

窯師傅聽了,也不知這話是什麽意思,因急想將動手時情形,歸報王老頭,便不去收賬了。那時歸到家中見了王老頭,剛要訴說,王老頭端詳了窯師傅兩眼,露出驚慌的樣子問道:“你和誰動手,受了這麽重的傷呢?”

窯師傅也吃驚道:“動手曾和人動手,隻是我打贏了,怎麽倒說我受了重傷,傷在哪裏?”

王老頭連連跌腳道:“壞了,壞了!你怎的受了這麽重的傷,還兀自不知道呢?快把動手時的情形說給我聽,再給傷你看。”

窯師傅聽得這般說,也不免著慌起來,忙將方才的情形一一說了。

王老頭點頭道:“是了!你解開衣袒出胸脯來看,兩隻乳盤底下,必有兩塊紅印。”

窯師傅心裏還有些疑惑,解開衣露出胸脯來,隻見兩個乳盤下麵,有兩點錢大的紅印,但一些兒不覺得疼痛,這才相信確是受傷了。

王老頭問道:“那丫頭臨走時,曾說什麽沒有?”

窯師傅才想起那句明年今日來擾三朝飯的話來,也向王老頭述了,問道:“那丫頭用什麽東西打成這樣的兩個傷痕呢?”

王老頭道:“你將她舉起的時候,就這麽隨手放下來,她倒不能傷你,你為的怕他厲害,想將他遠遠的摔開,便不能不先把兩膀縮擺,再用力摔去,他們賣藝的女子,腳上穿的都是鐵尖鞋,你兩膀縮擺,他的腳尖就趁勢在你兩個乳盤下,點了一下。你渾身正使著力哪裏覺得,如今傷已進了髒腑,沒有救藥了,那丫頭下此毒手真是可恨。”

窯師傅聽得沒有救藥,隻急得哭起來道:“難道我就這麽被那丫頭送了性命嗎?”

王老頭也很覺得淒慘,望著窯師傅哭了一回,忽然想出一種治法來說道:“你能吃得三碗陳大糞。先解去熱毒,便可以望救。”

姚師傅這時要救性命,說不得也要捏住鼻子吃。

王老頭尋了許多草藥,半敷半吃。窯師傅吐了好幾口汙血,雖則救了性命,然因點傷了肺絡,隨得了咳嗽的病,終其身不曾好。此是後話,趁這時一言表過不提。

再說當時窯師傅,遭了鳳陽女子的毒手,因吃了三碗陳大糞,才得死裏重生。象這種稀奇的事,好事的人最喜歡傳說,不過十天半月工夫,這消息早傳遍了婺源,便有三山五嶽的許多武術界中好手,存心欽仰王老頭是個奇特的人物,特地前來拜訪。王老頭卻是淡泊得很,絕沒有好名的念頭。有幾家鏢局,卑詞厚幣來請王老頭去幫忙,王老頭概以年老推諉,不肯應聘。就中惟有會友鏢局派來的人,詞意誠懇,非得王老頭同去北京一趟,不肯回京複命。王老頭無辭可卻,又因王子斌是個有名的俠士,和尋常以保鏢為業的不同,遂陪同來人到了北京。王子斌不待說是以上賓款待。

王老頭在會友鏢局盤桓了兩月,因平生清靜慣了,住不慣北京那種塵囂之地,向王子斌力辭,仍回到婺源,住居窯師傅家裏。

李富東也是久慕其名,曾打發摩霸到婺源,迎接了好幾次。王老頭隻是說路途太遠,年老的人往返不易,不肯到李家來。這回因聽說有個後起的大人物霍俊清,約了正月初三到李家來,心裏也想見識見識,方肯隨摩霸來天津,在李富東家裏過年。和李富東談起武藝。李富東也很表示相當欽佩之意。隻因王老頭做的是內家工夫,李富東是外家工夫,二人不同道,王老頭又沒有求名的念頭,所以二人不曾動手較量。

李富東對王老頭說出王子斌誇讚霍俊清的話來,並說了自己不服氣的意思。王老頭既是做內家工夫的人,對於做外家工夫的,照例不甚恭維。內家常以鐵拒盛玻璃的比喻,形容挖苦做外家的,這是武術界的天然界線,經曆多少年不能泯除的。這譬喻的用意,就是說做外家工夫的人,從皮膚上用工,髒腑是不過問的,縱然練到了絕頂,也不過將皮膚練得和鐵櫃一樣,而五髒六腑如玻璃一般脆弱,有時和人相打起來,皮膚雖能保的不破,髒腑受傷是免不了的。王老頭抱著這般見解,自然也存著幾分輕視霍俊清的心思,但他輕視霍俊清並不是和李富東同樣的,不服氣王子斌推崇的話,為的是彼此不同道,哪怕霍俊清的本領固是天下無敵,在王老頭的見解中,也是不佩服的。

李富東將自己平生獨到的本領,使給王老頭看,王老頭也隻微微的笑著點頭,沒半句稱許的話。李富東故意請求王老頭指示,王老頭笑道:“工夫做到了老先生這樣,可說是無以複加了,隻可惜當初走錯了道路,外家到了這一步,已將近到絕頂,不能更進了。若當時是向了內家的道路,怕不成了一個金剛不壞的身體嗎?”

李富東起初見王老頭絕無半語稱許自己,心裏也不免有些氣忿,及聽了這派言語,知道做內家工夫的人,都相信工夫做到絕頂,可以成仙了道,不墮輪回,其輕視外家是當然的,遂不和王老頭爭論。

這日霍俊清來了,所以王老頭見麵就說出那些不倫不類的話來。好在霍俊清的襟懷闊達,聽了不甚在意,後來談得投契,霍俊清也很佩服王老頭的工夫,不是做外家工夫的人可以和他較量的。霍俊清在李家住了兩日,第三日,李富東辦了一席盛饌,款待霍俊清和王老頭。席終,大家都有了幾分酒意,李富東一時高興起來,笑向霍俊清道:“尊府的迷蹤藝是海內有名的,而四爺又是練迷蹤藝當中首屈一指的人物,我如今得聽著四爺的言論和見著四爺的豐采,不能不說是三生有幸,不過我生長了七十多年,隻聞得迷蹤藝的名,那一拳一腿都不曾見識過,難得四爺肯賞臉到寒舍來,倒想求四爺指教我幾手,不知四爺的尊意怎樣?”

霍俊清連忙立起,躬身答道:“老前輩說哪裏話!老前輩教元甲怎樣,元甲怎敢違拗。隻求老前輩手下留點兒情,不教元甲過於丟人就得了。”

王老頭見霍俊清這般說,也立起身來笑道:“說得好漂亮的話兒,你們老配少的打起來,不論怎樣,總是我的兩隻老眼走運。”

李富東先向王老頭拱手笑道:“多年不玩這個了,拳腳生疏的地方,老英雄千萬不要見笑。”

霍俊清卸下身上穿的皮袍,劉震聲即上前接了。摩霸也走到李富東跟前,等李富東卸衣。李富東笑著搖頭道:“我並不跟四爺爭勝負,隻隨意走兩路,領教領教迷蹤藝的手法,用不著穿呀脫的麻煩。”

霍俊清聽了李富東的話,覺得自己卸衣過於魯莽,打算從劉震聲手裏接過來再穿上,回頭見劉震聲站立得很遠。王老頭已看出霍俊清的意思,即望著霍俊清說道:“他沒有脫的就用不著脫,你已經脫了的,更用不著再穿了,就這麽一老一少、一長一短的玩玩吧!”

李富東笑道:“巳經脫了還不好嗎?”

隨將兩手一拱,請霍俊清居先。

霍浚清存著幾分客氣的心思。二人一來一往的,走了五六十個照麵。霍俊清不曾攻出一手,李富東知道他是客氣,想趁他的疏忽猛力出幾手。又走了二、三十個回合,霍俊清見來勢凶猛,改變了路數,便已看出李富東的心思來,因思自己是初立名的人,以三十多歲的壯夫和七十多歲的老頭動手,自己還是短衣窄袖,老頭的長袍拖地,實在是隻能勝不能敗。若不小心被這老頭打敗下來了,有礙自己的名譽還在其次,霍家迷蹤藝的聲威就從此掃地了。這一架的關係有如此其重,哪裏敢怠慢呢!

李富東一步緊似一步,霍俊清也一步緊似一步。穿長袍的畢竟吃虧,轉折略笨了些兒,被霍俊清搶了上風,步步逼緊過來,李富東隻得步步往後退。霍俊清的彈腿,在當時可稱得蓋世無雙,見李富東後退,就乘勢飛起一腿。李富東知道不好,急使出霸王卸甲的身手,竭力向後一挫,原打算挫七、八尺遠近,好將長袍卸下。重整精神和霍俊清鬥個你死我活的。沒想到已向後退了好幾步。背後有個土坑相離不過五、六尺,這一退用力過猛。下盤抵住了土坑,沒有消步的餘地,上盤便收勒不住,仰麵一交,跌倒在土坑上麵。土坑承受不起,同時塌下半邊。還虧得李富東的工夫老到,躍起得快,不曾陷進土坑的缺口裏,若在旁人陷了下去,怕不碰得骨斷筋折嗎!但是,李富東雖然躍了起來,無奈上了年紀的人,禁不起這般的蹉跌,已跌得心虛膽怯。勇氣全無,不能再動手了。

霍俊清見他一躍而起,以為尚不肯罷休,仍逼緊過去。李富東隻得拱手喊道:“罷了!名不虛傳,固是少年豪傑!”

霍俊清這才停了步,也拱手謝罪道:“衝撞了老前輩。”

王老頭哈哈大笑道:“好一場惡鬥。我的眼睛走運,這個土坑倒運。”

說得李富東、霍俊清都笑了。

李富東這回雖是敗在霍俊清手裏,然心中並不記恨,倒很佩服霍俊清,說王五爺所誇讚的,確是不錯,定要挽留霍氏師徒多住幾日。霍俊清見李富東一片誠心,又在新正閑暇的分上,不便執意要走,遂住下來,又住了三日。

第四日早,霍俊清還睡在**,不曾起來,忽被外麵一陣嘈雜的聲音驚醒來了,側耳聽去,隻聽得李富東的聲音,在外麵大聲說道:“這是從哪裏說起!快解下來救一救試試看。”

接連就聽得唉聲歎氣,不覺吃了一驚,心裏暗忖道:他家有什麽人尋了短見嗎,不然怎麽說解下來救一救呢?一麵忖想,一麵翻身坐起來,看劉震聲已不知何時起去了,遂披衣下床,才走到房門口,即見劉震聲麵色驚慌的走了進來。霍俊清連忙問道:“外麵什麽事是這麽鬧?”

劉震聲不待霍俊清問下去,即雙膝往地下一跪,兩眼淚如泉湧的哭道:“弟子該死。摩霸大哥死在弟子手裏了。”

霍俊清陡然聽得這麽說,心裏大吃一驚:以為劉震聲私自和摩霸較量拳腳,將摩霸打死了,不由得大怒罵道:“你這東西的膽量真不小!我帶你在人家作客,你怎敢瞞著我去和人動手。這還了得!”

劉震聲忙分辯道:“不是弟子打死他的,是他自己懸梁自盡的,弟子並不曾和他動過手。去年他來天津請師傅的時候,他要和弟子賭賽,看師傅和李爺較量,誰勝誰負。他說李爺勝,我說師傅勝,他便要和我賭彩。他說有一所房屋,可拿來做賭,弟子也隻得拿房屋和他賭。不料這回李爺不曾勝,他對弟子說,三日內交割房屋。弟子說這不過賭了玩的,豈真個要交割房屋嗎?他說不行,男子漢大丈夫說話,哪有說了當玩的,三日內必交割房屋給你。他說完就出門去了。直到昨日才回來,神氣頹喪的將弟子拉到僻靜的地方說道;‘我對不住你。我哥子不肯給我做臉,說祖宗傳下來的產業。不能由我一個人作主,拿了和人做賭賽的東西。我向他叩頭,求他曲全了我這一次的顏麵,以後不敢這麽了。他隻是不肯,說隻得這一所房屋,輸給人家就沒有了,我不能住在露天裏,給你全顏麵。聽憑我如何哀求,他不但不肯,後來反要動手打我,我隻得忍氣吞聲的回來,我實在對不起你,欠了你這筆債,隻好來生變牛馬來償還你吧!’

弟子當時見他這麽認真的說,便用許多言語安慰他,他低著頭一言不發。弟子實沒有想到他就此要尋短見,雖說不是弟子打死了他,也不是弟子逼死了他,他和弟子賭賽,總得算是死在弟子手裏,想起來心裏實在難過。”

說罷,伏在地下痛哭。不知霍俊清怎生說法,且俟第十四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