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霍元甲初會李富東 窯師傅兩鬥風陽女

話說趙玉堂要試演武藝,引著二、三百名人夫,來到火車道上。隻見遠遠的一條火車,長蛇似的飛馳而來。趙玉堂乘著半醉的酒興,回頭向眾人夫笑道:“諸位請看我的。我要在火車急行的時候,從車廂相接的縫裏,橫飛過去。”

話才說了,那火車已如離弦勁弩,轉眼到了跟前。眾人夫還不曾瞧得分明,趙玉堂已從車縫裏飛到了那邊,把二、三百名人夫,都驚得吐著舌頭,半晌收不進去。火車已過,趙玉堂走過鐵道來笑道:“諸位見著了麽?”

有的說:“見著了。實在駭人。”

有的說:“我們並沒有看見是怎生飛過去的,隻覺得總管的身子,晃了一晃,就不見了,直待火車過了,才看見總管立在那邊。”

趙玉堂笑道:“你們看見我的身子晃了一晃,就算是真看見了。至於怎生飛過去,任憑你們眼睛如何快,終是看不分明的。”

趙玉堂從這回試過武藝之後,二、三百名人夫,沒一個不五體投地的服從趙玉堂。

趙玉堂教他們怎樣,他們決不敢存著絲毫違反的意思,聲名也一日大似一日,四方會武藝的好漢,聞名前來拜訪的,很有不少的人。趙玉堂從帽兒山回家的時候。他舅父劉震聲因事出門去了,好幾年沒有回來,及至在哈爾濱,當了這個人夫頭兒,劉震聲回家聽得說,才趕到哈爾濱來探視。這時,劉震聲已聞了霍俊清的聲名,打算邀趙玉堂同來天津,窺探霍俊清的武藝,將這意思對趙玉堂說。趙玉堂因就事不久,不肯輕離職守,沒有跟劉震聲去。過了好些時,沒得著劉震聲的消息,有些放心不下,趁著年關,夫役休息的多,特地請了兩個月的假,稟明了趙母,獨自動身到天津來,恰巧在路上遇著摩霸,請霍俊清師徒到李富東家。

當下,霍俊清對摩霸說明了,明年正月初間,準去李家拜年。摩霸作辭去了,霍俊清才引了趙玉堂、劉震聲,歸到淮慶會館。霍俊清曾聽得劉震聲說過趙玉堂的出身履曆,也存著相當的敬仰心思。惟趙玉堂少年氣盛,從帽兒山回來,不曾逢過對手,在哈爾濱的時候,雖聽得劉震聲說,霍四爺武藝如何高強,聲名如何蓋世,隻是那時的劉震聲也是以耳代目,全是得之傳聞,並沒有見過霍俊清的麵,所以趙玉堂也不把霍俊清放在心上。這回特地請假來天津,有八成為感激劉震聲周濟之德,別後得不著劉震聲消息,恐怕有什麽差錯,不能不來天津看看,隻有兩成心思,為著霍俊清。霍俊清卻以為是山遙水遠,特地前來拜訪,款待得甚是殷勤。夜間,劉震聲和趙玉堂同在一個炕上安睡。

劉震聲將自己邀同三個朋友來這裏假充挑夫的種種情形,述給趙玉堂聽了,並說霍俊清的胸襟如何闊大,品行如何端方,趙玉堂素知自己舅父的性情長厚,說話沒有欺飾,心裏才佩服霍俊清的本領,不是盜竊虛聲的,立時把輕視的念頭取消了。

第二日早起,霍俊清陪著趙玉堂,在會館的正廳前麵丹墀裏。來回的踱著閑談。霍俊清忽然笑道:“震聲常說堂兒的縱跳工夫了得,可做一點兒給我瞧瞧麽?”

趙玉堂謙遜道:“這是舅父過獎晚輩的話,哪有了得的工夫,可做給你老人家瞧!”

霍俊清笑道:“客氣幹什麽?你我見麵也不容易!”

趙玉堂不待霍俊清說下去,即說了一聲:“獻醜!”

隻見他兩腳一墊,已飛身上了正廳的屋脊,距離縱跳的地點,足有五、六丈高下。

霍俊清不禁失聲叫道:“好嘛……”“嘛”字不曾叫了,趙玉堂複翻身跳了下來,兩腳不前不後的踏在原地,不但沒有響聲,連風聲都聽不出一點兒。霍俊清歎道:“怪不得負一時盛望。當今之世,論縱跳的本領,趕得上堂兒的,隻怕也很少了。”

趙玉堂在淮慶會館住了八日,因見霍俊清忙著料理年關帳目,久住不免分他的心,遂作別回哈爾濱去了。這人在民國六年的時候,還在哈爾濱當人夫頭兒,隻最近數年來,不知怎樣?可惜這種人物,中國社會容他不下,中國政府用他不了。

閑話少說,如今再說霍俊清,度過殘年,打算初三日動身,去李富東家拜年,以踐去年之約。才到初二日,摩霸又來了,見麵向霍俊清拜了年,起來說道:“我師傅恐怕霍爺新年事忙,把去年的約忘了,所以又教我來迎接。”

霍俊清笑道:“怎得會忘了呢!我原打算明日動身的,又累老哥跑了一趟,我心裏很是不安。”

摩霸退出了,拉了劉震聲到沒人的所在說道:“我們去年賭賽的話,還作數不作數呢?”

劉震聲道:“誰說的不作數。隻怕我師傅到你家,你師傅不敢動手和我師傅較量,那我們賭賽的話,便不能作數了。”

摩霸點頭道:“我們是這麽約定好嗎?你師傅到我家,我們須時刻不離左右,若是你師傅先開口,要和我師傅較量,我師傅推諉不肯動手,算是我師傅輸了,我的房屋也輸給你了;我師傅先開口,你師傅不肯動手,就算是你師傅輸了,你的房屋也算輸給我了。”

劉震聲心裏躊躇道:我師傅素來待人很客氣,很講禮節。他師傅的年紀這麽高,聲名這麽大,我師傅又是去他家做客,必不肯輕易出手,和他師傅打起來。萬一他師傅隨便說要和我師傅玩兩手,我師傅自然謙遜說不敢,他師傅見我師傅說不敢,也就不認真往下說了,照摩霸這麽約定的說起來,不就要算是我師傅輸了嗎?彼此不曾動手,我的房屋便得輸給他,未免太不值得,這約我不能承認他的。劉震聲想罷,即搖頭說道:“這麽約定不行,總得交手見了高下,我們才算輸贏。”

摩霸隻得說:“好!”

這夜摩霸和劉震聲睡了。

次日天氣晴朗,三人很早的起身。他們都是會武藝的人,二十來裏不須一個時辰就到了。李富東聽得傳報。連忙迎接出來。霍俊清看李富東的軀幹修偉,精神滿足。雖是輕裘緩帶,須發皓然,然行動時,挺胸豎脊,矯健異常,隻是麵貌奇醜,鼻孔朝天,忙緊走幾步,上前行禮。李富東不等霍俊清拜下去,已伸出兩手將霍俊清的肩膊扶住,哈哈大笑:“遠勞賜步,何敢當禮!”

霍俊清覺得李富東兩手,來得甚是沉重,知道是有意試自己力量的,便不拜下去,順勢將兩手一拱,裝做作揖的模樣,把李富東的兩手架開,口裏接著李富東的話笑道:“多久就應來給老英雄請安,無奈俗事糾纏,不得如願,致勞摩霸大哥兩次光降,真是無禮極了。”

李富東也覺得霍俊清這兩膀的氣力不小,不好再試,即握了霍俊清的手,同進裏麵。

霍俊清看那房裏,坐了一個身材瘦小、而貌黧黑的老頭。衣服垢敝,活象一個當叫化的老頭坐在那裏,見李富東拉了霍俊清的手進來,並不起身,大模大樣的翻起兩隻汙垢結滿了的眼睛,望了一望,大有瞧不起人的神氣。霍俊清看了,也不在意。李富東倒很誠懇的指著那老頭給霍俊清介紹道:“這位是安徽王老頭,我特地請來陪霍爺的。”

霍俊清見李富東鄭重的介紹,隻得向王老頭拱拱手,道聲“久仰”,王老頭這才慢騰騰的起身,也拱拱手道:“老拙今日得見少年英雄,算是伴李爺的福。凡是從天津來的人,都提起霍元甲三個字,就吐舌搖頭,說是蓋世無雙的武藝。我上了幾歲年紀的人,得見一麵,廣廣眼界,也是好的。”

霍俊清聽了這派又似恭維又似嘲笑的話,不知要怎生回答才好,隻含糊謙遜了兩句,便就坐和李富東攀談。後來才知道這王老頭的曆史,原來是安徽婺源縣一個極有能耐的無名英雄。

和霍俊清見麵的時候,王老頭的年紀,已有八十四歲了。在十年前,還沒有人知道這王老頭是個身懷絕技的老者。他的武藝,也沒人知道他到了什麽境界。少壯時的曆史,他從來不向人說,人看了他那種委靡不振的模樣,誰也不當他是個有能為的人。因此,也沒人盤究他的少壯時的曆史。他從五十歲上到婺源縣,在鄉村裏一個姓姚的人家當長工。那姓姚的世代燒窯為業,遠近都呼姓姚的為窯師傅。窯師傅雖則是燒窯賣瓦為活,然天生的一副武術家的筋骨,氣力極大。十幾歲的時候,從鄉村裏會武藝的人練習拳腳。三、五年後,教他的師傅,一個一個的次第被他打翻了,誰都不敢教他,他也不再找師傅研究,就在家裏練習。那時,王老頭在他家做長工,窯師傅每日終練拳腳,練到高興的時候,常對著王老頭伸手踢腳。意思是欺負王老頭孱弱。王老頭總是一麵躲避,一麵向窯師傅作揖,求窯師傅不要失手碰傷了他。窯師傅看了他那種畏縮的樣子,覺得有趣,覺得好笑,更喜找著他尋開心。旁人看了都好笑,於是大家就替王老頭取個綽號,叫做“鼻涕膿”。一則因王老頭醃髒,鼻涕終年不斷的,垂在兩個鼻孔外麵,將要流進口了,才拿衣袖略略的揩一揩,不流進口,是決不揩的,二則因他軟弱無能,和鼻涕膿相似。王老頭任憑人家叫喚,他也不惱,在姚家做了二十多年,忠勤樸實。窯師傅把他當自己家裏人看待,窯師傅的拳腳聲名,在婺源縣無人及得。

這日,有一個鳳陽賣藝的女子,到了婺源,年紀才十七、八歲,生得很有幾分動人的姿色,在婺源賣了幾天藝,看的人整千整百的舍錢。那女子玩得高興,忽然向眾人誇口道:“誰有能耐的下場來,和我較量較量,贏得我的,可將這些錢都拿去。”

眾人看地下的錢,約奠有二、三十吊,那女子是這麽說了兩日,沒人敢下場去和她較量。不料這消息傳到了窯師傅耳裏,窯師傅怒道:“小丫頭敢欺我婺源無人麽?”

隨跑到那女子賣藝的地方,挺身出來,向那女子說道:“我下場來和你打,隻是打贏了,我不要你的錢。”

那女子打量了窯師傅兩眼,見窯師傅的年紀,不過三十多歲,生得圓頭方臉,闊背細腰。很有些英雄氣概,便笑盈盈的問道:“你打贏了,不要錢,卻要什麽呢?”

窯師傅有意要羞辱那女子,做出輕薄的樣子說道:“你打贏了我。我給你做老公,我打贏了你,你給我做老婆,行得麽?行得就動手。”

這幾句輕薄話,羞得那女子滿臉輝紅;心裏暗自恨道:這輕薄鬼。才會占便宜呢!他打輸了還思做我的老公,這樣說來,我不是輸贏都得做他的老婆嗎?世上哪有這麽便宜的事。那女子心裏雖這麽想,但眼裏看了窯師傅那樣英雄氣概,又不免有些動心,輝紅著臉,半晌才向地下啐了一日道:“不要胡說!你有本領,盡管使出來,錢要不要,隨你的便。”

窯師傅搖頭道:“誰要這點兒錢。你依得我的話,就動手,依不得,我回去。”

那女子道:“你贏了,我依你說的;你要輸了,得賠我這麽些錢。”

旁邊看熱鬧的人,不待窯師傅回答,都說這話很公道。

窯師傅隻得說:“好!”

二人就動起手來,走了四、五十回合,那女子氣力畢竟不加,被窯師傅打跌了。窯師傅打贏了,也不再提要女子做老婆,披著衣就走。那女子找到窯師傅家裏,見窯師傅有妻室、有兒女,才知道上了當,恨聲不絕的去了。

過了三年,這日窯師傅有事出門去了,忽來了一個鳳陽女子,說是特地來會窯師傅的。窯師傅的兒子出來,看那女子也不過十七、八歲,問她有什麽事要會窯師傅?她不肯說,見窯師傅家裏養了十多隻雞,那女子手快得很,從腰問解下一根絲帶來,將十多隻雞都捉了,用絲帶縛了雞腳,對窯師傅的兒子道:“窯師傅回來的時候,你對他說:我在關王廟裏,等他三日。他要雞,親自來取,三日不來,我多等一日,殺一隻雞,雞殺完了,我才回鳳陽去。”

窯師傅的兒子,才得十二歲,翻起兩眼望著那女子把雞捉去了。

過了一會,窯師傅回來,聽了兒子的話,心想:必就是三年前的那個風陽女子,練好了武藝特來報仇的,也不懼怯,即時跑到關王廟,隻見一個麗妝女子。盤膝坐在大殿上。十多隻雞仍用絲帶縛了,擱在坐位旁邊。年齡和三年前的女子仿佛。容貌卻更加秀媚,妝飾也更加華麗,低頭合目的坐在那裏,並不向外麵望一望。窯師傅見不是三年前的那個女子。心裏便有些害怕了,惟恐打不過,敗在一個年輕女子手裏,說開了麵子上太難為情。但是,事已至此,不容不上前動手。白丟了十多隻雞還是小事,外人聽得說,必說是窯師傅害怕,不敢前去討雞。獨自立在門口,躊躇了好一會。猛然計上心來。

暗想:既不是三年前的那女子,她必不認識我。我何不如此這般的,前去討雞呢?

窯師傅想罷,便走上大殿說道:“我是窯師傅家裏的長工,我東家有事出門去了。這十多隻雞,是我喂養的,你為什麽都捉了來,決給我拿回去吧!”

那女子抬頭望了望窯師傅道:“這些雞既是你的,你拿去就是了。”

窯師傅真個上前提雞,誰知才伸下手去,就覺得腰眼裏著了一下。立不住腳,一個跟鬥栽到了殿下,爬起來望著那女子發怔,不知他用什麽東西打的。不敢再上前去,隻好立在殿下說道:“好沒來由,我又不認識你!你把我的雞捉來,我向你討取,你不給我也罷了,為什麽還要打我呢?等歇我東家回來,再來玻你這丫頭的狗命。”

那女子笑道:“你快去教你東家來,你東家不來,這雞是莫想能拿去的。”

窯師傅忿忿的回到家中,想不出討雞的方法,隻急得在房中踱來踱去,歎氣唉聲。

王老頭走上來問道:“關王廟的雞,討回了麽?”

窯師傅沒好氣的答道:“討回了時,我也不這麽著急了呢!”

王老頭道:“怎麽不去討咧?”

窯師傅更沒好氣的道:“你知道我沒去討嗎?”

王老頭笑道:“討了不給,難道就罷了不成!你且說給我聽,看你是怎麽樣去討的,我也好替你想想法子。”

窯師傅道:“要你這鼻涕膿想什麽法子,不要尋我的開心吧!”

王老頭道:“你不要以為我這鼻涕膿沒有法子想呢!我看除了我這鼻涕膿,隻怕十多隻雞,要白送給那丫頭吃。”

窯師傅到了這時候,也隻得於無可設法之中設法,橫豎自己不損失什麽,便將剛才討雞時的情形,說給王老頭聽了。_王老頭點頭笑道:“還好!幸得你不曾說出你就是窯師傅來。你的聲名還可以保得住。我此刻替你去討,你也陪我同去。討來了,就說是窯師傅,討不來時,她也不認識我,你再想法子便了。”

窯師傅詫異道:“你打算怎麽去討呢?你知道那丫頭是有意找我較量武藝的麽?我說是窯師傅家裏的長工,她已答應將雞給我,尚且打我一下,我腰眼裏至今還有些痛。你去討,她難道就不打你嗎?我都打她不過,跌了那麽一交,你這一把子年紀,打壞了豈是當耍的。我知道你在我家很忠心,旁的事你可以替我代勞,這不是你能代勞的事。你沒事做,去坐著吧。”

王老頭笑道:“我這一大把子年紀了,哪裏能和人相打。隻是你不用問我打算怎樣去討,你隻跟我去就得了。”

說著,便往外走。窯師傅莫名其妙,隻得跟著同去。不一會,到了關王廟,看那女子還是如前一般的坐在那裏。王老頭也不開口,徑走上大殿,伸手去捉雞。那女子從羅裙底下,飛起三寸金蓮,向王老頭腰眼裏踢來。王老頭右手將雞捉了,左手不慌不忙的的接了那女子的腳,往前一摔,隻摔得那女子仰麵一交,跌了丈多遠。王老頭提了那串雞,往肩頭上一搭,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子,對那女子笑道:“你認識我麽?我就是窯師傅咧!”

不知那女子怎生回答,且俟第十三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