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 臨苗峒誤陷機關 人歧途遽逢孽障

話說柳遲到新寧後,見新寧的山水明秀,遠勝長沙,隨處遊覽,都可快意,心裏倒十分高興。也不在劉家與姨母、表妹親近,終日隻在叢山深穀裏麵盤桓,入夜才回劉家睡一覺。這時柳遲的姨父,很注意的看柳遲的行動。柳遲的母親也再三叮囑言語舉動都得謹慎些,不可給姨父看了,笑是不成材的孩子。柳遲隻是口裏答應理會得,每日用過早點,仍是放開兩條腿,獨自往各處山裏遊行了。

一日,柳遲遊到一處叢山之中,那山千峰競秀,樹綠如煙。獨立在一個山峰之上,四望群峰萬壑,窮竭目力,不見人煙,也不見田疇屋宇。正在瀏覽四山景物之際,忽從遠處一個山穀當中,發見一個很大的石岩。岩口仿佛有身體很小的人走動,隻是因相隔太遠了,看不分明。柳遲心中暗想道:此處四望沒有人煙,怎的卻有小孩在那石岩外麵走動呢?我既到了這山中,不妨去那石岩跟前看個明白。柳遲從在清虛觀得了清虛道人的指教,每日按時修煉,不曾間斷,上黑茅峰遇呂宣良的時候,即已能輕身健步了。此時不待說更有進境,一日之間,信步遊行六七百裏路遠近,能隨意往還。兩眼能望得見的所在,不須一會兒工夫就走到了。

柳遲因四望皆山,恐怕迷了方向,隻得從高處直向那石岩奔去。已跑到近石岩不過一箭之地了,猛覺得腳底下一軟,來不及騰身上跳,已全身掉下了陷坑。上麵的泥砂石子,紛紛落下,將兩眼迷得睜不開來。剛待舉手揉眼,不知不覺的,手腳都已被繩索捆縛了。心想:這真奇怪,在這無人煙的萬山叢中,如何會有這種陷坑?難道這深山裏麵,有落草的強盜嗎?邊想邊動彈了幾下。誰知不動彈還好,一動便覺得繩索更捆縛得結實了,不但手腳被捆,連身體頭頸,都象有羅網包圍了。兩腳不因不由的站立不住,就如被人牽動捆腳的繩索般。兩腳原來被捆在一塊,一有人牽動,登時倒在坑裏,隨即聽得陷坑外麵,有腳步走近和談話的聲音,隻是談的甚麽,一個字也聽不懂,還夾雜著歡笑的聲音在內,漸漸到了陷坑上頭。

柳遲忍痛睜眼朝上看時,隻見有七八個衣服裝束和尋常人不同的大漢,圍陷坑站著。有手拿鋼叉的,有一手握弓,一手持箭的,像貌都帶著幾分凶惡的模樣。但是都對著坑裏獰笑,並用很嚴厲的語調,說了幾句話,仍聽不懂說的甚麽。以神情度之,似乎是問柳遲的來曆。柳遲回說了自己是來遊覽的,先腳踏下了陷坑的話。那幾個大漢卻像明白了。坑邊有好幾根繩索,垂入坑中,即有四五個彎腰握住坑邊的繩索,同時往上一提,已提上坑來。柳遲以為,必替他解開捆縛的繩索羅網。誰知那幾個漢子都不理會他,隻顧大家談笑。好一會,才有個人把柳遲提開坑邊,由他直挺挺的躺在草地下。幾個漢子七手八腳的,一半爬上樹折樹枝,一半用手中刀叉掘土。折樹枝的,將樹枝橫架在陷坑上,掘土的就捧了土鋪在樹枝上。一會兒,已掩蓋得隨意望去看不出陷坑的痕跡了。便各操各的兵器,昂頭掉臂的一路走去了,並沒有一個人回頭看柳遲一眼。柳遲見他們就這樣不顧而去,倒不由得有些慌急起來,向那幾人背後大聲叫換了一陣,哪裏叫喚得轉來呢?用盡渾身氣力,想將繩索掙斷,無奈那繩索是牛筋做的,又細又堅牢,更是打的活結頭,越用力越捆得緊,越捆緊越皮肉生痛。周身的羅網,又包褒得沒些兒縫隙,料知決掙紮不脫。也就懶得白費氣力,將手腳的皮肉掙破。隻好聽天由命的躺著,靜待有路過此地的人來解救。

幸虧柳遲在家做服氣的工夫,已有了幾分火候。能數日不吃東西,不覺得腹中饑餓。整整是那們躺了兩晝夜,直到第三日東方還不曾發白的時候,才聽得遠遠的有腳步聲響。因這時天黑如墨,不看見是何等人,向那方麵行走的。心裏疑惑在這時分出外行走的,十九不是正經人。又恐怕言語不通,過路的人不肯解救,忍耐著不敢叫喚。這邊的腳聲剛聽入耳,接著又聽得那邊也有腳聲響了。伏耳靜聽時,兩邊的腳聲,都越響越近,轉眼之間,都響到身邊不遠了。就聽得一個聲音很清銳,好像十幾歲的童子,先哎呀了一聲,問道:“來的不是大師兄嗎?這時候上哪裏去?”這一個聲音滯澀的答道:“原來是四弟啊,我有極緊要的事,須去托一個朋友,所以出來得這們早。四弟怎的這時候跑到此地來呢?難道是師尊特地教你來的嗎?”那童子答道:“怎麽不是?大師兄有甚麽要緊的事,打算去托哪個朋友?”這人歎了口氣說道:“師傅既是特地教你來,我的事也瞞你不了,不妨說給你聽。一則可使你今日看了我的榜樣,不再上我這般的大當,二則我原也有事想托你,不能不把情由告知你。你記得師傅的戒律,第一條的甚麽?”童子仿佛帶著笑聲說道:“這如何會不記得呢?第一條是不許幹預國家政事。”這人又問道:“是了,第二條呢?”童子答道:“第二條是不許**人妻女。大師兄忽盤問我這些東西幹甚麽?”這人道:“那裏是盤問你呢?老實對你講罷,我於今犯了第二條大戒了。”童子又失聲叫喚哎野道:“甚麽話?大師兄怎的如此糊塗,居然會犯第二條大戒呢?這卻怎麽了,大師兄平日做事,又精明,又老練,究竟怎樣生得美麗的一個女子,能把大師兄引誘得犯戒啊?”

這人道:“這種事連我自己也不明白,隻好歸之前生冤孽。若果是怎樣生得美麗的一個女子,我就拚著性命為他犯戒,也還說得過去,死後不過受人唾罵而已。無如這番使我犯戒的女子,不但生得不美麗,並是一個凶而且醜的東西。若不是前生冤孽,注定了我今生的性命須斷送在他手中,何至一時便糊塗到這一步。前幾日我因惦記你二師兄,不知那條被虎爪傷了的左膀,完全醫治好了沒有,特地騎了匹馬進峒裏來,在藍家盤桓了一日。見你二師兄的左膀,雖然抓傷的皮肉不大,但是抓斷了筋絡,傷口完全醫好了,就是不能使勁,一使勁便牽得筋痛異常,再也不能幹那與張三鬥法的玩意了。你二師兄因廢了那條胳膊的緣故,心裏很不快樂。我在他家看丁他那不快活的神情,也很替他難過。遂不願意多住,次日,即作辭出了藍家。原打算到師博那裏去的。誰知行到一座石山腳下,忽然從半山中飛下一塊石片來,那石片不前不後的恰好從馬眼前擦過,將馬驚得跳起來,無論我如何勒也勒不住。正在無法可施的時候,又是一塊石片飛來,挨馬屁股擦下。那馬經了這一下,倒不亂跳了,揚起頭,豎起尾,追風運電也似的向前飛跑。

“我回頭看半山裏,一個人影也沒有。估量必是躲在石頭背後。若沒有人,石片決不能自行飛下山來,更不能打的這們巧。一時氣忿不過,存心要上山找那打石片的人算賬。叵耐那匹馬不爭氣,平日我騎著他長行,極馴良無比,獨這日自受驚亂跳之後,簡直如瘋癲了的一般,隻是放開四蹄,圍著那座石山打轉。勒他上山不聽,勒他向大路上走也不聽,足打了四五個輪回,才慢慢的收了劣性。向大路走了一會,我因放那打石片的東西不過,騎在馬上,旋走旋回頭望那山上。偶然大意了一下,在兩條路分岔的地方,本應向左邊走的,誤向右邊的路上走了。走過好幾裏,看丁山形不對,才發覺錯了路。然不願意回頭,拚著多繞幾裏白路。

“可是作怪極了,右邊這條路,競越走越小,不似一條通行的大路。初走錯的時候,在路上遇了好幾個行人,我負氣不肯問這路通甚麽所在。及至越走越不成路了,想找個人打聽打聽,卻走過幾十裏,不曾見有一個人。天色又看看要黑了,馬因亂跳亂跑的時間太久,又走了幾十裏不曾休息,已疲憊得低下頭,一步懶仳一步的顛著走。我在馬上,更是又乏又餓。那時心裏思量,隻要有人家肯容我歇宿一宵,飽餐一頓,我真一生感激那人的大德,不問要我如何報答都情願。心裏雖是這們思量,不過哪裏尋得出這樣一個人家呢?可憐我那時真是苦的不堪了,休說尋不著人家,便想尋一樣大樹,在濃枝茂葉之下打一夜盹,也無處尋覓。正自悔恨不該無端負氣,才錯走了幾裏路的時候,不肯回頭,以致錯到這一步,還不知得跑多少冤枉路。那時馬也不能騎了,牽在背後,緩緩的行走。猛然見前麵有燈光射出來,我心裏這一喜,就如出門多年的人,一旦回了故鄉,看見了自家門閭的一般。身體原已疲乏不堪的,燈光一落眼,登時顯得精神陡長。急急的牽著馬向燈光處走去,一點兒不覺得辛苦了。及走近燈光,就見一所土築的房屋,約有十多間。一望便知道是苗族中很有勢力的人家,燈光從門縫裏射出來。

“我上前敲門,聽得裏麵有女子的聲音說道:‘這時候來敲門的,多不是好人,不開的好。’又有個女子的聲音答道:‘若不是有緊急的事,怎得這時候來敲門?不開使不得。’接著,門便開了。我趁燈光見房中有兩個苗女,年齡大些兒的,約二十來歲,小些兒的約十七八歲。在不甚光明的燈光下看了,都生得豔麗似天仙,加以舉止比漢人來得大方。我不由得心裏略動了一動,然隨即將心神按定了。拱手對那大些兒的說道:‘我係走錯了道路的人,沒地方歇宿。不得不懇求兩位慈悲,許我在房簷之下,歇息到天明便走,不敢在寶莊上打擾。’那女子聽了,且不回答我,笑盈盈的向那小些兒的說道:‘何如呢?我原料定不是有緊急的事,不至這時候來敲門。走錯了路的人很苦,你瞧這人不是疲憊了的樣子嗎?’小些兒的向我瞟了一眼,也笑盈盈的點頭。二人又咬著耳根說了幾句,將我的馬係在門外,引我到另一間房裏。

“我這時心裏雖有些搖搖不定的意思,然而明白師傅的戒律第二條,不是當耍的事。竭力的把持著心猿意馬。須臾,二人送了酒菜進來,好像是預備了專等我去吃的。我腹中正饑餓得得沒奈何丁,怎麽忍得住不吃喝?誰知那酒菜吃喝下肚,一顆心就糊塗起來了。我相從師傅學道十多年,不曾有一次動過欲火。這時候大動起來了,再也壓抑不下,連身體都不知道疲乏了。那小些兒的女子,乘我欲火大動,不能把持的時候,悄悄的前來相就。前生的冤孽,到了這一步,那裏還逃避得了?何須片刻工夫已犯過第二條大戒了。

“等到天明看那孽障的姿容時,簡直嚇我一大跳。滿臉橫肉,一口黃牙,凶惡醜陋,都到極處。和夜間所見的,截然是兩個人。我心裏明知是夙孽,還有甚麽話說。惟有趕緊準備後事,拚著一死便了。我的兄弟,我的侄兒,我死後鬥已付托有人,用不著再托你。我所欲托你的,就是我這個孽報之軀,若不托你替我掩埋,必至因我又害得許多人得秋瘟病。你能答應我麽?”

童子似是沉吟了一會的樣子,說道:“大師兄遇了這種可傷痛的事,隻要是我力量所能做得到的事,那有不能答應的道理。不過,以我的愚見,人死了不能複生,聖賢無不許人悔過。就是師傅的戒律,雖說犯了,大師兄果能真心悔悟,師傅也沒有不容改過的。即算師傅的戒律嚴,悔恨無用,也還有三條大路可走,何必就此輕生呢。”這人發出帶悲哀的聲音說道:“我若願意走那儒、釋、道三條大路,早已不從師傅學道了。現在的懦,我心裏久已不覺得可貴,並且科名不容易到手,不得科名,在我們這一教,是不能算他為儒的。釋家的戒律更難遵守。至於此刻的道家,比儒家更不足貴,都不過偷生人世而已。我未曾遇著師傅的時候,尚且不願意走上那三條路去,何況受師傅熏陶了十多年呢,我的誌願已決,好老弟不用多費唇舌,隻請快點兒回答我一句話。我急須去會朋友,不可再耽擱。”童子道:“既是大師兄的誌向已決,我答應替大師兄經營喪葬便了。”這人道:“多謝老弟的好意。我死的時候還早,死的地方,也還不曾定妥,等到時日地址都選擇停當了,自有消息給老弟。我去了。”一語才畢,柳遲就聽得一阼其快如風的腳聲,漸響漸遠,漸不聽得了。

柳遲打算不叫喚的,隻因分明聽得跑去的腳聲,僅有一個,還有這童子不曾走開。遂朝著童子立著談話的方向說道:“見死不能救,還學甚麽道呢?”這童子聽了,並不驚訝,倒走近了兩步,說道:“不能救人的死,隻要能救你的死,也就罷了。”不知柳遲怎生回答?且待第五十七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