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江女俠七

第三十七回七星店巧戲火眼猴鄧家堡重創青麵虎

1

洛陽鄧七怪的來曆,著者雖曾在前麵提起過,然而簡略不詳,現在且先把他們再行詳述一下,好使讀者知道他們究竟是何許人物。鄧氏弟兄的老子鄧振洛,是個哥老會中的首領,在潼關一帶很有勢力的。紅羊之役,鄧振洛也曾聚集徒眾,揭竿而起,響應太平天國,和滿清反抗,頗得石達開、陳玉成、譚紹光等倚重。不知後來怎樣的利祿熏心,乘太平軍轉戰疲敝之際,忽然倒戈起來。太平軍在豫省遭他襲擊,很受影響。但是後來他忽然懺悔了,總算沒有去做滿清的官。然而他已是富甲一鄉了,在洛陽地方擁著許多田地產業,結識官場,很勢力,不過有許多哥老會中的人,要尋著他報複前仇。因此他求教了一個異人,把他所居的鄧家堡,很精密地大大改造一下。

堡的周圍分東南西北四個大門,南麵是正門,這是外堡,沒有埋伏的。至於內堡卻築成海棠式的形式,分著金、木、水、火、土五個門戶。在這五個門戶裏麵,又分為圓形的八個門戶,喚做乾、坤、震、艮、離、坎、兌、巽,各個門戶中間都置有秘密機關,不使外人輕易飛越雷池一步。隻有幾門是可走得通而無危險的,然非個中人卻不能知曉,這就喚做五花八門,是一個慘淡經營的迷魂陣。鄧氏一家便安居在內,有恃無恐,不怕仇人光臨了。在宅子的中央,設有一座小樓,可以蠪望四圍的門戶。倘有外人到臨,在金門有事,樓上便扯起一盞白燈來;木門有事,便扯起一盞青燈;水門有事,便扯起一盞黑燈,以此類推。

倘然外人進了乾門,再鳴警鍾一響,坤門則二響,這樣宅中的人有了這座司令樓,便可知道敵人在那一處了。堡中莊丁甚多,大都是鄧家親信之人,都諳武藝。所以鄧家堡儼如龍潭虎穴,外人不易輕入。鄧振洛共生七子。最長即是鄧衖,膂力最大,善使一七星寶刀,是鄧氏傳家的寶物,因他麵上有一青痣,別號青麵虎。次即鄧駿,別號出雲龍,善使兩柄短戟。第三個是鬧海蛟鄧駒,慣舞一對鴛鴦錘。他們弟兄二人深通水性,能在水中張眼,潛伏一晝夜不死。第四個即鄧驥,善使一對雙刀,因他爬山越嶺如履平地,故名穿山甲。

第五個即鄧騁,善使一根杆棒,這種兵器使得精妙時,能使敵人碰到即跌斛鬥,因他性情陰險,慣生毒計,故別號赤練蛇。第六個名喚九尾龜鄧馳,七弟兄中要算他武藝最低,為人亦最忠厚。第七個便是火眼猴鄧騏,其人十分瘦小,如同猿猴模樣,本領卻是最強,因為鄧騏在少時即拜少華山承天寺內的住持空空僧為師,那空空僧便是峨眉山金光和尚門下的得意弟子,與天主寺的四空上人是師弟兄,所以鄧騏能通劍術,借著峨眉門下的幌子,在江湖上更有聲勢。他們七弟兄不似鄧振洛行為,專一聯絡黃河兩岸的土豪惡霸,綠林英雄,儼然為一方之雄。鄧衖的妻子鄭氏秋華,是山西潞安洲名鏢師鄭豹之女,也通武藝的。秋華還有一位兄弟耀華,有很好的本領。可惜其行不歸於正。還有鄧駒的妻子夏月珍,是河南劇盜夏雲的獨生女。夏雲愛上了鄧駒,把女兒嫁給他為妻。現在夏雲早已故世了,鄧振洛也早正首 丘,他辛苦經營了一生,不過畀與兒子們罪惡之資而已。

七弟兄中惟有鄧騏年紀最輕,尚沒有授室,他的性情卻非常**惡,常常到遠外去采花,不知害死了多少貞烈的女子。有一天他單身從開封回來,途中忽見前麵有一個妙齡女郎,跨著一頭黑驢向前得得地奔跑。不由心中一動,把坐下青鬃馬緊緊一夾,飛也似地追上去。追上了黑驢,回頭一看,使他不禁神魂飛越。原來那女郎穿著一身紫衣,生得一張鵝蛋臉,明媚的秋波,雪白的貝齒,麵上薄施脂粉,嬌滴滴越顯紅白,在北地胭脂中實在罕有。瞧見這樣秀麗的姿色,他不顧孟浪,輕輕喚了一聲:“小姑娘,你往哪裏去?一人獨行,不怕強盜麽?”

那女郎向他斜睨了一眼,睬也不睬,催動黑驢,望前緊跑。鄧騏疑心她羞澀,不肯和陌生男子答話。心中暗想我隻要跟著她跑,不愁她會走開去。少停到得晚上,我可見機行事了。遂在女郎前後跟著她趕路,女郎行得快,他的馬也快些,女郎行得慢,他的馬也跑得慢些。這樣趕了六七裏路,天色漸漸黑暗,前麵已到七星店。

那七星店乃是一個小鎮,鎮上也有一家小旅店,那女郎便到旅店內投宿。鄧騏心中歡喜,也就入內借宿。那女郎住的東廂房,他住下西廂房,遙遙相對。這時天還未黑透,鄧騏走出房來,見庭中十分寬暢,東西兩株梧桐樹枝葉茂盛,遮去了半個庭院。忽聞背後嬌聲喚道:“店家快拿一些熱水來。”外麵早有人答應一聲。鄧騏回頭瞧見這女郎正立在門邊,纖纖弓鞋,瘦不盈握,不由向她笑了一笑。女郎隻裝不見,隨意四瞧,等到侍者端上熱水來,她就縮身進去了。鄧騏看得心上癢癢地,在庭中走了兩個圈子,走到東廂房窗前,正在呆思呆想,驀地東廂房的窗開了,那女郎端著一盆用過的水,向外一潑。鄧騏急閃避時,已是不及,一件棗紅緞子夾袍,已被淋濕了下半截。女郎卻說聲道:“呀,這位先生怎麽在此窗外,潑濕了衣服,如何是好?”

鄧騏紅著臉隻得說道:“不要緊的,姑娘不知者不作罪。”剛想再說下去,撲的一聲,窗已關上了。鄧騏沒奈何回到自己房裏,把那件棗紅緞子夾袍立刻脫下,展開了掛在床頭。自己怪自己不留心,又覺得那女郎的鶯聲燕語,猶在耳邊。自己雖然濕了袍子,卻換得她幾句清脆的說話,也還值得。晚餐過後,他把燈吹熄了,先到**去睡著,養息一會兒。心中有事,睡不成眠。捱磨到二更過後,聽聽四下人聲寂靜,店中人都已深入睡鄉。他遂悄悄起身,輕輕開了房門,走到庭中。

正是個月黑夜,天上隻有數點稀朗的明星。見東廂房裏燈光亮著,估料那女郎沒有熄燈而睡。這也難怪她的,小小女子,一個人在外邊住宿,如何不膽怯。少停,她見了我,不知要怎樣的驚惶,我倒不得不溫存她一番。若是她不肯就範時,再用強硬手段。想定主意,躡足走至窗下,輕輕撬開窗戶,一個燕子斜飛式躍入屋中。仔細一瞧,房中空空的不見倩影,那個女郎不知到哪裏去了。不覺失聲道:“咦,這個小姑娘難道有了隱身術不成,怎的不見呢?”

床後有兩扇小窗微掩上,莫不是她從窗中逃出去了?不會的。她一則不見得有這樣本領,二則也未必料到我要來侵犯她啊。鄧騏正自狐疑,忽然背後刷的一聲,飛來一顆小石子,不及閃避,正中腦後,痛得他直跳起來。眼前一閃,又有一顆石子飛至,連忙一低頭,那石子打向身後牆上,反激過來,落在他的腳邊。他才知道那女郎一定是個能者了。惱羞成怒,一個翻身跳出窗來,仿佛窺見梧桐樹上一條苗條的黑影,向右一閃,已到了屋上。

他遂喝聲:“不要走!”跟著一聳身躥上屋簷,朝對麵一望,不見影蹤。翻過屋脊,也不見什麽,心中不由十分焦躁。忽聽下麵廂房內女郎的嬌聲喊出來道:“不好了,有賊子來行竊哩!店家,店家,你們快來!”

這一喊早驚動了店中人,大家趕緊起身跑來,店主和侍者們都拿著棍棒,大呼:“捉賊!賊在那裏?膽敢跑到老子店裏來了,拿去請他吃官司!”這時鄧騏早已躍下,隻好裝出聞聲奔出的樣子,忙問店主人哪裏有賊。店主道:“我也聽得那姑娘的喊聲而來,不知賊骨頭匿在何處?”

又聽房裏嬌聲說道:“那賊腦後高起,有一個紅腫小塊的。”

2

店主遂敲開東廂房門,和一個店夥闖到裏麵去了。鄧騏把手去摸他的腦後,果然中了一石子,隆然墳起,有一個小塊了。唬得他躲到房中去,不敢露臉。隻聽店主從對麵房中回身出來道:“原來那賊子已跑去了。可惡的賊子,我正和老婆睡得十分酣熟,他卻來擾人清夢。”

一個旅客帶笑說道:“這不是擾人清夢,卻是掃人雅興哩。”說罷,嗬嗬地笑起來。店主又道:“往年有一個小賊也曾光臨過一次,卻被我們捉住,立在店門前示眾,足足三天光景,以後便沒有賊來了。想不到今晚忽又有賊去看想那位小姑娘,不是欺她女流之輩無能麽!可惜被他逃走,若撞在我手裏時,須吃我三十棍子,再請他吃米田共。”鄧騏聽了,又好氣又好笑。紛亂了一會,大家依然各去安睡。

鄧騏白幹了一下,反吃了虧,色心未死,怎肯幹休。再靜坐到四更時候,打量那女郎也已不防了,遂提了寶劍,悄悄地走出房門,來到對麵廂房窗下。先用手指蘸了唾沫把窗紙沾濕,戳了一個小孔,向裏一眼張去,卻見帳子下垂,床前地上放著一雙繡花鞋子,明明那女郎已睡熟在**了。心中大喜,全身骨頭都覺酥軟。暗想這遭饒她厲害,總逃不出我的掌握了。那窗房已撬開過,沒有關緊,他遂輕輕開了,飛身入房,杳無聲息。躡足走至床前,一手掀起帳子,見那女郎和衣朝內而睡,一條薄被蓋著下身。他即把寶劍輕輕一放,雙手向**一摟,說道:“乖乖,我的小姑娘,你莫驚慌,我與你成好事來也。”

哪知手中抱的又輕又空,乃是一個大枕頭,罩著一件衣服,那裏有真的女郎玉體呢!自己眼睛不清楚,看錯了。連忙拉起寶劍,向屋裏四處找尋,清清楚楚,沒有影蹤。暗罵一聲:“這促狹的小丫頭,看她不出,竟有這樣膽量和心思,存心和我戲弄!可笑我三十年老娘今日倒繃嬰兒,我必找她去算賬!”遂躍出室來,跳上屋頂,想要找見那女郎,看看她究竟有怎樣的本領。誰知屋麵上一個人影都沒有。

此時鄧騏又氣又急,沒法擺布。繞了一個圈子,依舊跳了下來。再一瞧女郎房中仍不見人,疑心她或者膽怯,脫身遠走了。隻得把窗關上,若無其事的回轉自己房中。坐定了,細想那女郎真是奇怪,沒有本領的決不會如此戲弄我。但若如果有本領的,何必躲躲閃閃,不和我較量個高下呢?不多一會兒,晨雞回唱,東方已白。他一夜沒有睡眠,精神稍覺疲倦,打了兩個嗬欠。店中人也已起來,大家仍是講昨夜有賊的事情。他隻得喊了侍者打臉水盥洗,匆匆用罷早飯,便付清店賬,動身回去。

當他走到庭心時,卻聽東廂房裏女郎正嬌聲喊道:“店家快拿洗臉水來。昨夜真晦氣,不知是鬼是賊,鬧得你家姑娘一夜沒有好睡。真是生成猴子的性,一刻兒也不肯停息的。”鄧騏不覺心中好生奇怪,昨夜那小姑娘躲到那裏去的?現在她不是罵我麽?她明明戲弄我,以後我倒要探知底細,不肯放她過門哩!遂匆匆出了店門,跨馬而去。

過後細細探問,始知是虎牢關鐵頭金剛宋霸先的女兒宋彩鳳,無怪有如此本領,便把此事告知鄧衖。鄧氏兄弟素知鐵頭金剛的威名,其人雖已作古,他的女兒自是英雄之後,迥異尋常。鄧衖遂主張偕同鄧騏一同前去踵門求親,若是宋家母女能夠答應這是最好的事。鄧騏也可得個有力的內助,愜意的嬌妻。倘然他們不肯允諾,那麽再行伺隙動手,報複前次七星店戲弄的一回事。鄧騏一心欲得彩鳳,依了他哥哥的主意。鄧駿也欲一同前往。

於是弟兄三人趕奔虎牢關,訪問到宋家。見了雙鉤竇氏,向她提起婚事。竇氏早知道鄧家弟兄平日的行為,豈肯將珍愛的女兒嫁給那形似衪猻的鄧騏呢?當然一口拒絕。鄧氏弟兄懷恨而去,到了夜間,鄧衖等潛至宋家下手。竇氏和宋彩鳳早有準備,兩邊廝殺一番。宋家母女雖然本領高強,可是鄧衖和鄧騏都有很好的武藝,以二敵三,支持不下,所以宋彩鳳手腕上受了刀傷。

鄧家弟兄也未得手而去,揚言下次再來決一雌雄。明天竇氏和彩鳳一商量,估料他們弟兄眾多,自己母女二人,決不能僥幸獲勝,不如高飛遠引,暫避其鋒。彩鳳懷念玉琴很想一至荒江,找尋玉琴。倘然玉琴已複仇歸裏,可以邀她同來,剪除鄧氏七怪。於是二人收拾行裝,將家門鎖上了,離開故鄉,去到關外訪問女俠了。後來鄧氏弟兄果然重來尋釁,但是鳳去樓空,無從下手徒呼荷荷而歸。鄧騏既不得誌於彩鳳,卻在鄭州地方娶得一個小家碧玉,姿色絕佳,從此天天消磨光陰於溫柔鄉中了。

有一天晚上,鄧氏弟兄正在開懷飲酒,忽然有一個獨腳漢子潛入堡中,從土門闖入,殺死了幾個巡邏的莊丁。消息報到裏麵,遂由鄧騏、鄧駒、鄧駿三弟兄出去對付。那獨腳漢子撐著鐵拐,一手放出一顆青色的劍丸,這是他練習成功的劍術。

鄧騏知道來人是個勁敵,幸虧自己也諳劍術的,遂也舞劍迎戰。鄧駿、鄧駒左右夾攻,三個人戰住那漢子。隻見那漢子的劍丸如流星般上下飛舞,閃閃霍霍,異常活躍,愈鬥愈酣。鄧騏知道難以力勝,不如智取,遂虛晃一劍,向後退下。

鄧駿、鄧駒也跟著退走,一齊退入坎門。獨腳漢子奮勇追入,忽然門後躥出兩頭木狗來,口中噴出六七枝小箭,連續不斷。獨腳漢子左避右閃,一時避讓不及,肩頭早中了一箭,喊聲“啊呀”,收轉劍丸,回身便逃。此時司令樓上早扯起黃色燈籠警鍾敲著六響。

鄧衖等率領眾莊丁向坎門內外四麵包抄攏來接應。鄧騏、鄧駿、鄧駒三人反身追趕,大叫休放走了獨腳的刺客。但是那獨腳漢子撐著鐵拐,非常靈捷,跑出土門時迎麵來了一條黑影,攔住去路。獨腳漢子不防有人攔截,定睛一看,乃是一個女子,手橫雙刀,嬌聲喝道:“刺客往那裏去?”一刀向他頭上砍來。

獨腳漢子急忙向左邊一挑,已跳出丈外,避過女子的刀。女子見一刀落空,連忙追上去,要砍第二刀時,獨腳漢子早從腰邊摘下一件東西,將手一抬,喝聲“著”,疾向女子打去。女子急閃不及,正中咽喉,仰後而倒。此時鄧騏等早已追至,那獨腳漢子連縱帶跳的幾下子,早已逃得無影無蹤。鄧騏先向地下一看,說聲:“不好了,大嫂已遭毒手。”

原來那女子便是鄧衖的妻子鄭秋華。這夜正輪著她當值巡夜,所以鄧氏弟兄在內喝酒,她卻在木門左右巡察。聽得警鍾響,又見黃燈高扯,知道土門有事。遂自告奮勇,跑到土門外邊來攔截敵人,不料因此斷送了一命。馳衖等也已趕到,鄧騏便和鄧駒追出堡去。

鄧衖俯身看他的妻子時,見秋華喉間正嵌著一顆小小鐵彈,深入三寸,氣管已斷,芳魂頓杳。不覺放聲痛哭。鄧駿、鄧馳等大怒,一齊追出堡外,見鄧騏、鄧駒正跳在樹上蠪望。在這茫茫黑夜中,敵人的影蹤早已遠去,到何處去找尋呢?鄧衖喪了愛妻,大哭大嚷道:“我們七兄弟在這洛陽地方總算是個霸主了?何物醜奴,來此行刺!我們枉自有了七個人,還捉他不住,豈非笑話!不但如此,又斷送了我的嬌妻。此仇不報,非為人也!”

鄧騏道:“那人來得很是奇怪,不知是那一路人和我們作對,可惜不曾問個明白。”

鄧騁把手中杆棒向地上擊了一下,恨恨地說道:“我因為喝了幾杯酒多吃了許多菜,肚中不爭氣,正出恭去,趕來得遲了。不然,我的杆棒必要扔他一個筋鬥,好把他生擒活捉,問清口供。”鄧駒道:“我看此人已是殘廢,膽敢一人到此窺探,必具高大本領。而且決定也是一個有來曆的人物,恐怕外邊反對我們的不止一個。此番他中了毒箭,雖然逃去,諒難活命。不過以後恐怕從此要多事哩,我們倒不可不防。鄧衖道:“人也死了,怕他做甚。我們這個鄧家堡,埋伏下五花八門陣,管教他來一個死一個。我青麵虎必複此仇!你們的大嫂死得豈不淒慘!”

說罷又大哭起來。鄧騏勸道:“大嫂已死,哭也無益。大哥且莫悲傷,我們慢慢打聽明白。有我弟兄七人在世,必不放過冤家的!”

於是鄧衖便吩咐莊丁舁著秋華屍體入內,預備明日收殮。夏月珍等妯娌們聞得秋華慘死,一齊哀哭。真是樂極生悲,禍從天降了。鄧衖伉儷情深,不勝鼓盆之戚。所以秋華的桐棺,一直放在堡內,沒有安葬,等候敵人再來。好久沒有蹤跡,疑心那獨腳漢子早已毒發而死了。四邊探聽也無人知道這事的來曆,隻得徒喚奈何。後來鄧衖代妻子覓得一塊牛眠吉地,所以出喪了。

3

這天送喪回家,堡中卻到了四個和尚。一個是鄧騏的師叔朗月和尚,新近從少華山承天寺前來,因為空空僧很惦念他的徒弟,把一串念佛珠托朗月和尚帶給鄧騏。鄧騏拜謝接過。朗月和尚便介紹他的同伴。方知一個便是赤發頭陀,頭發金黃,相貌凶惡。一個是赤發頭陀的師兄法藏。他們兩人以前在蘆溝橋助著茅山道士邱太衝,曾和女俠玉琴鏖鬥一場,被雲三娘、餘觀海等前來戰敗。

他們就此走到承天寺,一直住在空空僧那裏。此番因朗月和尚想到豫魯各處走走,他們靜極思動,遂一同出山。在途中又巧遇著史振蒙,從天王寺逃生出來。他和赤發頭陀是相熟的,便把四空上人慘死的消息告知三人。三人一齊大怒,且知又是荒江女俠做的事,他們更是深恨昆侖門下一派的人。尤其對於玉琴恨不得寢其皮而食其肉,為死者複仇,生者泄怒。鄧氏七怪亦微聞女俠英名,他們也很想找到女俠,和她一較身手,不信小小女子有這般天大本領,無雙魄力。當夜鄧氏眾弟兄便大治酒饌,款待四位方外人。朗月和尚又談起祖師金光和尚誕辰。

今年本要慶祝的,後因他老人家雲遊天竺,所以擬在明春補壽,大家都要去祝壽哩。到時當將昆侖派人如何欺侮我們的事,詳細報告他老人家知道,請他出場,為峨眉派吐一口氣。隻要他老人家肯管這事,再也不怕昆侖派中人強橫了。

這四人中隻有朗月和尚曾經親自上過峨眉山,到過萬佛寺,見過金光和尚。他遂談些金光和尚的軼事,大眾聽得津津有味。這夜盡歡而散,鄧氏弟兄便留四人在鄧家堡盤桓數天。

次日又把堡中所設的五花八門陣各種機關,指點給四人觀看。四人看了,都驚為神奇,以為不啻銅牆鐵壁,敵人難以飛越了,不料便在這夜出了岔子,他們正要找尋荒江女俠,天下竟有這種巧事,荒江女俠也找到他們堡上來了。

玉琴等在洛陽城外耽擱了一天,探明到鄧家堡的路徑,但還不知堡中有什麽五花八門陣,好在他們闖慣龍潭虎穴,藝高膽大,決心到堡中去一探,乘機好把七怪除滅,所以這天晚上,他們在旅店中用過晚餐,靜養片刻,開了後窗,一齊躍出。輕輕越至店外,果然無人知覺,三人遂撲奔鄧家堡而來。將到鄧家堡後,玉琴正指點著高牆,意欲從牆外一株大榆樹上跳到牆沿。忽見有兩條黑影從那株榆樹上飛起,跳進高牆去了。

玉琴回頭對劍秋說道:“好奇怪,劍秋兄,你可瞧見榆樹上有兩條黑影躥到裏麵去麽?”

劍秋道:“我卻沒有留心,師妹好目力。”

雲三娘道:“我也覺得眼前一瞥的,大概也有他人前去窺探,亦未可知。”

玉琴道:“不知和我們是否同道?”

劍秋道:“管他什麽,少停當會明曉,我們可以從速入內。”於是三人先飛身躍到榆樹上,然後再跳上高牆。俯身下窺,見裏麵都是平地,隻有數處矮屋,大約是莊丁們居住的。至於鄧氏弟兄住屋還在裏麵,四圍仍有高牆掩護。

但已遙見各有門戶,因為每個出入門戶上,都有五色燈籠掛著,而且上麵隱隱有字,因相隔稍遠,瞧不清楚。這好如北京的紫禁城一樣。三人不知內中危險,一齊飄身而下,輕輕走至一個門戶。外麵門上懸著一盞黑燈,上麵映有一個紅色的“水”字”。玉琴道:“咦,他們的門戶難道分著五行的麽?”一探門內毫無動靜,三人鷺行鶴伏的走進水門,見裏麵更有門戶。

玉琴一想這裏的門戶何其多也,好奇心生,大著膽首先往裏直闖,不料腳下一落空,騰挪不及,直陷下去。劍秋跟在後麵,急向旁邊一跳,沒有墮落。早見玉琴踏的地方乃是空空地如陷坑一般,下麵有一大鐵絲網張著。玉琴正落在網上,一陣鈴響,玉琴那裏掙紮得起。

劍秋說聲“不好”,眼瞧著玉琴在網上亂滾,自己不能下去救她。雲三娘要想飛出銀丸去斷網,又恐誤傷了玉琴。便把劍秋衣襟一拉道:“劍秋休要鹵莽,鈴聲已鳴,裏邊必有人出來的。我們不如潛伏勿動,等他們來了,再相機救援。”於是二人掩在一株梧桐樹後。

果然聽得足聲雜遝,那邊走來一隊莊丁,手中各各握著燈籠,持著武器。為首一人,狀貌凶猛,身軀碩大,手裏托著一把七星寶刀,麵上有一很大的青痣,此人便是青麵虎鄧衖了。今夜正輪著他出外巡邏,所以聽得鈴聲,知道有人前來,中了機關,便率同莊丁跑至,果見網中落著一個年輕的黑衣女子,在網上滾動,手中握著寶劍。

可是那網既韌又滑,又望下陷落的,好比蜂蝶觸著了蜘蛛織下的網,無法擺脫。他心中不由大喜,喝一聲左右快捉。便有兩個莊丁跑到坑邊,俯身向地上不知摸著了什麽線索,兩邊緊緊一拉,即將那網拉了起來,可是四圍已收得很緊,把玉琴困在網裏。

青麵虎鄧衖大喝:“那裏來的小女子?膽敢來此捋虎須。咱的妻子新喪,正好把你來補充。”便令左右將網背起,快押到裏麵去。待咱在此再行搜索,看有沒有她的同黨。劍秋至是忍不住跳將出來,大喝青麵虎休要猖狂,留下人來。青麵虎回身一見劍秋,遂狂笑道:“好小子,你就是同黨麽?快快納下頭顱。”便把手中寶刀一擺,跳過來劈頭便是一刀。

劍秋將驚鯢劍架住,撥開寶刀,還手一劍掃去。喝聲“著”,青麵虎急忙將頭一低,頭上戴的一頂氈笠,早被劍秋劍鋒掃落於地。青麵虎哇呀呀大叫:“好小子,竟有這麽一著,咱決不輕易饒你!”將手中寶刀舞開,徑取劍秋要害。劍秋也把劍使動,兩人殺在一起。

雲三娘見兩個莊丁背著玉琴,已望裏邊走去。遂即飛身追上,將手輕輕一拉,那兩個莊丁早喊一聲“痛死我也”,一齊向地上蹲倒下去。雲三娘奪過鐵絲網,將玉手向網上撚了數下,鐵絲已全鬆斷。玉琴跳將出來,說一聲“慚愧”,謝過雲三娘。見劍秋正和青麵虎狠鬥,也將真剛寶劍舞開,上前相助。

青麵虎見那女子已被救出,勃然大怒,便將寶刀刀法一換,換了他家傳的追魂奪命八卦刀法,颼颼颼地上下左右四麵飛舞。但見四處刀光,不睹人影,這路刀是鄧振洛先從名師傳授,後又經自己悟出許多變化而成,共分先後兩路。第一路共有八八六十四刀。若是六十四刀使完,再不能殺傷敵人時,繼續把第二路刀法使出,一共二百五十六刀,無論敵人怎樣厲害,斷難抵禦得完全的。

以前鄧振洛在世的時候,曾有一個姓艾的名喚登龍,湖南嶽麓山人,生平善使單刀,得異人秘傳,一柄刀使得神出鬼沒,變化不測,別號神刀太保,是川湘滇一帶有名的鏢師,道出陝洛。聞得鄧振洛的名聲,有些不服,遂親自趕到鄧家堡來,要求和鄧振洛一較高低。鄧振洛無可推卻,便在堡中練習場上,兩下裏各使單刀,交手一場。

鄧振洛把八八六十四刀使完時,隻見那神刀太保精神抖擻,刀法應付自如,沒有半點間隙可乘。暗暗佩服,遂把第二路刀法接著使開,向他進攻,神刀太保一無懼色,依舊往來酣戰,直到鄧振洛使至第二百卅刀時,心中大大焦躁。因為神刀太保的一柄刀,雖然漸漸不占優勢,然而招架防禦,仍十分緊密。顯見得第二路刀法使完後,人家也不致於敗北的。那麽自己沒有別的刀法可以取勝了,他遂不得不用他的殺手刀,希冀得勝了,便故意賣個破綻,讓神刀太保的刀還砍向自己頭上來,他便向後一退,頭向下一低,從神刀太保的刀口直鑽進來,踏進一步,一刀照準神刀太保腰裏掃來。

神刀太保當然防到這麽一著,便把身子一縮,收轉刀來。恰巧鄧振洛的頭正在他的胸前,忙使個落葉歸根式,一刀向鄧振洛後頸掠下。卻不防鄧振洛手中的七星刀非常神速,早使個大鵬展翅式,一刀從底裏直翻上來,當的一聲,正和神刀太保的刀口碰個著,順勢用力一磕,神刀太保的刀早被他磕去了手,飛出一丈餘外,墮在地上。神刀太保跳後三步,連忙抱拳打恭道:“佩服,佩服,你老人家真是英雄!”鄧振洛也很讚美神刀太保的刀法精妙,十分謙遜,設宴款待,與艾登龍結識了朋友。

艾登龍一住三天,告別而去。回到嶽麓山後,便把神刀太保的別號取消了。以後在鄧振洛逝世的前一年,艾登龍曾帶了他的兒子小龍,攜了許多湘省的土產,前來拜望鄧振洛。又在鄧家堡住了半個月,其時小龍年紀還不過十四歲,和鄧騏同年,已有很好的本領了。後來鄧艾二人相繼病故,小龍也沒有來過。鄧衖便得了他父親的寶刀和秘傳,恃著這柄刀,橫行無敵。雙鉤竇氏和宋彩鳳所以失敗在他們手裏,也因鄧衖的刀法實在厲害。彩鳳手腕受傷,逼不得已才高飛遠走的啊。

此時琴劍二人見鄧衖換了刀法,也就各各使出劍術,把他圍住。但見一青一白的劍光,和刀光往來飛舞,熔成一片。眾莊丁都看得呆了。司令樓上的鍾聲當當地敲起四下,同時又扯起一黑一白的燈籠。眾莊丁知道今天有了兩起敵人了,一齊趕奔雲三娘。雲三娘忍不住冷笑一聲,赤手空拳和他們對壘,她心中並不要多傷害他們的性命,所以同他們兒戲。莊丁們的刀槍棍棒碰到她身上時,都會從自己的手裏飛去。雲三娘手中反搶了許多兵器,這是她用的空手入白刃的法兒,非有高深本領的人不能使用。會了此法,能在千軍萬馬中,憑著雙手,不攜一械,能夠殺出殺進,搶奪人家的兵器。

玉琴一向羨慕此術,所以在路途中時時向雲三娘求教,雲三娘一一講解她聽。且在落店空閑的當兒,實試給琴劍二人觀看,指點要訣,二人已領悟了不少。這時眾莊丁知道雲三娘厲害,一個個退後,不敢上前了。青麵虎把先後兩路追魂奪命八卦刀法使完時,敵人的魂沒有追到,敵人的命也沒有奪去。那琴劍二人的劍光上下盤旋,耀得他眼花繚亂,知道難以取勝。暗想自己弟兄為什麽還不趕來相助?隻我一人在此應敵。聽得鍾聲四響,莫不是艮門邊也有人來覬覦麽?

不如待我引誘他們追入坤門以計取勝便了。心中一邊想法,手中刀法漸亂,虛晃一刀正想脫出圈子,劍秋一劍已向他下三路掃來。青麵虎雙足一跳,躲過了劍秋的劍,不防玉琴的真剛劍已從斜刺裏刺入,一團劍光如車輪大,已到了他的麵上,急閃不迭,右眼已著劍鋒,一隻眼睛早奪眶而出,青麵虎變成獨眼虎,痛得他大吼大叫。劍秋的驚鯢劍又乘勢砍到他的頂上。青麵虎咬緊牙齒,將寶刀攔開劍秋的劍,回身便逃。琴劍二人隨後追來。將及坤門,門裏殺出穿山甲鄧驥、鬧海蛟鄧駒,一個手舞雙錘,一個挾著雙刀,攔住琴劍二人,放 走了青麵虎。

背後又殺出法藏和史振蒙兩個賊禿來,一見玉琴,仇人重遇,格外眼紅。大喝:“姓方的丫頭,你們殺了我的師父,大仇未報,今天又到到此間來害人麽?”舞動手中劍,衝向玉琴便刺。

玉琴認得是天王寺漏網的史振蒙,也嬌聲喝道:“賊禿前次被你僥幸逃走,今天你的末日大概已到了!”丟了鄧駒,敵住史振蒙。鄧駒哪肯放鬆,雙錘一擺,使個餓虎偷羊式,已打到她的背上。

玉琴的劍回身掃轉,恰好把雙錘架住。好玉琴,力戰二人,施展出她的神勇來。法藏隨即放出他劍光,如遊龍一條,飛向他們頭上。突聞潑剌剌一聲,雲三娘的兩個銀丸已脫手而出,抵住法藏的劍光。法藏識得雲三娘厲害,不敢懈怠,竭力對付,兩下裏殺成一堆。

鄧驥和劍秋戰到三十餘合,稍不留心,隻聽嗆的一聲,自己左手的刀已被劍秋驚鯢劍削作兩截,隻得跳出圈子,返身向坤門一躍而入。劍秋喝一聲“哪裏去”,緊跟著追進坤門,卻不見了鄧驥的影蹤,耳邊聽得軋軋地一陣響,黑暗中照見前麵跳出一個巨人來,高可數丈,腳踏雙輪,扶搖而至。

劍秋心中很有些疑訝,剛才立住腳步卻聽又是一聲響亮,軋軋之聲大作,從巨人身上射出許多小彈飛來,其疾如雨。劍秋連忙將劍使得緊急,一片青光,將這些小彈丸盡反激出去。不多時軋軋之聲停止,小彈丸一齊放完。他知道又是什麽機關,便踏進一步。一劍向巨人掃去。隻聽豁剌剌一聲響,巨人倒下地去,卻不防巨人倒地時,胸腹大開,胸中裝著箭匣,許多毒箭齊向劍秋放來,劍秋躲得雖快,右肩已中一箭。一陣疼痛,立刻神經麻木,不知不覺地倒在巨人身前了。

第三十八回山洞乞靈藥起死回生古寺訪高僧截轅杜轡

1

玉琴見劍秋追趕敵人,恐防他或要中計,便丟了二人,也就飛身追入坤門。史振蒙連忙跟隨玉琴同入坤門去,不肯放鬆她。鄧駒料想敵人深進必無幸免,見雲三娘劍丸厲害,遂上前協助法藏,同戰雲三娘。玉琴進得坤門,見劍秋已跌倒在地,芳心大驚,知道劍秋已受了重傷正想援救。史振蒙的劍光又到了身後,她咬緊銀牙,回身和史振蒙力鬥。幸虧雲三娘的劍丸厲害,早把法藏和鄧駒擊敗,也跟著追進坤門。玉琴回頭見雲三娘正追法藏,便喊道:“雲師快來,劍秋兄已受傷了。”

雲三娘便將纖手一指,銀丸飛到史振蒙的頭上。玉琴才得脫身,跑到劍秋身邊,喚聲劍秋兄,不見答應,俯身細視,見他失了知覺。諒必受傷沉重,此時正在危急之際,玉琴便代他拾起驚鯢寶劍,在劍秋身上解下一根絲絛把劍秋縛在自己背上,要想把劍秋救出去。鄧駒看得清楚,豈肯放鬆,便會合著鄧驥返身殺轉,大叫休放走了這些小子。法藏也揮劍上前。

玉琴背上馱著劍秋,不便施展身手,揮動雙劍,敵住鄧驥、鄧駒。雲三娘見劍秋業已受傷,知道今夜難以得勝,不如速走,再作道理。於是又把銀丸一指,兩道白光倏忽已繞到鄧駒、鄧驥身後。二鄧急忙退下時,玉琴得個空隙,連縱帶跳地躥出了坤門,雖有幾個莊丁上前攔阻,早被她一一砍倒,直逃出水門來。雲三娘飛舞銀丸,戰住史振蒙、法藏、鄧駒、鄧驥四人,估料玉琴已出險地,便將銀丸掃一個大圈子,叮叮當當地把四人兵刃逼退。

於是一躍退後,嬌聲喝道:“你們如識得厲害,休要追來,這幾顆頭顱暫且寄在你們的頸上。”說畢,便飛也似地退出坤門,追著了玉琴。便問道:“玉琴,玉琴,劍秋怎麽樣了?”

玉琴搖搖頭,帶著顫聲說道:“不好,我們快走。”於是一齊躍出鄧家堡,向曠野奔走。

不到半裏路,忽聽背後吃的一聲,早有一道白光追來,夭矯非凡,直奔玉琴頭上。雲三娘冷笑道:“他們還不舍得放鬆人家,苦苦追來,真是太欺人了。”也即放出兩個銀丸,敵住白光。在黑暗的空中,銀丸和劍光往來攢刺,宛如銀龍與明珠齊飛。玉琴將劍秋放在林中草地上,撫摸著他的身體。劍秋動也不動,好象死過去了一般。又把箭拔下,看他的創口,有一滴滴的黑血淌出來。她不覺蛾眉緊鎖,知道他已受了絕大的重傷。想起以前自己在韓家莊,受了小香毒鏢,險些兒喪失性命,也幸有劍秋前來援助出去,得了李鵬的靈藥敷治,方才無虞。

現在劍秋的生命危在旦夕,然而她又有什麽法兒可以救治他呢?心中一陣悲酸,忍不住眼眶中滴下幾點珠淚。同時又見林外劍光閃爍,吃吃有聲,知道雲三娘正獨立和敵人周旋,自己想要去助戰,又丟不下劍秋,所以叉著腰走到林子邊。抬頭見雲三娘的銀丸正與白光上下飛舞,不分勝負的時候,忽見西北角上有一個滾圓的青色劍丸,如流星一點,飛也似地過來,直向敵人的白光衝擊,這樣繞轉了幾下,敵人的劍光頓時望下被壓下去。

而雲三娘的銀丸得了青丸的相助,更是活潑非常,敵人當不住,白光向後一掠,如彗星的尾巴,突出了重圍,很快地退去。雲三娘也不追趕,將銀丸收轉,同時青色劍丸也收斂了。

對麵走過二條黑影來,到得近身,仔細一看,在前的一個相貌醜陋,右手撐著鐵拐,張開著嘴,露出一對獠牙。玉琴一見之後,便識得他就是以前在虎牢地方找尋宋彩鳳的時候,所看見的那一個獨腳漢子。

在後的一個年紀尚輕,身軀健碩,身穿黑衣,手握雙鞭,是個英俊少年。不知這兩人此時從那裏來的?玉琴遂很快地走過去。獨腳漢子瞧見了玉琴,不由大聲說道:“原來姑娘也前來了,鄧氏七怪真不是好惹的,何況他又有峨眉派中的人做他的羽翼呢。但是我們昆侖派素來抱著誅惡除奸的宗旨,對於此事豈能示弱?”

雲三娘聽得他說出昆侖派三個字來,不由心中動了一動,便道:“咦,你也是昆侖派中的人麽?請教你的大名?你的老師是誰?”

獨腳漢子答道:“我姓薛,單名煥,是山東青州人氏,自幼好習拳術,後來得從昆侖山一明禪師的師弟憨憨和尚學習劍術,方才有些薄藝。此番所以到鄧家堡來,一來為要剪除鄧氏七怪,二則我認識的宋彩鳳母女,也被他們所迫走,不知去向,特來報複。”

獨腳漢子聽了,便向雲三娘鞠躬行禮道:“原來就是雲師,恕弟子肉眼不識,一向聞得師傅時常提起雲師的芳名,景慕已久,今日有緣相見,幸甚,幸甚。”雲三娘笑道:“你在憨憨和尚那裏學習劍術的時候,我與你未曾相見,無怪你我不相識了。好,方才我見你的青丸飛向敵人的劍光進攻時,渾圓起脫,不受羈勒,確已有了高深的程度,不愧是我們昆侖派中的健者。現在我代你介紹一個同門女俠,一邊說,一邊便將手指著玉琴說道:“這位方玉琴姑娘就是一明禪師的高足。我們都是同道,聚在一起,很是快活。”薛煥遂又介紹滕固與玉琴相見。

雲三娘想起了劍秋,便問玉琴道:“劍秋呢?此刻他怎麽樣了?”

玉琴道:“他臥在林中地上,依然是昏迷不醒,不知如何是好?”薛煥在旁聽得忙問道:“怎樣有人受傷麽?”

雲三娘道:“正是,那就是我的弟子嶽劍秋。此番我們三人同入堡中,因為他追敵受傷,所以退了出來。隻是他已中了毒矢無藥相救,恐怕性命難保。”

薛煥問道:“在那裏?”

玉琴道:“正在林中。”說罷便領著他們走進林去,指著地上偃臥著的劍秋說道:“在這裏,他已經失去知覺了。”

薛煥低下頭去,向劍秋創口細細一看,又撫摩著他的額角,不由搖搖頭道:“他中了最毒的藥箭了,不到二十四小時,毒氣攻氣,無可救治。”

玉琴聽了薛煥的話,撐不住眼淚如斷線珍珠般滴將下來。接著又聽薛煥說道:“我以前獨自到此窺探,冒險闖入,也中過一毒箭,幸虧沒有劍秋兄那樣厲害,仍被我安然逃出。那時我自知性命難保,勉強掙紮著望西南奔跑,乃至天明,毒氣漸漸逼攏來,我也昏倒在地。不知怎樣的又會醒來,睜眼一看,日已過午,在我身旁立著一個矮老叟,身穿破褐,腳踏芒鞋,麵貌很是醜陋,頷下飄著一撮花白胡須。

他對我微微笑道:“你已醒了麽?肚子可餓?”我就向他詢問。矮老叟才道:“老漢在一點鍾以前,途過這裏,見你橫倒在地,沉迷不醒,一看你的身上,方知已中了毒矢,危在旦夕。老漢身邊恰巧常帶著一種返魂丹,功能起死回生,不論什麽險毒傷痛,都可救愈,所以把藥代你敷在創口上,在旁守候。如今你已蘇醒,可保無虞。此丹有大小兩種,一種可以吞服,排除血中的毒氣和汙穢,且能立時使傷者恢複元氣。”

他道:“鄧氏七怪名聞黃河兩岸,以一敵七,你怎得不受創呢?”遂引我到他家裏去。我遂跟他同走,不過十三四裏的光景,已到了一座土山之下。那裏有一個山洞,便是矮老叟的居處了。矮老叟待人十分和藹,請我入內坐地,把煮熟的飯盛給我吃。我感謝不盡,在他洞裏住了一夜,方才告辭而去。

玉琴聽到這裏,遂問道:“那麽,矮老人的所在何處?是不是很近的?請你快快引導我們就去,好使我們乞得靈藥救活劍秋兄的性命。”

雲三娘道:“不錯,薛煥,請你引我們去那裏走一遭。”

薛煥諾諾答應。滕固走上前道:“待我來負劍秋兄,你們打前先走。”

2

玉琴道:“有累滕兄了。”滕固道:“理當如此。”於是一傴身便把劍秋背在背上。玉琴提著寶劍隨在旁邊保護,薛煥撐著鐵拐,在前引路,雲三娘緊緊相隨。見薛煥雖是獨足,然而一跳一拐的行走如飛,比較常人真要快到幾倍,可見他的本領不小了。天明時候,一行人已走到那土山邊。玉琴見前麵迤邐一帶,都是小山,山下都有一個石洞,有些土人從洞中荷鋤而出,去到南畝工作。

有些鄉婦卻坐在洞門口縫衣洗物。原來河南地方在鄉間的小民,大都不蓋屋廬,卻在山下鑿洞而居,過那穴居生涯。洞中冬暖夏涼,土地也十分幹燥,所以住在洞裏,非常慣適的。一會兒薛煥已走到一個山洞口停住,回頭對雲三娘等說道:“你們暫在外稍等,我先進去通知他。”雲三娘點點頭,薛煥遂一拐一拐的走上山坡,步入洞中去了。雲三娘瞧瞧劍秋,依然昏迷,麵色也十分難看。玉琴雙眉緊鎖,凝眸無語。不多時早見薛煥探首洞口,向他們招招手道:“請你們進來罷。”

雲三娘等遂一齊走進洞中,見裏麵光線也還明亮,收拾得十分潔淨,幾榻俱全。朝外坐著一個矮老叟,向他們頷首為禮。雲三娘等見過了,立在一邊,薛煥早命滕固把劍秋放在矮老叟身前。矮老叟立起身來,瞧了一瞧劍秋的傷口,便向桌上取過一碗水來,先代劍秋把傷口洗過,然後從身邊取出一個小瓶,傾出二粒絕小的紅丸來,在手中研細了,和以清水,敷在劍秋的傷口。立刻血止,漸漸凝結攏去。

矮老叟又從衣袋裏掏出一個小木匣,取出兩粒白色丹丸,先把一粒丹丸研細了,撬開劍秋牙關,把清水衝下。一刻醒轉。眾人大喜。

劍秋道:“好了,好了,那巨人果然厲害,這是他們設下的機關,我自不小心,中了他們的毒矢,以為這條性命總是難保了。怎的會到這裏來呢?”玉琴笑了一笑,便把他們如何遇見薛煥二人引導至此等事,約略告知。劍秋慌忙立起身向矮老叟拜謝,又向薛、滕二人致謝道:“不逢二位,我等也不識老丈,我這一條命,得以起死回生,皆諸位之力。”遂又向矮老叟叩問姓名。

矮老叟搖頭道:“老漢沒有姓名,采藥度日,遇有人家疾病,輒施醫藥,能夠出錢的取些藥資,無力的我也可以相贈。因老漢孑然一身,生活簡陋,無需許多阿堵物。今日本想 動身到嵩山去采藥,幸虧你們清早便來,否則不能遇見了。可見吉人天相,凡事自有天數。那鄧氏七怪作惡多端,將來天網恢恢,必有覆亡的一日。諸位都是風塵奇俠,藝高膽大,必能誅惡鋤強的。”

劍秋道:“鄧氏七怪雖然厲害,若是彼此把真實本領一決雌雄,我們也不忌憚他們。不過他們倚仗著安排下的奇巧機關,逢到鬥不過人家時,便詐敗引誘人家追去,中他們的埋伏。若是不去追趕,卻又不能把他們剪除,真是可惡。”

矮老叟聽了,點點頭道:“不錯,要滅鄧氏七怪必先將他們的五花八門陣破去。黃鶴和尚可惜你枉費心思,總不免為虎作倀,你今也該後悔了。”

玉琴聽得矮老叟提起黃鶴和尚,語氣之中,好似那黃鶴和尚和鄧家堡很有關係的。遂忍不住向他問:“請問黃鶴和尚是誰?”

矮老叟道:“黃鶴和尚是龍門山龍門寺的住持,今年已有一百零八歲了,道行高深,學術奇妙,一向卓錫在那裏。以前和鄭氏七怪的亡父鄧振洛很有交情。鄧振洛知道黃鶴和尚胸有奇才異能,故請他在堡中設下一個五花八門陣,滿設機關,外人輕易不得進去,倘然冒險闖入,非死即傷。所以二位雖然勇敢,不免都吃了這個虧呢!當時黃鶴和尚因鄧振洛說用來防備冤家尋釁,且禦盜賊的。黃鶴和尚礙於情麵,就答應他而設下的。

以後黃鶴和尚去了,一直沒有和鄧家往來。鄧振洛也就逝世。卻不料留下這個五花八門陣,給他兒子們作護身符,有恃無恐,大膽妄為。這又豈是黃鶴和尚始料所及呢?老漢去年曾到龍門山中去采藥,蒙黃鶴和尚殷勤招待,在寺中住了數天。黃鶴和尚向我問起鄧家堡的情形,我就把鄧氏弟兄為非作惡的事告訴他聽。他很是不樂的,深悔昔年一念之錯,不該徇情代他們設下這個秘密的陣,間接幫助他們作歹事。所以我方才說他不該為虎作倀,而有後悔了。”

雲三娘道:“古語說得好,解鈴還仗係鈴人。那黃鶴和尚既然能夠設下這座五花八門陣,自然其中機關盡行知曉,也有破之之法。我們何不就赴到龍門山去找他,請他指示方法。”

矮老叟道:“你們誠心要去訪問黃鶴和尚,也是很好的事。不過那和尚性情十分乖僻,也要趁他的高興。並請你們不要說起老漢泄露秘密,否則他必要罵一聲豐於饒舌哩!”薛煥道:“我們決不說出你老人家的事,請你放心。從這裏到龍門山的途徑,我尚識得,不如仍舊待我來領路。不到三天功夫,可以到達。”

雲三娘道:“我們就此便去也好,隻是我們還有坐騎和行李在旅店中呢。”

薛煥道:“留在那邊不妨事麽。”

玉琴道:“那花驢是我心愛之物,留在那邊,卻不放心。倘然失去了,再要找尋,更為費事。不如待我去取了來再走。”

雲三娘道:“那麽我同玉琴回去,你們三人且在此間稍待,以避鄧家堡人的耳目。”

劍秋道:“很好,你們早去早來。”

薛煥遂把回去的路徑指示一遍。雲三娘和玉琴便別了矮老叟和眾人,立刻走出山洞跑去。劍秋等在洞中席地而坐,和矮老叟談話。矮老叟遂向劍秋、薛煥問起雲三娘和玉琴。劍秋便把二人來曆略說一些。

矮老叟歎道:“都是紅妝季布一流人,難得難得。若得黃鶴和尚指示,鄧家堡不難破也。”遂去煮了一鍋飯,取出一大盆蘿卜幹,請三人用午膳。說道:“這裏沒有好東西吃的,請三位略略點饑罷。”三人謝了,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個飽。那矮老叟卻並不吃飯,隻喝了一杯清水,取出兩個橢圓形的東西,好如馬鈴薯之類,放在口中細細嚼下。又閉目養神。

坐了一回。三人也不敢驚動他,跟著打坐。又等了多時,滕固悄悄走到洞口,遙望見雲三娘和玉琴各跨坐騎,疾馳而來,轉瞬已至洞前。玉琴的花驢後麵還牽著一匹龍駒,二人跳下地來,把坐騎丟在山坡旁。好在都騎熟的,不會跑掉。匆匆地走進山洞,劍秋、薛煥一齊立起。

矮老叟也睜開眼來說道:“二位來了麽?”

雲三娘道:“正是。”

玉琴道:“我們即時動身吧。”

劍秋笑向老叟說道:“賤軀幸得老丈靈藥救活,又在此攪擾多時,無物報答,奈何,奈何?”老叟道:“你們都是行俠仗義的劍俠,老漢心中也敬佩得很。老漢本來抱著救活人宗旨,並不鶩利。醫治了一位劍俠,就是代老漢去掃滅幺麽,快活得很,有何足報。”

劍秋知道他是個有道的隱者,不敢把金錢饋贈,所以便同玉琴等一齊向矮老叟告別退出。矮老叟送至洞口,說一聲:“前途順利”,便回身進去了。玉琴走下山坡,牽過坐騎,對劍秋說道:“劍秋兄受過傷痛,身子必然疲憊,你就坐了龍駒趕路吧。”

說畢哈哈大笑,一拉滕固的胳膊說道:“我們打前引路吧。”

撐著鐵拐,一步一步地走得非常敏捷。雲三娘笑了一笑,也就和玉琴、劍秋各各翻身跳上馬鞍,一抖韁繩,跟著薛煥、滕固二人便跑。薛煥撐著鐵拐走路,忽而走在他們之前,忽而和他們並行談話,一些也不覺得乏力。路中有些人見了都很奇怪道:“這一行人好不怪異,三人騎馬,二人步行,偏偏步行者又是一個獨腳漢子,怎麽不讓他去坐馬呢?難道兩隻腳的不如一隻腳的麽?希奇,希奇,真希奇!”

玉琴聽著,不由好笑。恰巧薛煥走在花驢旁邊,遂向薛煥詢問他獨腳的來由,可是因病而殘廢了?薛煥搖頭答道:“不是,不是。”遂把他的生平又詳細補述一下。原來薛煥幼時雖諳拳術,可是並沒有高深的本領。在鄉裏中不過是個任俠少年,性喜好勇鬥狠。

後來年紀漸漸長大,他的父母相繼去世,家中沒有恒產,他浪**著身體,無以為生。於是托了一個友人,介紹到天津的永定鏢局裏去當夥計。

開設鏢局的是弟兄二人,兄名黃勝,弟名黃震,在北方倒也很有聲名。薛煥在那裏幫忙,平安無事,衣食差足自給。不料有一年,鏢局保護一批客商的貨物,運到山西太原府去,黃勝因為貨物價值甚巨,所保的又是很體麵的巨商大賈。於是自己出馬,帶著薛煥同行。

3

半途過娘子關時,忽然遇見一夥劇盜,他們和黃氏弟兄本有夙仇。在天津探知有這一趟買賣,所以糾集同黨埋伏在那邊山中,半路攔劫,聲勢洶洶。盜魁是一個黑麵大漢,手舞雙刀,與黃勝酣戰一百餘合。黃勝力氣不敵,要想退走。卻被大漢一刀掃中左肩,跌倒在地。群盜上前,竟把黃勝剁成肉醬。

薛煥在後和四五個盜黨苦戰,瞧見黃勝慘死,心中一慌,手裏的刀法散亂,腿上早中了一槍,仰後而倒。一個盜黨踏進一步,手起一刀,照準他的右腿砍下,喀嚓一聲響,薛煥的一條右腿,頓時和他的身體宣告脫離。幸虧盜黨以為他不是重要之人,不再殺害。劫了貨物,呼嘯而去。其餘的人早曉得拚命逃走,剩得光身回去報告了。

獨有薛煥斷了右腿,僵臥在血泊中,奄奄一息,口裏兀自哼著,疼痛非常。忽然遇見一個銀髯飄拂的老和尚,從那邊走來,健步如飛。瞧見了薛煥,便立定腳步,問他怎樣受傷。薛煥忍著痛,勉強告訴。老和尚聽了,便念一聲“阿彌陀佛,你這人好不可憐,待貧僧救你一命吧。”遂從他衣袋中,取出一包褐色藥粉,把來塗在薛煥的斷腿之外,又撕下一塊衣襟,把薛煥的傷口紮住。果然疼痛漸止。

次日早上已到了一座小山之上,那山中喚碧霞山,是太行山的支脈,距離井陘不遠。山上有個碧霞寺,便是那老和尚卓錫之處。寺中僧侶不多,地方清靜,老和尚便教薛煥睡著休息。過了二天,薛煥傷勢雖好,隻是斷了右腿,變成獨足,行走不得。老和尚遂把一枝鐵拐給他,教他撐著拐,練習行走。薛煥沒奈何,隻得朝晚練習。半個月後,已能和常人一般走路了。

始知那老和尚名喚憨憨和尚,是昆侖派中的劍仙,非尋常錙衣之流。薛煥無家可歸,熱心慕道。於是便向憨憨和尚懇求指示武術。憨憨和尚見其誠懇,遂先教他普通的武藝和飛行術。薛煥苦心練習,天生靈根,多能穎悟,所以事半功倍。一年之後,已將普通武術學畢,且能縱跳如飛,行走迅速,有很高的飛行術。憨憨和尚十分歡喜,於是進一步把劍術傳授給他。朝晚練氣,盡心指導。三年之後,薛煥練成一個青色劍丸,運用如飛,能於百裏以內取人首級。一明禪師曾來碧霞寺,訪問憨憨和尚,見了薛煥苦行習藝,十分讚歎。

於是憨憨和尚便教薛煥下山走走,在外務須行俠仗義,宅心正直。不要敗壞昆侖門下之名,將來可以再回碧霞寺。薛煥遂拜別憨憨和尚而去。

有一次他到虎牢關,那時正是鐵頭金剛宋霸先遇害的前數月。宋霸先和薛煥相見,非常賞識,要想把女兒宋彩鳳許配給他,薛煥當然十分願意。隻是宋彩鳳芳心不欲,因為薛煥武術雖高,然而是個殘廢之身,並且形容醜陋,口邊一對獠牙更是可厭。自己是個千嬌百媚的女兒,總想嫁個如意的俊郎君,豈肯嫁此醜漢?所以在父母麵前表示不讚同的意思。宋霸先見女兒不願意,不欲勉強,隻得作為罷論。薛煥也就他去。以後宋霸先被韓天雄父子陰謀陷害,彩鳳母女出外尋找仇人。

薛煥又來過一次,未能見麵。直到彩鳳母女大破韓家莊回來,薛煥又到宋家,一住數天,竇氏待他很是殷勤。彩鳳明知他有意於自己,心中對他很覺可憐,稍稍假以詞色。薛煥一縷癡情嫋嫋欲起,恰因有事他適。再來則鳳去樓家,彩鳳母女正被鄧七怪逼走。薛煥知道七怪作祟,十分懷恨。遂至洛陽鄧家堡去窺探,殺了鄭秋華,自己中了毒箭,幸遇矮老叟救活。以後又至湖北走一趟,遇見小尉遲滕固。滕固本是麻城地方的盜匪,曾和薛煥酣鬥一場。薛煥愛惜他的武藝,遂勸他洗手歸正。

滕固也覺悟前非,脫離盜黨,跟隨薛煥同行。薛煥便借著滕固,重至鄧家堡,想要剪滅七怪,以報一箭之仇。不料鄧氏羽翼眾多,他們進門時被堡中人瞧見,舉燈鳴鍾,援者大集。鄧駿、鄧騏、鄧馳、鄧騁以及赤發頭陀等一齊出戰。薛煥敵住赤發頭陀和鄧駿、鄧馳。滕固和鄧騏、鄧騁決鬥。

趕了二三天路,已到龍門山。大家走上山去,劍秋牽著龍駒和棗騮馬,玉琴牽著花驢,相並著在後走。瞧那龍門山山勢雄奇,峰巒突兀。時當新秋,秋樹如沐,白雲杳靄,山中景色甚佳。五人一路上山,一路玩賞風物。山坡邊鬆林蒼翠如碧海,山風吹動時,又如波浪顛簸。隻聽得丁丁地伐木之聲,走近那裏見有一個樵夫,正運著斧子連斫樹枝。劍秋便向他問道:“樵子,我們要向你探問一個信兒,你可知道龍門寺在那兒?”

樵夫把手指著背後一座青蒼高聳的山峰說道:“這是虎頭峰,你們走上那峰,在天池背後,一古刹便是了。”五人便向樵夫所指的山峰走去。不多時已到峰下,石磴參差不齊,草木蔽道,仰視峰頂如在雲端,峰形宛如猛虎的頭,麵向著東,大石突起,又如蠱蠱虎牙,此名不虛。

五人迤邐走上虎頭峰,峰上琪花瑤草,古樹奇石,別是一種境界。俯視諸峰都如兒孫俯伏。山室在其麵,白雲團團如棉絮,自山後湧上。天風拂衣,胸襟一清。玉琴不覺喝聲彩。又走了數十步,見前麵有一大池,黛蓄膏衱,中有無數絕小的紅魚,很快的遊在水草邊。池邊有一老杉,大僅十人圍,高不知其幾百尺,修柯戛雲,低枝拂潭,如幢豎如蓋張,又如龍蛇走。樹下日光不到,涼風颼颼。五人立在那裏小憩,驢馬見了清水,一齊到池邊喝水。劍秋把手搖指著後邊一帶黃牆道:“那邊大約便是龍門寺了。”

玉琴道:“我們快去見那和尚吧。”

於是五人牽了坐騎,繞過天池,望後麵走去。果見一座古刹在綠蔭叢中,其東正據層崖碧石,嵌空垤塊,一帶短小的黃牆,已被風雨剝蝕得退了顏色。但是雜花異草,蓋覆牆上,綠蔭蒙蒙,朱實離離,很是幽雅。寺門上的藍地金字的匾額,大半漫漶,龍門寺的龍字幾已不可辨識。寺門緊閉,闃然無人,隻聽得寺中清微的鍾聲。玉琴道:“隱居之樂樂無窮,此間風景也不輸於昆侖哩。”

薛煥便上前叩門。叩了三四下,寺門呀的開了,走出一個眉清目秀的小沙彌來。見了五人,合掌問道:“居士等從那裏來?”

劍秋道:“我們特從洛陽到此,要拜見你們的住持黃鶴和尚,有煩通報。”小沙彌道:“啊呀,你們來得不巧,我師父恰在昨日出門去了。”

五人聽了,不由一怔。薛煥問道:“那麽你該知道黃鶴和尚到那裏去的?幾時回來?請你見告。”小沙彌道:“我師父時時出去,總不說起上那兒去的,我們也無從知道。至於他出去後,少則三、五天回來,多則半月一月也沒一定的。隻好對不起居士等,請回駕罷。”說畢回身進去,即把寺門閉上了。五人走了一個空,不能看見黃鶴和尚,懊喪得很。

劍秋道:“叫了黃鶴和尚,竟如黃鶴之杳,我們到了那裏再去找他呢?”五人沒奈何隻得回身走下虎頭峰,沒精打彩地行著。真是截來轅於穀口,杜妄轡於郊端,隱者的高傲不易覿麵的了。

五人走到一條石橋邊,見方才向他問路的樵夫,正挑著一擔柴,從橋上迎麵走來。一見五人返駕,便笑問道:“可是沒有瞧見黃鶴和尚麽?”

劍秋答道:“正是。”

樵夫道:“黃鶴和尚時常出門,且尤不歡喜接見生客。到此訪他的人,大都見不到他老人家的麵而回去的。”

滕固道:“你可知道黃鶴和尚常到那裏去呢?”

樵夫搖頭道:“這卻不知,不過以前黃鶴和尚常到宜陽縣去的,因為黃鶴和尚喜歡喝酒弈棋。在那宜陽城中有一家酒店的酒,是遐邇馳名的,還有他一個朋友是著名的棋手,所以他常要去走走。”

劍秋聽了,便對雲三娘等說道:“那麽我們何不到宜陽去訪問一下。”

雲三娘道:“好的。”於是五人謝過樵夫的指示,一齊下山,望宜陽進發。

到了宜陽,地方雖小,卻很熱鬧。五人剛從縣衙前行過,見一群人圍在那裏瞧看。五人擠進人叢一看,卻見縣衙前石獅子側,有一口立籠,一個白麵書生,年紀不過二十四五左右,站在籠裏,已是奄奄待斃了。觀眾有的歎著道:“這件事總是冤枉,孝子那裏肯做強盜呢?”有的道:“孝了可憐,若是他死了,可稱沒有天道呢!”五人聽了,好不奇怪,不知是什麽一回事,又覺得這事不能不管了。

第三十九回離鄉投親喜逢恩庇以怨報德慘受奇冤

1

古時的人以忠孝二字為天經地義。孝經上說,夫孝者始於事親,中於事君,終於立身。可見能孝即能盡忠,孝的一字為人生的根本。所以地方上出了忠臣、孝子,不但有司褒獎,閭裏增榮,也許要傳之史乘哩。在那宜陽城裏有個陳孝子,鄉黨中莫不讚美敬重,譽為宜陽之光。

陳孝子名喚景歐,家住駙馬東街,自幼在繈褓中即喪椿蔭,家中又無片瓦之覆,一壟之埴,好使他們庇而為生,所以窮苦非常。景歐的母親毛氏,守節撫孤,含辛茹苦,仗著她十個手指終日織布,賺下錢來度日。

景歐六七歲時,聰穎異常。毛氏是個識字通文的婦女,很具歐母遺風,親自教他讀千家詩,琅琅上口,過目不忘。又教他畫荻寫字,筆力矯健。湊巧對鄰有個秦老先生,學問很好,卻恨功名無緣,考到頭童齒豁,依然是個白衣。文章憎命,富貴無分,隻得在家中開館授徒。見了景歐這樣聰慧,便願不取束修,教景歐到他館裏去念書。

陳孝子的美名,幾乎無人不知。及試時,秦老先生看了他的試作,說道:“此子非池中物也,我一生敲門不中,此子必能一試而捷。”遂撫著他的背心道:“勉之勉之。”等到榜發時,果然名列第一。不但他們母子倆心中快活,連秦老先生也覺得吐氣揚眉,在他門下有了一個得意弟子了。

再試又中,青得一衿,戚鄰嘖嘖稱美,大家說陳氏有子,也不負毛氏燈影機聲,苦心撫子的辛勞。便有方城地方一家姓周的老人,名喚守道,是個宿儒,家中也薄有一些財產。膝下單生一個女兒,芳名衳香,姿容秀麗,體態輕盈,頗有豔名,正在待字之年。鄉中一般少年,無不垂涎,到他家門上來乞婚的,踵趾相接。可是周守道擇婿綦苛,一一回絕,所以衳香尚沒有許下人家。現在周守道見了景歐才華絕代,孝子神童,一身兼全,當然是一鄉的俊士,鳳毛麟角,不可多得。大有坦腹東床非此子莫屬之意。所以托了一個朋友,向景歐代達他的意思,願將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他,庶幾郎才女貌,相得益彰。

景歐也聞得衳**名,自然很是滿意。但因老母在堂,不敢擅自作主,遂向他母親毛氏稟白。毛氏因為衳香出自書禮之家,與自己門當戶對,況且景歐雖然學問淵博,青得一衿,然而仍是個寒素子弟,難得有人家肯把愛女下嫁,這種好機會,豈可失之交臂。便向周家來的媒妁詢問一遍,很率實的應諾。周守道十分喜悅,兩家文定之後,便忙著擇選吉日良辰,要代兩人早諧琴瑟之好。

周守道代他愛女置辦妝奩,必美必精。天孫下嫁,吉士求凰,一鄉傳為美談。兩人婚後,風光旖旎,伉儷愛好,更是不必多說。而衳香對待姑嫜,尤能體貼夫婿的孝心,晨昏問省,搔癢抑痛,無微不至。大得毛氏的歡心,對此一雙佳兒佳婦,自不覺老顏生花,心頭甜適。這樣似乎景歐已由惡劣困苦的環境,漸漸趨入美滿快樂的時日。

然而彼蒼天者,好象十分吝惜地不肯多給世人享受幸福,與其翼者斬其足,與其角者缺其齒。景歐到鄉試的時候,再去考時,卻名落孫山了。景歐唏噓而歸,把自己做的文章底稿給秦老先生披閱。

於是景歐深自勖免,朝夕用功。衳香在旁伴讀,往往到宵深始止。和以前他的母親篝燈紡織,寒夜勸讀時,景象依稀,而境地不同了。哪知第二次考試的時候,景歐依然不售,十分懊喪,以為自己和功名無分。其時秦老先生也已捐館。周守道說他女婿脫穎太早,以致奇才天妒,命途偃蹇了。

從此景歐仕進之心漸漸淡薄,每日吟詩飲酒,聊以自娛。在宜陽城內有一家著名的酒肆,喚做一壺天。家釀的好酒,遐邇聞名。陳景歐即鬱鬱不得誌,以酒澆愁,遂天天到一壺天來買醉。

有一天他在酒肆中,結識了一個能飲能弈的和尚,便是龍門山的黃鶴和尚了。黃鶴和尚代他相麵,說他不是個富貴中人,將來另有奇遇。目下命途晦塞,且有禍殃,囑他明哲保身,不要多管閑事。景歐知道黃鶴和尚是隱於佛的奇人,十分相信他的說話。兩人頓成了方外之交,黃鶴和尚喜歡喝一壺天的好酒,時常到宜陽來肆中狂飲。景歐無不奉陪,有時邀到家中,竟日弈棋。景歐也到過龍門寺去,過從頗密。

不料這年冬裏,景歐的老母毛氏一病不起,溘然長逝。病中景歐夫婦朝夕奉侍,調理湯藥,十分辛忙。景歐常當天求禱,為母延壽。無如毛氏的病非常厲害,沉屙莫救,不得不拋下兒媳,駕返瑤池了。景歐哀毀不類人形,身體也十分羸瘦,百事消極,哀痛無已。專心代他亡母營葬築墓於宜陽南門的郊外。

不知怎樣的是不是老天故意戲弄他,掘地造墓的時候,忽然掘著了十多巨甏的金銀,真是意外之財,夢想不到的。大家十分驚異,都說是這碧翁翁降福於孝子,可見作善者天必佑之了。景歐得了這注橫財便成了小康之家,把他亡母的墓造得格外完美。設席祭奠的時候又哭道:“祭而豐,不如養之薄也。”

他又築一卑陋的小屋在墓旁,終年住在墓上,伴他亡母的陰靈,直到一年期滿,方才回家。終日戚戚,對人沒有笑顏。他說母氏劬勞,做兒子的不報答她的大恩,半途棄養,這個悲痛永不能除掉了。

恰巧其時宜陽令樊摩古是個循吏,知道裏邑中出了孝子,又是個博通文學的秀才,所以異常器重,特地親自到陳家來拜望景歐。景歐方請畫家代繪篝燈紡織圖,紀念他的亡母。便請樊令題詠,樊摩古是夙喜吟詠的,難得有此好題目,就做了一首七言長歌,表揚毛氏的貞節和景歐的純孝,傳誦鄰邑,播為美談。

彼此問詢,才知毛雱在去臘曾遭鼓盆之戚,哀傷異常,不料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又逢回祿之厄把他的廬舍焚為焦土,剩他孑身一人,托庇無門。想起了陳家有親戚之誼,於是向鄰人借了一些盤纏,跑到宜陽來。還沒知道他的姑母早已去世呢。景歐見他情景可憐,遂留在家中,供給衣食,又教衳香出見。

毛雱年紀雖輕,禮貌很佳,而且胸中文墨粗通,以前曾在方城衙門裏治過刑名之學。景歐許他稍緩,當代謀一枝之棲。因為景歐一則看他的亡母麵上,理當照顧,二則宅心仁厚,肯拿赤心來對人,不把毛雱當做外人,視如兄弟一樣。在毛雱自然應該如何知恩報德。哪裏知道麟鸞其貌者鬼蜮其心,蜀道多崎嶇,人心多陰險,實在不可測度得到的呢!

光陰迅速,轉瞬間春去夏來,鳴蟬吟風,芙蕖映日。景歐被黃鶴和尚邀至山中去逭暑,約須勾留十天八天,臨去時囑衳香好好照顧門戶,又托毛雱代為留心。毛雱諾諾答應,他自景歐去後,長日無事拿著一付牙牌打五關,甚為無聊。

2

一天他在午後,睡了一個鍾頭,爬起身來。見炎熱的紅日,兀自照在西邊的牆上,口裏覺得幹渴,要想出去喝杯酒。無奈身邊不名一文,記得景歐臨去時,曾給他一千青蚨,對他說,如有缺乏,可向嫂嫂去取。於是他遂走到內室來,卻見四邊靜悄悄地沒個人影,衳香的房門閉上,房裏有些水聲,知道衳香在裏麵洗浴。

毛雱本是個好色之徒,仗著自己年輕,在方城時常勾引人家婦女,聲名狼藉,所以遭逢火災之後,無地可容,不得已而投奔到此。初來時景歐是個守禮君子,不得不裝出假斯文來,外麵看去似乎很誠實,實則他很垂涎衳香的美貌,心懷叵測,伺隙而動。但是景歐一直當他是個好人,毫無防閑,任他在宅中穿房越戶,如自己手足一般,所謂君子可欺以其方了。

此時他想起那“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正是新承恩澤時”的四句詩來,不由情不自禁,躡足走至窗下,把舌尖舐濕了紙窗,用手指戳了一個小孔,向裏望去。見衳香玉體嫩澤,**圓聳,正在浴盆中細細洗拭,這樣竟被他看個飽。衳方要起身,無意中忽見對麵窗上有了一個小孔,小孔外正有一隻眼睛向自己身上注視著,不由唬了一跳,桃靨暈紅,急忙嬌聲喝道:“外邊何人?”這一喝時窗外的眼睛頓時縮去,便聽得細微的足聲向外而去。

春蘭答道:“沒有人來呀,小婢剛才到井邊去,隻見毛雱毛少爺從客室那裏走到這邊來的,不知道他可曾進來?”

衳香聽了,心裏明白,便道:“唔,知道了,你去把麵巾晾在竿上罷。”自己立在庭中,呆呆思想,想毛雱無枝可棲,窮極來奔,我丈夫懷著好心,把自己人看待他,誰知他竟是狡童狂且之流,有這種卑鄙行為的,以後卻不可不防呢。過了數天,景歐歸來,衳香卻不敢將真情告訴他聽,隻說毛雱在此好久,終日坐食,斷非善計,最好代他找一個事務做做,好使他不再白賴在這裏。景歐聽了,以為他妻子算小,不脫婦人家本色,遂漫然答應。

又過了一個月,恰巧有一天,他去拜訪樊令,知道衙署中缺少一位幕友,自思毛雱既懂刑名,又會辦事,難得有此機會,何不代他推轂。便向樊令說項,樊令因為景歐所薦,深信左傳尹公之佗取友必端的故事,所以一口答應,請景歐引他來會麵。景歐大喜,這天回家,把這好消息告訴毛雱,毛雱表示很深的感謝。衳香得知也很快慰。次日景歐便引毛雱去見樊令,談吐之下,很是融洽。從此毛雱便吃了公事飯,做了一位師爺。可是他依然是個無家之人,仍隻好住在陳家。

景歐也想待毛雱稍有積蓄,然後可以教他出去自立門戶了。毛雱既為幕友,對上對下,都能博得歡心。他每晚歸來,仍舊好好敷衍著景歐。色心未死,妄想染指一鼎,往往乘間蹈瑕,向衳香說些風情的話,想勾動衳香的心。可是衳香華如桃李,凜若冰霜,對他不瞅不睬。但是有一天他的機會來了,景歐有事到開封去,家中無人,毛雱購了一些酒饌回來,要請衳同飲。衳香那裏肯和他勾搭,偽言腹痛,躲在房中不出。毛雱隻得獨自痛飲,到二更過後,已喝得有些醉意,性欲衝動,心中隻是戀戀於衳香。想難得有此機會的,豈可失去?可恨她有了這樣秀麗的姿色,心腸為何如此淡漠而堅硬。看來要憑我用勾搭的功夫總是難得成功的。

好在宅中除了我與她,隻有一個燒飯的聾媽子和小婢,何不用強迫手段呢?想定主意,遂又把酒狂喝,索性喝醉了,使膽子愈壯。等到壺中涓滴不留時,他的獸性發作,把良心蒙蔽住,一切的仁義道德都一古腦兒拋去。立起身來,尋得一團棉絮,塞在衣袋裏,穿了短衣,輕輕走出客室,黑暗裏摸到廚房中,取過一柄切菜刀,握在手裏,聽廚房間壁鼾聲大作,知道那個聾媽子已是睡熟,更覺放心。一步一步的掩到內室來。

於是壯大了膽子,摸索到衳香的房前,見屋中有燈光亮著,紙窗上以前戳的小孔早已補沒了。又用手指刺了一個小孔,向裏張望,隻見羅帳低垂,衳香已入睡鄉。床前放著一雙紅色繡花的弓鞋,長不滿三寸,隻要看了這繡鞋,已使人多麽銷魂衴魄。毛雱此時色膽包天,什麽都不顧了,將手中刀輕輕撬開窗戶,雙手向窗檻一按,跳進房中。

心裏卻不覺卜突卜突地跳得很厲害,躡足走至床前,反著手腕,把刀藏在背後,左手掀起帳門一看,見衳香裹著一條玫瑰紫色湖縐的薄被,臉向著裏,棠睡方酣。他便一足踏到**,輕輕掀起被角,把切菜刀放在枕邊,一手將香摟在懷裏。

衳香驀地醒來,瞧見了毛雱,不覺大驚,連忙喝道:“你這廝怎樣跑到這裏來的?還不與我滾出去?”剛要呼喚,隻見毛雱很快的將一團棉絮塞到她的口中,再也喊不出了。自己又被他緊緊抱住,不肯放鬆,那裏能夠擺脫。

毛雱指著枕邊的明晃晃的切菜刀說道:“嫂嫂,你如識時務的,不要抵抗,否則我和你大家一刀,同到地下去做夫妻。須知我已思念你好久了,你也可憐我的,給我享受一些樂趣吧。”於是可憐的衳香在毛雱威逼之下,便如一頭被縶的羔羊,一任毛雱**了。

毛雱獸欲發泄之後,兀自摟著衳香,故意說了許多溫存慰藉的話,且把塞在衳香口中的棉絮取去。衳香一句話也不答,淚如雨下,濕透了枕的一角,到將近天亮的時候,毛雱帶了切菜刀,走出衳香的房。臨去時還對著衳香微笑說道:“請你恕我,以後如有機會,再來幽會,請你再不要堅拒了。”

遂走到廚下,把刀放在原處,自到客室中再去暢睡。

衳香受了這個奇恥大辱,獨自哭泣了番,很想咬緊牙齒,取白綾三尺,了此一生。繼念景歐與自己愛好多年,伉儷甚篤,我若糊裏糊塗的一死,非但死得冤枉,景歐悲痛之餘,也一定不能再活了。不如以後安謀方法,把毛雱驅逐出門為妙。都是景歐太把好心腸待人了,那裏知道世上歹人很多呢?

從此毛雱見了衳香,嬉皮涎臉,變為狎視態度了。衳香含恨在心,無法報複,伶丁弱質,在**賊屠刀威嚇之下,隻得受其奸汙。幸虧景歐就回家了,景歐回家後,見衳香麵有不歡之色,玉容稍瘦,便問她為了何事不樂?

衳香又不敢把這事說出來,依舊含糊過去。毛雱見了景歐之麵,良心上似乎很是慚愧,有些對不住景歐。因為自己遭了災禍無地可容,方才投奔到這裏來,景歐待他一片好心,親如手足,又代他謀得職業,可算仁至義盡了,自己沒的報答他,卻反心懷不良,玷汙他的妻子,這種事豈是人做的呢?

衳香畏他如虎狼,隻得要求景歐不出門,景歐漸漸也起了疑心。但因衳香是個守婦道的女子,萬萬不致於受人的引誘,豈知毛雱已用了強橫的手段把她奸汙了呢?

3

這時宜陽令樊摩古升任陝西鳳翔府職,新任由巡撫新調偃師縣知縣姓蔡名師霸的來此攝篆。那蔡師霸是個著名的屠伯,在偃師地方嚴刑峻法,妄戮無辜,自以為善治盜匪,足以媲美漢朝的良吏黃霸,很得上峰的信任。所以此次調來宜陽,上任之初,特地製造了兩口木籠,放在縣衙門前左右,以示其威。

毛雱識得新令尹的意思,極意逢迎。蔡師霸大加賞識,許為親信。衙署人員新舊更替,而毛雱獨能擢升,他的手段可想而知了。這時衳香便在景歐麵前說毛雱新得擢升,所入較豐,可以遷徙出去了。景歐亦以為然,遂和毛雱說了。

毛雱口頭上雖然答應,可是老虎不動身的盡管一天一天地賴下去,假癡假呆,並不實行遷徙。因為他心中總是戀戀於衳香,不肯離去。景歐也奈何他不得,不好下逐客之令。恰巧在宜陽南城有座小屋,是景歐前年購置的,以前曾租給一家姓陸的居住,現在姓陸的不日他徙。景歐情願將這屋子讓給毛雱居住。

毛雱當然不能推辭,勉強允諾。過了幾天,那屋子空了。景歐先雇人搬了幾件應用的家具過去,然後催促毛雱遷徙,毛雱本是個光身,並無多物,經景歐催促不過,隻得悻悻然遷去。麵子上隻好仍舊向景歐夫婦道謝,心裏也知道景歐有些厭惡他了。然而不知他自己做了禽獸之事,以致於此。

毛雱遷後,獨自用了一個女仆服侍他。當衙門裏公事完畢的時候,一個人回到家中,踽踽涼涼的沒精打彩,很是無聊。仍舊時常要到景歐那邊來,想乘機與衳香一晤,誰知衳香常和他避麵不見。景歐又是常在家中的,形格勢禁,沒有以前的便利了。眼看著景歐夫婦愛好的情景,不免又嫉又恨,常常垂頭喪氣的歸去。心中盤算怎樣可以想個妙計,滿足他的私欲。

有一天他探聽得景歐出城去祭掃他亡母的墳墓,或要住在墓上不回家的。於是他帶了數兩銀子,先到一家綢緞鋪,購了一件桃紅縐紗的衣料,悄悄地溜到景歐家中,直闖到內室。見衳香正坐在沿窗桌子邊縫製衣服,便假意叫道:“嫂嫂,景歐兄在家麽?”衳香見這討厭的東西又來了,心中最好避去他。可是毛雱早已一腳踏進房中了,不容她不見。隻得勉強立起嬌軀答道:“他出城省墓去了。”

衳香聽毛雱說了這許多佻儇的話,不由兩頰緋紅,低著頭不答。毛雱便將那購來的衣料,雙手放在桌上。又對衳香說道:“這一些小東西,是我送給你的,千萬請你收了,不要客氣。”衳香道:“阿呀,我是不敢當的,請你帶回去吧。”

毛雱笑道:“我與你恩情不可謂不深,難道你還要推卻麽?須知我今天特地專誠來看你的,光陰一瞥即逝,莫辜負了我的美意啊。”一邊說,一邊在桌子旁坐了下來。衳香一顆芳心忐忑不住,退倚在牆邊,對毛雱顫聲說道:“你不要這樣無禮,他今天便要回來的,休要害我。”

毛雱冷笑道:“無禮麽?不是今天第一次啊!我對你一片愛心,滿腔真意,你卻總是這樣的蠍蠍螫螫,見了我似害怕又似不願意。唉,究竟不知你懷的什麽心?”

毛雱正說著話,隻見衳香麵色陡變,雙目向著室外,露出十分驚懼的模樣。接著便聽外邊腳步聲音,回頭一看。忽見景歐行地走了回來,心中也不覺大吃一驚。以為景歐總在墓上,不料他回來得這樣早。自己又坐在他妻子的房中,有何麵目見他呢?正在尷尬的時候,景歐也已見了毛雱,心中也不覺又驚又奇。

他是正直的人,見毛雱擅自闖到他妻子的房中,不該如此無禮。遂向他責問道:“表弟,你為了何事走到這裏來?君子自重,想表弟也是吾道中人,怎樣的如此失禮呢?”毛雱漲紅了麵孔答道:“小弟聽說表兄害病,故而前來探望,因為以前走熟的,大家都不是外人,所以一直走到房裏來,請你不要見怪。”

景歐道:“誰說我害病呢?真是笑話!”毛雱究竟賊人心虛,遁辭易窮。便向景歐告辭道:“既然表兄不病,這是很好的事。我正有旁的事情要幹,再會吧。”說畢便一溜煙地走回去了。衳香知道這事已瞞不過景歐,心中又氣又惱,又羞又怨,雙淚早已奪眶而出。

走到景歐身邊,哭訴道:“毛雱真不是個好人,你把好意待人家,人家卻將惡意待你,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毛雱這廝以前早已幾次三番來引誘我,調戲我。我總是隱忍著沒有告訴你,恐怕傷了你們兩人的情感,所以我常常慫恿你,勸你叫他搬出去,就是這個意思。想不到狼子野心,不自斂戢,今天又曾跑來,送我什麽東西,我正無法擺脫,幸虧天誘其衷,鬼使神差,你會得早回來的,被你撞見了,也教他無麵目再來。我勸你這種親戚不如早和 他斷絕了罷。”

衳香隻是哀泣,倒在椅中,十分頹喪。景歐對他妻子說道:“你不要哭,我知道你的心,你是貞節的,我相信你白璧無瑕。我準聽你的話,和他斷絕關係,你休要悲傷。”

4

衳香聽了他的說話,雖然景歐是安慰她的,但是似乎有利刃刺到她胸口,愈覺悲傷,越哭得厲害。這時那聾媽子和小婢也已聞聲走來,不知其中內幕,還以為他們夫婦之間發生了勃奚穀,在旁東拉西扯的胡亂解勸。景歐又說了許多話,方才把衳香勸住,自己便立刻回到書房中,裁箋磨墨,寫了一封極長的信,把毛雱痛罵一頓,聲言從此兩家絕交,寫好後遣人送去。但是心內的氣一時難以消滅,對於世道崎嶇,人心不古,更使他消極的心進步了一層。然而毛雱卻從此足跡斷絕,不到陳家的門上來了。

約摸過了一二個月,宜陽城外忽然發生了一件很重大的盜案。因為北門外有一家姓倪的,是個富康之家,他家的長子倪進德,正在山東兗州府做府吏,可稱得既富且貴,為一鄉之巨擘。不料漫藏誨盜,象齒焚身。在初一的夜裏,突有大夥盜匪,塗著花臉,明火執仗,擁至倪家行劫。倪家人口雖然不少,可是都不濟事的,有的早嚇得心驚膽戰,東逃西躲,那裏能夠和強盜抵抗呢?倪翁和兩個幼子一個媳婦,都被強盜殺死。還有二、三個下人,也犧牲了他們的性命,跟隨老主人同到枉死城裏去了。

家中箱籠物件搶個精光,呼嘯而去。獨有倪家的次子躲在廁中得免,事後急忙報官相驗,請求追緝盜匪,早早破案。這件事轟動了宜陽城。宜陽令蔡師霸也覺得此事重大,若不好好辦理,恐怕自己的小小前程就要送去了。一麵自己帶了衙中吏胥仵作子等一行人,趕到倪家來驗屍,又向倪家的次子以及逃免性命的下人詳細查問一過,照後回到衙中,和毛雱等眾幕友商議捕盜之策。以為自己以前任偃師縣時,有善治盜匪之名,所以對於此案必求水落石出,速速破案為妙。

況且倪進德倘然知道了這個惡消息,當然也一定不能幹休。毛雱便說此次行劫倪家的盜匪大都塗著花臉,且據倪家的下人述說,內中有幾個盜匪都是本地口音,可見此次的盜匪必是本地人勾通外來人合夥做的。

果然第二天的早上,在本城南門一家小茶館中,捉到兩名地痞,便是盜黨的線索。蔡師霸坐堂嚴審,內中有一個姓刁名二的,別號小青龍,是本地著名的地痞,以前也曾犯過案件,熬不住蔡師霸特置的虎頭夾棍的厲害,隻得直招。供稱這次行劫倪家的盜,是自己勾通而來的,其中首領姓褚名混混,別號尖嘴老鷹,很有武藝,是宜陽方城一帶的劇盜,現在正在離宜陽三十餘裏的小柳樹村分贓。

蔡師霸訊得真實口供,便將兩人釘僚收監,著令捕役們當日趕到小柳樹村去捉拿。誰知盜匪早已聞風遠颺了。宜陽城中的人民知道盜案有了線索,紛紛討論大家都痛罵小青龍作惡多端,為地方之害,隻一遭終難免法網了。

景歐聞得倪家的盜案也不勝慨歎。那一天他正和衳香同進早餐,忽然外麵來了縣衙裏幾個捕役,要見景歐,景歐心懷坦白,挺身出見,捕役便問:“你是陳景歐麽?”

景歐道:“正是。”

捕役便取出鐵鏈,嘩啷一聲,早對準景歐頸上一套,喝道:“倪家的案破發了。”還有幾個捕役遂在宅中搜索,搜到後園見一個花台上泥土有些鬆動,便掘下去一看,搜出一隻大紅箱子,箱子裏貯藏著七八十兩白銀和幾件衣服,正是倪家的失物。捕役瞪著雙眼,又對景歐說道:“人贓俱獲,要你到縣裏去走一遭了。”

此時景歐如墮五裏霧中,手足無措,隻說:“冤枉,冤枉,怎麽樣的?”

捕役道:“冤枉不冤枉,你自己去對縣太爺說吧。”遂帶了景歐和那箱子一起出門去了。這真是身在家裏坐,禍從天上來,又如青天裏起了個霹靂,景歐所萬萬料想不到的啊。

第四十回仗義闖公署快語驚人喬裝入青樓有心捕盜

1

景歐被捕到了縣衙,見蔡師霸高坐堂皇,等候他到來審問。當景歐被捕役們擁至堂階時,蔡師霸急將驚堂木一拍,喝問道:“你就是孝子陳景歐麽?”

景歐一揖道:“正是。侍晚不知所犯何罪?老公祖呼喚到此。”

蔡師霸又將驚堂木一拍道:“你自己犯了盜案,還要假做不知,問起本縣來麽?”

景歐道:“阿呀呀,想我是個文人,一向言行無忤,鄰裏皆知,那裏肯學盜蹠的行為?此事必有冤枉,還請公祖慎重究察。”蔡師霸冷笑一聲道:“你自以為是個儒生,又有孝子之名,便不會做強盜麽?未免太欺人了!我與你一個見證,也教你好死心塌地,早早承認。”

遂喝令左右快帶小青龍上來。便見捕役們帶上一個瘦長的漢子來,右眼睛有個小瘤,鐵索郎當,正是小青龍刁二。刁二一見景歐便道:“陳老爺對不起,實在我熬不下縣太爺刑具的厲害,隻得招出你來了。”

小青龍道:“唉,你不要這樣自己撇清,三十日的晚上你不是許我劫了倪家可以分數百兩紋銀與我,便叫我到小柳樹村去約會尖嘴老鷹褚混混的麽?我卻上了你的當了,非但數百兩銀子沒有到手,而且連性命也將要不能保了。你卻躲在家裏很安閑地坐地分贓,到底誰有良心呢?那花壇中間的一隻箱子,也是你叫我埋下的,其餘尚有許多金銀財物,卻不知你藏在何處了?”

景歐被氣不過,又憤然說道:“你是個地痞,自己犯了盜案,卻來誣陷我,真是禽獸不如!好在公祖明鏡高懸,自能差別是非。”

蔡師霸冷笑道:“陳景歐,人證與物證俱在,你還要圖賴做甚?”

景歐道:“侍晚實在冤枉,想我是讀書守禮之人,怎肯犯法?”

蔡師霸道:“你做了個秀才,自以為讀書人不犯法。好,我今先革去你的秀才,快快與我跪下,在本縣麵前還敢狡辯麽?”左右差役一疊連聲地呼喝,景歐隻得忍著氣跪下。蔡師霸迫令快招,景歐實在也招不出什麽,那裏肯招。

蔡師霸道:“不用嚴刑,諒你也不肯實說。”吩咐左右抬過那家夥來。堂下一聲“是”字,便見四名差役,抬著那虎頭夾棍前來,使人見了,不寒而栗。差役便把夾棍套住景歐,一聲吆喝,兩下裏用力猛拽,景歐是個文弱書生,早已昏了過去。

差役把冷水將他噴醒。蔡師霸問他招不招,景歐道:“我實在冤枉,叫我怎樣招法?”

蔡師霸道:“你還不肯招麽?左右與我再來。”差役們又吆喝了一聲,景歐又痛昏了過去。這樣三次,景歐再也熬不住了,隻得招認。當景歐招的時候,偶見毛雱正在旁邊寫錄口供,不由歎了口氣。毛雱也對景歐看了一眼,麵上現出得意之色。蔡師霸見景歐招出尚有贓物在後園桃樹之下,便把景歐釘鐐收監,又令四名差役快到陳家去起贓物。

四名捕役奉了公事飛也似地奔到陳家來,到後園中桃樹之下去掘贓物,園中共有三株桃樹,一齊連根掘起,但是那裏有什麽贓物?又把其他的樹木一齊掘起,也沒有一些東西。又趕到景歐房中搜尋,向衳香逼問,可憐衳香已哭得如淚人一般,也回答不出什麽。四名差役搜尋了好多時候,卻撲了個空,隻得還去複命。衳香聽說景歐已招認了盜罪,更是痛不欲生,便在這天晚上,在房中自縊了。

這件事又轟動了宜陽全城,大家都說景歐是個孝子,又是個達理聞道之人,怎樣會勾通盜匪去行劫倪家?什麽人都不相信,都說這是冤枉的,世間決沒有此事。但是景歐自己已招認了,沒有人敢出去代他伸冤,隻懷著憐惜之心,駭異之情罷了。

周守道對於此事,也惶惑不解,以為他的女婿平日的言行,足為一鄉之善士,怎會犯此盜案。連倪家的人也有些不相信,不知小青龍如何告他出來,大家各自推測,莫知端倪。

原來其中正有大大的黑幕,關鍵都在毛雱一人身上。毛雱自從被景歐嗬斥、貽書絕交之後,再無麵目踏上陳家的門。至於要和衳香幽敘的一層,再也沒有希望了。心中滿腔怨氣,沒處發泄,常常窮思檢想,要把景歐陷害。隻因為景歐是個賢孝了,一鄉著名,平日又規行矩步,溫恭善良,無從尋他的事。

恰巧最近出了這椿大劫案,捉到了小青龍等兩個本地流痞,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便乘間到獄中去看小青龍,向獄吏詭言自己要盤問小青龍的口供,便把小青龍帶到一間密室。教他怎樣攀陷景歐,如何如何的說法,務把景歐咬做是個坐地分贓的主謀者,且許他如若攀陷成功,可以保他能夠減輕罪名,免脫他的死罪。

小青龍本和景歐也有些小仇隙,因為當景歐為亡母造墓,掘地得金的時候,小青龍曾向景歐訛詐,要景歐給他一千兩銀子。景歐知道他是一個著名的地痞,無理可喻,好在自己與縣令樊摩古友善,便向縣衙控告。樊摩古立把小青龍拘捕到官,治他詐財之罪,因此小青龍對於景歐自然有了仇隙,一經毛雱唆使,滿口允承。

毛雱又教他務守秘密,不能泄漏,否則罪上加罪。性命一定不能保了。至於那一些贓物,就是小青龍的,也是毛雱以重金運動了人,乘景歐不覺時,偷偷埋在他園裏的,好有個證據。

所以小青龍被蔡師霸第二次審問的時候,便將景歐拉入盜黨。蔡師霸起初也有些懷疑,怎禁得毛雱在旁說了幾句話,便立遣差役把景歐捉來。不惜嚴刑拷打,硬生生地將景歐冤枉是個盜黨。

毛雱見景歐業已屈打成招,本想乘此機會,好想法衳香到手,達到他的目的。那裏知道衳香早已自縊,於是他的希望成了曇花泡影,更把景歐痛恨。又恐怕此案若然拖長,也許發生變化,不如把景歐速速置之死地為妙。

隨又慫恿蔡師霸把景歐打入站籠,以儆餘黨。蔡師霸對於毛雱言聽計從,即將景歐站籠了。站到第二天的下午,景歐怎受得起如此苦楚,本力夠不到,已是奄奄待斃。旁觀的人都為之落淚。

於是劍秋等跳下坐騎,上前細細觀察。忽見有一個白發老翁,扶杖坌息而來,一見景歐,嚎啕大哭。

劍秋等他哭完了,便將他的衣袖輕輕一拉。老翁回頭見了劍秋,知道是外來的人,便說道:“老朽正為了女婿女兒的事,十分傷心,十分氣忿,你們有何問訊?”

2

劍秋指著站籠中的景歐問道:“此人便是老丈的女婿麽?如有冤枉的事,隻要對我直說,或能代為出力,也為可知。請你快快告訴我們。”周守道便將景歐如何被小青龍攀陷為盜的事,以及女兒縊死的經過,詳細告訴。

且頓足說道:“我女婿是個賢孝子,萬萬不會犯這盜案,真是冤枉。連宜陽一城的人民都知道他的冤枉,偏偏這位縣太爺手段毒辣,聽信地痞的誣告,把我女婿屈打成招。不但如此,又把他站木籠,置之死地而後快。這樣的昏聵專製的狗官,可說是滅門令尹,殘酷之至。我本待要上府裏去上告,代我女婿伸冤,隻是你們看我的女婿已是危在旦夕,恐怕等不到天晚,就要斃命。如何是好?”說罷將手帕頻頻揩拭。

劍秋聽了說道:“事果然冤枉,縣官為民父母,怎樣可以不審慎將事,辨別是非,而濫用刑罰,羅織人罪呢?”

玉琴在旁忍不住也說道:“你這老頭兒既然知道女婿受的冤枉,為什麽不早去上告呢?現在遠水救不到近火,已是不及了。”

周守道咳了一聲嗽,白瞪著雙眼說道:“唉,這事快得很,好如迅雷不及掩耳,實在教老朽也來不及啊。”

劍秋想了一想,對周守道說道:“我們斷不能眼瞧著人家白白受了冤屈而死,不如速行拯救,待我去試試看。”遂又回頭對玉琴、雲三娘等說道:“你們且在此少待,我去見這狗官。”說罷邁步而前,跑到縣衙裏去。

早有守門的人把他攔住喝道:“縣衙重地,莽漢休得亂闖。”劍秋將手臂略略一擺,兩個守門的早已跌出丈外。劍秋不待通報,一徑跑到堂上,見上麵懸著一口鍾,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將鍾擂動,鍾聲大鳴,早驚動了全衙的人。原來這正是前任縣官樊摩古,仿著諫鼓謗木的意思,特地製造這口鍾懸在堂上,使民間如有冤枉不白之事,可以徑到這裏來敲鍾。自己便把坐堂受理,不致官與人民兩邊有什麽隔膜。所以在樊摩古任上的時候,起初常常聽得鍾聲,後來卻一直不聞了,隻因為樊令聽訟謹慎。

所謂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他既然這樣的鄭重,自然民間沒有冤枉的事,而鍾聲也不鳴了。自從蔡師霸接任以來,這鍾聲也沒有鳴過。這卻因為蔡師霸是個酷吏,專製壓迫,草菅人命,沒有人敢去鳴鍾,這鍾也等於虛懸了。現在劍秋去擂動那鍾,還是破天荒第一遭咧。

劍秋冷笑一聲道:“縣太爺說斷無冤枉之事,現在衙門前站籠中卻有一個冤枉之人。宜陽一城的人都說他是冤枉,縣太爺卻偏偏斷定他是個盜黨。我從來也沒有見過孝子會做強盜,恐怕縣太爺這麵秦鏡,罩上了一層灰沙,變成糊塗了。”劍秋這幾句話說得非常爽快,非常勇敢,猶如陳琳之檄,可醫頭風。

蔡師霸從沒有這樣被人衝撞過的,氣得他嘴邊的小胡須豎了起來,把驚堂木一拍道:“你是何人?敢說本縣的不是。本縣執法如山,斷無冤屈。那陳景歐為盜的事,人證俱在,自己又招認不諱。他是個案中主使的要犯,既不肯說出餘黨所在,本縣隻有把他打入站籠,儆一懲百,斷不能因他有孝子之名,便信他無盜之實。你是何人?敢說本縣的不是。”

兩邊的衙役見蔡師霸發怒,又不知道這個少年有什麽來頭,敢這樣大膽說話,一齊震驚。劍秋不慌不忙地答道:“我姓嶽,名劍秋,山西太原人。路過此間,聞得這事實在大有冤枉,見義不為無勇也。我不顧縣太爺怎樣尊嚴,怎樣厲害,有話不得不說。

縣太爺說人證俱在,也須顧慮到說話的人是不是真實,有無攀陷之情,證物是不是即可作為犯罪的鐵證,豈可就此斷定人家通盜?在縣太爺嚴刑之下的口供,是不是真情實話?須知照陳景歐平日的言行而論,說他會做強盜,也是不近人情的啊。即使他確乎通盜,在盜魁沒有捕到,案件沒有完全破露之前,也不能將他打入站籠而死。假使將來發現他或有冤枉,那時人已死了,不能挽回。縣太爺豈不有草菅人命之罪麽?”

蔡師霸雖然專製毒辣,可是劍秋的話理直氣壯,使他聽了,再也無話可答,不覺態度稍軟。

於是可知孟夫子說的:“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這兩句話是真實的。可笑宜陽一城的人,懾於屠伯之威,大家敢怒而不敢言,沒有人敢出來說話,代替孝子伸冤,卻被一個過路的劍秋,侃侃而道,折服了蔡師霸,這卻顯見得仗義的劍俠自然與凡民不同了。

劍秋見蔡師霸不響。遂道:“現在陳景歐即刻要死,人命不可兒戲,縣太爺不如將他放出站籠,暫且仍舊監禁。或再行細心審問,一麵趕快將盜魁以及其餘盜匪速速想法捉拿到案,逐一鞫訊,就可知道那陳景歐是不是真的通匪了。某雖不才,願助縣太爺一臂之力,聽憑驅遣,好使盜魁不得脫身法網,早早伏法,且昭雪孝子的無辜。不知縣太爺以為如何?”

劍秋道:“很好。”蔡師霸遂令左右將陳景歐放出籠來,仍舊收監,聽候發落。一麵便把捕頭何濤喚到,命他會同劍秋即日前去捕盜,限令三天之內,務把凶手緝獲,如有愆期當嚴責勿貸。何濤答應一聲是,明知道蔡師霸叫他監視劍秋,所以便和劍秋緊緊相隨。

蔡師霸一邊退堂進去,衙役們也都散出來。劍秋便對何濤說道:“在衙前我還有幾個同伴,要去交待一番,然後可以隨同你前去捕盜。”何濤點點頭道:“可以,可以。”兩人遂走出衙來。

雲三娘、玉琴等自劍秋進衙以後,聽得鍾聲很不放心,立在二門口探望,後來見有人釋放景歐出籠,知道劍秋在內說話已能成功。周守道也十分快活,以為到了救星,女婿可以死中逃生了。一般旁觀的人也代景歐放心,大家都忙著探聽是怎樣一回的事,想不到那個外來的客人,卻有這樣能力,說得這位屠伯回心轉意。大家都稱奇不置,現在見劍秋同何濤走將出來,不勝快慰,大家圍攏來探問。

劍秋遂把自己如何與蔡師霸陳說的經過,約略告知,並說自己已允蔡師霸前去捕拿盜魁,以便將來對簿時,可以昭雪陳景歐的冤枉。

玉琴笑道:“自己的事情尚沒有著落,卻又兜搭上一件事來了。”周守道聽得劍秋將去捕盜,便對劍秋拱拱手道:“足下真是豪傑之士,赴人之厄,濟人之急,黃衫兒不是過也,我女婿的性命都賴足下援救了。”

何濤道:“嶽爺等是外來之人,此間諒會沒有歇腳,不如到舍間小坐,大家商議捕盜之策。”

周守道道:“本來我也當招接,不過我女婿的家中已被封閉了。”劍秋道:“我們就到那邊去罷。”於是何濤當先引路,一行人跑到何家來。

何濤家中本有馬廄,便先將花驢等三頭坐騎牽到廄中去上料,一邊讓眾人到他客堂裏小坐。何濤家裏有一個妻子和一個女兒,母女兩人見有客來,連忙出來敬茶。何濤是個精警幹練的捕頭,一雙眼睛何等厲害,瞧見玉琴、劍秋等五人,男男女女,奇奇怪怪,一望而知都是江湖上俠義者流。

3

遂向劍秋等訊問姓名,劍秋一一實說。周守道掛念女婿,又對眾人說道:“諸位且在此寬坐,老朽要到獄中去看看小婿,去去就來。”何濤道:“那麽請便。”周守道遂辭別眾人,扶杖而去。何濤便對眾人說道:“宜陽安靜已久,此番倪家的劫案非但失物很多,而且殺傷多命,案情重大,毋怪縣太爺要發急破案。不過陳景歐勾通盜黨的事,雖然有見證,有贓物,然而我總有些不信。但是那位縣太爺專製異常,他說定如何便如何,所以我等也無能為力,隻得趕緊緝捕盜魁到案。”

他們正說著話,隻聽外麵有人問道:“何大叔在家麽?”

何濤連忙立起喊道:“在家,在家。”跟著便見兩個捕役押者,一個瘦長漢子,反剪著手,走了進來。在前的一個便道:“大叔,今天我們碰得真巧,在城外測字攤旁捉到了這廝,查問之下,方知他果然是個盜匪,而且尖嘴老鷹也有了著落了。”

何濤大喜道:“辛苦你們,且請小坐。待我來再問一問。”便走到房中,取出一根很粗的皮鞭,跳將過去,先將這漢子抽了幾下,抽得他沒處躲避,連聲呼痛,然後將皮鞭揚在手中說道:“你姓甚名誰?快快實說。你們的盜魁現在避匿何處?”

那漢子答道:“我姓石名五官,搶劫倪家時,我不過幫他們搬運物件,並未殺人。可憐我也隻分到十幾兩銀子,一些沒有用去。聞得風聲緊急,要想逃到別地方去,所以到測字先生那邊去測個字,那一處是個安樂之地,卻不料被你們捉來,該是倒黴。可憐我家中尚有七旬老母,二十多歲的年輕妻子,還有哺乳的小兒,倘然他們知道我犯了法,捉拿到官,不知要急得怎樣,請你們就放我回去吧。”

何濤哼了一聲道:“你既然有老母妻子,誰教你做強盜?現在嚕哩嚕蘇的話少說,快快說出尖嘴老鷹褚混混在什麽地方?說罷將皮鞭一抖,象要打下來的樣子。

石五官隻得說道:“他們帶了贓物,先到小柳樹村,後來聽說小青龍等被捕,恐怕兩人要把他咬出,所以褚混混避到方城去了。”

何濤道:“那末你可知道他住在方城什麽地方?又和什麽人相識?若能把他捉到,你的罪名也可減輕。”

石五官道:“他的住處十分秘密,我實在不知。不過聽得同黨說起他在方城昵愛一個私娼,喚做小白蘭花的,常常要到那邊去尋歡作樂。或者你們不妨到那邊去偵察一下,或能撞見,也未可知。”

何濤點點頭道:“你的話果是真實麽?”

石五官道:“句句是實,若有虛言,沒得好死。”

劍秋走過來問道:“你可知此番行劫倪家究竟是不是陳景歐的主使?”

石五官道:“這事我不明白,我隻知道褚混混領我們去的,不知怎樣會連累了陳孝子,我心裏也很奇怪呢。”劍秋道:“很好,以後縣太爺審問你的時候,也須這樣實說。”何濤便仍托那兩個捕役把石五官帶到衙裏去。

不多時早見周守道回來了,跑得滿頭是汗,坐定了對眾人說道:“老朽已和小婿見過麵,幸喜尚無大礙,隻是不能多講話。他說此事連自己也不明白,大概有人故意將他陷害,但他平日並無仇人,至於和小青龍雖有些小隙,可是相隔很久,不致於便將他攀陷為盜。隻有他的表弟毛雱,以前自己待他十分親密,後來因為調戲他的妻子,所以將他逐去,現在他正是蔡師霸手下第一個紅人,不免有些疑心,他托我把這事告訴出來。又教我好好安慰小女衳香,可憐他還沒有知道小女已經死了呢,我也不敢對他說明,使他傷心。”

且待我們捕到褚混混時,自可水落石出。

劍秋道:“不錯,我們速捕劇盜為妙。”

何濤道:“聽說那褚混混能夠飛簷走壁,挾有很高的本領。我們眾捕役自知不是他的對手,現在與嶽爺等同去,我們可以得個大大的臂助。”

劍秋道:“別人怕褚混混利害,我卻不在心上,隻要能夠使我和他碰見了麵,不怕他逃到那裏去了。”

何濤便向周守道告訴方才捉到的石五官的口供,並說:“你老人家是世居方城地方的人,可知道私娼小白蘭花的香巢,築在何處?”

周守道答道:“原來那賊盜眷戀上小白蘭花。那是我知道的。小白蘭花年紀很輕,姿色很佳,確有媚人的魔力,住在城中陳倉街。他的假母老白蘭花,以前也是方城地方很著名的土娼,隻因後來年華老大,容貌衰舊,門前冷落,車馬稀少。所以她領了一個小女兒,親自教她歌唱,到了十三四歲時,已出落得十分**,實行賣**了。取名小白蘭花,在方城是很紅的。毋怪那賊盜要愛她了,但願他被色所迷,正在那邊,不難發見他的蹤跡。老朽是方城人,你們前去捕他時,老朽可以奉陪,不知你們何日動身?”

何濤道:“我們大概明天早上前去,我想你老人家雖肯奉陪,但恐耳目眾多,容易泄漏,不如分做兩起走的好。你老人家請先回去,我們隨後到你家中,見機行事。”

周守道道:“很好。老朽住在三星橋下,你們到那裏一問便知。現在我且檢點行囊,明日早上先趕回去,在舍間等候了。但願你們馬到成功。”說畢便向眾人拱拱手,告別而去。

這時天色已晚,何濤早已吩咐他的妻子,預備酒菜,所以後麵廚房裏殺雞作黍,十分鬧忙。何濤去掌著燈來,便請劍秋等在此晚餐,且留他們住宿。因為何濤家中本有兩間客房,可以下榻留客。況且劍秋等初到此間,還沒有投逆旅,理該何濤做東道主的。

劍秋等見何濤誠意款留,也就老實不客氣的留在這裏了。少停何濤的妻女搬上晚餐,他們便在中間一張大方桌上坐定吃飯。何濤幾次探問他們的來曆,劍秋等隻是含糊答應。何濤隻得講些宜陽的風景和風俗。晚餐後,何濤便領導他們去住宿。雲三娘、玉琴合居一室,劍秋、薛煥、滕固三人合居一室,一宿無話。

次日天明,大家起身,洗麵漱口,用過早餐。何濤便對劍秋說道:“今天我同嶽爺到方城去,卻不知諸位還有那一個願意同去?”

玉琴第一個說道:“我去我去。”

劍秋道:“此次我們去捉拿褚混混,說不定要到娼妓人家去,那邊都是齷齪地方,琴妹去不得。”

何濤道:“方姑娘若是一定要去,必須改裝男子,方能同行。”玉琴道:“改裝也好,隻要去得成功。記得我在棗莊,到鹿角溝去訪問年小鸞的時候,也曾假扮一個老嫗,別人也看不出破綻。此時我就改裝男子試試也好。隻是沒有男子的衣服,如何是好?”

何濤道:“間壁文少爺衣服很多,待我去向他告借一件與姑娘穿著何如?”說罷便走出門去,不多時,帶了一件英白紡綢長衫,和一頂黑紗瓜皮小帽,一雙鑲雲頭的緞鞋。玉 琴接過,便脫去外麵的褂子,穿上長袍,換了鞋子,將雲發重新梳理過,戴上小帽。何濤再授給她一柄折扇。搖搖擺擺,踱踱方步,笑對眾人說道:“你們看我象不象。”大家見她換了男裝,果然如玉樹臨風,翩翩濁世佳公子。誰會知道她是女兒身呢?

何濤的妻子在後邊張著,也看得呆了。薛煥大嚷道:“真象真象,活是一個風流斯文的大少爺。哈哈,方姑娘,我見了你自慚形穢了。”

玉琴笑道:“我已改扮了男子,你們不能再稱呼我甚麽姑娘姑娘,不要露出破綻來的麽。”又對劍秋說道:“劍秋兄,你須格外謹慎,不許再喚我妹妹。”

劍秋笑道:“不喚妹妹,喚你弟弟如何?”說得眾人都笑了。何濤道:“我們閑話少談,預備動身吧。”

滕固道:“我也隨你們一同去走走。”

劍秋道:“好的。”

薛煥說道:“我這種形狀自知夠不到去逛院子,我就陪伴雲師,在這裏等候你們的好音吧。”

雲三娘微笑道:“你們出去做事,我在這裏也有一件小事要幹去哩。”

4

於是何濤、劍秋、玉琴、滕固四人辭別了雲三娘,離開宜陽,趕向方城而去。宜陽距離方城不遠,所以第二天的下午,他們已到方城,尋到周家。周守道正前一腳趕到,盼候他們駕臨。與眾人相見,十分喜歡。且見玉琴已改換了男裝,很覺驚異,以為她是個女子,怎樣也要來捕盜,卻不敢詢問。

何濤對劍秋說道:“我們吃公事飯的人,每到一處,容易被人注意,三位都是生客,前去遊院,一定不會露出破綻。我乘你們去的時候,先到此地縣衙裏下了公文,然後再來相機幫助。今晚還不知道那劇盜要不要到小白蘭花家裏去,我們切莫走漏了風聲,打草驚蛇。”劍秋道:“這卻理會得。”於是大家坐了一會,捱到傍晚時候。

劍秋道:“我們可以去了,卻不知小白蘭花家在那裏?”

周守道說道:“你們出了大門,向西一直走,過了一頂小橋,左手轉彎,那邊街道沿著河的便是陳倉街。小白蘭花住在陳倉街第六家,門前河中停著一隻畫舫,很容易認得出。那畫舫也是小白蘭花家裏的,如有客人呼喚,可以坐著船吃酒,船上點著燈,在河中**漾,很是有趣。”劍秋記好了周守道的話。他們將寶劍留在周家,不能帶去,以防給人看出行蹤。隻有滕固把他的軟鞭圍在腰裏,一齊走出周家大門,慢慢踱到陳倉街來。

一見三人走進,便含笑相迎,說道:“客人來了,請樓上坐。”劍秋等從來沒有逛過妓院,都是門外漢,跟了婦人,走到樓上。見是一排三開間,那婦人一拉右邊的門簾,三人便走進一間精美的房間,收拾得十分潔淨。婦人便請三人坐下,娘姨早擺上四隻茶盆,獻上香茗,絞上熱手巾。婦人便喊道:“金寶你們快來伺候少爺們吧。”外邊嬌聲答應著,跟手便走進三 個少女,粉白黛綠,盡態極研,走到三人身邊來伺候。

三人不欲露出破綻,隻好虛和她們敷衍。劍秋拉著他身邊立的穿著淡青色褂子的纖手問道:“你年紀很輕,叫什麽名字?可就是小白蘭花麽?”

那少女答道:“不是,小白蘭花是我的姊姊。我是小小白蘭花。”

劍秋笑道:“有了小白蘭花,卻不道還有小小白蘭花。你真是小而又小了?”又向那婦人問道:“小白蘭花呢?怎麽不出來接客?我們都是聞名而來的,必須要見見她的芳容。你是誰?可就是老白蘭花麽?”

婦人道:“少爺,我正是老白蘭花。少爺要小白蘭花來伺候,請等一刻就來的。少爺貴姓?”

劍秋答道:“我姓嶽。”又指著玉琴和滕固道:“這位姓方,這位姓滕。”老白蘭花見他們都象富貴子弟,便對小小白蘭花等說道:“你們好好伺候這三位少爺,我去去就來。”說罷便走出房門去。

那個伺候玉琴的少女名喚銀寶,穿著淡紅衫子,眉目娟秀,體態**。她瞧見玉琴明眸皓齒,是一個帶著女性的風流大少爺,便想放出她狐媚的手段去灌玉琴的迷湯。扭股糖兒似的坐在玉琴懷中,把粉頰貼到玉琴的香腮邊,放出很親密的樣子。說道:“方大爺,我看你大約還不到二十歲吧?家裏可曾娶過娘子?”

玉琴搖搖頭道:“沒有。

”銀寶笑著問道:“你愛我不愛我?”說罷攜著玉琴的手,拖到床沿上,一同坐下。

玉琴道:“你嬌小玲瓏很是可愛。”

銀寶道:“你愛我麽?那是我的福氣,我有你這樣美貌的方大少,肯賞臉愛我,不知幾世修到的呢!”說罷,又將粉頰湊過來說道:“請你吻我。”

玉琴不得已便捧著她的粉頰,接了一個吻。銀寶是個十分**而賣**的女子,見了玉琴這樣俊美,早已傾服得五體投地,又聞著玉琴的口脂微度,有一種甜蜜的芳香,不覺笑道:“你真好,你真好。”卻反將玉琴的粉頸勾住,去親她的櫻唇,又把手在玉琴脅下亂抓,玉琴一則受不住奇癢,二則誰耐煩去和這娼妓多所纏擾?便將手臂向銀寶輕輕一拉,銀寶早已倒在**,兀自格格地笑個不止。說道:“想不到你這樣溫文風雅的人,嫩臂嫩骨,卻生得好大力氣。”

銀寶笑道:“你怕癢麽?那麽將來必要怕老婆。”說罷掙紮著要想起身。卻被玉琴一手按住,不放銀寶起來。劍秋和滕固各和小小白蘭花、金寶等廝纏了好一歇,還不見小白蘭花前來,心中都覺得不耐。劍秋便將小小白蘭花放在膝上,低低問道:“你可知你的姊姊現在有什麽事?為什麽還不出來相見?可是那邊已有客人麽?請你告訴我。”

小小白蘭花說道:“這幾天我姊姊忙得很,因為有一個姓褚的客人是她的老相好,現在天天到此。今天要帶了姊姊去坐燈船呢,恐怕我姊姊不能出來見客。嶽大少你還不如愛我罷。”一邊說,一邊低頭拈弄著自己的辮梢。

劍秋又問道:“那個姓褚的是個什麽樣人?”

小小白蘭花說道:“這個我卻不知,姓褚的生得身長力大,胸闊膀粗,我見了他便有些害怕。因為他的須髯硬如刺猥,刺到我的頰上十分痛的。卻不知我姊姊怎麽大膽去和他一同睡的。”這句話說得劍秋笑起來了。這時忽聽得樓下有很粗暴的聲音問道:“你們已預備好了麽?我們便要到船上去了。”接著便聽老白蘭花的聲音回答道:“好了好了,褚老爺請你略坐一歇,我女兒正在更衣妝點。”隨後便聽得噌噔噌噔的樓梯響,走上兩個人來。

劍秋知道是褚混混來了,連忙將小小白蘭花一推,跳到房門口。在門簾背後一眼張出去,隻見打先的一個,年約四十開外,麵色蒼黑,鼻嘴很尖,這一張臉生得真象老鷹一般,身長臂粗,顯見得孔武有力,穿著黑綢袍子,十分猙獰可怕。背後的一個也是個健男子,手裏托著一隻鳥籠。一掀對門房門簾,大踏步走進去了。

劍秋想時不可失,便對小小白蘭花很嚴厲地說道:“你快快與我喊老白蘭花前來,我有話同她講。”小小白蘭花不知就裏,便走下樓去,把老白蘭花喊得前來。

劍秋見了她,便將桌子一拍道:“可惡的七十鳥,你不要欺生,大爺一樣有的是錢,為什麽你不將小白蘭花出來見客,現在不是她那邊有了客人來了麽。今晚非教小白蘭花出來見見不可。”

老白蘭花麵上露出尷尬的形色,低低說道:“我們那裏敢欺生,實在小白蘭花今晚已有了客人。早已定下她一同去坐燈船,所以不能奉陪。明天爺們再來時,就可以了。”

劍秋道:“放你的狗屁,來不來要趁大爺的便。別的話少說,快去把小白蘭花喚來,不然莫怪大爺們要鬧得你的院子翻身。”

滕固在旁說道:“我們也不必定要白相小白蘭花,不過要見見她的麵罷了。即使已有客人,也可以到此走一遭。”

玉琴也說道:“識時務的快將她喚來罷。”老白蘭花被迫不過,隻得說道:“那麽待我去和褚老爺商量商量看。”說罷回身出房去了。隔了良久,方見老白蘭花領了一個年可十八九的少女,走進房來。那少女穿著淡綠衫褂,梳著時式的髻,插著一隻顫巍巍金鳳,雲發漆黑。鬢邊戴上一排茉莉花。裙下金蓮瘦小,穿著湖色軟緞繡花的鞋子。生得雪白粉嫩的瓜子麵孔,加著明眸皓齒,瓊鼻櫻唇真覺得天生尤物。我見猶憐,毋怪豔幟高張,芳名鵲起,能使一般急色兒顛倒石榴裙下了。小白蘭花見了三人,便跟著老白蘭花叫聲嶽爺、方爺、滕爺,便姍姍地走到玉琴身邊。

小白蘭花立起身來,對玉琴帶笑說道:“方爺,今晚很對不起你們,因為那邊已有客人了,要我坐燈船去,不得不失陪了。明天請爺們早些前來。”玉琴將她身子按住說道:“你再坐一刻兒去,那邊是客,我們這裏也是客,我們要同你坐燈船去。”

劍秋拍著手哈哈笑道:“小白蘭花,你看這位方爺可好?真要勝過那邊老鷹麵孔的客人十倍百倍。”

滕固也故意大聲狂笑道:“何止十倍百倍,簡直要千倍萬倍咧。小白蘭花,你好好伴著這位方爺罷。那個強盜麵孔的客人,生得這樣怕的麵孔,卻要來逛院子,真是他沒有對著尿甏照照他自己的嘴臉。”說得眾人都哈哈笑將起來。

笑聲未已,忽聽對麵房裏豁剌剌一聲響亮,接著又聽虎吼也似的聲音大喊道:“那裏來的忘八羔子,膽敢捋你家爺爺的虎須。再要不識相時,仔細你們的頭顱也將被我擰了下來。小白蘭花還不走過來麽?”

小白蘭花和老白蘭花等聽了,一齊大驚失聲,好象將有大禍降臨到他們身上來的樣子。

第四十一回破疑案宵小反坐贈圖冊機關得明

1

此時小白蘭花又想立起身來要走,玉琴仍用手將她按住說道:“那邊敢是瘋狗叫麽?不妨事的,你且坐一刻兒。”小白蘭花不得脫身,知道今天事情將要鬧僵了。老白蘭花便向三人央告道:“你們算是照顧我的,請快放小白蘭花去吧。那姓褚的生就強盜般的脾氣,不是好惹的,你們犯不著和他計較,且讓他一步罷。”

劍秋也將桌子一拍道:“不行不行,今晚一定不放小白蘭花出去,看這廝有什麽手段來對付我們。我們什麽都見過,紅眉毛,綠眼睛,三頭六臂,什麽都不怕,休說那廝!”

滕固也跳著樓板大聲罵道:“那裏來的狗娘養的,大爺發怒時管教將那廝狗腿都折斷。來來來,試試你家大爺的本領看。”滕固說話未畢,又聽對麵房裏乒乒乓乓的響起來,正在那裏擄桌子,摔凳椅,房門都倒將下來。

劍秋也飛起一腳,將桌子跌翻,桌上的茶盆、茶杯豁剌剌跌個粉碎。唬得老白蘭花等隻說天啊天啊。這時對麵房裏已跳出兩隻瘋狂的老虎,正是褚混混和他的夥伴,直衝到這邊房裏來。見了三人,指著罵道:“好小子,你們真是不知厲害,敢和你家爺爺爭奪,須吃我三拳頭。”說罷使個黑虎偷心勢,一拳向劍秋胸前打來。劍秋側身讓過,一蹲身飛起一腳,照正褚混混腰裏踢去。

玉琴低頭一鑽避了過去。這時褚混混識得他們都是有好身手的人,不敢怠慢,急忙用出平生力氣,跳下炕床,又向玉琴一掌打來。玉琴輕輕一跳,早跳到褚混混身後。褚混混收不住,一掌打去,正打在牆上,把牆頭打成一個窟窿。回轉身來,早見劍秋、玉琴一個在左,一個在右,向他夾攻上來。遂罵了一聲:“好小子,真厲害!”從身邊拔出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向兩人猛刺。

兩個人雖沒帶兵器,卻不把褚混混放在心上,使開空手入白刃的法兒來應戰。褚混混的夥伴和滕固各執了一隻桌子腳,兩下裏打到樓中間去。老白蘭花跪在地上,哭喊著爺們快快住手,不要弄出了人命大禍。小白蘭花和銀寶等,有的躲在床底下,有的逃到樓下去。嚇得麵如土色,魂飛天外,隻喊救命救命。

樓中間地方較房裏寬暢,滕固使開那枝桌子腳,如旋風一般,上下左右,直向褚混混的夥伴打去。那人抵敵不住,得個間隙,跳到窗檻上,要想逃走。卻被滕固一下橫掃過去,正打中他的大腿,從樓窗上跌下去。恰巧下麵正安放著一隻盛淡水的牛胎缸,那人正跌在缸中,滿身是水,昏了過去。滕固隨後跳下,一把將他從缸中提起,找到了根繩子,將他緊緊縛住,丟在一邊。

褚混混在樓上和琴劍二人廝鬥。玉琴一心想把褚混混活活捉住,所以專伺他的間隙而進。褚混混雖勇,究竟不是二人的對手,知道今天要失敗了,還料不到他們是為了宜陽的血案,特來捕捉自己的呢。劍秋一拳打到他腋下時,褚混混一縮身讓過那拳,順勢把手中的匕首使個犀牛分水式,向劍秋當胸衶去。劍秋正撞進來,那匕首離開劍秋的胸前不到三四寸,急待躲讓。

玉琴在旁看得清切,早飛起左足,正踢在褚混混的手腕上,一柄匕首飛出去,斜插在壁上。正在老白蘭花的身邊,嚇得老白蘭花嘴裏隻喊南無救命王菩薩。褚混混手中去了家夥,心裏更覺驚慌,把兩個拳頭向琴劍二人虛晃一晃,飛身跳上窗沿,飄身而下。

琴劍二人也跟著跳到庭心,喝道:“強盜那裏走?”褚混混便穿出大門,剛想逃走,忽然門外早有一人揚起軟鞭,攔住去路。正是滕固。褚混混見有人攔住,急使個猛虎出洞勢,向滕固撞去。滕固一側身,手起一鞭,正打在褚混混的背上,打得他眼前金星亂迸,踉踉蹌蹌,險些跌倒。玉琴早如飛燕般自後掠至,疾飛一足,正掃中褚混混大腿。褚混混擋不 住,撲通跌倒在地。

劍秋笑了一笑說道:“幸不辱命。”於是把褚混混和他的同夥交給何濤等看管,大家走上樓去。看見小白蘭花等已從床下爬出,一個個都嚇得呆若木雞,不曉得是怎麽樣的一回事。

何濤便瞪著眼睛說道:“你們的嫖客姓褚的是個強盜,在宜陽犯了天大的血案,我們奉了縣太爺之命,特來捉拿,你們膽敢窩藏盜匪麽?”

老白蘭花嚇得向何濤等叩頭道:“我們實在不知,請爺們饒恕。”

何濤道:“那麽你可知道褚混混住在那裏?”

老白蘭花答道:“褚老爺——”說到爺字,連忙縮住,又道:“那個姓褚的做強盜,我們卻不知曉。我們隻知道他住在城外白馬橋,家中並沒有婦人的。”何濤點點頭。

劍秋便道:“起來吧,不幹你們的事,可以放心了。”

何濤道:“現在嶽爺等請仍回到周家去。我要把這兩個強盜送到這裏縣太爺麵前去查審一過,然後再要到白馬橋去起贓物,明日方可以押解回宜陽咧。”

滕固道:“好,我們就此走吧,別在這個地方留戀了。”

玉琴握一握小白蘭花的手說道:“小白蘭花,你果然可愛。但是我們還有事情,隻得和你分別了。”

小白蘭花低著頭不響,卻把玉琴的手緊緊握住。玉琴將手稍微用力一擺,早已脫離了小白蘭花的手腕。大家回身走出房去。玉琴又回轉頭來,秋波斜盼,對小白蘭花笑了一笑。見小白蘭花將手指抿著她的櫻唇,癡立著目送他們出去,好似不勝悵惘的樣子。

劍秋等離了娼家,回到周守道家裏。周守道正在挑燈守候,一見三人回來,便問這事如何?劍秋一一告訴他。

周守道聽了,不勝歡喜,向三人致謝。他早已辟好兩間客室,這天夜裏便請三人在他家下榻。

玉琴獨居一室,劍秋、滕固合住一室。玉琴第一遭到青樓去逛過,覺得非常有趣,暗想,無怪那一輩年輕的王孫公子,都喜歡走馬章台,問津桃源,向花叢中做那迷花的蝴蝶了。喜孜孜地和劍秋閑談了一番小白蘭花的事情,方才各自安寢。

2

次日上午,隻見何濤和四名捕役,押著褚混混等兩個強盜,及五七隻箱籠,便是起來的贓物了。對著三人說道:“昨夜縣太爺已將他審過,那一個姓衛名喚狗子,是褚混混的親信。隻是他們雖然承認倪家的盜案是他們做的,卻不肯招出同黨,我們馬上撲到他的家中,卻是闃然不見一人。我們搜到裏麵房裏,發見了贓物。遂把他一齊起來,“現在正要解回宜陽,就請你們三位一齊回去吧。”劍秋道:“好的。”

一見他們回來,不勝之喜。薛煥便問滕固,那劇盜可曾捕獲?滕固道:“捉到了,捉到了!”遂把他們在方城的事約略告訴。

玉琴卻大講他們逛妓院的事。又說道:“我做了幾天男子,很覺爽快。無怪古時花木蘭易釵而弁,代父從軍,在外十多年,沒有人識破她。可惜萬裏歸來之後,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終究是個女子啊。”於是她走到何濤女兒的房裏去更裝。重新對著菱花鏡,妝飾一遍,回了她本來的麵目,把脫下的衣裳交給何濤的女兒,好去奉還人家,遂回身走出。

見何濤業已回轉,對眾人說道:“那褚混混早已下在監中,小人已見過縣太爺的麵,怎麽那毛雱師爺已捕在獄中了?”雲三娘笑道:“此事還沒有同你們說明,無怪你們要大惑不解。你們到方城去捕盜,立下功勞,難道我們二人守在宜陽吃白飯麽?因為我想陳景歐為盜,確是被人誣陷。小青龍不過是個傀儡,內幕必然有人。所以我和薛煥在夜間親自潛至獄中,尋到了小青龍,逼他透露真情,且責備他不該受人唆使,冤枉好人。

小青龍被逼不過,方才說出是受毛雱的指使。我們卻不知道毛雱為何要指使盜匪陷害陳景歐,於是我們探得毛雱的住處,又乘夜飛行到毛雱家中去,查清楚此事的內容。那時毛雱已睡,被我們從**拖起,他以為我們是飛行大盜光臨他家呢,嚇得他隻喊大王饒命。我們便逼他將此案的真相說個明白,且說小青龍已經告訴說是你的唆使,陳景歐為盜實在是為你所害。但你和陳景歐有何冤隙?

要存心害他。快快實說!我等是江湖俠客,專代人家打抱不平,如有半句謊話,一劍兩段。他方才說出自己因為要想法陳景歐的妻子,曾遭陳景歐驅逐,所以銜恨入骨,處心積慮,借這機會害他。卻不料陳景歐的妻子業已自縊,自己的計劃依然落了空。於是我們逼他將口供寫在紙上,便把他四馬倒攢蹄的縛起,懸在梁間,然後回來。

次日一早,我們二人馬上去見蔡師霸,把這事的詳細告訴他,且把毛雱親筆寫下的口供給他觀看。那時他不能袒護毛雱了,歎口氣說道:‘原來此案尚有這麽一重黑幕,我實 在冤枉了陳景歐陳孝子。不過毛雱的心術太險,人心鬼蜮,一至於此。’他遂立刻著令捕役去把毛雱捉到,又將小青龍從獄中提出審問。

我們二人在旁做見證,小青龍便實說陳景歐並非盜黨,都是毛師爺教我說的,至於贓物也就是我分得的,是毛師爺暗中預先栽在陳家園裏的。蔡師霸便問毛雱,哪知毛雱當堂不肯承認,反說他受了我們的威嚇,還要避免生命的危險,所以不得不寫此口供,並非出自本意,至於小青龍的說話,前後矛盾,顯見得也有人逼迫他如此說法,要求縣太爺明斷。

周守道聽了說道:“哎呀,原來其中是這麽一回事,我女婿待毛雱親如骨肉,想不到他恩將仇報,把我女兒也害死了。真是天理不容,神人共憤。”

何濤道:“現在縣太爺快要坐堂審問褚混混,我們不如一同去聽聽。”

劍秋道:“很好。”於是一行人一齊走到縣衙裏來。隻聽差役正在呼喊,站班伺候蔡師霸坐堂了。劍秋等都立在階下旁聽。蔡師霸升案坐定,即命差役先將褚混混、衛狗子帶上。褚混混帶著手銬,被捕役們推到堂階,見了蔡師霸,立而不跪。蔡師霸勃然大怒,便將驚堂木一拍,喝問道:“你就是大盜褚混混麽? 身犯國法,見了本縣還不跪下!”喝令左右將棍重打,早有兩個差役握著笨重的木棍走過來,照正褚混混的後腿連敲幾下。褚混混不覺撲地跪倒,左右將他按住。

蔡師霸又問道:“倪家的劫案是不是你領著徒黨去做的?”

褚混混道:“正是。人也是我殺的,物也是我搶的。今日到此,不必圖賴。”

蔡師霸又問道:“那麽在你的盜黨裏麵,可有陳景歐這個人?他是不是坐地分贓的?快快實說!”

褚混混道:“是不是宜陽有名的陳孝子?他那裏會做強盜?我也和他素不相識,豈有受他主使之理?但我也聽得有人誣陷他有份,這不是冤枉好人麽?可笑你這狗官枉自做了一縣的父母,偏會聽信人家的讒言,將他屈打成招,押入站籠,真是昏聵之至。若被包龍圖海 青天在地下聽得了這個消息,豈不要笑得肚皮痛麽!”

蔡師霸被褚混混這麽一說,氣得他麵色轉變,便吩咐左右將石五官和小青龍兩個地痞以及毛雱、陳景歐一齊提到,逐一審問口供。小青龍等和石五官都說此案與陳景歐無關,蔡師霸向小青龍喝問道:“你今天說此案與陳景歐無關,那麽你為什麽以前苦苦攀陷他是強盜呢?”

小青龍指著毛雱說道:“這是姓毛的唆使我如此說的。現在我們都已捉到,我也覺悟不該冤枉好人了。”

蔡師霸冷笑一聲道:“今天你才覺悟麽?”於是又問毛雱道:“陳景歐明明是無辜的人,你卻主使盜黨,捏詞誣陷,究竟存的什麽心思?你是懂刑法的人,怎麽知法犯法,快些直招!”

毛雱依然不肯承認,卻說:“小青龍出乎爾,反乎爾,或者他受了別的奸人的唆使,要來害我。請縣太爺明斷,使小人不致無端受冤。”

小青龍聽了褚混混的話便道:“褚大哥說得是,我們死在一堆,倒也快活。我年紀有三十歲了,死了也不算壽命短,怕什麽呢?本來我也沒有這種念頭,都是那個姓毛的教我害姓陳的,我上了他的當哩。”

蔡師霸聽得明白,便將驚堂木一拍,對毛雱說道:“你聽得麽?他們都說此案無關陳景歐的事。你卻無中生有,含血噴人,險些兒使本縣誤殺好人,你還不直招,也要叫你嚐嚐那虎頭夾棍的滋味了!”吩咐左右將夾棍伺候,把毛雱上了刑罰。

毛雱打熬不住,隻得招了。陳景歐在旁聽得毛雱招認,心中方才明白,不勝悲憤。蔡師霸吩咐書吏一一錄了口供,將各人定罪,分別送入牢中。

陳景歐無罪釋放。於是此案的真相大白,宜陽人民聞得這個消息,一齊稱快。蔡師霸因為劍秋等有協助捕盜之功,遂要邀請他們在縣衙中留宿一日,設宴報謝。

劍秋等豈肯含此口腹之惠,再三辭謝,一齊出得縣衙。

3

陳景歐和周守道相見,聽得衳香身殉的噩耗,抱頭大哭,痛罵毛雱無良,把自己害得如此田地。幸虧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大盜受縛,冤屈得伸。周守道一邊安慰他女婿,一邊介紹他女婿和劍秋等相見,把劍秋急公好義,挺身出來代他伸冤的事情,一一告訴。陳景歐便向五人下拜致謝。劍秋等把他扶起,也安慰他幾句話。

景歐要請劍秋等到他家裏去坐,劍秋等一口答應。遂別了何濤,走到陳家。路上看的人擁擠不堪,如觀賽會,說什麽俠士咧,孝子咧,紛紛傳說。

陳家的大門同時也已啟封,陳景歐請眾人入內。臨時雇用了幾個仆人,打掃收拾,請眾人在廳上寬坐。自己走到房中,想起衳香,觸景傷情,放聲痛哭了一回。遂命下人到飯館中去喚了一桌上等的酒席,買了二壇子酒來。到得晚上,便設宴請劍秋等飲酒,又向劍秋等說了許多感謝的話。劍秋等對他十分敬重,無非用話安慰他。酒闌時,玉琴對劍秋無意中帶笑說道:“我們到這裏已有好幾天,都為了要訪尋那個黃鶴和尚,卻救了一個好人,破了這盜案,總算不曾白走。但是黃鶴和尚卻依然不見,教我們到那裏去找他呢?”

劍秋答道:“正是。我們已到過龍門山,未能見麵。後來聽得人說他時常到宜陽來飲酒的。所以我們趕到這裏來了。敢是你知道一二麽?”

景歐道:“我與那黃鶴和尚是個方外之交,也曾到過他山中去。他也時常到這裏一壺天酒肆中喝酒,時時和我一局圍棋,消遣永日。但是他別的地方卻不大出去,現在他好久沒有來了。我正記念他。”

劍秋道:“呀,他沒有來麽?那麽到了那裏去呢?”

景歐道:“黃鶴和尚古怪,不肯和陌生人相見,且不喜多管閑事,或者他在寺中沒有出去,不過推辭而已。”

玉琴道:“是的,那個小沙彌和我們說話時候,麵上笑嘻嘻的,恐怕黃鶴和尚真在裏麵,不肯出見,有意說謊,我們上了他的當了。我們明天不如馬上回到龍門山去,再去看他。倘然他再推托時,我便不管好歹,闖將進去,把那和尚捉出來,看他到底見不見。”說得眾人都笑了。

劍秋道:“琴妹說得好爽快,不過我們有事請教他,怎好這樣無理呢?”

景歐道:“你們要見黃鶴和尚,不如待我伴你們去走一遭,總能夠與他見麵的。卻不知你們有什麽事情請教他?”劍秋遂將鄧家堡的事約略告訴景歐。

景歐便說道:“那麽此事不宜耽擱,明天我就奉陪諸位前往。”

劍秋道:“很好,有陳先生同去,不愁再落空了。”於是這天夜裏散席後,劍秋等都在陳 家住宿。景歐略盡東道之誼,也不能算什麽報答。

次日早上又請眾人用早餐。景歐把家事托付給了他的丈人周守道,立刻就要伴他們同走。劍秋遂到何濤家中,取了行囊和花驢等三頭坐騎回到陳家,於是一同啟行,不多幾天又回到龍門山。大家迤邐上山,走到龍門寺前。雲三娘忽然教景歐匿在廟旁樹後,說道:“仍讓我們去叩門,試試他見不見。”五人遂走過去上前叩門。不多時門開了,走出那個小沙彌,一見五人,不覺一呆。

劍秋便說道:“請問你們師傅可曾回來?在此不在此?我們要見見他。”小沙彌搖著頭答道:“這幾天沒有回來,隻好對不住你們白走了。”

薛煥大聲說道:“你這話可是真的麽?出家人不能說謊。我們特地前來見他,為何終是不見?”小沙彌聽了,麵上露出尷尬的樣子說道:“並非不見,實在沒有回來。”

劍秋道:“好,那麽我請一個人來見他如何?”遂回頭喊道:“陳先生快來。”

景歐便從樹後走出,很快地走過來說道:“慧覺,你認識我麽?師傅究竟可在寺中?我們有要緊的事體見他,不是玩的。你老實說。”那小沙彌突然見了景歐,不由麵上微紅,向景歐行禮道:“原來是陳先生駕臨,我不能再說謊言。師傅正在寺中,沒有出去,請裏麵坐。”

小沙彌道:“請你們不要見怪,我師傅不歡喜見生客,教我如此說法,我也不得不說。”

玉琴道:“我們上了你的當,真是不淺,你師傅怎麽如此大架子?”

小沙彌道:“他老人家是這樣脾氣的,抱歉得很。”說罷,便上前代他們牽了坐騎,請眾人進去。景歐當先,一行人穿過大殿,繞過回廊,走到一處花木幽深的禪室前麵,透出一縷清香。

小沙彌早和景歐先走到禪室中去。五人立在庭中等待。一會兒景歐回身走出,對五人說道:“黃鶴和尚有請。”於是五人跟著景歐,踏進禪室。隻見禪室中精雅清潔,宛如名人的書房。禪床前麵立著一個老僧,相貌清奇,長髯過腹,穿著一件黃布衲,踏著雲鞋。向五人合十說道:“貧僧不知居士等駕臨,有失迎迓,罪過罪過。”

劍秋暗想都是你不肯接見生客,累我們到宜陽去兜了一個圈了,遇見了陳景歐,二次到臨,方才得見。你還要說什麽客氣話呢!便帶笑說道:“不敢,不敢,我等此來因有要事求教,望上人不吝教誨。”

黃鶴和尚道:“居士等有何見教,且請坐了再說。”於是大家告謝坐下,小沙彌早獻上香茗和果盒前來。劍秋便把鄧家堡鄧氏弟兄在地方上為非作惡,以及他們自己的來曆,約略奉告。黃鶴和尚肅然起敬道:“原來居士等都是昆侖劍俠,失敬得很。貧僧也聽得一明禪師的大名,是俠是仙,不可幾及。那鄧氏弟兄做了土豪惡霸,為害不淺,有違了他們亡父的初衷,可惜,可惜!”

劍秋道:“他們堡中機關甚多,名喚什麽五花八門陣,我們去了兩次,都受傷而退,未能將他們剿除,這是大大的缺憾。聽說那五花八門陣以前是上人代他們擺設的,布置的,解鈴還仗係鈴人,所以我們專誠拜訪。仰求上人指示破之之法,想上人斷不致袒護惡人而拒絕我們的請求。”

黃鶴和尚聽了劍秋的話,捋著銀髯,歎口氣說道:“不錯,還是貧僧以前代他們計劃的,約有數十年了。當初他們的亡父鄧振洛和我相識,他因要防禦冤家,所以和我商量,貧僧一時之興,代他設下了那個五花八門陣,久已忘懷。不料鄧氏弟兄借為護符,公然作惡,貧僧不啻為虎傳翼,助紂為虐,豈是貧僧始料所及呢!難得居士等仁心俠骨,前去除惡,承不惜遠道賁臨。要貧僧相助一臂之力,貧僧豈敢辜負盛意呢!”

說罷立起身來,遂向書架上抽出一本小小圖冊,展開來給劍秋等看道:“這是五花八門陣的陣圖和說明書。你們看了這個圖冊,便很容易破去了。”

綠色的點線,是表明進去的途徑。黑色的直線,是表明出來的途徑。你們走的時候,須得走了十步,向左一轉彎,再走了十步向右一轉彎,這樣可不致誤中機關,避免危險。出來的時候,卻先向右轉,也是這樣十步轉彎的走法,隻要記好左右罷了。至於詳細的情形,請你們看了說明書,便可知道。不守中間還設有一座司令樓,有人在上麵蠪望,倘然敵人入了火門,他們就扯起紅色的燈籠。

又若進了乾門,便鳴鍾一下。進了坤門,鳴鍾二下。以此類推,他們便很容易知道敵人的所在而向他包圍了。貧僧現在把這圖冊贈與諸位,望諸位前去可以勝利。貧僧感謝不置,因為貧僧也在這裏懺悔了。”劍秋接過圖冊,向黃鶴和尚表示謝意,說道:“得了此圖,破鄧家堡易如反掌了,這都是上人之力。”

黃鶴和尚又問他們怎會知道那五花八門陣是他擺設的,劍秋等遵守那老人的叮囑,不肯直說,隻得含糊推托過去。黃鶴和尚又向景歐問起別後情形。景歐歎了一口氣,便把自己被毛雱陷害的情形,一一奉告。

黃鶴和尚也不勝太息,便問景歐此後怎樣,景歐道:“室家已毀,功名無份,我對於這個塵世更有何求,卻逢到昆侖劍俠,眼見他們飛劍弄丸,行俠仗義,不勝羨慕,我想跟他們同上昆侖,拜見一明禪師,收我做個徒弟,情願在山學藝。不知道我的癡望成功不成功?”

劍秋道:“陳先生有此決心,我們一定帶你前去。”

景歐大喜道:“既然如此,今後我也不再回宜陽,重傷我心。跟你們一起走罷。”

劍秋點點頭,表示允意。於是景歐便借過筆墨,寫了一封信給周守道,說明自己上昆侖山去,一切家事托他代理,自己厭棄塵世,不回來了。這封信便托黃鶴和尚差人代為送去。於是黃鶴和尚便留眾人在寺中用素齋。飯後,劍秋等和景歐齊向黃鶴和尚道謝告別。黃鶴和尚也不堅留,送出門外。劍秋等牽了坐騎,拜別了黃鶴和尚,一共六人,走下龍門山,向洛陽進發。

奇人公孫龍前麵曾略露頭角,天王寺中突如其來,飄然而去,好如神龍見首不見尾,不獨琴劍等要掛念他,便是一般看書的想也不能不懸於其人,現在忽地又和琴劍等重逢了少不得先要把公孫龍的來曆,略略補述一下,好使頭緒清楚。

公孫龍世居河北邯鄲,生身母早已故世,他的父親公孫清娶了一位繼室趙氏,又生了一個幼子,因此趙氏在她丈夫麵前說壞話,常常虐待他。公孫龍少時又不讀書,反喜歡持槍弄棒,好勇頭狠,和裏中小兒成群結隊,兩邊打架。趙氏別的事不教他做,卻教他到山上去打柴。有一天不知怎樣的,公孫龍和一個小兒打架,一失手便把那個小兒打壞,那小兒的家人哭哭啼啼,隻道那小兒已打死了,遂抬到公孫龍家裏來,要他們抵命。公孫清恰才出外,弄得趙氏幾乎無法對付,幸經鄰人解勸,把那小兒抬到傷科醫生那邊去醫治。

公孫龍知道自己闖出了大禍,後母本來對他厭惡,現在一定不肯饒他,沒奈何隻得往山上一走,那時他不過十二三歲。單身出外叫他那裏去找容身之地呢?

路上有一頓沒一頓的逃到了山東德州地方,卻遇見一個老道,執著拂塵,飄著長須,相貌清奇,一見公孫龍躑躅窮途,便問他到那裏去,公孫龍老實告訴,老道便對他說道:“可憐的孺子,茫茫大地,你走到哪裏去呢?不如隨我一起走罷!”

公孫龍本是膽大的人,既有人肯收留他,自然很願意相隨,便向老道拜倒,願拜他為師。老道微微一笑,扶他起來,教他跟著走,行到登州海濱一個山上寺中去。那山名喚小青山,那寺叫做清心寺,就是老道修道之處。那老道名喚黃一清,也喚做清心道人,廟中人也不多,公孫龍便住在廟中為道人執役。道人見他很是勤懇,十分喜歡他。

這樣過了幾個月,他在山上讀讀書,做做事,空閑時在山頭玩賞風景,很覺無聊,老道又時常出外,一天道人自外邊歸來,飲酒之時,把公孫龍喚來,對他說道:“我見你天資聰穎,是個可造之才,現在亂世之時,正要用武,不如待我教授你一番武藝,好使你先有防身的本領。”

公孫龍聽了,正中心懷,遂拜求清心道人即日賜教。清心道人又喝了數杯酒,便領公孫龍到一間室中去,室中陳列著刀槍劍戟許多兵器,清心道人便問公孫龍喜歡學習那一種,公孫龍要學雙劍。

公孫龍盡心學習,一步步由淺入深,不到半年,公孫龍的劍術大大進步了。道人對他說道:“你學的還是第一步,進步得也算不慢,現在把第二步教給你,至於第三步卻非尋常人所可望及,到時再說。”

於是便把雙劍使開,初起時兩道白光,兔起雞落,後來舞得緊急,並成一團白光,滾開來如車輪大,道人的全身都隱蔽在白光中,不見影蹤,劍光到處,似有風雨之聲,舞了一回,白光漸漸收小,忽地向東邊飛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