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江女俠五

第二十九回究途落魄鬻書臥虎村月夜飛刀蹈險天王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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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琴躍出迎素閣,覺得自己這般處置鮑文遠,很是得當,將來鮑提督回來時,也知道他的兒子咎由自取。去掉兩道眉毛,真是大大的便宜呢!遂飛身出了後園,尋到衙前馬廄裏,輕輕地牽出一匹桃花馬,縱身躍上,潑剌剌地便跑。

街市若死,一個人也沒有知道。但是來到城門口卻不能過去了,玉琴心生一計,便在馬上高聲喊道:“快開城門!開門!開門!”

守城的睡夢中聽得喊聲,連忙爬起來問道:“你是誰啊?半夜三更來喊開城門?須知城門關了,非到天明不開放的!”

玉琴道:“你不認識我麽?我就是住在鮑提督衙門裏的荒江女俠。因有緊要事務,要去請鮑提督回來,所以夜半出發,你休得誤了公事,快些開罷!”

守城的也早聞得女俠的大名,便咳嗽了一聲道:“原來是女俠麽?開了!開了!”一會城門果然大開,玉琴更不答話,把馬一夾,那馬潑剌剌地竄出了城,望大道上風馳電掣而去。

這樣整整跑了一日夜,才到荒江。那馬已跑得疲乏,四蹄撲在地下,口中盡噴著白沫,再也不能走了,玉琴棄了那馬,走到家中。陳四迎著,便問:“姑娘回來麽?昨天黃昏時候,嶽爺匆匆地跑回家的,我曾問他有什麽事?他隻搖頭不語,帶了他的金眼雕跨著龍駒便走。臨去時對我說,倘然姑娘回來,隻說他已上螺螄穀去,教姑娘趕緊也到那兒。

玉琴點點頭道:“我也要走咧!你好好看守家門,休管閑事,倘有人來問我,你隻推說不知便了。”陳四諾諾連聲,他心裏卻在暗想:琴劍二人前被鮑提督邀請去的,風聞盜匪業已肅清,他們到賓州去歡聚,鮑提督正要酬謝他們的功德,何以二人一先一後的回來,突然離家呢?恐怕又出了旁的事了。

但他知道玉琴的脾氣,隻得悶在肚裏,不敢詢問。玉琴將鑰匙開了房門,進去收拾一個大包裹,把所有的數百兩紋銀也帶在包中。在室中看了一回,複將房門鎖上。用了午餐,又到父母墓上去拜別,然後跨上花驢,離卻故鄉,重又趕奔前程。

一路曉行夜宿,途中無事,早已來到奉天省城。天色已晚,在一家逆旅內住下。黃昏時用過晚飯,忽見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者,麵上架著老花眼鏡,手裏托著水煙筒,走進房門,向她點頭播腦地含笑問道:“姑娘,你姓方呢?究竟還是姓嶽?”

玉琴被他一問,心裏有些奇異,遂說道:“老人家你是誰?”

那老者答道:“我就是這裏的店主東。”

玉琴道:“那麽我早已告訴你店裏的夥計說我姓方——怎會有兩個姓呢?”

老者笑道:“便是為了這一層,我敢冒昧來問一聲。”

玉琴有些不耐煩,正色說道:“老板,你特來查問我的姓名幹麽?”

老者道:“姑娘,我也並非別意,隻因去年冬裏,城中大大地鬧著竊案,所失去的都是富家巨室的珍寶,忙煞了許多的捕役,總是不能破案。後來不知怎樣的那兩個飛行盜賊,竟在城外徐太史的別墅裏,被兩位過路客人捕住,所有贓物都藏在墅中,經徐家家人報告後,才破了這個巨案。但那兩位客人卻早已走了,聽說是一男一女,兄妹稱呼,臨去時自稱姓嶽,不肯說出名字居處。

據聞女的騎著一頭花驢,甚是剛健。徐太史說:‘這是風塵中的奇俠,所以如神龍見首不見尾,不肯出麵呢!’聽說徐太史曾為這事,詩興勃發,做了五十首詩,印送朋友。且說可惜少了一個虯髯大漢,不然倒是風塵三俠了!至於那兩個飛賊一鞫而服,押在監牢裏,用大鐵鏈釘住,著人小心防視。

哪知前月杪,竟有他們同黨秘密前來劫去,還殺傷了幾個獄卒,至今追捕未著,豈不可惜?我因瞧見了姑娘的花驢,以及裝束,很象人家傳說的那一個女俠,但見水牌上寫著姑娘的貴姓是方,所以不免有些懷疑,特地來問訊一下。還請姑娘不要見怪,直言無隱!”

玉琴恐怕多事,那肯承認,便答道:“老板原來為了這件事,我那裏有這種本領,能捕飛地大賊呢?我實在姓方。那男子是姓嶽,況且兄妹兩同行的,老板不要誤認。”店主東見玉琴一口回絕,自己當時又未親眼見過,不能確定,也隻好罷了。便道:“那麽驚吵了。”退出房去。

玉琴才知那兩個毛賊已被兔脫,暗罵官吏的防預無能。深恐他們再要來問,或要露出破綻,便閉了房門,脫衣安寢。

次日一早起身,用了早飯,付去房飯金,匆匆地騎上花驢便走。店夥計們指著她的背影,說道:“說不定這又是一位俠女子呢!”玉琴要緊趕路,出了奉天城,又向前疾馳。走了數天,又來到一個村莊。

其時日已近午,玉琴腹中饑餓,想找一家客店暫歇。進得村來,一時找不著客店,卻見那邊有一家,門前幾株垂楊嫩條淡綠,迎風而舞,裏麵書聲琅琅,讀得好不熱鬧。玉琴知是一個鄉間的學塾,催動花驢走去,又見門上懸著一副對聯是:“鐵肩擔道義”,下聯是:“棘手著文章”。寫得龍飛鳳舞,鐵畫銀鉤,個個字飽有精神。

玉琴雖不諳書法,見了也知道絕妙好字。旁邊還有一條白紙貼著,下麵已有些破碎,紙上寫著七個擘窠大字道:“江湖落魄生鬻書”。

玉琴一時好奇心生,忘記了腹中饑餓,便跳下花驢,把驢拴在一株楊樹上。挽著包裹,走到門口。咳嗽一聲,那門兒正虛掩著,推開了走將進去。門內一座院落,有一株大柏樹,亭亭如傘蓋。正中一間室裏,坐著七八個童子,口裏念著:“子程子曰……”“孟子對曰:王請無好小勇。”“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先生正坐在一張書桌前,把一塊戎尺拍得聲震屋瓦。一見玉琴步入,便立起身來,走到窗畔招呼道:“姑娘來此何事?”

玉琴道:“我是過路的,見此處門上貼著的門聯,寫得很好,很想買一副對聯玩玩。老先生可就是江湖落魄生麽?”

老先生搖搖頭道:“我乃翁而非生矣!江湖落魄生在裏麵,姑娘請進。”玉琴隨著那老先生,穿過這間屋子。見後麵小小一間書房裏,沿桌子上伏著一個二十多歲的書生,正在打磕睡,桌子上卻攤著一卷書。

老先生走到他身旁,輕輕拍著他的肩膀說道:“戴君,戴君,你竟效宰予晝寢麽?”

那書生醒來,摩著雙目答道:“我是朽木不可雕也!”一眼卻瞧見了玉琴,不由一愕。

老先生笑嘻嘻地說道:“主顧來了,這位姑娘是要來買你墨寶的。”那書生慌忙立起身來說道:“姑娘喜歡些什麽?”一邊說,一邊指著牆壁。玉琴走進房來,見四壁掛著不少書聯,琳琅滿目,美不勝收。

玉琴將纖手指著東首的一聯,上聯寫著“低昂未免聞雞舞”,下聯是“慷慨猶能擊築歌”。說道:“就是這一聯罷。”書生道:“這是寫的放翁詩句,很有悲歌感慨之意,能蒙姑娘垂青,何幸如之。”

便去取了下來。又問玉琴道:“要寫上款麽?請教姑娘大名?”玉琴道:“珠玉之玉,琴劍之琴。”

書生點點頭,遂取過筆硯,在上聯添上一行款道:“玉琴女史指謬”,放在桌上待幹,又請玉琴上坐。老先生也坐在東連一隻破椅子裏,隻是摸著短須,細瞧玉琴。

玉琴問道:“先生這一聯需價幾何?”

書生道:“一串錢足矣!”

玉琴道:“這樣的好字,隻賣一串錢麽?太便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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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生歎一氣說道:“賣一串錢還沒有人顧問呢!”

玉琴遂從身邊摸出二兩碎銀,向桌上放下道:“我就出了這一些罷。”

那書生和老先生見了燦燦的白銀,都現出驚異的麵色,書生道:“姑娘賞賜得太多了!”

玉琴道:“一些也沒有多,你就收了罷。”

書生又道:“多謝姑娘慷慨解囊。”便把那聯卷好,交給玉琴,自己便把二兩碎銀塞在衣袋裏。

玉琴接了書聯,細瞧那書生,生得麵目清秀,身上卻穿得一件破棉袍子,十分寒酸。便又向他盤問道:“不是我喜歡多管閑事,聽先生口音是江南人氏,怎的在此賣字?又寫著‘江湖落魄生’,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可能以實相告?”

書生道:“落魄窮途,阮囊羞澀,揶揄有鬼,慰藉無人。可憐我這劫後餘生,空作故裏之癡夢,長為他鄉之幽魂!難得姑娘不棄,要詢問我的底細,左右無事,我就作個簡略的報告吧:下走姓戴,草字仰高,江南梁溪金匱縣人,生長太湖之濱,山明水秀。自幼下帷攻書,博得一領青衿,卻恨文章無靈。

兩次鄉試,都是名落孫山,使我灰心之極,不作功名之想。差幸家中薄有資產,父母旱喪,拙荊也還賢淑,在家閑居,終日以詩書琴酒自娛。不料後來有一個朋友姓計名善的,介紹我認識一個吉林人,姓王名大吉,他們慫恿我到東三省販賣人參皮貨等物,運回江南,可以大獲其利。我的妹夫紀鳳池也十分讚成,願意偕我同行。

於是我同妹夫各將私產或押或賣,湊足了二萬五千兩銀子,隨著計善、王大吉二人同行。計善也出五千兩銀子的股份,我以為他是好友,一切計劃都聽從他。又把家事托付給我的一個老友姓包名勉的。我們四人遂束裝北上,途中也不寂寞,乘著海船,到得大連,安然登岸,直到吉林邊界,在李家寨王大吉忽然遇見一個偉男子,姓阮名光。

據王大吉說,阮光以前曾在軍營中吃飯,很有武藝的。阮光自言吉、黑兩省胡匪異常猖獗,他和幾處胡匪頗有交情,願意保護前去。計善和王大吉都一口允諾,要他同行。我是一個怯弱書生,聞得惡耗,心中即覺有些恐怖,既有此赳赳武夫,肯任保護之責,自然格外讚成。我妹夫紀鳳池當然也答應了。

我們一行人到得吉省,路上也很平安。我問王大吉幾時可以著手采辦,以便早去早回。他說到了省城,自有人來接洽。我也隻得聽他的話,朝晚趕路。將近省城時,我們在一個青龍鎮上一家小客店內寄宿。晚上計善倡議喝酒,王大吉首行讚成,遂端整了酒菜,五個人圍坐暢飲。我妹夫夙有劉伶之癖,嗜酒要命,所以他喝得最多。計善一一敬酒,對於我和妹夫紀鳳池尤其殷勤。

但我因為在外邊須自節製,喝了幾杯不喝了。後來我的妹夫已喝得酩酊大醉方才散席,我扶著妹夫歸房安睡。因這客店房屋狹小,我和妹夫同居一室。他們三人在外邊合居一室。

我們回房後,我妹夫已醉臥**,鼾聲如雷,我也睡在他的身旁,不知怎樣的輾轉反側,一時休想睡得著。捱了良久,肚子裏忽然又作痛起來,要想入廁,再也熬不住了,於是披衣起身,輕輕地開了房門,仍將房門掩上,走到後麵上去,腹痛不止,在廁中蹲了很久,才覺得舒暢些。

於是回轉房來,卻見黑暗中竄出兩個人,我疑是盜賊,急忙躲在僻隅,卻聽他們說道:‘那個胖子已剁死了,但那個姓戴的卻躲在那裏呢?怎麽偏尋不見?不然也要請他吃一刀!’那一個答道:‘不對吧,你不見房門已開,恐他聞風逃走,我們快快告知計兄,趕緊便走,好在銀子已到手了。’說罷閃身走向外邊去。我嚇得不敢聲張,又躲了一歇,才摸回室中,燈火早熄,到炕上一摸,我妹夫果然剁作幾段了。我遂大聲呼喊,店中人一齊驚起,方知謀財害命。忙去找他們三人時,早已走得無影無蹤了。可憐我妹夫竟死於非命,人 財兩失。

我總算還僥幸,未遭毒手。可是以後的事怎麽辦呢?一邊報官相驗,買棺收殮,一邊懇賞緝拿凶手,那裏會得破案呢?我又囊空如洗,不得已行乞而歸。來到這裏臥虎村,忽又病倒,幸遇這位聶殿臣老先生,憐我窮途落魄,遂留我在這裏住下。”

戴仰高說到這裏,那位聶老先生插嘴道:“孟子曰:‘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我雖家徒四壁,簟瓢屢空,然見戴君這樣可憐狀況,安忍袖手旁觀?況且讀書人惺惺相惜,所以留在草廬待他病愈了。

我見他寫得一手好趟字,遂慫恿他賣字,多少可以積幾個錢,以便回鄉。誰知知音者少,賞識乏人,此所以荊山有泣玉之士也!似姑娘這樣慷慨,以前沒有見過呢!”玉琴聽了這一番說話,遂問戴仰高道:先生遭逢真是可憐,在此也非久長之計,有意早些回鄉麽?”

戴仰高歎了一口氣道:“雖有此心,卻無此力,隻恨自己沒有眼睛,交著那些沒有良心的朋友,害得我如此地步!”玉琴道:“先生要回鄉,我願資助的。”說罷便從包裹內取出一百紋銀,放在桌上道:“這一些足夠你的盤川了。”

戴仰高道:“啊呀呀!萍水相逢,我怎好受姑娘這許多的銀子呢?”玉琴笑道:“皆兄弟也,我的性子喜歡幫人家的忙的,先生收了不妨,我要走了!”說罷立起身來,取了那一卷書聯,塞在包裏,回身便走。戴仰高和聶老先生又驚又喜,再要說話時,玉琴已走到外麵,二人隻得送將出來,卻見那些小學生正在大柏樹下捉迷藏,一見先生出來,嚇得立刻都逃歸原座。

隻有一個眼睛上縛著布的,還在那裏東摸西抓,引著玉琴笑起來了。二人達到門前,戴仰高一揖到地,玉琴早已躍上花驢,揚鞭而去。回頭見戴仰高還和那聶老先生立在門口癡望呢!

玉琴離了臥虎村,方覺肚子裏又饑餓起來,不由啞然失笑,自己本來不是要找飯館謀果腹的麽?怎麽遇見了一個江湖落魄生,多管了一件閑事,連自己吃飯也忘記了呢?隻好挨餓跑路了!天晚時早又到得一個鎮上,覓著一家旅店住下,點了幾樣菜,飽餐一頓。且命店小二將草料好好喂花驢,睡了一宵。

明天重行趕路,奔波旬餘,過了清明時節才到螺螄穀。玉琴在驢背上望見山影,心中不勝快慰。現在她已認識山徑了,跑進穀中,遇見法明、法空二頭陀,正領著一小隊嘍羅出來巡山。瞧見了玉琴,一齊上前合十道:“玉琴姑娘來了,我們盼望之至。”

玉琴也道:“二位師父安好?可知我師兄劍秋曾否前來?”

法空道:“嶽公子方在前天晚上趕到的,他說姑娘不日也要來此,我們非常歡迎。”二頭陀遂伴了玉琴入山,早有嘍羅入內通報。隻見袁彪和劍秋二人首先走來,背後又有年小鸞和歐陽兄弟一幹人。玉琴連忙跳下花驢,嘍羅們代她牽著,她遂和來人歡然相見。小鸞走過來,握住玉琴的手腕,姊姊長長短短的問個不住。

袁彪笑道:“我們且到裏邊坐定了再講罷!”

於是眾人來到集賢堂上挨次坐定,那集賢堂就是風虎堂。袁彪以為風姑娘已去,鬧山虎已死,此名不合,遂改了“集賢”二字,加工葺理,改造的十分宏麗,和昔日不同了。

眾人遂互問別後狀況,好在玉琴回鄉的情景已有劍秋講過,不必贅述。大家急欲知道的便是玉琴如何對付鮑文遠的一回事。玉琴便將迎素閣上的一幕趣劇講給大家聽,笑得小鸞張開了口,合不攏來。袁彪道:“姑娘真是金鋼的手,菩薩的心!換了我時,早已把他一劍揮為兩段。”

玉琴道:“那廝雖是可殺,但我看在鮑提督的臉上,姑且饒他一命。等到鮑提督回衙時,知道這事,必要重重地責備他的兒子,將來鮑文遠也許能改過為善咧!”

劍秋道:“不錯,鮑提督確是一位良將,能顧念民瘼,冒雪親征,所以我們幫著他把土匪剿除。

3

況且他待我們的情意也很深厚,他隻有這一個兒子,我們何忍使他抱喪明之痛,為若敖之鬼呢?師妹處置得很好。”玉琴聞言,嫣然一笑道:“承蒙師兄謬讚,愧不敢當。我要問師兄別後怎樣來此的呢?”

劍秋道:“我自在那天同兩個死鬼上馬加鞭,向前趕路,第二天來到一個小村落,在一家小客店裏住下,那晚他們隻是把酒來敬我,我假作喝醉了,回房安寢。他們睡在我旁邊的,待到三更時分,偷眼瞧他們兩人掩起身來,耳語數句,各從壁上摘下他們的佩刀,上前來動手,被我倏地跳起,三拳兩腳,把他們打倒在地,便把二人結果了性命,留下一封信給鮑提督,說明自己不得已而殺人之意。

這樣一則使他知道他兒子了的鬼蜮伎倆,二則也可不致連累那店裏吃官司。我又把鮑文遠交付我的公文拆視,原來是些廢紙。又把那小箱兒打開,也都是些石子將棉花包著。我也去在地上,挾著寶劍,開了後窗,輕輕躍出,到外麵跨了我的馬,一徑奔回荒江。至師妹家中,換了龍駒,帶了雕兒,趕奔這裏,才到得兩天呢!”玉琴聽了甚是快慰。

忽見堂後有一個小婢跑出來,走到小鸞身邊,低低說了幾句,小鸞便開口向玉琴道:“家母聽得姊姊惠臨,不勝欣喜,要請姊姊入內一見。”玉琴道:“原來伯母大人已在此間,我自當去拜見的。”

說罷立起身來。劍秋又笑嘻嘻地對玉琴說道:“還有一件事情要告訴師妹,就是小鸞姑娘和袁頭領已於去年冬裏在山中結婚了。我們以後要改口稱呼哩!”

玉琴忙過去拍著小鸞的香肩道:“好妹妹,你們怎麽背著我們兩個大媒趕緊成婚?如此心急,連喜酒也不請我們喝一杯嗎?”說得小鸞頰上陡起紅暈,低頭不答。

袁彪道:“姑娘不要見怪,今晚補請何如?”

玉琴道:“好的!”遂挽著小鸞的手,走到裏麵去了。年老太太和袁母見了玉琴,好不歡迎,相見後問長問短,絮語不休。玉琴始知小鸞母女在鹿角溝不能安居,因有通盜的風聲露出,所以他們隻得住到山上來。

由年、袁二老太太作主,代他們的兒女早日結親,盼望早生一位孫兒,以娛暮景呢!便在這天晚上,袁彪大設豐盛的酒席,款請琴劍二人。

一則謝媒,二則代玉琴洗塵。席間談笑風聲,妙語解頤,各人心裏十分快活。玉琴又將自己路過臥虎村,遇見江湖落魄生鬻書,自己慷慨贈銀,以及戴仰高交友不慎,幾喪生命的事告知眾人。

大眾很為慨歎,覺得朋友真不可**了。飲至半酣,玉琴又想起天王寺的四空上人,且言此去將和劍秋至寺中一探,會會這個賊禿,看他有多大本領?袁彪、小鸞聽了也願隨往。玉琴喜道:“你們二人果然肯去麽?賊禿更不足懼矣!我們要去便去,明天就走可好?”袁彪道:“姑娘難得到此,明日請再寬留一天,後天我們四人一齊前往可也?”

玉琴道:“好的。”劍秋又將自己夜探天王寺的經過告知眾人。且說寺中機關甚多,進去探險,必須步步留神,處處小心為要。

袁彪道:“我們要能把這天王寺破去,也是很好的事。這些害人的賊禿,都是殺不可恕的!”說罷提著大酒壺,又代眾人斟酒。劍秋見法空、法明隻是悶喝酒,不說什麽,不由想起一事,笑將起來。大家問他笑什麽,劍秋道:“你們不是當著和尚罵賊禿麽?”大家方才明白他好笑的緣故。

玉琴恐怕二頭陀更覺難堪,忙正色道:“人有智愚賢不肖之分,如四空虛人等狐群狗黨,都非善類。但我早說過的,即如我們的師父一明禪師,自和他們不可同日而語了。法空、法明兩位師父都是正人,那會受人唾罵呢!”說得法空、法明也笑了。

袁彪道:“玉琴姑娘的話說得最是爽快,該敬一杯!”於是斟了一杯,敬給玉琴,玉琴接過一飲而盡。大家舉杯痛喝,直到深夜始散。小鸞早已收拾好一間精美的臥室,為玉琴下榻。

次日袁彪、小鸞又伴著琴劍二人,到山中各處遊覽。見壁壘森嚴,被袁彪經營得益見鞏固了。到得第三天早上,袁彪把穀中的事務托付與歐陽兄弟,自和小鸞束裝,拜別袁、年二老母,伴著玉琴、劍秋一同入關,赴張家口去。四人別了山寨中眾人,各個躍上坐騎,離別螺螄穀,金眼雕也飛隨同行。途中無事。

這一天早到了張家口,投宿一家旅店中,探得天王寺正在大做水陸道場,尚有兩夜法事。玉琴便對劍秋說道:“寺內有水陸道場,當然香客眾多,全寺僧人念經,我們也不能打草驚蛇,隻好等待兩天咧!”

小鸞道:“天王寺的虛實,我們沒有知道詳細。既然他們做水陸道場,一定準許閑人入內,姊姊和劍秋兄不好露臉,我們卻是陌生的,明天不如待我們二人裝作香客,到寺內窺探動靜,再作道理,可好麽?”

玉琴道:“很好。”當晚各人早睡,一宿無話。

次日上午,小鸞便和袁彪端了香燭元寶,問明天王寺的地址,到寺內進香去了。琴劍二人在客寓中閑著無事,玉琴遂要劍秋伴她出去閑遊,劍秋允諾,二人也就出去四處走走。那地方有一座魁星樓,高六丈有餘,二人登樓眺望,見四邊山嶺起伏,居庸關垣聳高峻,真是天險之地!北麵黃沙莽莽,一望無垠。湊巧有一大隊蒙古人驅著駝群而來,迤邐不絕,口中喝著莫名其妙的山歌。

二人不覺為之軒渠。席地而坐,暢談塞外風景。劍秋又高吟著“漢家自失李將軍,單於公然來牧馬”的詩句大有感慨。玉琴問起李將軍的佚事。

劍秋遂把李廣在漢武帝時,出寨與匈奴戰鬥的事情告訴玉琴知道。玉琴聽到李廣被胡兒捉去,乘暫騰而上胡兒馬,推翻胡兒,奪其馬奔回大營,以及夜射猛虎,箭鏃沒石的事,撫掌稱快。但又聽到醉遇霸陵尉,嗬止去路,今將軍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兩句,以及李廣失道自剄處,卻又淚滴衣襟,非常可惜不止。

4

天晚時二人回轉客寓,見袁彪夫婦已回來了。四人坐定後,小鸞說道:“我們倆今天前去,瞧見天王寺門前陳列著香燭攤,十分熱鬧。那寺院果然偉大宏麗,大殿上撞鍾伐鼓,煙霧繚繞,有數十名僧人在那裏做道場。

許多婦女一起起的膜拜。正中法壇上站著的一個胖大和尚披著燦爛的袈裟,合掌朗誦佛號。聽旁人指著說道:‘就是主持四空上人,難得親自出來念經的。此次水陸道場是張家口許多有名富家合拜的,所以他卻不過情麵,自己也打起精神,念一天經。’但是我瞧那賊禿口裏雖宣著佛號,兩隻賊眼卻滴溜溜向四下斜睃,最後卻瞧到我的身上來了。

可知這賊卻不是好人咧我們假作隨喜,走到殿後。見庭中有一尊石佛,高大數丈,四周護著鐵欄。許多燒香的人,都向石佛膜拜。這尊石佛是新塑的,很覺有些蹊蹺。其餘地方卻瞧不出什麽破綻。內裏是走不進去的,不過走過許多殿罷了。”

玉琴道:“很好,待到後天水陸道場完畢,我們再去一探罷。”

到得後天晚上,玉琴說道:“今夜他們大概睡得很熟,因為連做三日水陸道場,一定累得大家都乏了。這是一個良好的機會,我們切勿錯過!”

劍秋道:“是的,我們黃昏時前去便了。”

小鸞聽著,甚是高興。晚餐後,大家坐在炕上,閉目養神。約摸至二更十分,四下人聲寂靜,玉琴第一個立起來道:“我們好去了!”三人點點頭,遂各帶上寶劍輕輕開了後房,一一躍出,躥出低矮的圍牆。已到後邊田野裏,月色如銀,照得大地很是光明。劍秋首先向東而走,在前引導,玉琴次之,袁彪、小鸞又次之。

四人施展陸地飛行術,一路跑去,不多時已到了天王寺的上前。一齊如飛鳥般躍上高牆,見裏麵並無動靜,遂跳下地來。輕輕走到大雄寶殿之前,劍秋把手輕輕推開長窗,又把劍尖向地下一點,便聽刷的一聲,有一座很大的銅鍾,自上落下。劍秋回過頭來,向三人說道:“這就是一個機關,以前我誤走的。大眾仔細,還有大殿上的佛像也會轉動呢!”

四人走進殿內,袁彪對著佛像想過去窺探,不防腳下已踏著一個小機關,左邊文殊菩薩座下的神像,突然將口一張,便有一毒矢,很快的向他射來。幸虧袁彪避得快,那箭從耳旁擦過,把袁彪嚇了一跳,說道:“前天我們日裏也曾到此,卻很安穩的,並無機關啊!”

小鸞道:“當然他們晚上布置好的了,我們都要小心!”一邊說一邊走。

四人走到殿後,乃是一個寬大的庭院,庭心裏有一座高可三、四丈的石佛,屹然坐著。麵前香爐裏香煙還沒有熄滅,還在那裏氤氳。那石佛雙目突出,變成兩盞明燈,光明四徹。小鸞指著對琴劍二人說道:“咦,好不奇怪,日裏也沒有瞧見如此光景的。”

玉琴微微笑道:“大概這又是什麽機關了。”

劍秋道:“在那石佛身上一定有機關的,我們怎樣破去?”四人正在猶豫之際,忽聽後麵廊下有足聲走來,一時卻苦沒躲處,因為石佛眼上的兩盞燈非常明亮。幸喜兩邊有兩株大樹,枝葉甚茂,四人連忙縱身躍上,借著枝葉屏蔽自己的身體。即見有兩個賊禿從後廊走出,手中拿著不知什麽東西。

左邊一個,嘴裏喃喃地說道:“上人的身體本來很好的,怎麽今天病起來呢?”

那右邊的答道:“師兄,人的肉體究竟不是金剛不壞之身,上人每夜要三四個婦人伴宿,旦旦而伐之,可以為常乎?自然要生病了,豈象我們難得歡樂呢?”

二禿賊一邊說一邊走,到了石佛前,一賊禿將手撼動佛前一座石香爐,轉了三下,隻見那石佛前的鐵欄,忽然一齊陷入地下,變成平地。二賊禿方才走到石佛身邊,又用手向石佛挺出大腹的肚臍眼上,輕輕點了三點,那石佛的大腹陡的洞然開辟,好似開了一扇小門,二賊禿傴僂而入。一會兒石佛的大腹仍舊恢複了原狀,而地下的鐵欄又升高起來,把那石佛圍住了。

四人急忙從樹上跳下,玉琴笑道:“這種頑意兒倒很有意思,我同師兄照樣進去一探,請你二位守在外邊以防不測。若有人來,盡力敵住,不要被人家斷絕後路。”袁彪和小鸞齊聲應諾。

琴劍二人遂照著那賊禿的做法,石佛的大腹又洞然開辟,二人大喜,一齊傴僂著身子,鑽將進去,見裏有一層層的石級,可以下降,且懸有一盞硫璃燈,照得很是清楚。二人徐徐走下石級,乃是一條甬道,陰森森的闃然無人。

二人向前走了二十多步,見前麵又有一扇小門,緊緊閉著,二人不知開門的方法。劍秋大著膽,將驚鯢寶劍向門上一點,那門便呀的開了,即有兩個巨人跳躍而出,身穿全副盔甲, 手中各執著一柄大砍刀,照準二人頭上砍下。琴劍二人不慌不忙,舉劍相迎,鬥了一二回合,早將兩巨人斫倒,定睛細視,原來都是木偶。

玉琴微微笑道:“這也是機關,倒被這個怪東西嚇了一跳。”二人方欲走入小門,不料木偶一倒之後,牽連在木人身上的警鈴,當啷啷大發響聲,響個不住。

劍秋知道這一響壞了事,內裏必有防備,便對玉琴說道:“不好,我們快快走罷!”玉琴想冒險進去,卻被劍秋挽著她的玉臂,一齊回身奔出。

方才出得石佛的大腹,卻見四個賊禿正和袁彪夫婦鬥在一起,鏗鏗鏘鏘的兵刃相擊聲音,同時石佛的腹門已合攏了。劍秋說一聲:“險啊!”和玉琴揮劍跳上前去,見內中一個濃眉大眼的賊禿,便是智能,舞動緬刀,和袁彪殺得難解難分。玉琴大喝一聲:“賊禿還認得我麽?”智能一見琴劍二人,便開口大罵。

玉琴舞開寶劍,光芒四射,早刺倒了一個賊禿。這時寺內四處警鈴響應,石佛眼睛裏的燈光忽然變作綠色,隱隱有隆隆之聲。劍秋遂打個招道:“我們走罷!”四人便如飛燕般躍上殿屋。智能喝一聲:“追!”首先跟後跳上,小鸞回轉身將手一揚,一鏢飛出,正中智能右肩,一個筋鬥躍下屋去。

四人疾忙飛奔出了天王寺,回轉客寓。

行至半途,聽得農家有雞啼之聲。劍秋對三人說道:“且請少停。”一縱身早躍入農家短垣裏去,不多時捕得四頭雞出來,授給各人手中攜帶一雞。

玉琴將頭一偏道:“我不要。”劍秋隻得代她提了,仍向前行,不到十數步。突聞背後天空有聲如裂帛,愈近愈響,四人回身抬頭向上一看,隻見月光下有三柄飛刀,長如柳條,騰如遊龍,直向四人飛射而來,冷氣逼人,光芒耀目。

劍秋便道:“四空上人的飛刀來了,我們快快提防!”

5

玉琴柳眉倒豎,星眼圓睜,喝一聲“何足道哉!”恰巧一柄飛刀正向她頂上落下。她舞動寶劍迎住,刀光和劍光圍成一片,往來飛舞。劍秋和袁彪小鸞也使開一齊抵住,四人的劍術雖皆精妙,但那飛刀之光,逼人可畏。鬥了一刻,劍秋恐不敵,先將兩雞放出,袁彪夫婦也把雞向空擲去,但見飛刀齊下,四隻雞的頭一齊削去,飛刀見血,方才旋轉方向,飛回寺去。

劍秋道:“四空上人的飛刀果然厲害!還有他門下的兩個徒弟,小蠍子魯通,和無常鬼史振蒙,也是不弱。所以要破天王寺,看來我等四人之力尚難應付。適才聽說四空上人臥病,所以放了三柄飛刀前來,自己沒有出馬。否則那法玄賊禿不是說過上人有五柄飛刀麽?我預備的四頭雞做了我們的犧牲品,飛刀方才退去。恐怕久戰下去,他們還要追來,於我們有不利呢!”

小鸞笑道:“那農人不是無端倒黴麽?”

劍秋道:“好在我已放下一兩銀子,在那農家的雞窠裏,他們也不致遭受損失了。”

袁彪道:“天王寺真如龍潭虎穴,羽翼既眾又多機關,我們走了一次,探得大略情形,以後想法再來便了。”玉琴不語,隻是悶走。

四人偷偷地回到店中,已近五鼓,恐怕驚動他客,大家盤膝坐在**,養神休息。轉瞬天明,大家起來洗麵漱口。

玉琴依然托著兩腮,似乎有些負氣的模樣。劍秋問道:“師妹敢是為了昨夜廝殺得不耐暢,所以悶悶不樂麽?”

玉琴道:“我最恨人家挫折我的銳氣,增長我的餒心。四空上人雖至厲害,也不是三頭六臂的人,便是三頭六臂的人,也沒有什麽畏怯。難道合我們四人之力,還夠不上他的對手麽?師兄未免膽怯了,我們走了一趟,仍沒有和那賊禿見個上下,況且他既然臥病,我們都是好好的人,卻反怕一個病人,豈非笑話?”

劍秋急忙分辯道:“師妹不要見怪,不是這樣講的,實在四空上人未可輕侮!我也並非懦怯之輩,恐怕輕身蹈險,反受其害,不如見機而作,暫且退走。以後我們聯合了雲三娘、餘觀海等前來,再把那賊禿收拾幹淨,未為晚矣!”

玉琴道:“雲三娘已到雲南,我們向那裏去找她呢?”袁彪也道:“量敵而後進,知難而退,這也不是劍秋兄的自餒。姑娘不要錯怪,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我們謹慎一些也好!”

小鸞道:“你們倆都說得甚是,但我知道玉琴姊姊是個有勇氣有膽量不甘示弱的人,此去未曾大戰,便即退回,在我們認為謹慎,而她卻認為太自怯了。大概那賊禿的末日還未到臨,好姊姊暫且饒他一下,把他那顆光腦袋寄在他項上,日後再來取去罷!”這幾句話說得玉琴回衑作喜,接口說道:“我也並非恃勇好鬥,那天王寺固然不易破去,但覺得這麽一來,太示弱於人,心中覺得不爽快罷了!”

小鸞又道:“姊姊不要懊惱,將來自有爽快的一日呢!”

於是四人吃罷早餐,商量行止,劍秋相偕玉琴到寨外去,拜望李天豪和宇文亮兄妹。但玉琴因為蓮姑和自己有隙不欲即去,想去曾家村探望曾母和曾毓麟,然後再上昆侖,順便可到虎牢去訪竇氏母女,便將自己的意思和劍秋說了。劍秋答應。

於是袁彪夫婦向二人告辭回螺螄穀去,小鸞握著玉琴的手,灑了幾點眼淚,依依不舍而 別。琴劍二人送了袁彪夫婦走後,便將旅店的房飯金付訖,也攜了包裹,跨上龍駒和花驢,呼了金眼雕,向南歸來。

路過京師,在京中遊覽了兩天,又向南下。早到天津,二人便在一家菜館裏用午餐。劍秋又吩咐酒保取了三斤牛肉,喂給金眼雕在院子裏吃。眾人看了,好不奇異。

李鵬聽說玉琴已複父仇,向她恭賀不止。二人也問李鵬在鄉可安好?李鵬說道:“愚夫婦托庇平安。現在我因親戚家中有事,故至京師一行,不想在此巧遇二位,足慰多時相思之忱了!”

三人談談說說,用過午飯,劍秋搶著還了賬。因和李鵬多時未見,所以還坐著談話。忽見門外有一輛大車趕到,停了車,便有四個解差,從車上拖下一個大漢來,項上戴著木枷,鐵索琅當,被解差左右押著。

走進店裏,那大漢生得麵貌醜陋,口裏嚷著:“肚子餓得慌了,快些吃飯罷。”一邊說,一邊他的一雙骨溜溜的三角眼,早已看見了玉琴。連忙大聲嚷道:“玉琴姑娘久違了!”

這時玉琴也已認得清楚那個大漢的麵目,心中卻不由一楞。

劍秋和李鵬在旁聽見了,更覺得十分離奇,不知那大漢是個何許人物?

第三十回鐵彈三飛教師喪膽漁歌一曲俠女動心

1

曾家村的曾毓麟,自從玉琴走後,一縷癡情,尚未消滅,盼望女俠此去,能夠早日複得父仇,重來此間聚首。又希望女俠的心腸也能改變轉來,垂愛於他。因為天下事本來不可知的,好事多磨,要想一旦成功,也是不可僥幸而致,往往有些事先前經過一度挫折,而後得著圓滿的結果。

但願自己和女俠的婚姻也是如此,那麽終身無大缺憾了!所以他埋首書齋,枕經術史,一心攻他的學業,但是他的哥哥夢熊卻又不然,和村中一輩少年,組織一個拳術團,天天練拳咧,射箭咧,使刀弄槍,十分熱鬧。有時還要出去打獵。

一種好勇鬥狠的神情,在毓麟眼中看去,卻不以為然。因為女俠不是有絕妙的本領麽?然在她不用出來的時候,看她又嫵媚,又謙恭,和尋常女子無異,這才是真有本領的人呢!所以他們兄弟倆道不同不相為謀,各行其事了。

距離曾家村的東麵七八十裏,有個大柳集,集中有一富豪之家,姓餘,弟兄兩房同居,大房裏的餘清臣,在京中刑部裏供職,奔走權勢之門,放出他脅肩諂笑奴顏婢膝的伎倆來,得居顯要,誇傲鄉裏。

大柳集中要算他一家最是有財有勢了。餘清臣有一個兒子,名喚信中,年方十六七,在家鄉請了一位宿儒,教他讀書。可是信中隻喜歡使槍弄棒,沒有下帷之心。家裏的老太太也奈何他不得,隻好由他去罷。

後來信中索性請了一個拳教師,在家朝晚習拳,有時高興走到書房中去讀幾點鍾書,有時卻整天不讀。學生放先生,那位宿儒教著這樣一個門人,也隻得裝聾作啞,不敢放出老師的尊嚴來,不要惱了他,孝敬兩下拳頭,一條老命便要送去半條了,還是見機的好!至於那拳教師姓浦,名喚大龍,山東曆城縣人,自以為得少林嫡傳,大有腳踢黃河,拳打五嶽之概。其實倚仗著一副外表,生得軀體偉岸,本領卻很是淺陋。

恰巧餘清臣在京中有個愛妾,患暴病去世,那愛妾也生得一個男孩,餘清臣十分寵愛的。想要扶柩回葬,卜個牛眠吉地。便寫信回家,托帳房先生代請一位堪輿家,看一塊好風水的地方,因為老墳上已無隙地,須另作新塋了。

帳房先生得著餘清臣的信,好似捧了令箭一般,便去請了一位有名的陰陽先生,姓胡名杜仲,到四外附近鄉野中去察看,可是看來看去,沒有一塊十全十美之地。後來在小黃山的南麓看到了一片土地,氣勢雄壯,方向吉利,借著小黃山的山勢,鬱鬱蔥蔥,得著山嶽之靈,連不懂風水的人看了,也要讚一聲好。

胡杜仲便說:“這塊土地再好也沒有!葬了下去,後人富貴可至將相!”帳房先生聽了大喜,決計買這塊地了。

調查之下,始知這塊地的主人便是曾家村裏曾翁啟堯所有的。帳房先生回去和老太太小主人等說了,立刻寫信到北京去,報告餘清臣知道。餘清臣回信說,既有這樣的好地方,即請向曾家接洽,設法購取此地,雖出重金不吝。

帳房先生要想把此事成功,得主人的歡心,自己也可從中得利。於是便到曾家村來拜曾翁,把來意奉報明白,要求曾翁把這塊地讓與餘家,建築新墳,賣個情麵,當出重資酬謝。誰知曾翁一口拒絕,因為這塊地方也是自己特地購置,預備將來做墳地的,餘清臣雖肯出善價,也不能辦到。

帳房先生又道:“我家主人供職刑部,權勢赫弈,一心要得此地,若蒙曾翁割讓,彼此留一很深的感情,將來鄉裏之間,曾家若有事故發生,當能幫忙。”

曾翁一聽這話,不覺冷笑數聲道:“貴主人食祿萬鍾,固然炙手可熱,鄉人誰不敬畏。但是老夫僻陋成性,不知趨奉,在家鄉安閑度日,於人無尤,也不須仰仗貴主人大力嗬護啊。無論如何,這塊土地不肯奉送與人的!”

帳房先生見曾翁說得如此斬釘截鐵,討了一個沒趣,隻好告辭退出。回去告訴老太太和小主人,又添上不少歹話,說曾翁怎樣藐視餘家,霸占土地,不肯割讓。信中年少氣盛,揎拳捋臂,恨不得立刻奔去,把曾家老頭兒一拳打死。

帳房先生道:“小主人不要發怒,待我寫信去主人麵前訴說詳細,主人也決不肯饒恕他的!現在且慢和他理論,聽說曾老頭兒也有兩個兒子,大的名叫夢熊,十分傻氣,力大無比,聚集了他們村中少年,組織一個拳術的團體,倒未可輕視哩!”

信中聽了,不由惱得他大聲說道:“這些酒囊飯袋,沒中用的東西,那裏在俺小爺的眼上?他們不要耀武揚威,我們倒要和他們較量一下呢!”說畢氣憤憤地走出去了。那帳房先生便立即寫信告知餘清臣,說得曾翁非常蠻橫無理,好激動主人的怒氣,以圖報複。

浦大龍聽了信中的話,大聲說道:“曾老頭兒忒煞可惡,我家老主人向他客氣的購買土地,正是賞他的臉,他敢這樣無禮,得罪我們,真是昏聵之至了!他既不肯出售,我們何不竟用武力奪將過來?這喚做先禮而後兵,怕他什麽?

憑著老主人的勢力,料那區區土老兒也奈何我們不得!至於你說曾家小子組織什麽拳術團體,在鄉裏中耀武揚威。哼哼,不是我浦大龍說句誇口的話,最近十年中,東奔西跑,不知會過了許多五湖四海的英雄豪傑,誰不知道我浦大龍的一對鐵拳!曾家小子敢談什麽拳術,隻要我跑過去,管叫打得他屁滾尿流,豆腐喊不出豆腐!也教小主人出口氣,長些威風。”

信中道:“教師既肯幫忙,曾家小子不夠我們打了!”當晚信中便請浦大龍喝酒,浦大龍在酒後又說了許多豪話。且說:“以前山東地方有個好漢黃天霸,有十分了不得的本領,現在朋友中都稱我蓋天霸,可見自己的武藝比較黃天霸還要勝三分了!”

到得次日,信中便去邀集一輩少年,約有七、八個人,把自己的意思告訴他們,要他們同去助威。那些少年都是血氣方剛,要有事怕太平的人,自然大大的讚成,要去鬧一出全武行,大打出手,於是各人預備了短刀鐵尺。信中握了一根齊眉棍。浦大龍也帶著一柄單刀和鐵鏢。一行人飽餐後,望曾家村走來。

北方民氣強悍,鄉村間本來常有械鬥之事,往往甲村和乙村為了一些小事,兩邊悉起村中精壯,拚命決鬥,儼然各臨大敵,打死了人也不用償命。世世成仇,年年苦戰,地方官也無力製止。真所謂北方之強,衽金革死而無厭了!

這時夢熊背和眾少年聚在一起練武,忽見自己家中的下人曾福急匆匆跑來說道:“大爺,禍事到了!”

夢熊驟聽這話,弄得好似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忙問曾福有什麽禍事?

2

如此大驚小怪。曾福道:“大柳集中的餘家小爺,同著六七個雄壯的少年,各執著刀槍棍棒,趕到我家門上來,要找大爺講話。口裏還說要打死老太爺哩!我等一見形勢不好,急忙將門閉住。二爺命我從後門溜出來報告與大爺知道。請大爺速去抵擋,可憐二爺是沒有力氣的。老太爺正嚇得抖個不住呢!”

夢熊聽了,哇呀呀一聲大叫道:“好大膽的餘家小子,敢來尋事生非,正是自作孽不可活,萬萬不能饒赦他了!眾弟兄快隨我去,打他一個落花流水。”

大家答應一聲,立刻帶上彈弓、棍棒,飛奔而去。夢熊背了彈弓,挺著一根哨棒,當先趕到。見自家門前正有一夥人在那裏打罵,一個大漢雙手掇起一塊大青石,喊道:“你們閃開,待我來打破這門,好進去大打出手。”

信中回頭見了夢熊,便仗著手中短刀,迎上前來道:“好小子,你敢罵人麽?我家好好和你們商量,情願出錢購買你家的土地,你家老頭兒怎樣不受人抬舉?出口不遜,得罪我的父親,你這廝又在這裏耀武揚威,今天我前來問罪,識時務的快向我少爺好好兒磕三個響頭,把這塊土地賣給我們,方才罷休,不然打得你——”

夢熊聽他口出狂言,不由哈哈大笑,連忙喝道:“住了!你們強買土地不成,反來尋釁,難道倚仗著你家老王八的勢頭麽?須知我曾大爺不是好惹的,如今不必多言,要打便打,叫你死而無怨!”

說罷將手中哨棒向信中頭上打來,信中還刀迎住。兩邊的弟兄跟著一擁而上,各舉兵刃,叮叮當當,鬥在一起。慌得村中鄉民,不知是怎麽一回事,大家遙立著作壁上觀。

浦大龍見信中刀散亂,戰不過夢熊,便舞動手中單刀上前助戰。夢熊估料這人必有些本領,也把哨棒使得十分緊急,和浦大龍決鬥。信中卻跳出圈子,抱著刀立在一旁,氣喘籲籲的觀戰。誰知信中的一輩小弟兄,究竟本領淺薄,氣力又小,敵不過曾家村中的眾少年,有幾個已受傷退後。浦大龍正和夢熊極力廝殺,不分勝負。但見自己的徒弟都打敗了,心中發急,虛晃一刀,回身便走。夢熊挺著哨棒追去。

浦大龍回身將手一揚即有一鏢飛來。夢熊眼快,把棒一撥,那鏢早已落在地上,遂即抽出他的彈弓,按上三顆彈丸,颼颼颼一連三彈,向浦大龍飛去。論到夢熊的鐵彈也有些功夫的,以前失敗於荒江女俠手裏,因為女俠的本領高大。所謂棋高一著。縛手縛腳,自然夢熊的彈子不能損傷女俠毫毛了。

現在浦大龍功夫並不高深,全恃著一種虛驕之氣,一見自己的鏢沒有打著人家,而人家的鐵彈卻如連珠般打來了,好不心慌。憑你浦大龍左一跳右一跳的怎樣避讓,避過兩彈,第三彈早打在他右肩,哎喲一聲,手裏一柄單刀當啷啷地落下。嚇得他頭也不敢回,飛奔逃去。信中也想走時,夢熊跟手又發一彈,打在他的後背,跌在地上。

夢熊跑過去一腳把他踏住,揚起哨棒喝道:“小忘八,今天你栽了筋鬥了,老子不能饒你!須吃我三百哨棒。”說罷,正要打下去的時候,背後忽然跑來一人,把夢熊的手搶住,連連說道:“打不得!不要傷人,哥哥須聽我的話,休要鹵莽。”

且喜自己哥哥本領高強,來的人都非勁敵,心中大喜。及見夢熊把信中踏住,要掄棒痛打的時候,誠恐他哥哥大發傻氣,鬧出人命案子來,所以趕上前把夢熊的手拖住。夢熊便道:“怎麽打不得?我正要把他打死咧!”

毓麟道:“我們已將他們打敗,他們也認識哥哥的本領了。不如留下這條性命,讓他去罷。何必多結冤家呢?”夢熊想了一想說道:“好,我就饒他的狗命!讓他得一個教訓,以後再不要目中無人,一味恃強。”

毓麟道:“哥哥的話不錯。”於是夢熊放了信中,喝道:“快快滾回去罷!再要來時,老子決不饒你!”信中抱頭鼠竄而去。

這裏夢熊和眾少年得意洋洋地回來。曾氏兄弟連忙設宴,請眾少年喝酒。大家興高采烈,誇張自己的勇武。譏笑大柳集人的無能。直吃得杯盤狼藉,興盡而散。曾翁心裏雖然減卻驚恐,但恐餘家不肯幹休,再來尋事。夢熊卻很托大,安慰他的老父說,他們再來時,自有他出來抵禦,不足顧慮。敗軍之將,更無足道。但毓麟心裏終以為他的哥哥好勇鬥狠,易招禍殃,恐怕餘家仍要報複,不可不防呢!

信中等一行人自從那天尋釁不成,反被夢熊等打得大敗,個個受傷而歸好不淒慘。他起初倚仗著教師的高大本領,有泰山之輩,那裏知道浦大龍也是個不中用的東西。所以歸後大家都如鬥敗的公雞,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未免有些言語埋怨浦大龍的無能。浦大龍自己也覺得十分汗顏掃盡威風,沒有麵目再在大柳集,受他們的供養。他遂偷偷地一走,不知到何處去了。

可是信中受了這一個大大的虧,更把曾家父子切齒痛恨。心裏誓欲報複,隻苦自己的本領不及人家。因此和帳房先生商量,可有什麽妙計,去陷害曾家。帳房先生想了多時,想出一條計策來。說:“主人在刑部衙門裏當主事,很有勢力,隻要他遇到重大的盜案,在暗中指使盜黨,誣陷曾家兄弟是個坐地分贓的大盜。自可由刑部行文拘捕,押送京師訊辦。那時主人一定不能放鬆他們,而曾家兄弟難免大辟之罪,管教他們家破人亡!所謂殺人不用刀,何必和他們苦苦械鬥呢!”

信中聽了帳房先生的話,不由大喜道:“早請教了你,用了這種計策,我也不至吃眼前虧了。你真是神機軍師!”帳房聽信中讚他,掀著鼻子,摸著胡須,很自得意。

次日信中遂和帳房先生秘密入京,去見他父親清臣,哭訴一切。帳房先生又在中間添了許多不堪入耳之言。餘清臣本來接到帳房先生的信,知道曾家不肯割讓土地的一回事,心上不免有些懊惱。

且說曾家村的夢熊,自從在那天把餘信中一幹人打敗。

更不把大柳集人放在心上,每天仍和前少年練拳習武。一天早上起身,等候他兄弟毓麟出來,同用早餐。遂跑至書房一看,隻有書童在那裏打掃拂拭,便問:“二爺可曾走來?”

書童回答:“沒有瞧見。”

夢熊暗想毓麟平日總是早起,臨池的怎麽今天睡到這時候還不起來呢?遂又走至毓麟臥室門前,見兩扇房門兀自緊閉著,便提起拳頭,咚咚咚地向門上敲了三下。

不見裏麵動靜,惱得他性起了,飛起一腳,將門踢落。

踏進室中一看,見殘燈猶明,羅帳下垂。咦,怎麽今天毓麟睡得這般爛醉如泥?好不蹊蹺。

他便大喝一聲:“二弟日上三竿,還不起身,做什麽春夢?”一邊說,一邊掀起帳子。

3

不覺使他陡的大吃一驚,隻見**錦被翻空,那裏有他兄弟的影子呢?大呼:“奇哉,奇哉!門不開,窗不辟,毓麟到那裏去呢?”抬頭一看,卻瞧了有二三椽子斷折,屋瓦欹斜,露出縫兒來。不覺大喊一聲:“不好了!”回身跑出去,喚家人齊來觀看。

說是昨夜必有飛行大盜光臨,把毓麟背去了。那大盜必從屋上折斷椽子而下,所以有破綻可見。

隻是此盜為什麽一錢不劫,單劫了人走呢?這時又從桌子邊發見一張紙條兒。下人取過給夢熊瞧看,隻見上麵寫著道:去年弟兄們向汝家借用錢財,豈料反遭毒手。有仇不報非丈夫,遇敵而退豈英雄?

今夜特來將汝家二公子劫去,識時務者,於十日之內,速速籌備十萬金,至鴉頭鎮,口呼:“焦大官”,自有人來接洽。得金之後,即可將人釋放。否則當碎屍萬段,為弟兄們複仇矣!又前次殺傷弟兄們之女子今在何處?何以不見?或能交出此女。亦可免汝家二公子一條性命也!

夢熊看這紙條兒時,他的父母和妻子也趕來了。曾翁接過一看,不由麵如土色,隻說:“麟兒已被飛行大盜劫去,怎麽好呢?”

曾太太也十分發急,聽說盜匪留言,要叫她家出十萬金,取贖毓麟的性命。她把次子平日愛如心頭之肉的,便要她的丈夫趕緊出錢去贖。夢熊道:“此次來的盜寇,便是昔日到我家行劫的餘黨。他們前番吃了玉琴姑娘的虧,所以特來報複。紙條兒上不是寫著要找女俠麽!”

曾翁道:“不錯,玉琴姑娘以前救得我家之劫。但是今番卻不能了!”

夢熊道:“現在事已如此,沒有用的話少說。好在有十天之期,待我先到鴉頭鎮去探聽一下,再作道理。若知盜黨巢穴,也好通報官兵,前去痛剿。”

曾太太連忙搖手道:“使不得,萬萬使不得!你兄弟已落在他們手裏,這樣一來,豈不要送掉你兄弟一命?”

曾翁也道:“報官也是不穩妥的,隻有取贖一法了。”

夢熊氣咻咻地說道:“那麽待我冒險去救兄弟。憑著我這本領,未必敗在那些狗盜手 中的。”

眾人正在紛紛講話的時候,忽然曾福又在外邊急急忙忙跑進來說:“官府裏有人來要捉拿大爺和二爺咧!”

曾翁夫婦聽了,又是一驚。夢熊卻嚷起來道:“怎樣有人要來捉我弟兄麽?放屁!放屁!我們犯何罪!待我前去問個明白。”

曾翁方要攔阻,夢熊已大踏步走出去了。他走到大廳上,隻見庭心中黑壓壓的站著許多兵士和捕役。

早有一個捕役走上前來問道:“你是曾夢熊麽?”夢熊答道:“是,我們並沒犯法,你們前來做甚?”

捕役冷笑一聲:“此間有北京刑部衙門文書前來,要捕送你們弟兄二人入京審問。因為有人告發你們串通盜黨呢!”

夢熊把腳一躍道:“那裏有這麽一回事?不要冤枉好人。”捕役道:“冤枉不冤枉,你們自己前去辯白罷。我們奉公差遣,隻得要你走走,休怪得罪。”說罷,把手中鐵衘嘩啦啦一抖,便望夢熊頭上一套。眾兵丁把大刀高高舉著,吆喝一聲。依著夢熊的性子,本待發作。繼思這也不關他們的事,我既沒有犯罪,便到京師走一遭,也有何妨?遂束手就縛了。

捕役們拘了夢熊,還要找尋毓麟時,夢熊遂把昨夜盜匪光降的事告訴他們,他們還不相信,見了紙條兒,方才罷休。於是一行人押解著夢熊而去。隻嚇得曾翁一對老夫妻魂飛天外。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盜匪劫去了次子,官中捕去了長子。這是一個當頭霹靂,教他們平日享著天倫之樂的人如何忍受呢?可憐曾翁隻聽得夢熊說:“此去無妨,老父放心,趕緊營救兄弟。”幾句話。

夫婦二人抱頭大哭,那裏還會想得出法兒呢?

夢熊被捕役拘後,雇著一輛大車,把他手足都用鐐銬釘住,載著他向前登程,先送他到天津去審訊。在途中夢熊方才想起大柳集的餘家主人餘清臣,在京裏刑部中供職,大概這場官司必然出於他家有心陷害。那麽自己此去不免危險!

但他有傻氣的,自負好漢,所以情願挺身前往;想不到在天津遇見了荒江女俠,掌不住大喊起來。玉琴陡見夢熊這種形狀,不由一楞。不明白他犯了什麽大罪?待他坐定後細細詢問,夢熊才把自己如何和大柳集餘家小子械鬥等情,以及此次突然吃官司的經過,毓麟如何被盜架去的事一齊告訴。

玉琴聞言,憂形於色,遂對夢熊說道:“我本要到府上拜候尊大人起居的,不料你們遇著怎樣的禍事!毓麟兄弱不禁風,怎樣受得起這種摧折?尊大人風燭暮年,如何受得起這樣的驚嚇?我必星夜趕去,想法偵探盜跡,救出令弟。至於大哥之來,我亦當托我師兄代為營救,請你放心。”

夢熊聽了,哈哈笑道:“玉琴姑娘,你真不愧賢妹也!我曾夢熊感謝不盡,隻要你救得我的兄弟,這場官司我自願一人擔當便了。”

玉琴點點頭,又道:“你想必餓了,快些用飯罷。”

夢熊嚷道:“不錯,吃飯要緊。”遂過去和捕役一同坐了,大吃大嚼。玉琴便仍和劍秋、李鵬坐在一起,看他們吃飯。劍秋瞧著夢熊這種傻氣,忍不住發笑。夢熊一頓飯吃罷,捕役不讓他多說話,押著便走。

夢熊又對玉琴說道:“拜托!我去了。”

玉琴道:“請放心,我準辦到。”

眼看著他坐上大車而去。玉琴遂回過頭來對劍秋說道:“他們的事,師兄想必也已聽得明白。他們兄弟二人各有禍難,我既見了,怎能袖手旁觀,坐而不救呢?我此去曾家村,必想法要把曾毓麟從盜窟救還。

不過夢熊到京師,既然有仇人在那裏主使,這場官司一定脫不了幹係。即請師兄前往走一遭,好在有李先生同行,途中也不寂寞。”遂向劍秋附耳低言,如此如此。劍秋點頭道:“我都理會得,當不致誤事的。”

玉琴又道:“那麽我在曾家村等候師兄回來了。”

劍秋道:“師妹一人前往,諸事小心,不要逞勇,遭人暗算。”

玉琴點頭微笑。三人又談了一刻話,遂由劍秋還了帳,一齊出門,分手告別。劍秋和李鵬站立著,看玉琴騎上花驢,得得地跑去。自己帶了金眼雕,跨上龍駒,李鵬也跨上他的坐騎,趕向京師去了。

玉琴在路上很代曾家憂慮,尤其是為毓麟發急,不知他如何被盜黨架去,此去不知可有線索尋得。否則自己雖有心救他,隻恐勞而無益呢!玉琴的性情素來不能有事的,一有心事,寢食不安,全神貫注著,必須將事辦妥,方才安寧。

所以她催動花驢,向前疾馳,幸虧路程非遙,第三天的傍晚時候,已到曾家村曾家門前。下得驢背,早給曾富瞧見,連忙上前叫一聲:“玉琴姑娘來了,我家正有禍事哩!”

玉琴點點頭道:“我在路上遇見你家大爺,一切情形都已明白。你家老爺太太在何處?我要緊見他們。”

曾福在門外喊道:“老爺,方姑娘到了。”

4

曾翁夫婦陡聞“方姑娘”三字,連忙直立起來。已掀簾而入,見了曾翁夫婦,便跪倒行禮,請寄父寄母的安。曾太太伸手把她扶起,見麵之下,悲喜交集。曾翁便把他家這番所遇的禍事,衚縷奉告。玉琴也將自己在天津飯店內,見夢熊的情形告訴他們。

且說道:“此次的事我都知道了。我本來拜望寄父寄母的,不想出了這樣一個岔兒,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哩!”

曾太太道:“可不是嗎!我們自從姑娘去後,時常思念,尤其是小兒毓麟,盼望姑娘能夠重來此間歡聚。且不知姑娘的大仇可複?難得姑娘今天來了。哪知他們兄弟二人都遭著飛來橫禍,命在旦夕,害得我們兩個人盡是發急,沒有辦法了。”說罷眼淚已滴將出來。

曾翁也歎道:“楚囚對泣,奈之何哉?”玉琴道:“二位大人放下愁懷,不要悲傷,寄女到此便是要想法救出毓麟兄來。至於大哥的事,已托我師兄劍秋,暗暗跟隨入京,設法營救了。這事雖屬危險,我想也不要緊的,請寄父寄母放心。”二人聽了玉琴的話,稍覺安慰。

曾太太又道:“全仗姑娘援助了。若能救得他們弟兄二人的性命,我們終身感德不忘。”曾翁又取過紙條兒給玉琴看,且說自己預備出錢,先將毓麟贖取了。

玉琴將紙條兒看過一遍,然後對曾翁夫婦說道:“原來便是以前到此盜劫的餘黨,他們既要找我,我也要去找他們。現在不必將錢去贖,好在還有三、四天日期,明天我就到鴨頭鎮走一遭,總要把盜窟探明白,好將二哥救出,何必白花金銀給他們享用呢?”

曾翁知道玉琴確有本領,說得出,做得到。或者靠她的力量,能使愛子生還。便道:“那麽拜托姑娘了。”

玉琴又問道:“鴨頭鎮在何處,寄父可知道麽?”

曾翁答道:“我已探得鴨頭鎮在白河東岸,陸莊之北,那裏人煙稀少,是個冷落的地方,也許盜賊藏匿在那邊附近,從這裏往東北走去,不過一天功夫可以到的。”

玉琴道:“明天我一早動身,準備到那邊相機行事,寄父和寄母千萬放開懷抱。”

曾翁連聲說是。玉琴也將自己複仇的事,以及回裏掃墓等經過情形大略奉告。曾翁夫婦聽了很覺快慰。

曾太太又道:“這是姑娘的孝心所致,我們非常慶賀。”

曾翁遂命令廚下預備精美的肴饌,宴請姑娘。夢熊的妻子宋氏也走來問好,一同相陪。聽說玉琴拜托她的師兄嶽劍秋入京想法救出夢熊,所以私心更是感謝。這夜玉琴便和宋氏同睡。

果然這地方人煙寥落,很是荒涼。遠遠有數家漁戶,沿著山河蓋的土屋,門前場上曬的漁網還沒有收。玉琴一邊走路,一邊留心觀察。前麵正有一條小橋,橋邊有株大樹。玉琴走上小橋,望那幾家人家已有炊煙縷縷,從他們的屋頂上升起,綿綿昏昏,企立如人形。玉琴瞧著炊煙,正在出神地遐想。

忽聽橋下有漁歌之聲,唱得很響。俯首下視,見河中有一小小漁舟行來。船頭上立著一個漢子,穿著黑色短褐,赤著雙趺,兩手持著一根籬子,向河中輕輕點著。口裏卻唱著漁歌道:

對鄰少哥西家翁,終朝打漁莫嫌窮。

大魚打得市上賣,小魚煮就吃肚中。

濁酒三杯且自飲,醉來蜷臥在短篷。

君不見古時霸王楚重睡,暗鳴叱目童逞威風,

天之亡我非戰罪,成敗安足論英雄。

河上逍遙盡可樂,何必封侯求立功?

玉琴聽著歌聲,芳心不由一動。暗想,瞧那漢子雖似漁哥兒模樣,然而唱不出這種歌詞的啊!這時那漢子也瞧見玉琴,把篙一點,般已傍岸,漢子跳到岸上,走上橋來問道:“天色將晚,姑娘一人單身到此,有何貴幹?可是找什麽人?”

玉琴點頭道:“正是,我此來找一個人。”

漢子道:“你找誰?”

玉琴假意低聲道:“請問漁哥兒,這裏有沒有一個姓焦名大官的?”

那漢子聽得玉琴提起焦大官三字,麵上不由一驚。便又問道:“姑娘找他做甚?可是——”說到這裏,又懾懦著不說明。

玉琴便用手招招道:“這裏不是談話之所,請你同我到那邊林子裏去談罷。”

說畢回身走下小橋,那漢子半驚半疑地跟著她走來。

一群暮鴉在空中噪著,飛過林子去。似乎報告人們說,一天的光陰已過去了。早些歸去安睡吧。

第三十一回孤舟赴奇險怵目驚心病榻訴離愁回腸**氣

1

暮鴉聲中,夕陽影裏。二人早走到橋東的林子內,玉琴立定腳步,開口問道:“你可是焦大官那邊的人?請你實說。”

那漢子將玉琴上下身打量了一回兒,方才答道:“我可以說是焦大官手下的人,也可以 說不是他手下的人。姑娘究竟有什麽事?”

玉琴微微笑道:“漁哥兒你莫再假裝著不知,我是來和焦大官接洽的,他在何處?曾家村的曾毓麟又在那裏?快快講個明白,我預備黃金來取贖。”

玉琴故意哄他一句,要探聽出焦大官的下落。一邊暗暗按著劍柄,但等那漢子言語支吾時,便要掣出寶劍,用強迫手段了。那漢子聽了玉琴的話。便道:“原來姑娘就是取贖曾家的人的。那麽待我來告訴你幾句話罷。不過你向我商量,卻是不中用的啊!”

那漢子說道:“姑娘這樣心急,我就爽爽快快說了罷。我姓朱,排行第五,人家都喚我朱小五。又因我常喜赤腳,所以代我題上一個別號,叫做赤腳朱小五。本來我家世居在這個鴨頭鎮,但是我出世以後,父母雙亡。上有三兄,都不幸早喪。

隻有四姊遠嫁在他處。別人都說我白虎星照命,好好一家人,不多幾年,精光大吉,隻剩了我赤腳朱小五一個人。我家本以打鳥為生,隻是我長大時,喜歡賭博,所以把屋子都輸去了。獨自掉著一隻小舟打魚,夜間就宿在船中,真合著‘浮家泛宅’四字了。可是因我愛賭之故,常常弄得吃飯都沒有錢,幾乎無以為活。後來我便跟隨了焦大官,混口飯吃吃了。”

玉琴十分心急,便道:“你快說焦大官是個何許人物?現在那裏?別的事都無關重要的。”

朱小五又說道:“在這裏沿河東去,有個小洪湖,那邊蘆葦甚多,水道曲折,湖中有一小小陸地,四麵是水,名喚小洪。上麵有一龍王廟,焦大官便住在那裏。

姑娘你該知道:焦大官是一個很有本領的飛行劇盜,手下有二三十個徒黨。因他常常到鴉頭鎮來聚賭,所以我認識他。後來我輸得負了一身債,屋子售去還不夠時,他很慷慨的代我還清其餘的債,教我入他的夥。

我想不做強盜,也是不得活。做了強盜,至多也是一死。所以答應入夥,跟他上小洪洲去。誰知做強盜到底沒有多大快樂,頭領固然很威風的,但是做小嘍羅也是苦得很。頭領說怎樣就怎樣,不許違背一些的。我方才唱的漁歌,也是焦大官教人做了,傳到這鎮上來,讓大家唱的。

我也沒領會多大意思,信口歌唱,自得其樂罷了。以後我因做錯了一件事,惱了焦大官,把我痛打一頓,逐出小洪洲。說我不配做強盜,還沒有資格。於是我遂不得不依靠著打魚度日了。

可是那邊有幾個弟兄仍和我感情很好的,我打得魚後,常常送到那邊去換錢。他們手頭很鬆的,並不計較錙銖,所以我也不賣與別人家了。前幾天聽說焦大官獨是到曾家村去劫取他家的二爺前來,幽囚在龍王廟裏,要他家出十萬黃金取贖。

因為焦大官有一班弟兄,前年曾到曾家去夥劫,大大失風,死了幾個弟兄,今天焦大官也是替他們複仇。曾家若沒有金錢取贖,即將曾二爺開膛破肚,活祭亡魂。姑娘此來,可是設法取贖曾二爺的性命麽?但是姑娘一個女流,怎樣去和他們接頭呢?不怕他們耍起妄念麽?他們天天有人在此等候接洽的,今天是一個姓張的,此時敢怕還在鎮上賭錢呢!”

我今也老實說了罷,此來並非贖取曾家二爺,實在要憑著我的本領,去將他救出來。你既然熟悉那邊的情形,請你暗中引導我去走一遭。成功以後,決不有負你的功勞。曾家是很有錢的,我當代你作主,將來大大酬謝你一筆錢,你可不愁窮了。”

朱小五聽了玉琴的話,更覺驚訝。又對玉琴說道:“姑娘,你要我引導前往,也可以的。隻是那焦大官非常驍勇,姑娘恐怕不是他的對手吧?”

玉琴冷笑一聲道:“你請放心,區區狗盜不在我的心上,你隻引我前去便了。說罷霍地將寶劍抽出來,光芒閃爍,冷氣逼人。說道:“試視吾劍利與不利?焦大官可有幾顆頭顱!”

朱小五隻覺得涼颼颼的汗毛都豎起來了,遂道:“姑娘既有如此本領,我準引導便了。現在且請姑娘到我船艙裏去躲避一下,休給旁人瞧見了,泄漏風聲,反為不美。我本來也懷恨焦大官,隻苦沒有力量報複哩!”

玉琴點點頭,遂隨著朱小五走到河邊,跳上小舟,鑽進艙中坐定。這時天色已黑,一彎新月在雲端裏顯出來。朱小五悄悄地說道:“到小洪湖的一條路,我是走熟的。不過恐怕姑娘沒有用晚飯,船上卻無好東西,隻有一些麥粥,卻很幹淨的。”

玉琴道:“我倒不要吃喝什麽,你餓了肚子搖不動船的,快快吃了粥,趕上那裏去罷。”

朱小五答應一聲,便到船梢去煮熟了麥粥,吃得腹中飽了,便將篙撥轉船頭,望東麵搖去。玉琴坐在艙中,黑暗裏養息精神。有時候睜眼向兩岸張望,都是野田,黑魆魆地不見燈火,隻有天上的月亮,好似在雲屏背後露出嬌臉,窺人的模樣。行了許多時候,聽得船底水聲較前大了。

黑暗中見湖麵很大,月光照在一簇簇的蘆葦上,隨風而舞。玉琴正襟危坐。朱小五在船梢用力搖櫓,櫓聲款乃。又轉了幾個灣,湖麵漸狹,遙見前麵隱隱有一陸地。忽覺船頭好似撞著一樣東西,船身向左一側,險些翻倒,幸虧朱小五急忙將船退後,停住說道:“哎喲,姑娘這事難了!”

玉琴立起身道:“有什麽事?”

朱小五道:“姑娘請向前看罷,在水麵上滾的是什麽東西啊?”

玉琴走到船頭上,借著月光,見前麵水上有十幾個大大小小的車輪,有鐵索牽挽著,在水麵上滾來滾去。每個輪上輪齒尖利得如刀一般,一把把明晃晃的尖刀,映著月光,飛也似地轉動上上下下,倏忽無定。令人看了,真有些觸目驚心。

朱小五道:“以前我在那邊曾聽得焦大官說起,要請一個荷蘭人到此裝置一種防禦工程,名喚滾刀輪。一到夜間,在四麵港灣口布設。非但船隻不能行駛,倘有精通水性的人,想泅水偷渡,若碰在滾刀輪上,也沒有命活了。不想現在已布置好了,幸虧我們的船搖得慢些,不然豈不要出毛病麽?”

玉琴將寶劍使開,左劈右剁,呼呼刷刷地把這些滾刀輪一齊削斷,沉在水底,沒有用了。小舟便安然前進,朱小五在船後見了大喜。

2

不多時船已停岸泊住。朱小五遂從後梢鑽進艙來,悄悄地對玉琴說道:“姑娘,險地已過,這裏是小洪洲的後麵。我因前麵有人把守,容易被他們撞見,所以繞到後邊來,幸喜沒人知覺,我可以引導姑娘到龍王廟的後門進去。因為看後門的小白條李進和我是結拜弟兄,常常往來的。

我帶姑娘去見他,隻說姑娘被我拐騙來的,要寄在他處。他是一個色中餓鬼,必定入彀,決不會喊破。船中有兩瓶陳酒,是一個友人送我的,我也攜去。把他灌醉了,便好動手,姑娘以為何如?”玉琴聽了大喜道:“朱小五,你這計策很好,照此行事便了!”朱小五遂在艙裏摸索兩瓶酒來,夾在脅下,同玉琴走上船頭,先後跳到岸上。

朱小五在前,玉琴在後,悄悄地一高一低望龍王廟走去。兩旁都是樹林,十分沉寂。娟娟明月卻在頂上頻頻把媚眼盼人。

玉琴借著月光,見前麵已近一座廟宇,後麵的牆頭很低。朱小五悄悄說道:“到了。”又走了數十步,來到一個小門前。隔著花牆望進來,隱隱有些燈光透露。朱小五伸手向門上彈指數下,隻聽裏麵有人問道:“外麵是誰?二更已過,老子將要睡眠了,誰來後麵戲弄,被頭領知道了,不是頑的啊!”

朱小五輕輕說道:“李進哥,小弟朱小五來了。”

又聽裏麵接著說道:“嘿,老弟怎樣在這個時候偷偷來此,幹什麽?若有魚時,明天將來換錢,現在老弟已脫離了我黨,休要魯莽,自取其咎!”

朱小五又道:“不是的,我另有一件事情拜托你。李進哥,快快開門啊!”跟著便聽拖鞋皮的聲音,這扇小門呀的開了,朱小五一腳踏進去,玉琴身子一閃,也已走入。朱小五等李進關上了門,便和玉琴一齊走到右邊一間小屋裏去,這屋子便是李進的的臥室了。桌子上點著一盞半明半滅的燈,室中淩亂得很。炕上斜堆著一條棉被,壁上掛著一把撲刀,還有一張胡琴和一管笛。

玉琴正四麵瞧著,李進已昂然走入。一見玉琴便道:“咦,這位姑娘是誰?老弟帶來幹嗎?”

玉琴見李進穿著短黑衣黑褲,胸前一排密扣,麵貌卻也生得白皙,約有三十左右的年紀,一邊說話,一邊眯著一雙色眼,將玉琴由頂至踵瞧一個詳細。玉琴假作嬌羞,背轉身低首拈弄衣襟。

朱小五把酒瓶放在桌子上,也假裝鬼鬼祟祟的神情,低聲對李進說道:“李進哥,不要聲張!這位姑娘姓許,是鴨頭鎮趙姓富家的外甥女。她願意垂愛於我,所以我把她引到這裏,想暫在老哥處躲藏一下。因恐趙家見她失蹤,要四麵出來搜尋呢!這裏卻是千穩萬妥的。李進哥,你看這位姑娘美不美?妙不妙?”

朱小五帶笑說道:“李進哥不要說這種話,隻要你肯包藏我,將來自當謝你的好意。”

李進怪笑道:“老弟,你把什麽來謝我呢?金子銀子我都不稀罕。”

朱小五又道:“我們都是自家人,李進哥要如何便如何,小弟無有不從的。”

李進道:“好,你們且請坐坐,我沒有什麽做東道主啊!”

朱小五便同玉琴在他的對麵一齊坐下,指著桌上兩瓶酒說道:“良宵無以為樂,帶來兩瓶陳酒,願和李進哥飲暢快。”

李進是個色鬼,又是一個酒鬼。不覺顛頭撥腦地說道:“很好,我有些醃牛肉和花生米在此,可以作下酒物。”

遂至炕邊壁櫥裏取出一大盤醃牛肉,已切成片子,又有一包花生米,放在桌上。取來三個酒杯,放在各人麵前,然後坐下,說道:“我們喝酒吧,冷酒也好,不知這位姑娘要不要喝?”

朱小五道:“他不過喝個一杯,我們就喝冷酒也好,此時已近半夜,要燙熱也不便。”一邊說一邊拔去瓶塞,便來斟酒。李進和朱小五各喝了一杯,玉琴勉強嚐一嚐,卻把花生米細嚼。

朱小五連連勸酒,李進一連喝了三大杯,眼睛斜乜著玉琴,對朱小五說道:“老弟真好福氣,竟有這麽美麗的姑娘肯隨你同走,真好福氣!我小白條枉自比你虛長三歲,自問我這張臉子,也還生得不錯,卻沒有婦女看中我,豈非冤枉麽?”說畢狂笑不已。

玉琴低頭不語,朱小五嚼了一片牛肉,假意說道:“李進哥,你們頭領將要發財了!大概你也可以分到一些,那麽可以請假到天津窯子裏去大樂一樂,豈不是好呢?”

李進搔著頭道:“發財也不是容易之事,我們頭領劫來的曾家小子,雖然聲明要他們出十萬金來取贖,但是至今已有八天了,還沒有人來接洽哩。即使得到了錢,還是頭領們取得多,我也沒有幾個大錢到手的,怎麽能夠到天津去狂樂呢?

況且窯子裏人怎及得這位姑娘溫文美麗呢!”說罷又喝了一大杯酒。朱小五道:“曾家是有錢的富戶,為什麽不來取贖?不知現在姓曾的禁閉在什麽地方?”

李進道:“便在第四進龍王大殿右邊一間裏,就是以前幽閉一個湖北人老地方。那裏鐵窗,鐵門,十分堅固。我們頭領因他是一文弱書生,這裏又是四麵是水,決不能插翅飛逃,所以隻派兩個弟兄輪流看守著罷了。過了十天之期,姓曾的性命恐怕難保哩!”

朱小五聽了點點頭。玉琴暗想毓麟禁閉的地方已被探知,時候不早,還不下手,更待何時?誰耐煩去伴那廝喝酒呢?驀地想起一樣東西,就是那包白色的藥粉。以前迷倒法玄和尚的,還有少許藏在身邊,何不一用?

李進見玉琴敬酒,喜不自勝,渾自都覺酥軟,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哈哈笑道:“這一杯酒十分名貴的,我真快活已極了!”說罷也倒了一杯,還敬玉琴。玉琴接了,遷延著不肯喝下,仍嚼著花生米。不多時李進身子向前一傾,伏在桌子上,昏然睡去,不省人事。

玉琴拔出劍來,對朱小五說道:“事不宜遲,我要去救曾二爺,你快指點我的途徑。”朱小五點點頭,便和玉琴走出室來。一邊將門帶上,一邊指著左手一條甬道說道:“姑娘往甬道一直走去,順手轉彎,過了一個庭心在東邊的一個矮屋就是了,要不要我引著走?”

玉琴道:“這四麵是水,退路要緊,你快還去守在船頭,待我救得人來,可以上船脫身。”朱小五答應一聲,開了門走還船去。

玉琴遂照著朱小五的說話,由甬道上走去,穿過庭心,月光下瞧見那邊果然有一矮屋。屋門前石階上正坐著一個人,在那裏打磕睡,背心對著她。玉琴疾忙飛身過去,將劍一揮,那人早已身首異處。可笑他死得不明不白,沒有知道誰把他殺死的呢!玉琴過去將鐵門推推,不能搖動。

她遂轉到鐵窗之前。聽得裏麵有咳嗽和歎氣的聲音,正是毓麟。便將寶劍照準鐵窗上下一陣剁削,早把鐵窗上的鐵條一根根都削落。

縱身跳進屋子,運用夜眼,見牆邊上躺著一個人,大概就是毓麟了。走到近身,低喚:“毓麟兄莫要驚慌,我來救你的!”

這時毓麟也已覺得,且聽出是玉琴的聲音,驚喜參半,遂問道:“來的是不是玉琴賢妹?哎喲,我在此間苦得不甚,快快把我救出去吧!”

3

玉琴聽他口稱賢妹,不由麵上一紅,繼思我已拜了他的母親為寄母,自然兄妹稱呼了,我又何必多心呢?遂又道:“你請放心,我必將你救出去的!”

毓麟道:“昨晚我被他們用刑拷打,把我的兩足都打壞了,一跛一拐的痛得難以行走,如何是好?”

玉琴道:“你的身上可有絲帶麽?”

毓麟道:“有,有。”立即解下他的束腰帶,授與玉琴。

玉琴接了便道:“毓麟兄,請你蹲起,待我將你背出去罷。”

毓麟猶豫道:“怎敢有屈姑娘,怎——”玉琴把腳一蹬道:“不要怎什麽了!此時此地不是拘禮的當兒,我既要救你從虎穴中出來,別的問題也顧不得了,從速為妙!”毓麟聽了玉琴的話,方才將身子支撐起來,勉強蹲著。

女俠也蹲在地上,把絲帶向毓麟身上一兜,打了個結,再兜到自己的胸前縛住。毓麟兩腿向玉琴腰邊夾住,雙手搭住玉琴香肩,玉琴倏地立起,揚著寶劍,飛身從窗中躍出,仍望原路奔走。不料有一個盜黨來替換看守毓麟的,正和玉琴撞著。陡的大吃一驚,連忙喊起來道:“不好了,你們大家快快起來!有人來劫人啦!快來!快來!”

剛才出得後門,跑上數十步,隻聽背後有聲呐喊,火把大明,有許多人追來。玉琴要緊奔跑,不暇返顧,覺得背後一陣冷風,急忙閃避,便有一支袖箭從左邊飛過。隻聽毓麟喊道:“不好咧!我腿上已中人家的暗器了。”

玉琴心中又驚又怒,因為背上馱著人,不便和人家交鋒,防傷了毓麟,現在聽毓麟已受 了人家一箭,明知一場惡戰不可避免。遂躥進前麵林中,急忙將毓麟放下,教他躲在樹後,不要聲張,自己將劍一擺,跳出林來。

這時追者已近,為首一個大漢,相貌獰惡,雙手舉著一柄月牙銅劉,旋風也似的趕到。背後約摸也有二三十人,舉著刀槍火炬,一擁而至。那大漢瞧見玉琴橫劍而立,雖是一個女子,卻饒有英氣,便大喝道:“你這女子是誰?竟敢到此奪人,膽也不小!可知道我焦大官的厲害麽?”

玉琴聽他通名,總知此人便是焦大官了,更不答話,舉劍向他進刺。

焦大官也把銅劉舞動,和玉琴交手起來。那銅劉是一種月牙式的兵器,背厚鋒利,既可擋禦敵人的兵刃,又可疾速而入。但非熟諳武藝的人不會使用。此時焦大官把那月牙銅劉盤肩蓋頂,上滾下卷,舞得如一輪明月,和劍光相映著,在月下熔成一片銀光。

二人大戰百餘合,玉琴覺得焦大官的本領果然不錯,深恐久戰下去,難以取勝。況且丟著毓麟在林子裏,危險得很。於是心生一計,故意賣個破綻,讓焦大官的銅劉卷來,口喊一聲:“啊呀”,往後便倒。焦大官大喜,以為玉琴受傷了,踏進一步,想害玉琴的性命。

不料玉琴一個鯉魚打挺勢,直躍而起,一劍向焦大官頭上橫掃而來,喝一聲:“著!”白光一瞥,焦大官的頭顱已不翼而飛,屍首躺在地上了。眾盜匪見頭領死於女子之手,驚怒交並,一齊上前,把玉琴圍住,要代頭領複仇。不過內中有幾個以前曾和玉琴交過手的,認得她的厲害,早已溜之大吉。其餘的不畏死之徒,和玉琴混戰一聲,卻被玉琴將真鋼寶劍四下橫掃,一個個死於劍光之下。

玉琴見群盜已殲,不敢怠慢,急急回身入林,喊一聲:“毓麟兄”,毓麟呻吟著答道:“在這裏,盜匪怎樣了?”

玉琴道:“都已殺光了,請你不要害怕。”遂又蹲下身子,把毓麟負起,一直照著原路 ,奔到湖濱。玉琴口裏一聲:“哎喲”,蘆葦中便有咿啞之聲,搖出一隻小舟。朱小五在船上問道:“姑娘救得曾二爺麽?”

朱小五忙把船搖近岸邊停住。玉琴早已躍蹬舟上,把毓麟放下,雙手托著他進艙。覺得毓麟身上很冷,知道不妙。將他放下,輕輕喊聲:“毓麟兄”,不見答應。玉琴吩咐朱小五點一支燭來。朱小五遂點了一支紅燭,玉琴取在手裏,向毓麟麵上照看,隻見他麵色若死,牙關咬緊,手足冰冷,好似已死了。又摸他胸前,幸尚溫暖,但心跳得很遲慢。

朱小五道:“這是曾二爺麽?姑娘既已把他救出,怎會如此模樣?”

玉琴道:“我把他馱在背上,逃出時他被狗盜放中了一箭。後來我把他放在林中,我去把群盜誅滅,再負他來時,他已不堪痛苦,大概受的毒箭吧?”

朱小五道:“對了,焦大官善射袖箭,百發麵中,箭頭上塗有他煉就的毒藥,聽說射在敵人身上,一沾著血,藥性發作,不消十二個時辰,毒氣攻心而死,十分厲害的!曾二爺中了他的箭了。”

玉琴將燭遞給朱小五,命他照著。自己用手將毓麟右腿褲解了足帶,卷將起來,才見右大腿的後有一個小孔黑色的,血隻是流出來,大約袖箭已被毓麟自己拔去了。毓麟皺著眉頭,暗想這事真尷尬了,好容易將他救出,卻中了人家毒箭,性命難保,我此來又是白跑。

非但白跑,不是反送了他的性命麽!以前自己在韓家莊,也被韓小香打中毒藥鏢。那時幸有李鵬將藥來塗上,救得我命。現在路途遙隔,遠水救不得近火,怎麽辦呢?朱小五在旁說道:“姑娘,那頭領焦大官現在那裏?”

玉琴道:“已被我殺死了。”朱小五咋舌道:“焦大官怎樣厲害的人物,卻被姑娘斬掉,姑娘正是天人也!以前我聽得焦大官另有一種膏藥,貼在患處,可以解毒活命。他時常帶在身上的,姑娘何不前去在他的死身上搜一搜?若能獲得,可救曾二爺一命。”玉琴點頭道:“你何不早說?請你守在此間,待我前去一取。”

說罷一縱身已上岸去了。隔得不多時候,朱小五覺得麵前黑影一晃,玉琴已到船上,走入艙內。朱小五已換了一支蠟燭,問道:“姑娘有沒有找著?”

玉琴簽道:“我趕到焦大官屍身邊,在他身上果然尋得三張膏藥在此,帶了回來。這時洲上群盜大概走的走,死的死,都不見影跡了。”於是玉琴從衣袋裏取出一張膏藥,紅色的布,有杯口大。把來燭火上烘熱了,先用清水將毓麟腿上的創口洗拭幹淨,然後把這張膏藥代他貼上,讓他穩睡,自己盤膝坐在他的身邊。吩咐朱小五連夜搖回去,又問道:“這裏 到曾家村水路可通麽?”

朱小五道:“從此前去可到曹村,曹村距離曾家不過十餘裏路了。”那麽請你載我們到曾家村去,你也不必回鴨頭鎮,將來曾家自有錢養活你一個人的。你放心隨我們歸去罷,決不虧待於你。”

將近天明時,毓麟口中哇的一聲,吐出一口濃痰來。睜開雙目,見玉琴坐在他的身旁,纖手支著玉頤,星眸微闔,似睡非睡。遂舒展手足,打了一個嗬欠,說道:“玉琴賢妹,我們又怎樣在這船上啊?”

玉琴見毓麟業已醒來,心中大喜,忙對他搖手道:“毓麟兄請不要動,你的腿上受著了傷。”

毓麟道:“不錯,我們逃出的時候,我的後腿被人射中一箭,以後到了林中,我便痛得失了知覺。不知琴妹怎樣救我脫身到此的?”玉琴遂把自己獨身殲盜的經過,告訴了一遍。毓麟心裏又是敬佩,又是感激。玉琴又問他腿上可覺得痛苦?

毓麟搖頭道:“一些不覺得了,這膏藥真是奏效如神。多蒙琴妹救了我的性命!這樣恩德,如天之高,如海之深。教我怎樣報答呢?”

玉琴恐他多言傷神,便教他少說話,依舊靜臥。

一回兒天色大明,朱小五把船泊在小橋邊。走進艙來說道:“離曾家村沒有多少路了。曾二爺可醒麽?”

玉琴道:“醒了!醒了!你搖了一夜的船,想必力乏。肚中更要饑餓,不妨再停一下,吃了早飯,再趕前程。”

朱小五道:“我就煮一鍋麥粥罷,好在船上有的醃魚和蘿卜幹。姑娘肚子也必餓了,可 以將就用一些。”

玉琴道:“好的。”

於是朱小五便在船後煮起麥粥來。不多時粥已煮熟,朱小五盛了一碗粥和一碟魚,幾根蘿卜幹,送進艙來,給玉琴點饑。玉琴覺得腹中實已空枵,遂吃了一碗粥。又問毓麟可要進些?毓麟搖搖頭。於是朱小五把碗碟收過,自己蹲在船梢一口氣吃了四大碗粥。又坐著休息 一回,方才把櫓搖船。

日中時候到了曹村,此去水路便不通曾家村了。玉琴吩咐將船靠岸停住。因為毓麟腿上的傷雖然無恙,而他的兩足難以行路。昨晚將他救出盜窟之時,一則在夜裏,二則危機當前,顧不得避男女嫌疑,事當達權,所以將自己清白珍貴的女兒身負了毓麟,跑出虎穴。現在當然不便再負了。

遂去岸上雇來兩個鄉人,詭言毓麟中途足上有病,命他們將一扇門鋪了被褥,抬著毓麟送到曾家村去。自己和朱小五隨在後麵保護。把船交托了曹村的鄉民。於是一行人趕到曾家村。

4

曾翁夫婦自玉琴去後,盼望她前往克奏成功,所以派著下人在門外望候。一見玉琴等到來,連忙進去通報。曾翁夫婦和宋氏一同出來迎接。此時玉琴已招呼鄉人,將毓麟抬到廳上。玉琴上前和曾翁夫婦等相見,毓麟也坐起身,叫應他的父母和嫂子。玉琴便將昨夜的事,講個大略給他們聽。

玉琴取出四兩銀子打發曹村的鄉人回去。又引朱小五和曾翁相同,要曾翁留他在此做個相幫的人。曾翁知道他是個有功勞的人,若沒有他,女俠一時也救不出毓麟,當然一口允承。朱小五見自己有了安身之處,也就別無他心,願意住在曾家。恐怕若回鴨頭鎮去,說不定盜黨探知了底細,要來害他的。

遂到曹村去取船回來,從此在曾家住下不提。且說曾翁因為玉琴冒死蹈險,救得他兒子歸來,說不出歡喜。次日即在毓麟室中排上筵席,款待玉琴。曾太太又特地收拾了一間精舍,為她寄女下榻。一宅子的人都敬奉得玉琴如天人一般。玉琴反覺慚愧了。

席間曾翁又將夢熊被拘的事告知毓麟。毓麟聽得這事根原,為的是被餘家有心陷害,也覺得非常憤怒。但又知玉琴已托她師兄劍秋前往暗中救援,略覺放心。便道:“琴妹造福於我家,不止一端。義薄雲天,無可報答!”玉琴聽毓麟說來說去,總是“無可報答”這一句話為最多。

暗想我隻行我心之所安,要你什麽報答不報答呢?遂道:“我們本來以鋤強扶弱為立身行事之鵠。便是陌生的人,若見了他有患難,我們也要舍生忘死去搭救的。何況毓麟兄呢!此來僥幸成功,救出了毓麟兄,我心中非常快活。何報之有?”

曾翁聽了,撚髯說道:“玉琴姑娘,雖古之大俠,何以過之!這幾句話說得老人十分佩服了。我們都是自己人,從今以後,我們不再要說客氣話。”

玉琴點頭道:“寄父說得是。”

大家便又問起毓麟被劫去的情形。毓麟道:“那夜我睡了,不知不覺的被人背走。大約受了迷香吧!那賊盜焦大官的本領果然厲害,占住龍王廟,群賊翕服。我被他劫去後,便把我幽閉在一室中。起初待我還好,後來卻一天不如一天了。聽說焦大官的弟兄焦二林,以前就是來我家行劫,一條性命送在琴妹青鋒之下。

那時焦大官正到海洲去,沒有得知。後來回到龍王廟,方來代弟複仇。隻因打聽不見琴妹,所以將我劫去了。在琴妹來救的前一晚上,他們因這裏沒有回音,焦大官便喝令盜黨把我拷打。因此兩足都受了重傷,行走不得。”曾太太道:“險極了!幸虧他們沒有打別處,不然你怎樣當得起呢?

現在這兩足至少須養半個月方才會好哩!”毓麟道:“兒隻恨自幼不曾學武,沒有本領,以致吃這苦頭。假若琴妹當此,早將他們誅卻了!”

玉琴接口道:“不錯,武術是沒有止極的,所謂強中更有強中手。會了武術,反多危險。象我還是淺嚐薄涉,不敢自滿。我在白牛山上複我父仇的時候,遇見法玄和尚,此來夜探天王寺,逢著四空上人的飛刀,都是很厲害的!”

毓麟道:“我也忘記了,沒有詢問琴妹複仇如何?”

曾翁道:“你該歡欣鼓舞,向他道賀。因他早已複得大仇了。”

毓麟遂斟上一杯酒,敬給玉琴。玉琴接過,喝了半杯,放在桌上。

遂對眾人說道:“前天我到此間,因要救毓麟兄出險,匆匆沒有多談。今晚我可講個詳細了。”

便把自己在塞外遇劍秋雙探白牛山,誅掉飛天蜈蚣,以及返裏掃墓路過棗莊,劍秋收伏金眼雕,鹿角溝認識年小鸞,育壇廟巧逢老道,大破螺螄穀,認識摩雲金翅袁彪,奉天城外捕鬼,青龍崗上誅盜,蹈險天王寺等事情,衜縷奉告。隻把自己收拾鮑文遠的一幕,略去不提。因恐曾翁夫婦聽了,要說她做得太厲害呢!

眾人聽玉琴講出這許多事,聽得津津有味,時而驚,時而喜,時而咋舌,時而解頤。更把個曾毓麟心中佩服得玉琴五體投地,無以複加。且知劍秋也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劍俠,專待他來一識荊州。當夜直談到更深始散。

次日玉琴又到毓麟室中去視他的傷處,伴著毓麟絮語良久。曾太太和宋氏都要玉琴告訴他們許多奇事異聞。一連數天,玉琴住在曾家,也不寂寞。又將自己買得戴仰高的對聯取給毓麟看,毓麟也嘖嘖稱讚不置。說:“此人書法甚佳,胸中學問必然很好的。琴妹周濟他也有杜少陵廣廈萬間之意。此人他日回鄉,必定感德靡已。不是我讀書人聽了喜歡,實在琴妹任俠可喜。”玉琴笑笑,便把這聯送與毓麟,說道:“我帶在身邊,東飄西**,沒有用處,不如送給你罷。

可惜上款寫著我的名字呢!”毓麟道:“不妨,不妨,留來做個紀念也好。”遂吩咐書童前來,將這聯取去付裱,以便掛在室中裏東首壁上,那裏早有一蛺幅蝶戀花的小軸配上,自必美觀。

在這時候,毓麟一麵養病,一麵他的一顆心又活動起來。以前對於女俠一番癡戀,未能達到目的。玉琴托言要複父仇,力揮慧劍,斬斷情絲而去。可是這情絲斷而未斷,依舊飄飄地蠸著未下。

現在玉琴重來,大仇已複,正可久居在此。所以那斷而未斷的情絲,又黏發到她的身上來了。何況那夜在龍王廟,玉琴將毓麟負著而走。又在船上照料,愛護之心,無微不至。誰說她沒有愛情呢?他這樣癡癡地想著。而玉琴時時坐在他的病榻之前,伴著他喁喁閑談。玉琴之愛毓麟,也是出於真性情。她覺得世間齷齪的男子很多,如毓麟這樣瀟灑出塵,才學豐富,性情誠摯,行為光明,是很難得的。所以她也不知不覺地和他親近。真所謂磁石吸鐵,兩性相引,出於自然而然的了。

玉琴見劍秋救得夢熊歸來,不勝忻喜,便問劍秋如何營救狀況。劍秋笑道:“我和李鵬到得京師,住下一家旅店。李鵬自去幹他的事。我探知夢熊兄已遞解來京,下入獄中,專待審訊了。我遂問得餘清臣的私邸所在。即於夜間施展我的輕身功夫,逾牆而入。那時餘清臣正坐在內書房裏,燈下批閱文卷。

我即將我所預備好的小柬和一柄匕首,趁他不防,從窗隙中遞進,安放在桌上。我見他瞧見了兩樣東西,露出驚惶的顏色。我又在屋上警告他一聲道:‘要保存你的頭顱,休要誣陷良民!’便飛身出來,回到客寓安寢。次日即到刑部獄門前守候,果見夢熊兄釋出獄了。我向他暗暗打了一個招呼,立從遠處等候,他遂走來。

到我旅店中住了一天,因為惦念師妹這裏的情況如何,所以辭了李鵬兄,遄反曾家村。途中有夢熊兄相伴,有說有笑,很不寂寞的。且喜師妹也已把毓麟兄救出來了。不知毓麟兄落於何人之手?師妹怎樣相救?可能告訴一二?”玉琴便把自己遇見漁哥兒朱小五,夜入龍王廟,灌酒小白條李進,救出毓麟,獨殲群盜的情形,講個大略。卻把身負毓麟的事節去,因為當著眾人的麵,似乎不便講。雖然自己光明正大,達一時之權,然而人家說起來,總要有些猜疑的。

劍秋聽了微笑道:“有誌者事竟成。師妹這般大無畏的精神,真可欽佩!”夢熊也嚷起來道:“姑娘真好膽量,好劍術。那焦大官碰在姑娘手裏,也是命盡祿絕。殺得好爽快啊!”

玉琴道:“講起那個焦大官,飛行本領既好,他手中使用的月牙銅劉,端的厲害,又能發射袖箭,確是綠林中的能人。可惜他不歸於正,以致斷送了七尺之軀。我斬了他,心上卻有些可惜呢!”

劍秋也歎道:“一個人心術最要光明,不可自趨歧途。越是有本領的人,越要愛惜自己。我們讀史,往往見有許多英雄豪傑為著出身不正,所事非人,反受後世唾罵,豈不冤枉?”

曾翁聽了點頭說道:“嶽先生說的話,真是光明磊落,不愧劍俠口吻也!”

當晚曾翁又命廚下端正精美筵席,款待劍秋。自己兩個愛子遭著飛來橫禍,幸逢琴劍二人,分途救出。雲天高誼,感激不忘。

自此,玉琴和劍秋被曾家眾人留住,在曾家一住半月。

5

夢熊十分佩服劍秋,因此常拖劍秋到他組織的拳術團中去,教授眾少年和自己的武藝。眾少年聽說他是昆侖門下的劍俠,自然尊敬得非常。天天設酒席款接劍秋。劍秋和他們周旋著,雖不寂寞,但他很掛念師父,要想早和玉琴上昆侖山去。隻因曾家又是苦苦相留,不得不稍待。毓麟足上傷處較前大好,可以勉強行走。可是在盜窟中感受著風寒和恐怖,所以又生起寒熱病來。曾翁急請大夫前來診視,服藥之後,稍覺輕鬆。

毓麟答道:“多謝琴妹,今天覺得好些。大約再服數劑藥,便可痊愈。隻恨琴妹來此,恰巧我被病魔羈纏,不能奉陪,抱歉得很。”玉琴道:“我見你病得好了,也覺歡喜。我在此諸蒙優待,你又何必說客氣話呢?”說罷,要想坐下。

床前一張凳子上恰巧堆著毓麟的衣服,遂在床邊坐下了。毓麟笑道:“我那裏會說客氣話?琴妹此來親入虎穴,把我救出。

這樣的恩德,教我如何圖報?唉,怎樣圖報才好呢?我自前番琴妹走後,常有琴妹的一個倩影,藏在我的心坎裏,覺得人生聚散無常,最是一件憾事。最好字典內隻有一個聚字,散字卻用不著,別字也用不著。默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毓麟說到這裏,玉琴的頭不覺低將下去。毓麟又道:“我說這些癡話,琴妹厭聽麽?我不敢唐突,但願琴妹能夠在此聚聚,也使我寂寞的心得到一個時期的安慰。”

玉琴聽了,歎口氣道:“毓麟兄說的話未嚐不是,但我又將和你們分別了。因為此來不過為我思念府上諸人,特地到此間問候。且喜救得你們弟兄二人,也是一件快活的事。我已和師兄約定同赴昆侖,拜見禪師。昨日師兄要我即日離此前往,我也覺得萍飄絮泊之身,不可久留。故於此數天之內,又將動身遠行。

不知你聽了心中又將作何感想?還有我以前許你做媒之事,沒有交代,此去便道一往虎牢,歸來當可報命。望你珍重貴體才好。”

毓麟聽著玉琴的話,麵上立時現出懊喪之色。說道:“我的心弦不堪再受這重大的戟刺了。不是我說句唐突的話,多謝琴妹熱心代我謀締良緣,無如我的希望已是飄渺。琴妹,你工於媒人,卻難道不能理會我的意思麽?現在又要走了,難道不能多留數天麽?這一個聚字,果如曇花幻影,不可多得麽?唉!”玉琴聽得出他弦外之音,一聲兒也不響,實在使她難於啟齒。她知道這張情網仍將籠罩到自己身上來了。那麽我這一行不是自尋煩惱麽?

教我用什麽安慰呢?這樣癡心的男子,可憐也是可笑。我何忍使他難堪呢?這時,室中十分靜默。

卻不防窗縫中正有一雙眼睛,向室內張了一歇。等到玉琴抬起頭來時,那一雙眼睛也縮去了。室中人那裏知道呢?

正在四目相視,各有說不出的苦衷,愛神故意擺設迷陣,將他們戲弄,想顛倒於愛河之中了。

第三十二回彩鳳高飛猝逢鄧七怪神雕引路重晤雲三娘

1

和煦的陽光映上明窗,庭中桐樹上鳥聲綿蠻,好似歡迎著明媚的春光。玉琴醒在**,對著帳頂,隻是癡癡地出神,暗想毓麟如此戀戀於她,情意可感,似毓麟這樣人品,可無問然,不過自己的宗旨卻不是如此。想起劍秋師兄自在韓家莊邂逅之後,從此伴著我奔走南北,跋涉關山,一同複得大仇,以慰亡父在天之靈。

實在我不嫁人也就罷了,否則劍秋便是第一個匹配。現在多出了一個曾毓麟,偏偏他對於我一片深情,鍥而不舍。昨天在他室中的談話,我聽得出他的意旨。教我把什麽去安慰他呢?我要代他做媒,滿意將宋彩鳳和他締成佳偶。依我看來,宋彩鳳的容貌,隻在我之上,不在我之下。她的武藝也是很好的。

毓麟心中既要能武的女子,象她這樣人物,再好也沒有了。誰知他偏同我說什麽希望已屬飄渺,又說我工於媒人,不能理會他的意思。明明說我拙於謀已,自己不肯答應,卻拿別人家來李代了。唉,毓麟,毓麟,你那裏知道我的苦衷?何必戀戀於我不祥之身?我隻得始終辜負你的深情了。此來我是救你起見,卻不料因此又惹起了你的情絲。我這一去,又要加重你一道創痕了。

玉琴想來想去,覺得自己業已墮入情網,很難擺脫,很難應付。兩爿渦渲染著兩朵紅雲,心中難過得很。

繼思一個人宗旨總要抱定,不可自誤誤人,更不可以愛人者害人。毓麟此刻沒有瞧見宋彩鳳,所以腦子裏沒有她的倩影。我隻要到虎牢走一遭,極力求得宋彩鳳的同意,此事便好辦了。我再耽擱在此,恐怕雙方都非幸福,而毓麟的情魔勢必更深了。

想到這裏,立即披衣起身。早有侍婢進來,奉上麵湯水。玉琴洗臉漱口,對著菱花略事妝飾,理好雲鬢。侍婢又捧上一碗蓮子粥來。玉琴對著這碗蓮子粥,不由出神。原來以前玉琴病倒在曾家的時候,毓麟十分盡心地看護她。因為玉琴愛吃蓮子,毓麟常教下人每天早晨端整蓮子粥給玉琴吃。蓮子而外,添入栗子、白果、芡實、紅棗,再加潔白糖,很是可口的。玉琴想起前情,不勝悵惘。

她正吃罷時,忽見侍婢匆匆跑入,對她說道:“方姑娘,我家大爺有要事請你出去。”玉琴不知何事,但聞侍婢說得鄭重,遂即立起身來,走至廳後,見夢熊叉手立著,一見玉琴,便道:“姑娘,這件事真是奇哉!怪哉!”說時麵上顯現出一種驚異神色。

玉琴道:“什麽事奇怪?”

夢熊道:“劍秋兄走了!”玉琴聽著這話,不由一怔。忙道:“他走了麽?為的什麽事?怎麽不別而行?真是奇哉!怪哉!”

夢熊道:“是啊,不知他為什麽不別而行。姑娘且隨我來。”

玉琴便跟著夢熊,一齊走到劍秋下榻的客室裏。見**闃然無人,並無劍秋的蹤影。玉琴問道:“大哥怎麽知道他走了呢?”毓麟將手指著桌子上兩封信說道:“姑娘你沒有瞧見這信嗎?”

業已啟封了,玉琴先把這函抽出信箋一讀。上麵寫道:

夢熊毓麟二兄均鑒:

久仰盛名,幸遂識荊之願,欣幸何如。在府多日,諸多叨擾,無任感謝。茲因要事 匆匆即行,所以未能麵辭者,恐兄等之挽留也。他日如有機會,再當造謁。

琴妹處另有一函致,她孑然一人,奔走無涯,所幸大仇已複。從此亟宜安身休養。府上與有葭莩之誼,想兄等必有以慰之也。尊大人處請代道歉。臨別倥惚,不盡布臆。

即請大安

愚弟嶽劍秋謹上即日

玉琴看了,微微噫氣。冷笑一聲道:“他真走了!”夢熊道:“不錯,真的走了。今天早晨我想邀他出去馳馬,所以特地早起,跑到這裏來看劍秋兄。誰知房門虛掩著,推門進去看時,不見劍秋兄。

隻見桌上兩封書信,一封是寫給我們弟兄倆的。拆開一看,才知劍秋兄竟已不別而行。連忙又至後邊廄中察看時,他的龍駒已不在廄中。又去看那金眼雕,也帶著走了。我便騎著馬追出村去,趕了一大段路,不見劍秋兄的影了,隻好回來。遂命侍婢報告姑娘知道。

但不知他有何要事?姑娘可得知一二麽?”玉琴搖搖頭,遂又將劍秋留給自己的函拆開一覽。函中道:

玉琴師妹芳鑒:兄自在韓家莊與師妹邂逅相逢以後,以同門之誼,相隨多時,誌同道合,兩心相契。竊喜白牛山一役師妹大仇已複,孝心可敬,奔走天涯,果不虛此行也。

後又追隨師妹返裏掃墓,雅意殷勤,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然至今日,兄不得不恝然決然,舍師妹而去矣!其所以不告者,恐師妹必欲挽留,反多煩惱耳。

以妹蘭心蕙質,當能知之。無需兄之喋喋也。自來此間,曾家兄弟誠意可感。而毓麟兄尤為耿介拔俗,瀟灑出塵,正如太原公子,令人神往。

曾翁夫婦待人和藹,而師妹又為奇女,大可在此休養。荒江僻地,師妹又別無骨肉之親,形單影隻,除歲時祭掃外,不宜久居也。至若此間為安樂之鄉,天假之緣,師妹毋再猶豫耳。兄此去不知何年再來,然師妹之倩影已藏之心坎。

他日或有機會,當重來一談別離之積情耳。望妹善自珍重,無以兄為念。

劍秋上言玉琴展讀後,方知劍秋有了誤會,猝然有這種怪僻的行徑。書中所言“天假之緣”、“毋再猶豫”、“蘭心蕙質,當能知之”。字裏行間,大有疑我已垂愛於毓麟。所以他不欲在此做我和毓麟情愛間之障物,遂不別而行,完全為我起見。唉,劍秋,劍秋,你和我相聚兩年,難道還不知道我心裏的意思麽?一念至此,又怨又氣,珠淚幾欲奪眶而出,但她立即忍住。

夢熊跳著腳道:“大清早我已跨著馬,追趕一大段路了。他有心要去,教我如何找得到?”

2

毓麟把劍秋留給他們弟兄倆的信一看,沉吟不語,雙目緊瞧著玉琴。玉琴不由側轉螓首,回避他的目光,兩頰微紅。毓麟是個聰明人物,估料劍秋不別而行,一定和他有關係的。玉琴也許有些知道,隻恐她不便直說罷。遂假意問道:“劍秋兄這樣急於他去,或者有什麽要事,琴妹可知道麽?”

玉琴很焦躁地答道:“教我那裏知道呢!他本來要緊和我同到昆侖山去拜訪師父。或他等不及我,就此走了。”

毓麟笑道:“劍秋兄這樣性急,便是要去昆侖山,也須和琴妹通知一聲啊!”玉琴不語。

曾翁道:“嶽先生既已走了,我等挽留也不及,大概他總有事情的。援救小兒之德,隻得俟諸異日,再行圖報。現在且請玉琴姑娘在此安心多住幾個月,我們好常常歡聚。”

毓麟也道:“是的,我們希望琴妹不要走才好了。”說時,又看了玉琴一眼。玉琴隻是不響。大家見劍秋走定了,杳如黃鶴,也是沒法,隻好罷休。

獨有夢熊呼惜不置,因為一則劍秋曾赴京師援救他出來,二則他和眾少年得劍秋教導他們的武藝,聚首不久,忽又遠離,非常可惜。但在毓麟心裏,為了他戀戀於玉琴的緣故,對於劍秋的他去,並不措意。

不過覺得劍秋這樣走法,明明是為了他和玉琴的事,他有意要把玉琴讓給我,好讓玉琴一心向我,否則也許負氣而去。無論如何,劍秋這樣一去,是促進他和玉琴的婚姻成功,不知玉琴心裏又怎樣?最怕她也學劍秋那樣背了人暗中一走,這才糟了。遂請玉琴到他的臥室小坐,玉琴勉強應諾。

到了毓麟室中,二人在沿窗桌上對麵坐下。毓麟道:“劍秋兄走得這樣迅速,令人徒呼負負。我希望琴妹仍在此多住,不要為了這事縈心。不知琴妹意下如何?”玉琴道:“多謝你的美意。隻是我本也要到昆侖山去拜見師父,恐怕不能住久罷。”毓麟聞言,不覺默然無語。玉琴卻低著頭細剔指甲。

隔了一歇,毓麟忍不住說道:“我昨天說的聚散無常,實在是人生最可悲恨的事。琴妹來了不久,又要赴什麽昆侖山去?隻是想起龍王廟琴妹舍身相救的大恩,不知怎樣報答。”說罷微微歎了一口氣。

玉琴抬起頭來,對著毓麟嫣然一笑道:“毓麟兄,我不該說你一句話。你真有些傻了,此番我來救你,也是湊巧的事,天意使然。我做過了這回事,也就不放在心上,你何必時時要說報答呢?”

毓麟道:“就是心上不能忘記啊!”

玉琴聽了這話,玉容慘淡,覺得毓麟癡心難解。自己不得不有負他了。正在為難之際,忽聽夢熊大聲嚷將前來。一腳踏進房中,一見二人情形。便道:“咦,你們二人呆呆地坐在這裏做什麽呢?我有一個信息報告給你們聽。”

二人聽說,一齊立起身來。忙問道:“莫不是劍秋兄有了著落麽?”

夢熊哈哈笑道:“你們還掛念著劍秋兄!不是的,不是的。方才曾福來說,逢見大柳集中的餘信中,坐著騾車,帶了不少行李,到北京去了。聽說是他家老頭兒教他進京的。大概那老頭兒受了驚恐,深恐他兒子再要肇禍,所以要他離鄉了。”

毓麟道:“原來是這個消息。餘信中去了也好,免得大哥再惹禍殃。我們更可安心了。”夢熊遂坐著亂說傻話,引得玉琴好笑。然而毓麟卻有心事,很厭聽他哥哥的胡說亂道呢。

便在這天晚上,玉琴回到房裏,挑燈獨坐,細細思想。覺得毓麟已著了情魔,自己還是早走。多留一天,魔深一天,將至於不可擺脫之境。深悔此行多事,何不先到虎牢,後來這裏呢?然而自己若不前來,恐怕曾家弟兄一場禍患難免咧!

自己來得也不錯。隻因情絲未斷,遂致他人作繭自縛了。又有劍秋兄這麽一走,真使自己大大不樂。想他和我奔走多時,難道還不知道我的性情?他為什麽這樣的多疑。我和毓麟始終光明磊落,沒有什麽曖昧,他何必如此與我決絕呢?想他必然上昆侖山去,那麽我當追到那裏,向他訴說個明白,問問他心裏究竟懷的何意?他若再不相信時,也隻好由他去休。我便住在昆侖山上,再從師父修道習藝。

至於毓麟方麵,我也顧不得了,若和他說穿時,很難啟齒,又恐他仍要苦留,不如也就學劍秋的方法,暗中一走罷了。我不妨順路到虎牢那裏去看宋彩鳳,代他們說成了姻緣,我總算對得住毓麟了。她思來想去,覺得隻有此一著較為佳妙。主見已定,心中漸漸寧靜,遂在燈下寫成兩封書信:

一致曾翁夫婦,大意說在此備蒙優渥,不勝感謝。今當遠離,請二位大人珍重福體,不必思念等語;一致毓麟,聲明此去昆侖,潛心修道,是照著以前的宗旨,所以不別而行。並非照抄劍秋的老文章,請曲予原諒。並望勿必思念,至於深情厚誼,銘之心旌,不必拘泥形骸。此去便道至虎牢,當為玉成一段美姻緣。請他用心攻書,後會有期雲雲。

玉琴且行且回望著曾家的屋影,心中忽覺有無限淒惶,幾乎滴出眼淚來。直到有一叢樹林,把曾家的屋子掩蔽去了。又歎一口氣,加上一鞭,跑出了曾家村,取道往東方去。直到晨雞唱和旭日東升時,她早已趕了數十裏路。自忖此時曾家倘然發覺,那傻夢熊雖要追趕時,也趕不上了。

便放緩轡頭,徐徐而行。覓一小店,用了早養,再向前行。她心裏自思,我既要去訪問竇氏母女,須先往河南,然後入潼關,走長安,出寧夏而至新疆。好在到了昆侖山上,總會遇見劍秋的。不料他竟這樣一聲不響地走去,毫無情義。在師父麵前卻要請他老人家評個理,究竟誰的不是?否則我倒要受冤枉呢!一邊想,一邊趕路。晝行夜宿,路中沒有耽擱。

這一天早到了虎牢關。暗想:我以前聽說宋彩鳳的亡父名喚鐵頭金剛宋霸先,是個有名鏢師。諒必此地很著名的,不難訪問。恰值前麵有一雜糧店鋪,她遂上前問訊。

起先有一個年紀輕的夥友回答:“不知,”卻問她到此何幹?打從那兒來的?幸虧帳桌上有一老先生,耳聞玉琴訪問宋家。便推一推眼鏡,立起來說道:“姑娘可是要尋宋鐵頭宋霸先一家麽?宋鐵頭是早已死了,我卻知道的。宋家住在離此三四裏遠,鐵馬橋邊。家中隻有母女兩人了。”

玉琴道:“是的,是的。”

老先生道:“你可一直望北走,隻要轉一個彎,問鐵馬橋,便不會走錯。”玉琴謝了一聲,掉轉花驢便跑。

隻聽店夥說道:“這姑娘騎驢的功夫甚好,那花驢也是好一匹牲口啊!”

玉琴照著老者說的話,催動花驢,向前跑去。轉了一個彎,地方漸漸荒僻,已沿著河岸。走了不多時,望見前邊有一高大的石橋。跑到橋邊,見石橋南岸上有一頭碩大無朋的鐵馬,立在河邊。估量上去約有三百餘斤重,大約是鎮壓風水的,所以此橋名喚鐵馬橋了。原來當宋霸先在世的時候,他的鏢局正設在橋南,那橋本名大石橋。

不知怎樣的有一年橋南人家,接一連二的死人,宋霸先鏢局內也死去了一個朋友,他自己也生了一場大病。有人請了一位堪輿家來相視。

3

那堪輿家說,橋北殺氣太盛,所以橋南人口夭折。宜製一鐵馬,把來鎮壓風水。宋霸先知道了,遂籌資特製一座鐵馬,重三百四十斤,立在南岸,馬首向北。果然南岸的人口漸漸太平了。其實時疫流行,並不關乎什麽風水。那堪輿家既然被請了來,自然要說出些花樣景。那時人民迷信之風甚盛,遂有此舉了。

車泰便在一天早晨,走過南岸來。雙手把那三百四十斤重的鐵馬,撼了幾下,托將起來。從水裏走到北岸,放在河岸邊,馬頭向南。這一來哄動了南北岸許多鄉人,大家咋舌驚異,齊說車泰天生神力。南岸上人遂去告知宋霸先,宋霸先一聲冷笑道:“好車泰,這小子一向目中無人。我本想去收拾他的,現在他卻敢來撩虎須。不獻些本領給他看,他還不知鐵頭金剛為何許人也!”

於是他遂把長衣脫下,走出大門。許多人跟在後麵,一齊走到北岸那座鐵馬之旁。湊巧車泰和幾個也站立著一邊。宋霸先瞅了車泰一眼,哈哈笑道:“那一個無名小鬼,誰敢把我鐵頭金剛宋爺爺所立著的鐵馬搬場,他欺人家沒有力氣搬回去麽?這真是井蛙之見了!”

說畢遂施展雙手,把鐵馬搖了一搖,隻一托,那鐵馬已臨空而起,托得和他雙眉相並,慢慢繞大轉彎,打從大石橋上走回南岸,安放原處,神色不變。南岸的人大聲歡呼起來。宋霸先又有意大聲喝道:“那一個不識時務的人,敢再來搬動時,須吃我一鐵頭。”這時北岸上的人都已悄悄走開,車泰也不知溜到那裏去了。從此鄉人改稱這橋為鐵馬橋。這鐵馬一直安置在鐵馬橋下,不再有人去移動他了。

玉琴到了鐵馬橋,向一個走路人問訊,始知宋家在橋南,門前有一株榆樹的便是。玉琴走過橋去,果見橋左第二家門前,有一株榆樹,綠蔭罩地。想就是宋彩鳳的家裏了。

可是大門緊閉著,不象有人居住。門前卻歇著一副賣餑餑的擔子。正有個衣衫敝舊的漢子,右手挾著一個鐵拐,右腿已沒有了,隻有虛空的褲腳管。麵色金黃,口邊生了一對獠牙,形容可怖。拉著賣餑餑的問信。

玉琴跳下花驢,走上前聽那賣餑餑的說道:“你幸虧問信問著我。對於他們母女倆的行蹤,略知一二的。因為我天天要到他家賣餑餑,他家彩鳳姑娘很喜歡作成我的生意。

前五天的早上,我挑著餑餑擔,照樣挑入宋家門牆。因他家門裏麵有個大院落,所以我的擔子歇到裏麵去的。彩鳳姑娘這一天買了餑餑,剛才付錢之時,忽然門外闖進兩個大漢。都是虎背熊腰,相貌魁梧。

背後跟著一個瘦小的少年,瘦得如一隻小猿猴,一雙眼睛赤紅得可怕。身上各個帶上武器。為首的大漢,麵上有一很大的青痣,先向彩鳳拱拱手道:‘你可就是彩鳳姑娘麽?聞名久矣!今天我等特地到此拜訪。要見老太太有一事情商量。’彩鳳姑娘一見他們三人,便立在庭中。冷笑一聲道:‘有什麽事商量?我們也知道你們的情形了。’這時雙鉤竇氏已聞聲走出,將手指著那瘦少年,對彩鳳姑娘說道:‘那天你遇見的就是他麽?’彩鳳姑娘點點頭道:‘正是的。他們找上門來,欺我母女倆無能不成。’那個麵有青痣的大漢便接口道:‘老太太,我們此來毫無惡意,不過為舍弟鄧騏請求親事,願與你家結朱陳之好。隻要老太太和小姑娘答應了,便無問題。那天在七星店,彩鳳姑娘未免有意戲弄舍弟。

不答應你有什麽問題呢?老實說一句話,我膝下隻有這一個嬌女,不情願馬馬虎虎地許給人家。何況你家素有惡霸的名稱,又看看你令弟的相貌:三分似人,七分似猴子。我女兒哪肯終身隨他呢?請你們息了這個妄念吧!

至於那天在七星店的一回事,也是令弟自己招出來的,我女兒不為己甚,便宜了令弟,卻反要走上門來求什麽親。我是不答應的。’青麵虎鄧衖聽了,哇呀呀大叫道:‘你這老太婆口口聲聲袒護你的女兒。你們不答應也好,當知我們鄧七怪的厲害!今晚請留心吧!’說畢三人都氣憤憤地走了。

彩鳳姑娘對她的母親說道:‘他們這一走,今晚我們倒不可不防呢!”

竇氏冷笑道:‘怕什麽?我的一對虎頭鉤好久沒有用著了。’彩鳳姑娘又回過頭來吩咐我道:‘今天的事你瞧在眼裏,休到外邊去傳說。’我答應決不聲張。她遂告訴我說道:‘方才來的便是鄧氏七怪中的三怪。他們都在洛陽鄧家堡,是黃河兩岸著名的惡霸。弟兄七人都有非常好的武藝,所以人家都見他們忌憚。

那個有青痣的,年紀最長,名喚青麵虎鄧衖;第二個兄弟名喚出雲龍鄧駿;第三個名喚鬧海蛟鄧駒;第四個名喚穿山甲鄧驥;第五個名喚赤練蛇鄧騁;第六個名喚九尾龜鄧馳;第七個便是那瘦小少年鄧騏,別號火眼猴。你瞧他那副尊容,不是活象一個猴子麽!’我聽了也不覺好笑,應許他們不講出去,就挑著擔子走了。不過,七星店的一回事,我不能問。

大概那個鄧騏看中了彩鳳姑娘,遂來求親哩!明天我又到他家去賣餑餑。卻見他們母女倆聲色不動,隻有彩鳳姑娘右腕上紮著一塊白布,似乎受了傷的樣子。他們不提起昨夜的事,我也不好探問。大約昨夜必有一聲廝殺的。次日我又挑著擔子去,但是大門緊閉。他們母女倆都不見,不知走到那裏去了。以上都是我說的實話,你若要找他們母女倆,這件事很難了。”

那獨足漢子聽了賣餑餑告訴的話。便道:“原來是鄧氏七怪到此作祟,把她母女倆逼走的。我且去找他們講理。”說罷把那鐵拐撐著地,拔步便走,走得如飛也似的一般快,霎霎眼早已望不見影蹤了,那賣餑餑的嘴裏咕著道:“奇了,我今莫非真的遇著鐵拐李仙人?不然那人壞著一隻腿,怎會跑得如騰雲這樣快呢?”

4

玉琴瞧著,知道那個獨腳漢子必是一個能人,可惜自己沒有注意,不曾將他攔住,問個究竟,又想聽賣餑餑的說話。宋氏母女已不在此,算我白跑一趟。不知到何處去找他們?那鄧氏七怪又是何許人物?我現在隻得丟下不顧,且先上昆侖山。

有一天將近潼關,跑過一個山頭,覺得天氣微微燠,有些乏力。來到山坡邊,下得花驢,坐在樹下休憩一回,看看莽蒼的山路,山勢雄峻,古木參天。忽聞後邊有廝殺之聲。

急忙立起身來,立升樹頂,向山坡後瞧時,隻見那邊孔道旁,正有一夥盜匪,圍住兩個沙彌,走馬燈般廝殺。

盜匪中有兩人最為驍勇:一個身長一丈的,使著兩枝鐵鞭;一個麵貌凶惡的,舞著一柄寶劍。鞭影劍光,滾來滾去,一些沒有間隙。再看那兩個沙彌時,各各舞著寶劍,兩道白光,閃閃霍霍地飛旋,盡夠敵得住那夥盜匪。

眾盜四麵圍住,齊聲呼殺。玉琴眼光何等銳利,一看那兩個沙彌穿著新製的杏黃僧衣,宛如昆侖山上的師兄樂山、樂水。即忙跳下樹來,拔出真剛寶劍,飛身來到坡後。大喝“強徒休要逞能,看劍!”

一道白光已滾到那個使雙鞭的身前。使雙鞭的盜魁,陡見平空殺來一個女子,心中不由一呆。劍光迅速,不及抵禦,急閃避時,肩上已著了一劍,喊聲“啊喲”!回身便逃。還有那個使寶劍的劇盜要想退後時,兩道劍光前後從他身上掃去,早已跌倒在地,鮮血四淺。眾盜匪見了,紛紛作鳥獸散。

玉琴驅走了盜魁,回頭瞧那兩個沙彌時,不是樂山、樂水還有誰呢?但別後相見,覺得長大了不少。樂山、樂水也認得玉琴,便問師妹何來?玉琴欣喜道:“我正要上昆侖去拜見師父,恰巧在此地和二位師兄相逢,可以一起行路了。”

樂水道:“師父不在山上。”玉琴聞言一怔道:“啊喲,怎麽師父不在山中,到那裏去了呢?”

樂山道:“師父在去年臘月中旬便至青島嶗山一陽觀去拜訪龍真人的,一直住在那邊。

前月我們二人奉虯雲長老之命,特地下山到嶗山去請師父歸山。不料我們到得那邊,師父已偕同龍真人到黃海仙霞島去清遊了。我們不得已留了一封書信,放在一陽觀,便趕回來了。

走至潼關,傳聞這裏新銅山上有一夥劇盜占據,常常殺害行旅。為首的兩個頭領,一名雙鞭將祝華,一名小太歲花達,本領十分了得。我們遂故意打草驚蛇,從這裏走過。高聲辱罵,果然驚動了他們出來行劫。現在小太歲花達業已授首,隻有雙鞭將祝華被他漏網了去了。”

玉琴聽了樂山的話,遂道:“師父不在山上,這真不巧。但我因劍秋兄已至昆侖,所以仍須走一遭。”

樂山、樂水聽了,一齊哈哈笑道:“師妹,你要見劍秋兄麽?他也不在山上。”玉琴道:“不,他是剛才前去的,二位怎知道不在山上呢?”

玉琴聞言,煞費躊躇。自思師父和劍秋既然都不在山上,我趕去做什?他們說劍秋已到賈三春處去,不如我就往那處去找他,或能見麵。遂對樂山、樂水說道:“那麽我也趕到山東去罷。”

樂山、樂水道:“很好,師妹見了劍秋兄,可一同再來。”

玉琴點頭答應。又請他們在虯雲長老麵前代言請安。大眾道聲珍重而別。

玉琴別了樂山、樂水二位沙彌,腦中打量,此行虧得見了他們,否則我豈不白跑數千裏路麽?劍秋既在賈家,總要耽擱多日,我趕快去罷。遂回至樹下,騎上花驢,取道望山東臨城九勝橋神彈子賈三春家行來。

趕了好多天,有一日傍晚,將近曹州。那裏正是一片曠野,荒塚累累,樹木森森,夕陽橫抹在林梢,玉琴急於找尋宿店。

催動花驢向前快跑,忽聽前麵林子裏潑剌剌一聲響,飛出一頭巨鳥來,雙翅一擺,在她的頭頂上回旋一下,很快地落將下來,定睛看時,卻是劍秋隨身的徒弟金眼雕,那金眼雕早已瞧見玉琴,飛在她的臂上立定。玉琴也把花驢收住,心中不由大喜。她見神雕飛臨,劍秋一定也在這裏了。

她把金眼雕撫摩了一下,問道:“你的主人呢?為什麽不見?”話猶未畢,卻聽那雕怪叫一聲,向玉琴表示著驚恐而哀求的樣子。玉琴見了,很覺奇異。四望又不見劍秋影蹤,暗想此鳥通靈,為何向我驚鳴?況且隻見此鳥,不見劍秋,也是令人可疑。莫非兄有了不測麽?遂又向那雕說道:“倘然你的師父有了危險,你可再叫三聲。”說罷,果然那金眼雕張開了嘴,又怪叫三聲。

玉琴大驚,料想劍秋果有禍事了。遂點點頭說道:“金眼雕,你快引路走罷。”那雕便振翅飛到半空,在前引路,一直向南飛去。玉琴一抖韁繩,也緊緊跟著而行。

但是,天色已近黑暗,前麵已到一個小鎮。玉琴把手一招,那雕便落下來,立在玉琴臂上。玉琴向前行得數十步,隻見有一個店小二走上前來,滿麵帶笑的說道:“姑娘,天已晚了,不便趕路。小店房間潔淨,吃喝精善,請在此歇宿罷。”一手將花驢帶住,一手招呼玉琴。

玉琴遂跳下花驢,店小二代她牽著,走到左麵一家客店裏。那客店雖小,地方卻收拾得很幹淨。櫃台裏坐著一個胖大的漢子,正在獨酌。一見玉琴,慌忙放下酒杯,立起身來招呼道:“姑娘請進。”

玉琴道:“我從關外到此。你可是掌櫃的麽?”

漢子點頭答道:“是的。這裏是柴家堡。小店開了十多年,一向招接往來行旅,很得客人歡心的。”

說罷一手指著右手一個大廂房道:“裏進已有客人。這間廂房向南,倒很寬敞的。姑娘可中意麽?”一邊說,一邊推開了門,引玉琴去一看。

床帳被褥,果然都很潔淨。玉琴點點頭道:“很好。”遂放下包裹,坐在椅子裏休息。店小二隨即掌上燈來。漢子又向玉琴點點頭,退出房去。玉琴遂知照店小二點了幾樣菜,又吩咐切一斤生牛肉,給那樹上的雕兒吃,一起算帳。

店小二答應一聲,回身出去。玉琴獨自坐著,心中十分著急。想起劍秋,不知他現在怎樣狀況,是凶是吉,這雕兒雖然通靈,可惜它究竟是禽獸,不會講話的,不能說出劍秋在那一處,到底遇著了什麽事?怎麽不令人心焦。她方在默默思想,忽聽掌櫃的似乎又陪著一個客人走進來。

聽那客人的聲音也是個女子,帶著慍怒的聲浪說道:“怎麽好好的一間上房都沒有了?掌櫃的,你可以想法一下麽。”

接著掌櫃的帶笑答道:“姑娘請原諒,實在都已住滿。本來這一間朝南的大廂房也是很好的,但是姑娘後一腳到,已被一位關外來的姑娘住下了。別無想法,隻好請將就一夜。便在那朝北的小房間裏暫歇罷。”

女子道:“那邊太狹小,悶氣得很。我不要!”玉琴細聆那女子的聲音,入耳很熟。便走到外邊一看,庭院裏立一個紫衣女,正是雲三娘,不由大喜。便呼道:“原來是吾師雲三娘到了,弟子玉琴在此。”

雲三娘回轉臉來,也已瞧見玉琴。忙走過來握住玉琴的手道:“玉琴,我們離別多時,想不到在此重遇。劍秋在那裏呢?”

5

玉琴被雲三娘一問,不好意思回答。頓了一頓說道:“他不與我同行,別處去了。吾師一向安好嗎?餘師叔呢?”

雲三娘道:“我和他去年到雲南野人山走一遭,所辦的事倒很順手,所以就離開雲南,要到京師去。他和我在江西分的路,因我要上廬山一遊,他先到京師去了。我在廬山聞水月閹的慧空老尼,說起你的師父在青島嶗山,所以我又到山東來了,要想去拜訪你的師父。”

這時掌櫃的見二人彼此熟識,便帶笑說道:“兩位既是相熟,雲姑娘不如便與這位姑娘同住室罷。”玉琴和雲三娘都說“好的。”

玉琴遂請雲三娘入室,問她可有行李搬來?雲三娘笑道:“我是東飄西泊,沒有東西”。一邊說,一邊走進玉琴的房間坐了。

雲三娘道:“咦,一明禪師在嶗山要耽擱好久的?你又沒有前往,怎的會知道他又到黃海法遊呢?”

玉琴遂把自己遄上昆侖,途遇樂山、樂水二沙彌,他們曾赴嶗山去請禪師回山,方 知師父已不在那邊了。雲三娘道:“那麽我幸虧遇見了你,不然真的要徒勞跋涉了。”

這時店小二已端正晚膳,托著一大盤肴饌上來。玉琴遂和雲三娘同用晚餐。餐後二人挑燈對坐,重話衷腸。

雲三娘問起玉琴複仇之事,玉琴遂把龍驤寨和白牛山的事情,以及自己如何手刃飛天蜈蚣的經過,一一告訴雲三娘聽。雲三娘便向她恭賀道:“你的孝心可欽,果然給你複得大仇了,我也不勝歡賀。但是劍秋助你奔跑多時,現在他到底往何處去呢?”

玉琴道:“他正有危險,不知如何光景?”

雲三娘驚異道:“你方才說他不知那裏去,怎樣又說他正有危險呢?”玉琴遂又把劍秋收伏神雕,以及樂山說他在神禪子賈三春家裏,自己特地趕去找他,途遇神雕獨飛,向她怪叫,引路至此的原因,敘述一遍。雲三娘聽了,憂形於色道:“如此說來,劍秋必有危險了。幸虧你遇見那雕兒引路,才到這裏。我們必須設法將他援救為妙。”

玉琴點頭說道:“是的。我們明天一早便走,再讓那雕兒引導,必能把我們引到那裏的。劍秋兄收了這個徒弟,果然不錯。”又將自己身陷螺螄穀,神雕相救的事,講個詳細。雲三娘聽得津津有味,直談至更深,外邊已是寂靜無聲,二人方始同榻而睡。

次日早起,二人用了早餐,玉琴付去房飯錢,便要和雲三娘動身。店小二牽過花驢,又拉過一匹棗騮馬來,乃是雲三娘帶來的坐騎。玉琴將包襄放在驢背上,和雲三娘各自躍上。口中胡哨一聲,便見那金眼雕已從頭上潑剌剌地飛來,向西南上去了。玉琴招呼著雲三娘,二人各個催動坐騎,跟著金眼雕追去。

途中又過了幾個村落。二人在一家小店內,用了午餐,又隨著金眼雕趕路。看看前去,將近徐州了。不多時又到一個村莊,隻見那金眼雕卻在村口盤旋著,不飛過去。

二人正在疑訝,那金眼雕突然斂翼飛下,立到玉琴臂上,又向玉琴怪鳴聲。玉琴便回頭對雲三娘說道:“吾師,你看那雕兒如此形景,大約劍秋兄在這裏了。”

雲三娘點頭道:“不錯的,我們且入村打聽一下看。”

玉琴道:“隻是那雕兒卻不能露眼的啊!待我來安置它。”說罷,跳下花驢。雲三娘也下馬立定。

玉琴呼著金眼雕,走進西首的樹林中,指著一株大柏樹說道:“金眼雕,請你在樹上躲一下罷。我們知道了。要設法救你的主人。”

玉琴回到外邊,卻見雲三娘正和一個矮腳的漢子講話。那矮腳漢子瞥見玉琴走來,不由喊了一聲“啊喲”拔腳便奔。好象耗子遇見了貓,飛也似地望村口逃去。

第三十三回老龍口渡船遇道姑紅葉村石窟囚俠士

1

大凡行俠仗義的人,心中受不得半點兒委屈。玉琴在曾家因劍秋不別而行,所以急於追上昆侖,找尋劍秋。在師父麵前理論,以便解釋誤會。誰知半途遇見樂山、樂水二沙彌,方知劍秋沒有到昆侖山去,他的行蹤在山東神彈子賈家。遂回頭趕路,遄赴臨城。途中卻又遇著金眼雕,料想劍秋必有危險。隨雕而行,以便訪尋。

又在旅店之中重晤雲三娘,真是再巧也沒有了。至於那個矮漢又是何人呢?似乎作者寫來故意奇特一些,但是其中都有線索,明眼人一望而知。性急的朋友卻急欲知道劍秋究竟到了那裏去了?那麽待我先把劍秋的行蹤交代一個明白。

劍秋在未到曾家村之前,已聞玉琴說起曾毓麟人品瀟灑,才學豐富,但也沒有放在心上。自從照了玉琴的話,前往京都,救得夢熊出獄,一同來至曾家,和毓麟相見,果然聞名不如見麵,見麵勝如聞名,覺得毓麟真是一個風流書生,可愛可敬。

又聞玉琴獨往龍王廟,將毓麟救出,似乎玉琴十分關注毓麟的。住了數天,又見毓麟對於玉琴也非常體貼,二人的情感很厚很深。

自己本欲早日離開此地,上昆侖去見師父。和玉琴說過兩次,玉琴雖然點頭應允,但是一經曾家的人挽留,玉琴卻依然住下去了。一種戀戀之情,灼然可見。況且因為毓麟臥病之故,玉琴每天和劍秋談話之時較少,而足跡常在毓麟室中。在玉琴是無心的,然而劍秋已覺得不滿了。

劍秋又被夢熊常常邀請他組織的拳術團體中去教眾少年舞劍,劍秋本也覺得無聊,藉此消磨光陰。且夢熊為人雖傻,而心直口快,對於自己十分傾倒,所以也很和他親近。

一天下午,劍秋教罷眾人劍術之後,同夢熊一路回家。途中經過一家花園,劍秋聞得花香,想要進去走走,夢熊認識花圃主人的,遂偕劍秋入內。圃中種植的花草果然繁榮,五光十色,目不暇接。又養著金魚,在缸中掉尾遊泳,悠然自得。

二人走了一回,遂坐在池畔石上憩息,相與閑談。夢熊問起劍秋與玉琴以前遇合的事,且問二人可曾訂婚。劍秋搖首答稱:“沒有。我們奔走南北,一向為的是幫助玉琴去複父仇,何暇提及此種事情!”便問:“毓麟可曾和人家論婚?”

夢熊忍不住,將以前毓麟向玉琴求婚的事講個大略。劍秋聽了,雖知玉琴沒有答應。可是心裏總覺得玉琴與毓麟關係密切,也許有情素了。

晚上孤燈獨坐,鉤起心緒。自思我和玉琴作伴長久,起先的宗旨,不過激於義憤,幫她去複仇。後來我們倆經過數次艱險,可算同患難,共生死。其間雖沒有若何情愛上的表示,然而已非尋常之交了。

我一向敬佩她的孝俠雙全,又愛她的婀娜剛健,兼而有之。此次和她關外歸來,重上昆侖,滿擬向師父陳述一切,師父當能作主,成全我們這段姻緣。誰想她被曾毓麟的情絲所縛,別有所戀。那麽我不是做了他們倆情愛中間的阻礙物麽?我將如何對付呢?

夢熊所說的話,句句是實。今天我在窗間,又瞧見他們倆的神情,怎不令人生疑?並非是我自尋煩惱啊!思想片刻,覺得在玉琴方麵想來,此事不能兩全。我是愛玉琴的,為她起見,寧可犧牲了我個人罷,讓他們珠聯璧合的成就了美滿姻緣。一個兒風流公子,一個兒俠義佳人,倒是天生佳偶。

我又何必跟她在此捱這無聊的光陰呢?不如獨自一走,再到昆侖去修習更深的道術,將來自可證果大羅,強如在這紅塵中廝纏,象我師父一樣,豈不逍遙自在呢!

劍秋想到這裏,覺得非走不可。隻是這個意思不能向他們直說的,又不能告訴他們自己要先去,他們必然要攀留的。所以硬著頭皮,寫就兩封書信,放在桌上,留給玉琴和曾家弟兄。自己遂趁這夜半人靜之時,佩上驚鯢寶劍,悄悄地出了客室。

呼起金眼雕,又到廄中牽出龍駒,暗下開了門出走。跨上龍駒,離卻曾家。仰天長歎,加上一鞭,望前去了。

途中時時想起玉琴,板橋明月,茅店雞聲,覺得孤寂不耐。料想玉琴發覺了自己不別而行,不知她心中怎樣感想呢?她若對於毓麟果已為情絲所縛,當然留在曾家,享受溫柔鄉中的滋味,而忘卻天涯孤零的嶽劍秋了。假若她仍不負我的,她自會追尋我,他日總有相見之時。劍秋且行且思,因他雖具毅力,悄然一走,然而他的心上又怎能忘得下玉琴呢?”

趕了許多日子的路程,這一天已到孟津。薄暮時候,來至一個渡口,前麵一條大河,流水****,攔住去路。兩岸十分遼闊,水流又是峻急,不能過去。這地方名喚老龍口,是黃河的支流。相傳在昔老龍作怪,從黃河中決出這條河來。

在河邊有一條渡船,往來岸間,專載行人。劍秋走到渡口,便跳下龍駒,手裏牽著,高聲喊道:“船家快來渡我過去。”

那船夥兒才將篙子向岸上一點,船身掉轉的時候,忽又聽得岸上嬌聲喚道:“渡船且慢開駛,我們也要渡過河的。”

船夥兒手中篙子停得一停。隻見如飛鳥般三個人影已輕輕跳到船中。劍秋正背轉著身子,向對岸觀看。此時回頭一看,不由得使他幾乎失聲而呼。因為來了三個道姑,一樣妖冶動人,一個身穿紫衣和穿綠衣的,不是別人,卻就是九天玄女廟裏的祥姑和霞姑,還有那個穿黑衣的,便是螺螄穀中的風姑娘。不知他們怎會聚在一起?偏偏在這老龍口渡船上冤家相逢。那船夥見是三個道姑,等他們付去度資,也就開船了。

原來那風姑娘自從在螺螄穀被袁彪倒戈助敵,幫著琴劍二人殺死鬧山虎吳駒和獨眼龍佟元祿等眾人,她雖得單身脫險,沒有遭害;可是她在關外的根據地,卻因此失掉了。想起師兄雲真人在山東密謀組織,又有九天玄女廟的三個道姑相助,一定發展得很好。遂又入關,到那裏去見雲真人。誰知和祥姑等唔麵後,方知雲真人已死於非命,瑞姑也被劍秋所害,那麽劍秋是他們的公敵了。

祥姑聞說劍秋已在關外,心中依舊要想起他,真是一半兒恨,一半兒愛,此等女子的心理無從捉摸了。他們本來因為雲真人死後,教務大受影響,無形停頓。現在風姑娘到來,便請她為領袖。

風姑娘也借此托足,漸漸向四處活動起來,專一**富貴人家的子弟,勾結地方上土豪惡霸,煽惑一般愚民入教。這樣勢力可以膨脹起來了。前數日風姑娘偕同祥姑、霞姑,遠道至陝州附近拜訪一個同道,商量教中事務。卻不料行至此間和劍秋撞個正著。

這時大家因在船上,不便開口。各自忍耐著,裝作不見。劍秋也按著劍柄,瞧著河流,十分靜默。不多時渡船已搖到對岸。風姑娘等先走上岸去,很快地走得無影無跡。劍秋也上岸,料想他們三人既已見麵,必不幹休,諒在前麵等候。遂跨上馬,向前跑去。

果然跑不到半裏光景,前麵林子裏跳出三個人來,正是風姑娘和霞姑、祥姑。手中各自執著明晃晃的寶劍,按品字式立定。劍秋知道一場廝殺是免不脫了。遂即跳下龍駒,拔出驚鯢劍,迎上前去。風姑娘第一個開口說道:“姓嶽的,你們勾結袁彪,奪我螺螄穀。今日狹路相逢,看你走到那裏去?我便代吳駒報仇了!”

祥姑也嬌聲說道:“劍秋、劍秋,你這個無情的男子!前次哄騙我姊姊出走,又把她殺 死。經我們發見了她的死屍,得知你的狠心,想我那樣把十分的真心待你,你卻如此無情,今日見麵,還有何說?”

劍秋冷笑一聲,把寶劍指著三人罵道:“你們這輩妖魔,為民物之害,沒有一一把你們結果性命,還是你們的便宜。今日相見,何必多言?來來來,試嚐你家嶽爺的寶劍!”

風姑娘聽了,又氣,又怒,揮動手中雙股劍,跳至劍秋身前,雙劍齊下。劍秋揮劍迎住,兩個人狠鬥起來。祥姑、霞姑各個舞起雙股劍,舉步而前。

三人丁字兒般圍住劍秋廝殺。七柄寶劍往來飛舞,倏忽成七道劍光,滾來滾去,殺得好不厲害。三人都是本領高強的,所以劍秋用出全力來對付。此時金眼雕已從頭上飛至,展開雙翅,向祥姑頭上掃擊。祥姑沒奈何,隻得跳出圈子,抵住神雕。那金眼雕十分敏捷,等祥姑去戰它時,它又飛到姑娘頭上去了。風姑娘揮劍向上擊時,它又飛到霞姑頭上去啄她的眼睛了。因此三個人被金眼雕分了心,一時不能取勝。

足足鬥了一個時辰,忽然前麵嗤的兩聲,便有兩道白光,箭一般的射來。兩個小沙彌已滾到風姑娘身前,兩劍齊下。姑娘急急還身抵住。隻聽一個沙彌喊道:“劍秋師兄,你可認識我們麽?”

劍秋正和霞姑劇鬥,遂將驚鯢劍抵住霞姑的雙劍。向二人仔細看時,正是昆侖山的樂山、樂水二沙彌。離別多年,幾乎不相認識了。遂答道:“原來是樂山、樂水二位師弟,他們都是邪教中的妖孽,休要放鬆他們。”

說時精神振奮,一口劍上下翻飛,向霞姑進刺。風姑娘見樂山、樂水劍術高明,劍秋又殊不可侮。知道形勢不佳,走為上著。遂和霞姑、祥姑打個招呼,三個人把劍緊了一緊,得個落空,一齊跳出圈外,落荒而走。

劍秋見她們狼狽逃遁,也不追趕,且向樂山、樂水二人相見。問訊之下,始知一明禪師在嶗山遊玩,不在昆侖,二人正要去請他歸山。所以他也不欲上山去,想到山東神彈子賈三春家中去一遊。等到師父回山後,再上昆侖不遲。於是他將風姑娘等的事情,約略告訴二人知道。以後就別了樂山、樂水,跨上龍駒,帶了神雕,走向山東臨城而去。

當他到得賈家時候,神彈子賈三春恰巧前一天動身,到杭州虎跑去探望一個老友去了。賈太太便請劍秋暫住數天,說她的丈夫不久便要回來的。劍秋想左右無事,遂在賈家住下。這時小神童瞿英,和賈三春的女兒芳辰,聞說劍秋前來,都走出拜見。

相隔一載,二人已長了不少。劍秋握著他們的手,和他們談談。他們對於劍秋是很親近的,所以劍秋住在賈家,有這兩位小朋友陪伴他,頗不寂寞。有時他同瞿英帶著金眼雕,出郊外去馳馬,教練金眼雕攻擊之術。

瞿英十分歡喜那雕兒,學著劍秋的口號,那雕兒也時常要飛到他的臂上去。他撫摩著翎羽,常把大塊的肉喂給雕吃。有時劍秋不出去,和瞿英、賈芳辰一對金童玉女在後園中伴他們練習武藝。覺得瞿英刀法神妙,輕身工夫又好,確乎是個後起之秀。賈芳辰愛使一對蜈蚣短銅棍,這是賈三春自己發明製造出來的。有幾種殺手棍法,非有本領的人,不易抵禦。那蜈蚣棍隻有三尺長,形如蜈蚣,棍的四周都是很尖的銅刺。

卻有一個姓武的朋友從杭州回到大名府去,賈三春托他便道帶一封家信到來,說他自己一時不即返裏,要在西子湖邊消夏了。劍秋聞得這個消息,自思賈三春既不回家,我獨自住在這裏,沒有意思了。素慕六橋三竺之勝,江南山青水碧,足以**滌人的胸襟。我既沉悶寡歡,何不前往一遊,然後再上昆侖。想定主意,遂向賈太太告辭。說明自己要到杭州去拜訪賈三春,順便遨遊西湖山水。賈太太和瞿英、芳辰等雖欲挽留,無如劍秋去誌已決。遂辭別賈家諸人,跨上龍駒,帶了金眼雕,動身趕路,取道南下。

這一天將近徐州,天色垂暮。途中遇見兩輛騾車,行李沉重。有一少年,相貌俊秀,跨馬相隨。腰懸一劍,似習武藝。劍秋的龍駒跑得快,一霎時追上了他們。前邊有一個小鎮,很是繁盛的。劍秋經過一家較大的客店,早有店小二上前招接。劍秋便在這店歇下,把龍駒交給他們去上料,自己由店主導引,揀了一間上房。金眼雕便飛到牆東一株大樹上去棲止。劍秋吩咐店小二,停會兒可將三四斤肉給那雕兒吃。店小二答應一聲退去。這時天色還未盡黑。

劍秋喝了一杯茶,見那庭院很空暢。遂背著手在庭院散步,卻聞外麵人聲噪雜。店主引著幾個客人走將進來,當先一個便是方才在途中遇見的跨馬少年。背後跟著一個年約六旬以外的老太太,拄著拐杖,有一個侍婢攙扶著。又有一個少婦和一個少女,還有一個老媽子,抱著一個四五歲的男小孩。看著他們身上都穿得很華麗,象是富貴人家。劍秋側身望旁邊一立,讓他們過去。早由店主引到對麵一間大客房去了。

劍秋踱了一回,隻見那少年已換了一身衣服,走出房來。劍秋剛想走回房去,那少年卻向他點頭行禮,劍秋也隻得還禮招呼。那少年向他開口問道:“請教兄台尊姓大名?”

劍秋隨口答道:“敝姓嶽,草字劍秋。也要請教足下大號?從那裏來?”

少年答道:“賤姓夏,草字聽鸝。本是蘇州人氏,一向隨著家叔壽蔭,宦遊京師。此 番侍從老母以及妻子舍妹等返裏,因為家叔放黑龍江邊疆大員。家母畏冷,不欲跟隨他們同去。遂由我伴送回蘇,在故裏靜養。至於我呢?因先父早喪,屢欲從戎立功。回裏以後,摒擋欲事畢,便要赴黑省去的。”少年說到這裏,這時天色已黑下來了,店小二掌燈來。

劍秋不欲說出自己是昆侖門下的劍客。遂言山西人氏,自幼好習劍術。漫遊天下,此番從臨城友人處出來,意欲赴杭州一遊,故而道出此間。少年道:“不才以前也曾從師習藝,頗好技擊,可是功夫尚淺,不值識者一笑。願安承教。”

二人說了幾句話,隻見侍婢走來。對少年說道:“大少爺,太太有事,喚你過去。”少年遂立起身來,向劍秋拱手,走過對麵上房去了。

劍秋獨自吃過晚餐,方欲就寢,隻聽門外咳嗽一聲,那個少年夏聽鸝又走來了。劍秋橫豎一個人無可消遣,便請他坐下,二人又談天起來。

夏聽鸝道:“這幾年來國家多事,萑苻不靖,山東道上尤其難行。我們此番南下,攜帶行禮甚重,更易起強梁者覬覦之心。我自己雖有一些武術,但是淺薄得很。

若遇到是真實本領的,一定要敗北的。因此我在北京向任遠鏢局商借了一麵鏢旗,又請了兩個保鏢的人一同前來。

那任遠鏢局的主人姓侯名通,別號白眉猿,因他兩道眉毛有若無的;講道他的本領也在上乘,常常指導我的武藝,在北道很有盛名。可是他的勢力隻到濟南,過了濟南,便不行了。所以我過了濟南,將兩個保鏢的人辭去,鏢旗也不再插,偃旗息鼓的趕路。前去路途較近,隻有此間地方和淮安一帶,荊棘稍多。通了大江卻無事了。

今天我們趕路時,見有兩個人跨馬跟我們一大段路,然後走去。我們很是疑心他們不懷好意。但他們若果想來下手時,我也不肯讓他的。”

3

劍秋點頭說道:“不錯,現在這個時代,盜匪日多。如你們一類人,尤其容易誨盜。方才我見你們行李沉重,衣服華貴,人家一望而知是有錢的人。豈知我們單身獨行,一身以外,更無長物。那有人來看想孤羊呢?”

夏聽鸝聽了,麵上一紅道:“我也是沒法啊!足下說盜匪不卻孤羊,這也未必見得。前年我至東省時,路過一處地方,名喚螺螄穀,有一夥劇盜盤踞在那裏。有一個盜魁名喚鬧山虎吳駒,出來攔劫,我不服氣,同他交手起來。他使的一對銅錘,果然驍勇,難以取勝。戰到分際,背後又有一個女盜,挺著雙股劍趕來。我見情勢不好,遂拍馬落荒而逃。幸虧我坐的駿馬,奔馳神速,因此被我險脫。”

劍秋聽了笑道:“夏先生,原來你也曾遇見鬧山虎的。我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吧!去年冬裏,我和一位同道,有事到關外去。在螺螄穀遇見劇盜吳駒,被我們合力誅掉。還有那個女盜名喚風姑娘,是邪教中的女妖,本領果然高強,可惜被她漏網逃去了。”

劍秋關上房門,也脫衣安睡。等到一覺醒來,依稀聽得窗外有老鼠窸窣之聲,也沒有注意,翻身睡去。不多一會兒,耳畔忽被一種聲音驚醒,睜開雙眼,凝神聆聽。窗外有金鐵相擊之聲,忍不住跳下床來,從枕邊取了驚鯢劍,推開紙窗,一躍而出。見庭中正有三個人,走馬燈般廝殺。再一看時,乃是一個虎背熊腰的大漢,揮動雙刀,和一個長身的漢子,使著一對狼牙棒的,圍住那對房的少年夏聽鸝,左右夾攻。夏聽鸝也舞動手中劍悉力抵禦。

劍秋知道果有盜匪光顧了,便拔出驚鯢劍,大喝一聲道:“夏君不要驚慌,有我在此!”飛動青光,殺入圍中。二盜不防半腰裏殺出一個程咬金來,早已有些膽寒。劍秋的劍縱橫掃**,更見神勇。那大漢雖也把雙刀使緊,可是一個不留心時,被劍秋的寶劍順勢一削,嗆啷啷一聲,右手一柄刀早已削為兩段。劍秋跟手一劍向他心窩裏戳去。那個長身的漢子在旁見了,丟開夏聽鸝,揮棒架住劍秋的寶劍。夏聽鸝趕來,那個大漢將左手刀和他戰住。這樣一來,大家戰了對手。

那漢子架開劍秋的劍,左手一棒打來,劍秋閃身讓過,那漢子緊接著將右手的狼牙棒,使個禦帶腰,一棒打向劍秋腰裏,劍秋將劍攔開狼牙棒,使個順水推舟式,一劍削去,漢子急將左手的棒來迎住,又聽嗆的一聲,那根狼牙棒已削做兩段,上半段跳落在地上了。那漢子喊聲“不好!”說道:“風緊啦!”遂即一縮身向對麵屋頂上躥去,飛步便逃。

劍秋喝一聲“那裏走!”隨後躍上。早見那漢子已跑到外邊牆邊,飄身落下去了。劍秋仗著寶劍跟去,也從牆上躍下,見那漢子已跑有二三丈遠,望東南方曠野間跑去,遂施展飛行術,緊緊追趕。可是任你跑得怎樣快,那漢子似飛風一般,自己總是追不著,不覺使他想起一件事情來了。

在去年冬裏,他和玉琴回荒江的時候,不是在奉天城外東海別墅借宿一宵,大膽捕鬼,竟捉住兩個飛行賊的麽。內中一個名喚飛毛腿唐蠮的,自己追了好多路,沒有追到。後來不知被什麽能人將他縛住,拋在林中,因而擒獲。今番遇見這漢子,真象那飛毛腿唐蠮。

他曾說過什麽紅葉村賈家兄弟,大約他必是坐地分贓大盜的黨羽了。此次又被我碰見,一定不能放鬆他過去。遂把腳步帶緊,向前追趕。隻聽頭上潑剌剌地有一黑影掠向前去,知道是自己的金眼雕幫助他追人了。

牆邊都植著柳樹,牆上插著一把把的尖刀,教人難以躍上。

自己的金眼雕正在牆邊回旋飛著,似乎等候劍秋到來的樣子。劍秋走到牆邊相視一下,縱身一躍,已近牆簷。即將手中驚鯢劍疾向牆邊一掃,刷刷幾聲,牆上的尖刀都已削去,留出一小個地位。劍秋立在牆上,向裏張望。見是一個空曠的庭心,朝南一間大庭,窗戶緊閉,沉寂無聲。金眼雕早已振翼飛到大庭的屋麵上去了。

劍秋四顧無人,隨即飄身向下。暗想那個飛毛腿藏在那裏,他必然早已進屋。此時屋中人當然留意防備,我倒要小心些,不要著他們的道兒。一邊想,一邊躡步走去。忽覺背後有一陣微風,急忙回過身來。隻見一個黑衣少年,手中舉著一柄寶劍,向他腦後刺來。

劍秋忙將驚鯢劍去架時,那黑衣少年已收回劍,又是一劍,向他的下三路掃來。劍秋把劍往下一壓,兩劍相遇,當的一聲,青光和白光齊飛。二人各個跳出圈子,收回寶劍一看,都沒有損傷,遂又重行交手。

劍秋暗忖這個黑衣少年,本領必然高強,他掩住我的背後襲擊,一些沒有聲息。幸虧我機警,沒有被他刺著。而且他使用的寶劍也是有來曆的,所以我的驚鯢劍不能把它削斷。我非得放出全副本領來,不能取勝。遂將手中寶劍一緊,舞得出神入化,變作一道青光。那黑衣少年也將寶劍緊緊迎住,上下翻飛,化作一道白光。青白二光在庭中攪成一個大圈。

戰得數十回合,廳上燈火齊明,窗戶大開,許多人持刀荷槍,一哄而至。為首兩個人,一長一短。短的使動一柄鋼叉;長的便是方才逃遁的飛毛腿,手裏已換了一根鐵棍。那短的便是矮腳虎袁鼎了。二人一見劍秋,便大聲喊道:“姓嶽的,你究竟是誰?以前在關外硬生生地和我們作對,險些遭你毒手。現在客店中冤家碰頭,你又幹涉人家之事,哼哼,今晚特地引你至此,管教你來時有門,去時無路,識得紅葉村賈家弟兄的厲害!”

劍秋叱道:“狗賊,休得胡說亂道!前次便宜了你,今番卻不肯輕饒!說什麽賈家弟兄,我本來要來領教哩!”唐袁二人咬緊牙齒,飛步上前,想來夾攻劍秋。此時金眼雕早從頭上飛來,唐蠮隻得舞起鐵棍戰住那雕。

眾莊丁說聲:“好大鳥!”一擁而前,想來捕捉金眼雕。但是那金眼雕既狡且捷,怎會遭他們的暗算呢!那黑衣少年和矮腳虎袁鼎雙戰劍秋。劍秋一柄驚鯢劍,天矯如遊龍一般。袁鼎是他的手下敗將,那裏在他的心上。大戰八十餘合,不分勝負。黑衣少年驀地虛晃一劍,跳出圈子,向廳後退去。劍秋仗劍追趕。繞過大廳,右首有個月亮洞門,黑衣少年跑向門裏去,劍秋追入,見裏麵乃是一個小小花園堆著不少玲瓏的假山。

假山洞裏寂寂無聲,不見回答。劍秋方欲回身出去,忽聽背後吆喝一聲。回頭看時,隻見假山最高處,立著那個黑衣少年。指著他說道:“快來,快來!我豈真的懼你!再和你決下雌雄,包你屍骨不還家鄉。隻要切下你的當顱,當我們的溺壺用。”

劍秋聽他辱罵,不覺心頭火起。使一個白鶴衝霄勢,跳那假山最高處去。方才立定腳步,忽又聽得轟天一聲響。自己踏腳處,突然向兩旁滑開。身子望下直沉,跌落到一個石窟中去。上麵立刻有大石板壓住。四下一摸,都是既堅且厚的大石,利劍所不能損。一些不見光明,隻好坐以待斃了。這時那金眼雕正隨後飛來,不見劍秋。哀鳴一聲,回頭飛去。

4

那黑衣少年已現身石窟之後,假山也已恢複了原狀。少年且笑且走,來到外邊。唐蠮問道:“二爺可把他結果了麽?”

少年點點頭道:“被我用計賺他,落在石窟中去了。這一遭可以把他活活餓死!”

唐蠮、袁鼎二人聽著,一齊張開嘴大笑。說道:“飛蛾投火,自來送死。誰教他多管閑事呢?”說時,屋上又跳下一個人來,正是那個彪形大漢。

一見眾人各持軍器,立在一起。便問道:“可是那個使寶劍的少年趕到這裏來的麽?”

唐蠮答道:“正是。我們今夜偏又不能得手。那個拔刀幹涉的少年,便是我們二人以前在奉天城外遇見的姓嶽的人。難得冤家相逢,一路追到這裏。和二爺交手一場,被二爺誆落石窟中去,這樣可報前仇了。不過他還有一個女伴,也有了不得的本領,不知何處去了?”

大漢很得意的笑道:“這真喚做天誘其衷,自投羅網。好好,我們今夜雖沒有得手,總算報一個仇哩!大家辛苦,各去睡眠罷。”說畢,眾人各自散去。一霎時燈火均熄,人聲寂寂了。

讀者可知道那個黑衣少年和大漢究竟是何許人物呢?原來就是唐蠮等口中所說的賈家弟兄了。大漢名喚振武,黑衣少年便是他的兄弟振威,自幼住在這個紅葉村中。他們的父親賈有章,本是淮泗間著名的綠林好漢,別號花刀太保,在草澤中很有勢力。後來洗手不幹,便在紅葉村中自營搜裘,以娛暮境。弟兄二人自幼即隨賈有章學習武術,根底很深。

又有賈有章的幾個老友,時時指導,所以都有很好的本領。振武善舞雙刀,賈有章即將花刀刀法授與他。振威愛舞劍。

乃是一個一尺多長的渾圓鐵筒,中藏九枝火箭,筒口順序有九個小孔,筒尾裝有機捩,隻消將機捩按動時,九枝火箭便會一一射出。箭身滿塗硫磺鬆脂等引火之物,當箭射出去時,筒中另有一個裝就的發火機,把箭激射出來。一遇空氣,火自發燃,變成一團烈焰,直撲人身。中著了,便燒得人家焦頭爛額。所以取名九龍取水,因為花炮店裏本有一種花炮,名喚九龍取水,點著了藥線,長到天空,一顆顆的火星,變成九條金龍,蜿蜓而下,煞是好看。

每當新年的時候,人家購來燃放,和小孩子們玩耍的。振威見了,遂苦思窮索,發明了這種暗器,更覺無敵。弟兄二人長大起來,賈有章已做古地下。他們倆在紅葉村裏,儼然作威作福,自尊自誇,無異惡霸的行為。振武又喜玩古董,每年自己出去做一趟買賣。其餘時候讓他們的門下客出去,他們坐地分贓,不必親自出馬。那飛毛腿唐蠮、矮腳虎袁鼎便是門客中最是得力之人了。

去年賈振武特派唐袁二人到奉天去,專一盜取富貴人家的古玩珍器,希望滿載而歸。誰知他們在東海別墅鬧鬼以後,忽然來了琴劍二人,揭破他們的秘密,將他們雙雙擒住,反受囹圄之厄。幸虧賈振武和幾個門客前來探聽消息,方才想法將二人救出牢監,回轉徐州。雖欲複仇,但是琴劍二人影蹤已杳,無從探聽,隻好暫時擱下。

此次振武和唐蠮從兗州有事回來,途中遇見夏聽鸝等一行騾車。估量行李沉重,又似官眷模樣,不由動了覬覦的野心。又料夏聽鸝等必在前邊官渡驛借宿,所以傍晚時也到這個旅店來住。那時夏聽鸝正在劍秋房中談話,沒有察覺。二人便住在裏一進。捱到夜半,二人遂悄悄出來開始活動。

唐蠮先作鼠子叫,在窗外偵探裏麵的動靜。那就是劍秋聽得鼠聲唧唧的時候了。唐蠮裝了多時鼠叫,聽聽裏麵鼻息甚熟,都已睡著。唐蠮遂請賈振武在外麵巡風,自己撬開窗戶,輕輕躍入室中。裏麵燈火俱熄,黑暗中不辨東西,摸索至牆邊行李所在,正欲動手。

不料夏聽鸝已從睡夢中驚醒,向床頭抽出寶劍,跳過來向他就是一劍,唐蠮把手中棒架開,知道裏麵人早已覺得,不易下手。於是縱身躍出窗外。夏聽鸝那肯放過,也追將出來。於是二人遂把他圍住廝鬥。

若沒有劍秋出來相助,夏聽鸝一定鬥不過他們的。但是唐蠮眼快,甫交手已識得劍秋,自知不敵,仗著腳快,所以即將劍秋賺到莊中,反敗為勝。這非劍秋初料及此了。賈振武見唐蠮已走,自己不敢戀戰。所以戰了幾合,也就免脫,跑回紅葉村來。聞悉劍秋業已墮入石窟,才安了心。不消他們動手,數天之內便可把這一位生龍活虎的俠士餓死窟中了。

他的一肚皮怒氣正恨沒處可發,難得他們有人來了。便握著寶劍,一個箭步,滾到那人身邊,一劍揮去。那人正向下走,沒有防備,青光一閃,那人跟著骨碌碌的滾下石窟,喊得一聲“啊喲”,已死在地上了。

劍秋橫著劍,靜候上麵可再有什麽動靜。隨手又見石窟頂上有一黑影,向內探首一望。劍秋方想下手,耳畔忽又聽得上麵有人喚道:“劍秋兄,你在哪裏?快快出來。”其聲雖低,而清脆如雛鶯出穀,帶有一種渴望的聲調。

不是玉琴還有誰呢?不禁使他驚喜交加,呆呆立定身軀,幾乎疑心這一遭是夢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