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江女俠十二

第六十一回妙計布疑雲英雄被紿孤身陷敵手女俠受驚

1

在這個時候,常龍、常虎被程遠大聲呼醒,各從地上爬起,忙問程遠何事?程遠怒道:“你們不要假作態!你們看,常鳳到哪裏去了?”

二人回頭一瞧,不見了常鳳,便也驚異起來道:“咦!我妹妹到哪裏去呢?好不奇怪!”

程遠道:“真是奇怪,我的寶劍和毒藥鏢也都不見了!”

常虎道:“啊喲!程先生的劍和鏢怎樣會失去的呢?”

程遠大怒道:“不是你們的妹妹盜去了,還有誰呢?你們快快說出來!她盜我的東西究竟懷的是什麽意思?你們斷無不知之理!”

常龍、常虎道:“我們都睡得很熟,哪裏知道呢?”

程遠道:“不要賴!”他一邊說時,一邊從鏢囊裏忽又摸出一樣東西,乃是一張小小紙條,上麵寫著道:

程遠先生偉鑒:我很佩服你的本領高深,因為你能夠將我的鬢邊花擊落,真非容易之事。但我很有好勝之心,所以把你的鏢和寶劍乘間取去,和你是相戲的,你能取還嗎?請你不要錯怪我的哥哥。

鳳白

程遠看了這張紙條,見筆跡很弱,又有幾個是別字,象是女子寫的,當然是常鳳和他相戲了。但又不知含有什麽作用,對於自己弄什麽玄虛,深悔自己太喜歡和人家兜搭,以至於此。若不早將東西取還,豈不要耽誤我的行程嗎?於是他將這紙條拋給常龍、常虎看了。常龍道:“程先生,你是明白的人,上麵寫得很是清楚,我妹妹一時好勝,和你戲耍罷了。你若要使物歸原主,隻是要你自己去找常鳳好了。”說畢哈哈大笑。

常虎也說:“有了這個字條,便可證明非我們弟兄之咎。”

程遠冷笑一聲道:“你們休要假撇清,自家兄妹,安得不知?現在我又不知她藏在哪裏,人生地疏的,我往哪裏去尋找呢?你們弟兄倒反若無其事。哼!我不問你家妹妹要物,好在有你們二人在此,我隻向你們要便了。”

常龍道:“那麽你將怎樣辦呢?”

程遠道:“要你們二人領我去同找。”

常龍、常虎聽了,麵對麵地看了一會,常龍遂說道:“在這裏附近有個明月村,那裏我記得有一家熟識的人,我妹妹也許走到那邊去。我們不如陪伴程先生同去吧。倘然找不到時,我們也無法可想了。”

程遠冷笑道:“既有這個地方,去了再說。”大家穿好了衣服,開了房門,喊打水,彼此洗過臉後,吃畢早飯,三人遂一齊出門。

程遠不知明月村在哪裏,自然跟了常氏兄弟悶走。常龍、常虎走了一段路,前麵是一條河,常龍回頭對程遠說道:“到明月村去,走旱路太遠,不如走水路較為近些。”

程遠道:“隨便你們走旱路,走水路,隻要將我領到明月村便了。”於是三人沿著河邊走去,隻見那邊泊著一隻小舟,常龍便高聲喊道:“船上有人嗎?”

跟著見船上鑽出個老漢來,問道:“客人們要往哪裏去?”

常龍道:“我們正要坐你的船往明月村去。你年紀老了,待我們自己來搖吧。”

老漢道:“很好,本來我也搖不動哩。”

老漢把小舟靠近岸邊,自己走上岸來。常氏弟兄便和程遠跳到舟中,常龍走到船梢上去搖櫓,常虎立在船頭將篙點著水,這船便漸漸向前移動,回頭對那站在岸上的老漢說道:“你放心吧!我們從明月村回來,可以把船交還你的。”常龍搖著櫓,一聲蠳乃,小船便搖向前邊去。搖了一大段水程,河麵漸闊。程遠坐著,有些不耐,便向常虎問道:“到明月村究竟有多少路?”

常虎搖搖頭。程遠又回轉身問常龍道:“什麽時候可以到達?”

常龍答道:“這卻難以知曉。”

程遠聽聽他們弟兄二人的話,忍不住又跳起來道:“怎的你們二人既答應伴我前往,怎麽又不知曉?”常虎將篙子一橫在手裏答道:“我們弟兄本不是搖船的人,也不認得明月村在哪裏,隻好搖到何處是何處了。”

程遠大怒道:“呸!你們既不認得路,又搖什麽船,顯見你們三人串通一氣,又想把我騙到什麽地方去了。”

常虎哈哈大笑道:“你又不是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我們要把你騙到什麽地方去呢?這都是你強逼著我們的啊,怪人家作甚?”

程遠心中大怒,又說道:“哼!你們都是壞人王八羔子的,待我先收拾了你們,再去找尋你家小丫頭!”常虎把篙子指向程遠說道:“你罵人嗎?不要欺侮我們弟兄無能。來,來 !我們較量一下,狗養的怕你!”

程遠被他一激,立即跳到船首,說道:“好!待我先來收拾你這小子。”

常虎正要將篙子橫轉來打程遠,早被程遠搶住在手,右腳一起,已把常虎踢落水中。此時常龍在船梢上瞧得清楚,放下櫓,把手指著程遠罵道:“姓程的,你怎敢害我兄弟!”

程遠心裏正十分惱怒著,遂回身搶到船後來說道:“索性也把你收拾了罷!”一手使出那個狸貓捕鵲的解數,撲上前去,抓取常龍。常龍見他來勢凶猛,不及躲閃,忙把身軀往後一個翻身,撲通地也跳到河裏去。

隻剩程遠這一人在舟上,他又不會搖船的,又不認識路徑,雖然將常氏弟兄打落水裏,但自己卻怎樣辦呢?常氏弟兄和他們的妹妹都非好人,我悔不該和他們同行,以致著了他們的道兒,他們說的明月村,又安知不是偽語欺人嗎?不如回到寓中去再說。於是他就走到船頭上把篙子點著水,正要回船,卻見這船滴溜溜地在水中很快地自轉著,自己險些站不住,便喊:“奇哉,怪也!莫不是今天我遇著了鬼麽!”

他正在驚異之際,又見船梢後水裏鑽出一個黑臉來,正是常龍,程遠罵道:“小鬼,原來你沒有死,快快跳上船來,拚個你死我活。”常龍笑道:“姓程的,你莫要逞能,請你水裏來吧!”說著話,把船梢一扳,程遠說聲“不好”時,這船早已一個翻身,船底向了天,程遠跌入水中,心裏明知常氏兄弟乃是精通水性的,不料又著了他們的道兒。剛要掙紮,早被一個人揪住了他的頭發,向河底直沉下去。程遠一張口,咕嘟嘟地喝了幾口水,狠命地伸手要打那人,但是他的手方才伸上時,又被一人緊緊按住,相助著把他壓下去。

這樣在水中打了一刻,程遠喝的水一多,立即昏迷過去,不省人事。及至他醒轉來時,不知怎樣地被常氏兄弟把他緊緊縛住,睡在河邊,身上卻又換了一身幹的青布衫褲。看看河中船也沒有,人也不見,常氏弟兄又不知到哪裏去了。他躺著,覺得有些疲軟無力,想想常氏兄妹的行徑,不知有何作用?若是他們真心要殺害我,那麽早可將我沉死,何以又把自己救起,拋在這裏,似乎含有戲弄自己的意思。我吃了這個虧,又將如何報複呢?心中恨恨的咬著牙齒,希望有人前來,可以解縛。

一會兒,隻見前麵有一個人很快地走來,象是個女子,及至走近身時,原來正是找她不到的常鳳。他心中又氣惱,又慚愧,隻苦自己被縛著,不能和她一拚,所以雙目怒視,向常鳳表示著忿忿的意思。但常鳳卻含著笑對程遠說道:“程先生,我家哥哥太鹵莽了,尚乞恕宥!待我來解縛吧。”

一邊說,一邊將程遠鬆了束縛。程遠立起身來,對常鳳說道:“姑娘,我倒要謝謝你了!你將我的鏢和劍盜去,又有什麽意思?我上了你哥哥的當,在你們的麵前失敗,我亦無顏再見哩。”說畢,他臉上露出一團懊喪之色,不顧常鳳答話,掉轉身飛也似地走去。他恐怕常鳳要追住他說什麽,所以施展他的飛行功夫,一會兒已跑了六七裏路。

前麵是一個山坡,山坡下有一座黑鬆林,他回頭不見有人,立定身子仰天歎了一口氣。自思我奉師命下山,自謂藝已大成,不料失敗在鳳陽花鼓女兒手裏,足見我的閱曆太淺,易受人紿。他們雖無意害我,然而這個玩意兒已鬧得我大大丟臉了。我要去找常鳳,卻等她來解縛,這不是大笑話麽!總而言之,我無麵目見人了,不如死吧!

2

他這樣一想,腦中充滿了輕生之念,便走進黑鬆林,解了腰帶,打了一個結,向樹枝上一套,自己一伸脖子,掛了上去。眼前一黑,心裏一陣難過,模模糊糊地什麽都不知道了。但是經過了若幹時,自己的耳畔聽得有很尖脆的聲音在喚他,睜開眼來看時,自己並沒有死,卻軟軟地睡在常鳳懷中。

常鳳席地盤膝而坐,正用她的纖手撫摸他的胸脯。更覺憤怒與羞愧交並,跳起身來,對常鳳說道:“我自己尋死,幹你甚事?要你來解救作什麽?”

常鳳見程遠責問,她卻一些不發怒,帶笑說道:“你這個人太不識好歹了,我緊緊跟著跑來救你,卻反給你罵嗎?”

程遠道:“我既失敗在女子手裏,無麵見人,所以自盡。你何必來纏繞不清呢?”

常鳳又道:“好好一個男子漢,前途方長,卻效女子尋短見,這算什麽呢?難道你為了失去東西便要死嗎?那麽,我也好還你的,請你不必發急。我們兄妹和你並無惡意,聊作遊戲,你卻就要認真嗎?所以我趕來看你情形,哪知你出此下策!即使你負氣,也何致於此!你要找我,我在這裏啊。”

程遠聽了常鳳的話,也覺得她說的話很合情理,而又婉轉,自己確乎不該如此輕生,就是不服輸,也該再和她正式較量較量。又想常鳳這小姑娘確乎有些本領的,不然我的飛行術自信是很好的,她怎能跟得上我呢?他這樣想著,所以低倒了頭,倒沒有答話。

常鳳見他這個樣子,象是有些悔意,便又說道:“程先生,你是聰明人,現在覺悟了嗎?料你吃了一些小虧,心裏總是氣得很,不肯和我們幹休。那麽,你我不妨用真實本領決個雌雄,我若輸了,情願把東西還你,並且叫我兩個哥哥向你陪罪。你若輸了,怎樣?”這句話直說到程遠心窩裏,他本氣不過他們用詭計暗算,以致自己失敗,且要瞧瞧常鳳究竟有多大的本領,敢出此言。頓時提起了他的精神,說道:“這樣很好,我若輸了,也不再向你們要東西。從此披發入山,一生不再跑到人間。”

程遠說罷,遂先走出林子去,常鳳跟著也走到外麵。兩人對立著,各使個旗鼓,交起手來。程遠起初因要試看常鳳的拳術,所以退讓三分,見常鳳果然身手敏捷,拳法精妙,一步一步地向自己緊逼過來,倘然自己不使出個特別的解數,休想取勝,也許要敗在她的手裏,所以他不敢怠慢,遂把王五教授他的幾路殺手使出來,果然常鳳抵敵不住了,額上香汗向下直淋。然而她還不肯示弱,依舊左跳右閃,上格下攔地招架著,得個間隙,一拳打向程遠的腰裏來。

程遠早料到她有此一手,等到她的拳近時,身子一彎,給常鳳打個空,而程遠早已回手一拳望常鳳肩上擊去。常鳳向右邊一閃,但不知程遠這一下是虛的,剛才打出去早已收還,趁常鳳左邊閃避時,使個銀龍探海踏進一步,一伸手搭住常鳳的腰肢,輕輕地一把提將過來。還防常鳳有什麽解救的手法,所以不敢就將她扶住或是放下。哪知常鳳並無抵抗,反把身子倒入他的懷裏,說道:“我輸了,你的武術真是不錯。我既被你擒住,任憑你把我怎樣辦吧。”

程遠一聽這話,便將她好好地放在地上,說道:“得罪了!我把你怎樣辦呢?方才你趕來救了我的性命,難道我此時還要和你過不去嗎?你們既然和我玩的,那麽請你現在把東西還了我吧。”常鳳笑道:“程先生,不用性急,當然要還你的。我們且到旅店中去再說。我哥哥也在那裏等候呢!”

程遠躊躇一些,點點頭道:“我就跟姑娘回去也好。”

於是程遠跟著常鳳便走。常鳳把腳步一緊,向前飛也似地跑去。程遠放出功夫追隨後麵,相差僅一肩,任常鳳跑得怎樣快,而程遠總是這樣地相差著。將近原處裏許時,程遠便把腳步放快一些,早搶出了常鳳。常鳳也把腳步加緊追上去,兩個人好似比賽一般,這一裏路程,一霎眼已走完了。來到一座小橋之前,方才立停腳步。常鳳和程遠相差三步路,常鳳便帶笑對程遠說道:“你的飛行術十分神速,使我佩服。”

程遠道:“不敢,不敢!姑娘的功夫也已到了上乘了。”

常鳳把手向橋下一指,便見那裏有一隻小船搖過來,船上立著一個老漢,撐著篙笑道:“姑娘和先生平安回來嗎?我方搖到這裏呢。”

常鳳遂請程遠上船,說道:“這一遭不敢戲弄你了,歸去吧。”二人到得船上坐定,老漢把船搖回去。常鳳陪著程遠在艙中談笑,程遠問道:“你們兄妹雖是唱鳳陽花鼓的,卻有這種好本領,使我很佩服,大概你們是江湖上的能人吧?我總有些懷疑。”

常鳳張著小嘴笑道:“程先生,不用懷疑,我們兄妹是走遍天涯訪尋仇人的,所以化裝唱那花鼓戲,也知道早晚瞞不過程先生眼的。”程遠道:“你們的仇人是哪一個,現在哪裏?”

常鳳道:“這事稍停,我哥哥自會告訴你的。”程遠見她不肯說,也不便再問,就和她閑談起來。常鳳口齒伶俐,嬌憨動人,足夠解去途中寂寞。午後已回到了清風驛,二人上岸,由常鳳付去了舟資,步入旅店。

隻見常龍、常虎正立在房門口盼望,一見二人回來,便道:“好了,好了!你們大概已和解了。”程遠心裏還有些放不下方才水裏吃虧的一回事,隻點了一點頭,不大理會,大踏步跨入房中,在沿窗椅子上坐下。常龍、常虎卻走過來向他作揖道:“程先生,我們適才和你相戲,請你不要見怪為幸!”

程遠隻得說道:“好!你們弟兄二人的水中功夫果然高強,我中了你們之計,跌翻在二位手裏,慚愧得很!”

常龍道:“這事不要提了。我們自知真實的本領不及程先生,所以聊施小計和程先生遊戲三昧,觸犯尊怒,千祈勿怪!”常鳳又從她的褥底取出程遠的那口“百裏”寶劍和毒藥鏢,一齊交還程遠,且帶笑說道:“這兩種東西始終沒有離開這裏,是我故意寫了字條,激你出去的啊。”

程遠接過,也帶笑說道:“這都是我的鹵莽,以致於此。幸蒙賜還,感謝之至!”

此時常龍早吩咐店小二擺上酒飯,請程遠同用午餐。程遠肚裏正餓得很,大家入席,狼吞虎咽般將飯吃畢。常龍又拉著程遠到窗前,對他說道:“方才的事,我們雖然和你相戲,卻也想借此有兩個要求,征求你的同意,不知你能不能允諾?”程遠問道:“什麽要求?凡是我可以允許的,我總可遵命。”

常龍道:“程先生尚沒有家室,我這妹妹年方十八,雖然不是出身在閨閣之中,而容貌尚稱不錯。她的武藝你也見過了,比較我們二人來得高強,一向想找個俊傑之士和她配偶,現在逢見程先生,是個少年英雄,多藝多能,所以我們冒昧奉詢,倘蒙不棄,便叫她侍奉巾櫛可好嗎?”

程遠起初對於常鳳本不放在心上,經過一番交手,覺得常鳳的本領和自己相去不遠,小小女子,有此能耐,倒也難得;並且生得很美,說話又討人喜歡,所以他的木強之心也有些動了。今常龍先來向他征婚,他略想一下,便答道:“我是個光身的漢子,無才無能,若使鳳姑娘下嫁於我,豈非鴉鳳非偶嗎?”

常龍哈哈笑道:“不要客氣了!你能夠同意,我們已不勝光榮。”

這時程遠偷偷瞧常鳳坐在床邊低著頭,好似靜聽他們的說話,不免仍有些含羞之態。常虎雙手叉著腰,睜大著眼睛,立在桌子邊,也在聽他們說話。常龍又說道:“僥幸,僥幸!第一個要求你已答應了。我們都是自家人了!再說第二個要求吧,我們本來居住在浙江的海島上捕魚為生,此番出來,從海道到了山東,一路喬裝改扮,唱花鼓戲掩人耳目,正要到濟寧去找仇人報複。但是我們的仇人也非弱者,倘得我和我們同去相助下手,便可無虞了。好在你也是到濟寧去的,當然答應。”

3

程遠問道:“你們的仇人是誰?我去那裏是奉師命幫助葉氏父子的。”

常龍道:“我們的仇人是那裏的惡霸,姓柴名振海,他的武藝很高,羽翼甚多,若得將他除去,也為地方除害,所以我們要請你幫助。”

程遠聽了,便道:“這樣也好,我就跟你們同去把那惡霸除掉吧。”常龍大喜,便拖著程遠走到常鳳麵前說道:“一言為定,你們兩口子將來成為夫婦,真叫做‘有緣千裏來相會’,現在大家握一下手,就算文定了吧。我們江湖上是很爽氣的,不用什麽繁文。”於是常鳳嬌軀微抬,和程遠握了一下手。常龍、常虎都笑起來了。

這一天,大家仍在清風驛過夜。次日付去旅資,四人一齊向前進發。常虎仍戴著麵具,避人耳目。到得濟寧,就在城裏一個小客寓內住下。到得晚上,常龍、常虎又叫人端整了酒菜,和程遠、常鳳一同暢飲,又對程遠說道:“事不宜遲,今夜我們便要到姓柴的那裏去下手,早日複仇,以快我心,也好使程遠兄事畢後再到葉家去。”

程遠聽了點頭道:“很好,我初到這裏是不識途徑的,全仗你們引導我。”常龍道:“我兄妹都認得。”

席散後,四人靜坐一回,聽聽外麵已無人聲,常龍便道:“我們好去下手了。”於是大家脫下長衣,紮束停當,程遠自己掛上鏢囊,背插寶劍,瞧常龍手裏已拿著一對雪亮的鋼叉,常虎也背著一柄樸刀。而常鳳右手握一寶劍,左手卻握著一個圓如車輪的東西,上麵有一排鋸齒,又有一排鉤子,四麵都是鋼條,一雙手恰巧伸在輪中,有鋼條護著,不怕被敵人損傷。程遠奇怪地問道:“這是什麽兵器?我倒沒有見過的。”

常鳳笑嘻嘻地說道:“這是我自己發明的,使動這家夥時,輪形便不停滾轉著,上麵有齒,可以挫傷敵人的兵器,上麵有鉤,可以鉤住敵人的兵器;而且使急了,可使敵人不能進攻,是防衛一己的利器,喚作‘老虎輪’,我是熟練的。”程遠道:“好個老虎輪,這真是可攻可守的家夥,今夜要看看你怎樣使用了。”於是熄了燈火,開了後窗,四人輕輕跳上屋麵,離開客寓,由常虎為導,曲曲彎彎地向前緊走。

這夜月亮也沒有,夜色昏黑,街道上靜悄悄地沒有人聲。四人一路走著,無人知覺,早來到一個高大門牆的人家前麵。常虎又領著他們走到側麵去,有一垛牆比較低一些,四人一齊輕輕跳到上麵,鶴伏鷺行地向裏麵有燈光處走去。

但是走到裏麵,一進房,屋上卻都布滿著繩網,叫人難以行走。程遠便將“百裏”寶劍去剁開那些繩網。常虎有些不耐煩,先跳下庭心中。誰知庭院裏有人防守著,一見屋上跳下一人,知道有人來了,連忙跑到裏麵去報信。常龍等見仇人已有防範,四人索性站在庭中等候他們出來廝殺。一會兒,屋裏喊聲大起,有許多壯士拿著軍械照著火把殺將出來,當先一個老者,手橫寶劍跳到庭中說道:“狗盜!想來複仇嗎?老夫等候多時了!”

常龍、常虎便使開手中家夥,和老者戰在一起。程遠見那老者一口劍舞得白光霍霍,料知本領不弱,正想上前相助,卻聽裏麵大喝一聲,有人說道:“狗賊!休要依仗人多,你家小爺來也!”便有一少年跳出,手中張弓拈矢,驀地裏一箭向程遠麵前射來,程遠即忙將頭一低,那箭忽地從他頭頂上掠過,射去了一小綹頭發,頭皮上也微覺疼痛,嚇了一跳,因 他沒有防到這一著,險些送去性命,急揮手中百裏劍,正要上前,常虎一見那少年,便丟了老者,搶上前去和少年決鬥。

那少年放下弓,挺起手中棍棒接住常虎便戰,一邊卻說道:“原來就是你這壞東西來了嗎?”將棍棒使開了,隻向常虎下三路掃去。幾個回合,常虎早被他摔了一個斤頭,爬起來再戰。常龍恐防兄弟有失,連忙趕上前相助。

老者哈哈笑道:“你們都不要和老人作戰嗎?須知我年紀雖老,手中寶劍不老!”他正說時,常鳳早跳過來,嬌聲喝道:“你這老頭兒,休要口出大言,待我來結果你的性命!”

老者一瞧,來的是女子,便說道:“呸!女賊來了!”一劍便望常鳳胸中刺去,常鳳將劍架住,一麵使開老虎輪和老者酣戰起來。

程遠在旁看著,覺得常鳳的武藝果然了得,劍輪並進,戰得二十餘個回合,已把老者漸漸逼退。又見當老者的寶劍刺進去時,常鳳手中的老虎輪在老者的劍頭上繞轉了一下,已把老者的劍鉤住,老者正要用力奪還,而常鳳右手一劍,已很快地向老者頭上掃去,老者不及閃避,早削去了半個頭顱,仰後倒地。

這時那少年一根棍棒使急了,如龍飛鳳舞,常龍手中一鬆,也被他摔了一個斤鬥。他見他的父親被常鳳殺死,頓時怒氣衝天,目眥欲裂,將棍棒就地一掃,常龍、常虎急退時,那少年一個箭步已跳至常鳳麵前,要代他父親報仇。不料程遠立在一邊,手裏早托著一支追魂奪命毒藥鏢,因為他見那少年的棍棒實在使得厲害,正想乘隙以報一箭之仇。現在見他竄過去時,立刻覷準少年背後發出一鏢。

那少年的精神全在常鳳身上,沒有防備,所以這支毒藥鏢早中他的右腰,大叫一聲,跌下地去。常鳳跑過去,手起一刀,又把那少年的一隻臂膀砍下,罵道:“你這個王八,把我們兄弟大摔斤鬥,你現在再能起來使你的斷命棍棒嗎?”

再想加一刀時,程遠早攔住說道:“他中了我的毒藥鏢,一定不會活命,你又何必再動手呢?不知屋中可有羽黨?”

常兄搖頭道:“沒有了。”

程遠道:“那麽走吧。”於是四人回身躍上屋頂,跳出圍牆,一路回轉客寓。大家坐下,將兵器放好,程遠低聲說道:“鳳妹妹的老虎輪果然不錯,那老者便吃虧在這個上啊。”

常虎道:“那小子的棍棒也十分厲害,不知怎樣地被他掄急了,碰在他的棒頭上,自 己就立足不住,馬上跌倒了。”

程遠點頭道:“這種棍棒使用的大都是能人,其功用專在摔人跟鬥,別種兵器很難抵擋,除非護手鉤可以破它,或逢到空手入白刃的人,也可抵敵,所以今夜你們弟兄二人吃了一些虧。還有我看他的弓箭也很厲害,因此我發毒藥鏢傷了他,然而現在我心裏卻有些可惜他哩。你們不是說他們是惡霸嗎?但我看他的情形卻並不象啊,這是什麽道理?”

程遠說罷,常虎耐不住,撲的一聲笑將起來,這一笑,卻更使程遠懷疑,便又追問道:“你們究竟和他家有什麽怨仇,要把他們殺死,那家是不是姓柴?”

常龍答道:“那家姓葉,他們父子二人就是我們的仇敵。因我兄弟常虎以前也被那小王八射中一箭,養了一個月的傷,方才好呢。”

4

程遠一聽這話,止不住跳起來道:“呀!我又上了你們的當了!你說姓葉的,莫非就是我要保護的人嗎?”常龍道:“不敢相瞞,真是這倆人。我們以前在途中因為聽你說起要到濟寧去保護葉家父子,他們已很厲害,怎樣可以再加上你呢?所以我們不放你走了,一路嬲至此間,先去動了手再說。我們自知大大對不起你,請程兄看在我妹妹的麵上,寬恕則個!”

程遠此時恍然大悟,知道明月村的一回事就是他們牢籠自己,我雖知他們有些作用,卻不料依舊墮入他們的彀中,不是鬼摸了頭嗎?他越想越氣,越懊惱,便指著常龍、常虎說道:“你們總不該這樣作弄人!大丈夫凡事都要光明磊落,豈可設計陷人?”

常龍笑道:“請你原諒,我們也是不得已而如此。倘然和你說明了,恐怕要請你袖手旁觀不管這事,也是不可能的,怎肯幫著我們去動手呢?”

程遠大怒道:“你們為自己打算,可以說稱心適意了,但是我呢?我此次下山,乃是奉著師父龍真人的囑咐,特地趕到這裏為葉家父子幫忙的,現在反而幫了人家去把他們殺害。一則怎樣對得起葉家父子,二則叫我如何可以回嶗山去複命。害得我進退狼狽,不如和你們拚了吧!”說著話,跳起身來,一拳就向常龍胸口打去。常龍急忙跳在一邊,常虎便提著兩個拳頭嚷道:“你真的要拚命嗎?我弟兄也有拳頭,此番卻不讓你了。”

程遠道:“誰叫你讓?”跳過去一伸手要抓常虎,常虎一閃身,跳至桌上,剛要還手,常鳳早奔過來把程遠雙手攔腰抱住,說道:“此事木已成舟,你們在這裏鬧什麽?若給店中人聽了,那麽外麵正要出血案,於我們大大不便的。鬧穿了事,我們怎能出得這濟寧城呢?況且你們現在總是自己的人了,有話好說,何必動手!”說到這裏,又對程遠說道:“你寬恕了他們吧,倘然你一定不肯幹休時,請你先把我打死了可好?我總不還手的。”

程遠被常鳳一說,心中的氣稍平一些,真的要鬧穿了,大家都不方便的。他立住腳步,一聲兒不響,常鳳又嬌聲問道:“你聽我說話嗎?”

程遠道:“你放了手再說。”

常鳳道:“我先要你允許之後方才放手,否則我寧死不放的。”

程遠道:“有你這樣賴皮的嗎?我一準不動手便了。”

常鳳聽程遠已答應,便放開來,又用手撫摸程遠的胸前道:“你不要氣了,一切的話,明天再談。”程遠歎了一口氣,退到椅子上坐下。

常虎也從桌上輕輕跳下,說道:“妹子,都虧你解了圍。這是我們的不是,我也自知對不起人家的。”

常龍道:“程兄是明白的人,當然不和我們計較。”程遠卻不說什麽。隔了一歇,大家脫衣安睡,於是這一場黑暗中的紛擾告終。

直到天明,程遠第一個先起來,因為他昨夜有了心事,未能安睡。常龍、常虎卻睡得酣適。常鳳恐怕程遠要負氣私逃,所以也不能安心睡著,一見程遠起身,她也跟著起來,帶笑對程遠說道:“今天我們斷不能再在此間逗留,須要早早回去了。”

程遠瞧了她一眼道:“你們回去了,事已了結,當然自很快樂的。但我無家可歸,嶗山又不能再上,辜負了我師父的意思,無麵目再去拜見他。從此天涯海角,一任此身漂泊去了。”

常鳳道:“你休要這般灰心,我既配給了你,將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們都要回轉麗霞島,當然也要請你同去的,怎能放你一人獨走呢?”遂過去把常龍、常虎喚醒,說道:“時候不早,你們忘記昨宵所做的事嗎?快快動身離開這裏吧。”

常龍、常虎被常鳳喚醒,連忙披衣,開了房門,大家洗臉漱口。用過早餐,常龍去付了店資,立即動身,又對程遠說道:“有屈程兄同我們一起去吧。”

常鳳道:“我早和他說明了,自然一同走,便是他要離去時,我也不放他走的。”說罷,又對程遠嫣然一笑。程遠一時自己難定主意,就跟他們同行。出得店門,走在路上,早聽有人在那裏講起昨夜葉家的血案。四人匆匆地出得濟寧城,幸喜沒有露出破綻。此番不走海道了,卻取道江南。程遠一路跟著他們走,常鳳總防他要走開,所以一步不離地監視著他。

程遠心裏雖然為著此事很不高興,自悔在路上和人家多兜搭了,以至上了常氏兄妹圈套,把這事情弄壞,現在自己回不得嶗山,又和常鳳訂了婚,隻得跟他們到海島上去再說。且看常氏弟兄待得自己很好,而且常鳳也如小鳥般依依可愛,有一種魔力如磁石吸鐵般地把他吸引住,因此也不想走到別處去。途中無話,到了乍浦,雇得一隻海船,回到了麗霞島。程遠見島上壯丁很多,好象都服從常氏弟兄的,所以他們回來時,大家都出來歡迎。又見常氏兄弟的住宅很是宏大,以為他們在島上很有勢力的,心裏也有些猜疑。

常氏兄弟回來後,馬上籌備常鳳和程遠的婚事。吉日也早擇定,程遠做現成的新郎,大小的事,一概不問,到了吉期,便換了新衣,和常鳳成婚。島上的人見程遠這豐姿豪爽,氣宇不凡,都嘖嘖稱讚說:“好一位新郎!真配得上這一位美麗的姑娘。”拜過天地後,送入洞房,華燭影裏,程遠見常鳳豔裝凝坐,更饒美麗。他就上前走到她身邊,笑了一笑握著纖手,同入羅帳。這一夜的風流恩愛,當然這一對兒都是甜蜜蜜的,忘記了別的一切。

婚後的第三夜,常龍、常虎從島上帶著眾健兒坐船出去。程遠雖不知他們為了什麽事,心裏卻已瞧料了數分,便向常鳳探詢。常鳳帶笑回答道:“我們的秘密,索性告訴了你吧。你是愛我的,當不致於鄙棄我。我們兄妹三個並不姓常。”程遠聽了,大奇道:“唉!直到如今你們還是弄著假姓名,對我守著秘密嗎?”

常鳳將手一捏程遠的肩頭,說道:“你不要奇怪,這是我們的不是。我和你做了夫妻,自然不該再瞞,並且這裏也不得不說明了。我們姓高,我大哥名蟒,二哥名虯,他們都有翻江倒海之能,在這麗霞島上幹的是海盜生涯,一向橫行海上,附近官兵都奈何我們不得。今天他出去,也因好多時候沒有在海麵上作買賣,所以要出去搜攏一些油水了。”程遠聽了這話,徐徐說道:“那麽,你也是一個女海盜了,你的名兒可真嗎?還有濟寧的一回事,我還有些不明白,你們究竟和葉家父子有什麽大仇呢?”

常鳳道:“我的名兒仍是一個‘鳳’字,不過換了姓罷了。那葉氏父子和我家二哥有仇,隻因以前二哥曾獨自往山東去做買賣,到了濟寧,聞得濟寧城內富戶很多,所以他施展本領,盜劫了數家,官中捕役捉他不得,未能破案。有一次他到葉家去下手,因為葉家也是富室,不料驚動了葉家父子,非但不能得利,反被那葉家的小子射中了一箭,險些傷命。

回來後把這事告訴了我們,於是我們兄妹三人便去報仇。半途行至濟南,恰巧遇見了你,得知你就是去幫助葉氏父子的人。起初我們想暗中把你除掉,後來我大哥見你是一位英雄,不忍殺害,所以想出這條計策把我配與你,騙至濟寧,先去葉家動手殺害,好使你懊悔不得。這也是我們的一種苦心啊。卻給你時常怪怨呢。”

程遠又點頭說道:“原來是你們的苦心,但是那時候你作什麽主張?”

5

高鳳對程遠笑道:“你想我也舍得把你殺掉嗎?倘然我不要你時,恐怕你沒有今日了。你雖有本領,尚非慣走江湖之人,怎防得到人家的暗算?”

程遠笑道:“不錯,我倒要謝謝你哩。我確乎是個沒有經曆的人,以至上你們的圈套。”高鳳笑道:“你還懊悔嗎?”程遠不響。

高鳳別轉臉去,自言自語道:“一個人的心是難買得到的,大概你的心思總——”程遠不等她說完,便過去拉得她的手,又把她的臉兒推回來說道:“我的心給你了,我沒有懊悔,你放心吧。但你的心又如何呢?”

高鳳喜道:“我的心嗎,早已到了你的肚子裏了。”說著話,把她的螓首鑽到程遠懷中來,程遠便抱住了她,和她接了一個吻,這樣可見程遠早已做了高鳳妝台下不叛的男人了。高蟒、高虯回來後,因為此行很是順利,大宴部下。高蟒知道自己妹子已把真相告訴了程遠,遂對程遠說道:“你現在不要喚我常龍了,這條龍變了蟒,在海裏興風作浪,要害人的,你讚成不讚成?幸虧有隻鳳是沒有變,請你也入夥吧!做海盜也很逍遙快樂的。”

程遠聽了,隻得點點頭。高蟒便請他率領一部分的健兒,做了頭領。程遠雖是如此,他究竟是個好人家的子弟,在嶗山上又時常聽龍真人的教訓,現在陷身不義,心裏總有些不願意,不過被高鳳籠絡住了,他不得不屈身為盜。可是他在島上,除了飲酒看書以外,時和高鳳練習武術,難得出外和高蟒、高虯去行動的。高蟒也不能十分勉強他。

不多時候,高蟒、高虯又邀了怪頭陀法喜和誌空和尚兩個來入夥。那怪頭陀雖然本領高強,可是他明說是出家人,而對於酒、色兩字卻不能守戒,每天非喝三四斤酒不能過癮,最好每夜有婦女陪他同睡,數日不禦女,他就打熬不住了,即使高蟒不出去打劫,他也要拖著誌空出去采花。這樣,他的一生不知糟躪死了多少良家婦女,積著一生的罪惡,一些沒有覺悟。因此程遠對於這兩個賤禿十分鄙視,不和他們親近的。高氏兄弟雖然粗魯,而對於女色卻不放在心上的。

自從怪頭陀等入夥以來,行劫時常要帶一二婦女回來,專供怪頭陀行樂,程遠在旁看得十分氣悶,隻為了高鳳,他勉強在島上留住。不料事又出人意料之外,高鳳和程遠婚後,便得了身孕,肚腹漸大,到了臨盆時期,遇著難產,島上又無接生能手,所以高鳳痛了兩日一夜,小兒還不落地,她就香消玉殞,長辭人世了。程遠和她愛好,見她慘死,抱著屍身放聲痛哭,經眾人再三勸解方止。高蟒、高虯自然也不勝悲哀,沒奈何隻得把高鳳厚殮了,便葬在島上,一塊黃土長眠芳魂。

這一次高蟒得到手下諜報,到海麵上來行劫,因程遠好久沒有出去,勉強要他出來相助,卻不料遇到了琴、劍二人,虎鬥龍爭般在海上劇戰了一番,劍秋中了程遠的毒藥鏢,玉琴給高蟒在水中擒住。一行人回轉島上,其中最高興的要算是怪頭陀和誌空了。怪頭陀便告訴高氏兄弟說:“這女子便是在北方著名的荒江女俠方玉琴,還有他的同伴嶽劍秋,都有非常好的本領,同屬昆侖門下,和峨眉派一心作對,自己曾在杭州逢見過,在旅館中行刺過,未曾得手。竟不料這一遭,男的中鏢,女的被擒,大大地出了一口氣,要求高蟒弟兄把玉琴交給他,由他去處置,代峨眉派複仇。誰知高蟒心裏別有用意,遂含糊回答說待自己問清了口供,再作道理。他遂將女俠禁閉在鐵牢中。

這鐵牢的牆壁都是鐵做的,屋上隻開了兩個小窗洞,有些亮光透入,可以知道晝夜,但是窗洞上下麵都有極粗的鐵絲網遮蓋著,任你有本領的人,也難以出走。牆上又有一個小洞,有鐵板關著,大約是送飯送水的。玉琴到了這裏麵,身上束縛雖解,而手裏的真剛寶劍早被高蟒取去,手無寸鐵,怎能出得這銅牆鐵壁的牢獄呢?她席地坐著,覺得身上盡濕,很是難受。一會兒牆上的小洞開了鐵板,有人拋進一套衣服來,她連忙取過,覺得很軟很滑,都是綢製的,便將身上濕衣脫下,將那套衣服穿在身上,不長不短,恰是正好。

她穿好了衣服,在牢中徘徊地走著,見旁邊隻有一扇小小鐵門緊緊閉著,四麵毫無出路,難以逃走,不覺長歎了一聲。又想起方才在海麵上血戰的一幕,自己陷身盜窟,凶多吉少;又不知劍秋的下落,心裏非常氣悶,然而她的一生,天南地北,受過了多少次數的危險困難,所以心裏尚能鎮定。他們既不即殺,且待以後見機行事再說吧。

不多時,外麵小窗洞上的鐵板一開,便有光亮射進來,有一個人把一盤飯和菜從洞裏傳送進來,說道:“姑娘,吃晚飯吧。”玉琴腹中早已饑餓,便走過去接了,且吃飽了肚皮再等機會。她吃了兩碗飯,仍把那盤傳出去,那人接過,把鐵窗依舊關上走去了。玉琴坐下地來,一會兒天色已黑,牢中又無燈火,更見黑暗。她沒奈何,依著牆壁而睡。聽得門外又有足聲,好似在那裏巡邏一般。她想起了以前和劍秋在寶林寺墜身獅窟之內,危險萬分,然而幸有劍秋同在,大家商量法兒,到底能夠出死入生。還有那大破螺螄穀時,自己也被風姑娘誘墜地坑中,但有那頭忠義的金眼雕救她出去。

所可慮者,不要他早已遇害了,那麽我們倆死在海上,我師父和雲三娘等也不知道這回事啊。她想了好多時候,方才有些疲倦。這樣睡著了好一刻,睜開眼來,上麵小窗裏已有一些曉色透入,知道天已亮了,遂立起身來,走了一回,重又坐下。隔了一歇,又有人送早餐前來。她吃罷早餐,自思海盜並不殺她,這樣把自己幽禁在此,作何道理,倘然天天如此,自己不要悶死嗎,反不如爽爽快快地好。

她心裏正在發急,忽見鐵門開了,有四個海盜走進來,用一具鋼鐵手銬把自己的手反銬住了,對她說道:“你快跟我們去見頭領!”玉琴聞言,毫不懼怯,跟著他們便走,穿過了幾進屋子,來到一個方廳上,見那活擒自己的黑麵海盜正和一個美少年坐在那裏,海盜把玉琴推至高蟒麵前,高蟒便問道:“你就是江湖上著名的荒江女俠方玉琴嗎?”

玉琴毅然答道:“正是。你們這些狗盜在海上殺人越貨,湊巧被我們碰見,所以追來,要把你們除去,不幸被擒,惟有一死而已。”高蟒聽了,便回頭對程遠笑道:“程兄,你看她雖是個女子,倒這樣十分倔強,不愧是個女俠了。”

程遠笑了一笑,沒有答話,他盡瞧著玉琴。玉琴見程遠氣宇不象綠林中人,心裏也有些生疑。

高蟒卻並不發怒,又對玉琴說道:“我們這裏是麗霞島,我就是頭領,姓高名蟒,別號翻江倒海。陸地上由你們稱能,海麵上惟我獨霸了。你的同伴姓嶽的,早已死在海中,你被我們擒至島上,欲歸無路,隻要我的命令一下,管叫你立即喪生。倘然你能夠順服的,隻要聽我的說話,將來幸福無量。”玉琴因要聽他的下文,所以耐著性子不響。

6

高蟒以為玉琴已有些軟化了,便指著程遠向玉琴帶著很和緩的聲音說道:“這位就是程遠,別號踏雪無痕,精通劍術,本是我的妹夫,這因我妹妹不幸故世,他如今還沒有續娶,立誌要得一個有本領的女子為妻。現在我瞧你的本領確乎不錯,且看你也是個沒有嫁過人的姑娘吧。若能情願作程兄的妻子,我代你們做媒。”

玉琴聽高蟒說出這些話來,兩頰通紅,心裏又氣、又怒、又羞,便大聲罵道:“呸!你們這些狗強盜,安得生此種妄想!我方玉琴並非貪生怕死之輩,可殺而不可辱,豈肯跟你們這些狗強盜?虧你們落掉了狗牙,說出來的,狗強盜,快快閉口!”

高蟒被玉琴狗強盜、狗強盜地痛罵,心中頓時大怒,便指著玉琴說道:“小丫頭,不識抬舉,你要死嗎?我把你宰了也好!”

於是那四個健兒奉了高蟒之命,把玉琴推出去,盡向東邊而行。不多時,見前麵有一個很大很闊的水池,中間有一塊陸地,陸地上有兩間小屋,屋邊有兩三株柳樹,倒也有些風景,海盜到得池邊,無舟是不能過去的。但那邊有一隻小劃子船停著,海盜押著玉琴一齊坐到舟中,兩個海盜打著槳把船搖過去,池水很深,水聲汩汩。

一會兒早到得水榭邊,海盜推著玉琴上岸,到得小屋子裏,見屋中床帳桌椅俱全,並且窗明幾淨,比起昨天那個鐵牢好得多了。四個海盜把玉琴送到了,兩個坐船回去,兩個守在屋子外麵。

玉琴手上的鐵銬沒有開鎖,所以兩手仍反銬著,不能活動,且坐在椅子上。再說隔了一歇,有兩個中年的女仆坐船前來陪伴玉琴,所以吃飯時並不開鎖,由女仆喂給她吃的。玉琴雖覺不耐,也無可奈何。

午後因房門並不關閉,所以走出去散步,見那兩個海盜手中各抱著鬼頭刀立在屋子前後監視著她,又見那水榭孤立在水中,無舟不能飛渡,自己斷乎難以逃走。她散步了一些,回到室中坐著,自思:“被他們這樣軟禁三天,倒也很難受的,我何不如此如此,佯作允許了,到時再想法子,或可比現在自由一些;倘事不成,同是一死,豈不較勝於此嗎?明天我準口頭允許了,看他們如何?”她心中主意已定,預備挨過這一夜。

天黑時,女仆代她點上了燈。吃過晚餐,女仆便問玉琴可要睡眠,玉琴搖頭道:“且再停一會。”兩個女仆伏在桌上打瞌睡,室中燈光受著風吹,搖轉不定,玉琴枯坐著,沒精打采,呆呆思想。忽聽窗外有人輕輕在那裏說話,不多時那掩上的房門驀地推開了,跳進一個人來。玉琴定睛看時,胖胖的身軀,凶狠的麵目,手中握著一隻檳鐵禪杖,正是那怪頭陀法喜。

怪頭陀見了玉琴,張開嘴笑一笑。笑得玉琴心裏也有些驚惶,知道那廝來意不善,連忙立起身來,同時那兩個女仆也已驚醒,抬頭見了怪頭陀,說聲“啊喲!”怪頭陀將手一揮,說道:“去,去,去!”嚇得兩人連跌帶爬地都出去了。

怪頭陀回身把房門關上,窗邊倚了鐵杖。見玉琴立在牆邊,麵上滿露著冰霜,星眸怒視,便走過去說道:“女俠,今夜你順我則生,逆我則死。你是個美麗姑娘,雖是我們的仇人,我卻不忍就殺你,待我和你歡樂一番,包管你快活,而且可以使你不死。”

怪頭陀冷笑道:“俺既已來了,安肯便去!好姑娘,請你慈悲些吧!”一邊說,一邊緊緊逼上來。玉琴雙手被銬,難以抵擋,忽地將身向上一跳,想要衝破屋椽逃出去時,卻被怪頭陀跟手躍上,將玉琴雙足握住,猛力望下一拖,玉琴倒跌下來,恰巧滾在榻上。此時怪頭陀雙手將玉琴嬌軀按住,要去脫她的下衣,好似一頭瘋狂的獅子,張牙舞爪地將把玉琴吞入肚中去。

第六十二回惡夢初回設謀離虎穴清遊未已冒險入太湖

1

玉琴被怪頭陀雙手重重將她的**按住,仰臥在床,自己雙手被銬,不能抵禦,氣得她臉色盡變,幾乎噴出血來。

怪頭陀力大如虎,騰出一手,正要剝下玉琴的褻衣。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忽聽啪的一聲,靠外的一扇窗倒將下來,跟著托地跳進一人,手裏橫著明晃晃的寶劍,指著怪頭陀大聲喝道:“你這賊禿!膽敢瞞著人家到這裏來做什麽!別人讓你逞能,我程遠卻不肯放你如此猖獗!”

怪頭陀好容易將玉琴擒在掌握之中,好事垂成,敗於一旦,心中異常忿怒,隻得放下玉琴,回身對程遠罵道:“你這小子,和我苦苦作對做什麽?你也無非想嚐鼎一臠。現在我與你拚個死活存亡,誰勝誰得吧!”

一邊說,一邊跑至窗邊,取過那隻檳鐵禪杖,跳出窗去,程遠也跳出去,說道:“很好,你這賊禿,本要除掉你,現在我們倆決一雌雄吧。”一劍便望怪頭陀頭上劈去,怪頭陀說聲:“來得好!”把鐵杖望上一迎,當啷一聲,早把程遠的劍攔開一邊,乘勢一禪杖向程遠頭上打來,程遠收劍架住禪杖,忽地一跳,已至怪頭陀背後,一劍很快地刺向他腰裏去。怪頭陀不及招架,把身子向前一跳,躍出七八尺外,回轉身大吼一聲,一禪杖著地掃到程遠腳邊來。程遠向上一躍,躲過這杖,將劍一揮,正要進刺,怪頭陀又是一杖,使個烏雲蓋頂,直打向程遠的頭上來。這一下十分迅速,難以躲避。

玉琴此時早已立在窗邊觀戰,雖然這二人都是自己的敵人,可是她的芳心不知怎樣地卻希望怪頭陀敗北,眼見這一禪杖,勢甚凶猛,不覺代程遠捏把汗。程遠卻並不閃避,仗著他身子靈便,將頭一低,在禪杖下直鑽出來。怪頭陀打個空,而程遠已至身邊,一劍刺向他的胸口。

這一下也是出其不意,非常難禦的,怪頭陀怪叫一聲,將鐵杖向地下一拄,身子淩空而起,向右邊打一個旋轉,好容易避開這一劍,但是程遠的劍尖已觸著他的布衲左乳下,劃開了一小條,皮膚也有些微傷。怪頭陀吃了這個虧,怒火更熾,掄開禪杖,又對程遠殺過來,程遠也把百裏劍舞開,劍光霍霍,變成一道白光,向怪頭陀上下左右進攻。兩個人鬥在一起,殺得難解難分。

原來當怪頭陀到水榭裏來時,看守的海盜連忙過去通信,恰巧先撞見程遠,程遠聽了這個消息,大吃一驚,立刻坐船前來幹涉,女俠沒有遭著強暴的汙辱,也算她的僥幸了。怪頭陀見高蟒也已到來,便吼一聲,將手中禪杖掃開程遠的劍光,托地跳出圈子。程遠也收住劍,退在一邊。怪頭陀橫著禪杖,雙目圓睜,兀是怒氣未息。高蟒早已得到部下的報告,知道這事,所以立即過來解圍。他當著二人之麵,不便說什麽,又不好派怪頭陀的不是,隻得說道:“在這夜裏,你們不去睡眠,卻來這水榭上打什麽架?快快回去吧!明天我請你們喝酒。”

怪頭陀究竟賊人心虛,心裏有些慚愧,便答道:“很好,有話明天再講。”他就跑到水邊,跳上一隻劃子船,獨自先去了。高蟒便帶笑對程遠說道:“我倒沒有料到怪頭陀出此下策的。若不是程兄得信較早,立刻趕來時,恐怕姓方的難保不被他奸汙了。”

程遠道:“可不是嗎,我來的時候,那賊禿已把女俠按倒榻上,欲行非禮了。其間真不能容發,好不危險!”

高蟒道:“你如此相救,姓方的總當感激你了。”玉琴在室中聽得他們講話,卻縮到裏麵去,裝作不聞不見。高蟒又吩咐把守的海盜說道:“你們奉令在此把守,除了我和程頭領外,其餘的人一概不準到此。如有故違,你們攔阻無效,馬上就來報告,我當再派四人在那裏看守船隻,不許有人偷渡,或可無事了。”

高蟒吩咐女仆好好陪伴,和程遠在室中看了一回。女俠別轉了臉,不去瞅睬,二人就回身出去,也坐著船回去了。

室外人聲漸靜,兩女仆回身入房,關了窗和門,說道:“好險啊!那個怪頭陀怕死人了。”又請玉琴安睡,玉琴點了一點頭,兩女仆遂服侍玉琴睡了。她們就睡在地上,轉瞬間鼾聲大作,都已入夢。玉琴因方才受了一個很大的驚恐,腦中受了刺激,雖然睡在榻上,卻是輾轉不能成寐,暗想:“怪頭陀真是可惡,而他不要殺我,然要奸汙我,以致我險些被他玷汙了清白之身,幸虧那個程遠來解了圍。雖然他的目的也是對我有野心,卻救了目前的緊急,所以我明天決定答應了,免得這樣鎖銬著不能動彈。咦!程遠這個名字似乎在哪裏聽過的,並且瞧他模樣也不象個江洋大盜啊!”

她想了又想,遂想起龍飛買劍遇見龍真人的一回事來,龍真人不是和自己說過嗎,他收了兩個徒弟,都不歸於正,那婁震甚至賣劍欺人;還有一個姓程名遠的下了山,不知去向。龍真人正要找他,卻不見了,他在海島上入了強盜的夥呢。那麽,我何不如此激他一番,包管他入我彀中。

玉琴出世以來,從來沒有遭逢著這種奇恥大辱,咬碎銀牙,睜圓星眸,大喝一聲,要挺起身來作最後之掙紮。這時窗外又有人喝道:“賊禿不得無禮!俺踏雪無痕程遠來也!”

果見程遠橫劍飛入,怪頭陀遂丟下玉琴,回身向程遠罵道:“你二次破我好事,與你勢不兩立!有了你,沒有我;有了我,便沒有了你!”遂搶過鐵杖來抵禦程遠的劍。二人在室中交手,不及數合,怪頭陀足下一絆,向前傾跌下去,程遠趁勢一劍斜飛,怪頭陀早已身首異處。

玉琴見了,不禁大喜,說一聲:“死得應該!”又見程遠放下了寶劍,笑嘻嘻地走過來對自己作了一個揖,說道:“荒江女俠,我一心愛慕你,可惜你鐵一般的心,石一般的腸,不能聽了高蟒之言,和我同圓好夢。而那怪頭陀卻背著我要來奸汙你,且喜已被我誅掉了。

我兩次救了你,為的是什麽?想女俠剛強的心,必能轉軟。現在我要再問你,可能愛我嗎?”

玉琴聽了這話,換了別的時候,早已惱怒了芳心,但她決定想用計引誘程遠入彀,所以一些不作怒色,便答道:“你這樣熱誠相救,我豈有不感激之理?若你確是愛我的,那麽你且把我的手銬鬆了再說。

2

否則,還當我是個俘虜呢。”程遠道:“當然要解去。不過我現在還沒知道你的心是真是假,萬一開了手銬,你不要反抗嗎?”

玉琴有些焦躁地說道:“當然先要你放了我的,我一個人在此島上會有什麽法兒逃去呢?”

程遠道:“我尚難相信,必要先有一個表示。”玉琴問道:“什麽表示?”程遠笑道:“你要情情願願地讓我在你的櫻唇上親一個吻,然後可以證明你是真心願意了。”這句話叫玉琴怎能立刻答應呢!不防程遠卻不等她的回答,伸手上前將她攔腰緊緊摟住,抱在他的懷中,玉琴雖要掙紮,而覺絲毫無力,程遠早低下頭把他的嘴湊到她櫻唇上來,她忙別過臉去說聲:“不好!”醒過來時,原來是南柯一夢,桌上的燈火搖搖欲滅,已近五更了,額上微有些香汗,把心神鎮定住,自思:“大概心裏存了警覺之心,所以有這幻夢哩。幸而是夢,倘然是真的,我又將如何呢?”於是她更不敢睡了。

玉琴不能自由,難過得很。她心裏氣惱坐在椅子上,瞧著屋椽,呆呆無語。在這大海中的島子上要求救星,一輩子夢想不到的。劍秋又不知死活存亡,非得自想方法不可,那麽隻有這一條苦肉計了。她正在思想,忽見女仆對著門外立起來道:“程爺來了。”接著便見程遠一個人走進房來,對玉琴笑了一笑,又點點頭。玉琴瞧他手中沒帶兵器,麵上也露著和顏悅色,知道程遠對自己始終沒有惡意,暗想機會來了,我倒不可錯過。

程遠早走上前說道:“玉琴姑娘,今日已是第二天,你的心裏究竟如何?我很可惜你白白死在這裏啊。並且,我也知道昆侖門下都是行俠仗義之人,一向很敬愛的。姑娘劍術精通,為隱娘、紅線之流,當然是巾幗英雄,羞與我輩為伍。但我程某本來不甘為盜,屈身於此的,倘蒙姑娘垂愛,我們將來別謀良處。”他遂把自己的出身,以及如何從龍真人學藝,如何奉命下山,受騙到島上等經過事情,約略告訴一遍。玉琴聽了,方知道程遠果然不是盜蹠一流人物,正好利用他,便把頭點了一點道:“既然這樣說法,我就——”說到這裏,假作含羞,低下頭去。

程遠見玉琴已表示允意,心花怒放,便道:“姑娘能夠允諾,這是我的大幸了。姑娘被縶已久,我就代你先解了縛吧!”遂走到玉琴身邊,代玉琴鬆去了手上鐵銬。玉琴想起昨夜的夢景,不由臉上微紅。程遠以為她有些嬌羞,更覺可愛,把鐵銬拋在一邊,回頭見兩女仆正立在門外,帶著笑探頭張望。程遠便叫道:“你們走遠些,我有話和姑娘講哩。”

嚇得兩女仆倒退不迭。玉琴兩手恢複了自由,舒展數下,方覺得爽快,便對程遠說道:“我要謝謝你了!昨夜那個怪頭陀,我和他曾結下冤仇,所以他前來想要玷汙我,其實我是誓死不從的,隻因雙手被銬,不能抵抗,幸蒙程先生來救了我——”

玉琴沒有說完,程遠早搖搖手道:“何用道謝!這是義不容坐視的。如姑娘這樣可敬可愛的女俠,怎可讓那賊禿**?我和那賊禿素來不合意的。他名喚法喜,和他的同伴誌空一同到此入夥,專作采花的勾當,不知給他奸汙了多少婦女。自從你姑娘被擒來島後,他就蓄心積慮地要把你得到他的掌握之中,都給我們反對,他就想出這惡毒的行為了,不料又被我把那廝驅去。他對我非常懷恨,所以今晨忽然失蹤了。查問之下,方知怪頭陀已獨自一人背著我們悄悄地離開了麗霞島,往他處去了。現在請姑娘放心吧!”

玉琴微微一笑。程遠遂請她在窗邊坐下,自己探首窗外,見近處並沒有人,遂在玉琴身邊坐定。正要說話,玉琴卻向他問道:“程先生,你是嶗山龍真人的高足嗎?”程遠答道:“正是。我師父是劍仙,他已將上乘的劍術教授我,且賜給我一口百裏寶劍,削鐵如泥,可惜我未能十分精諳,功夫尚淺,已下山了。”

玉琴見程遠說到這裏,在他的臉上充滿著懊喪之色,遂說道:“君子之過焉,如日月之蝕,隻要你能夠改過,將來再可以見你的師父。並且我師一明禪師和龍真人也是朋友,我可懇求他老人家代為緩頰的。倘然你長此幹那盜匪的生涯,不但埋沒了你一生,你又永遠休想見你師父之麵了。我是真心的話,你聽了如何?”

程遠把雙手掩著臉說道:“本來我在這島上,非我素願,一向如芒刺在背,清夜捫心,時覺慚愧;現在給姑娘一說,好似瘡疤重發,心裏苦痛得很,我非得早日離開這島不可了。”

玉琴見程遠已入她的彀中,暗暗歡喜,便說道:“象你這樣有根底、有本領、出身書香門第中的人,前途真可有為,你若願離開這裏的話,我心裏更快活了,情願跟你到隨便什麽地方去的,我總不忘你救助之恩。”程遠就把雙手放下,說道:“有姑娘這樣慰藉,我好似黑暗中遇見了明燈,我願意和姑娘一同想法脫離這島上。現在我可以去和高蟒說姑娘已答應我了,再要求他不要把你幽禁在這水榭裏,由我引導著,便在我前妻高鳳房裏住下,然後我可預備船隻,背地裏瞞了高氏弟兄遠走高飛,脫離這個魔窟,照這樣辦法可好嗎?”

玉琴道:“很好,不過你須要依我兩個條件。”

程遠聽了,一怔道:“姑娘有什麽條件?”

玉琴道:“我有一口真剛寶劍,是我師父賜我的,數年來常常帶在身邊,非常心愛,現在你可知此劍落於何人之手?請你要設法代我取回。”

程遠道:“這劍被高蟒取去,確是稀世難得的,無怪姑娘不忍舍棄。我見高蟒已把這劍掛在他的外房壁上,我常到那裏去走的,我可以想法盜回。還有第二個條件呢?”

玉琴道:“我雖然答應了你,可是不情願草草地在這強盜窩裏成婚,須得離開了海島再定吉期,你讚成不讚成?”程遠道:“如此也好。我們既然決意要離開這島,當然到別地方去再行結婚。隻要姑娘愛我,不負我便了。”

玉琴點了一點頭,於是程遠快快活活離開這水榭去了。

到了下午,程遠又走來對玉琴說道:“我已和高蟒說明,現在把你放出去,你千萬要跟著我走,免得危險。”玉琴道:“自然跟你走啊。”程遠遂帶著玉琴走出水榭,坐了劃子船,還到那岸邊上,一路走到內屋裏去。到得一間精美的室中,程遠請她在椅子上坐定,說道:“這是你的房間,自從高鳳死後,我隻住了數夜,因為一切景物足以觸動我的悲傷,所以一直住在外麵客室裏的。今夜有屈姑娘在此獨宿一宵。”

3

次日,程遠陪著高蟒、高虯一同前來和她談笑,且說大後天要吃喜酒了。玉琴知道程遠在他們麵前必然說些謊話,所以佯作嬌羞,不說什麽。高蟒拍著程遠的肩架道:“這裏獨有你享豔福,將來不要忘記了我這個大媒。”

高虯也說了幾句笑話,然後退出去。黃昏時,玉琴對著燈光坐了等候,因為日間程遠曾趁著人少的當兒,走來湊著耳朵告訴她說:“船隻早已預備,今夜可以走了。”所以她打起精神,期待著,然而不見程遠到來,兩女仆坐在旁邊打瞌睡。她心中正在嘀咕,聞得室外輕微的腳步聲,程遠悄悄地走來,先喚醒兩女仆,說道:“今夜你們到外邊去睡,由我在此陪伴姑娘。”

兩女仆答應一聲,對著玉琴看了一眼,帶著笑說道:“方姑娘,你早些安睡吧,我們去了。”退到外邊,程遠就把房門關上。

玉琴又聽兩女仆走在外邊說道:“我們不要作討厭蟲,今夜他們倆可以歡樂一宵。程爺自從鳳姑娘死後,長久守著空房,所以他等不及大後天的佳期了。”帶著笑聲遠遠地走去。

玉琴聽了,雖然難堪,卻也隻好由她們說笑了。程遠聞女仆早已去遠,便低聲對玉琴說道:“我已買通一個姓劉的人,偷得一隻帆船在海灘邊等候了。那姓劉的是去年擄來的人,一向勉強在此地,他因我曾救過他的性命,常稱我為恩公。他能駕駛船隻,現已升為頭目,所以我暗中和他說明了要離開此島,他自然表示同情於我,答應我,把他所管的船獨自駕著,今夜在海邊等候我們出走,這樣你好放心了。”

玉琴喜道:“你辦得很好,我的寶劍呢?”

程遠道:“你的真剛劍已被我取得,放在我的房裏,隻因我此時不便攜來,少停我們出去時,可以給你。今夜高氏弟兄正在裏麵暢飲不已,我推托頭痛,先退出來,大約他們必要喝醉了。我們出走,決沒有人攔阻的。”於是二人靜坐著,等到外麵人聲已靜,將近三更時,開了窗,輕輕跳到屋麵上,程遠在先,玉琴在後,越過了兩重屋脊,程遠回頭對玉琴說道: “下麵正是我住的客室,你且在此等一回,我去去就來。”說罷,跳將下去,不多時躍上屋麵,手裏捧著一柄寶劍,雙手遞與玉琴道:“完璧歸趙,請姑娘收了吧!”

玉琴接過一看,果然是自己的寶劍,心中大喜,把來掛在腰裏。又見程遠腰邊也懸著他的百裏寶劍,背上又馱著一個青布包裹,遂說道:“多謝你費神,我們去吧。”她跟著程遠,大家施展出飛行功夫,離了盜窟,跑至海邊。玉琴聽見波濤聲,一顆心頓時又活躍起來,星月光下見那邊停著一隻很大的帆船,程遠擊掌二下,便聽船上也有人回擊了二下,跟著有一個漢子走出來說道:“程恩公來了嗎?快上船吧!”

程遠道:“隻得冒險夜行了。”

那人道:“恩公,請放心,你不是吩咐把船開到鎮海去嗎?這條水路我是很熟悉的,無論日夜,決沒有危險的。”程遠道:“這樣好極了。”

那人遂掛起一道巨帆,把舟向海中駛去。這夜,兩人在船裏當然不便睡眠,便坐著閑談些島上的事情。玉琴心裏總是放不下劍秋,他前番聽了高蟒之言,有些不信,遂又向程遠探問道:“我們懂武藝的人最愛寶劍,視為第二生命,我多謝你取回了真剛寶劍,心裏很是安慰。但是我的同伴嶽師兄也有一柄寶劍,不知落於何處,你可瞧見?”

程遠被她突然一問,沒有防備,無意地答道:“這個,我卻不知道,因為他——”說到這裏,忙又縮住。玉琴連忙問道:“難道姓嶽的沒有死嗎?”

程遠隻得說道:“他是受了傷,落在海裏的,所以我們沒有得到他的寶劍。姓嶽的不通水性,墮入這大海中,又受了傷,自然必死無疑。”程遠說這句話,是因為自己用毒藥鏢把劍秋打傷,恐怕玉琴知道真情,必然要怨恨他,故而含糊回答。但玉琴聽了程遠和高蟒的話,有些不符合的,暗想劍秋既然受傷墮海,當然也要被他們提去的,豈肯放走?也許劍秋沒有死,逃得性命,無論如何他總要來想法救我的。但是此刻我已離開這島了,將來他不要撲個空嗎?然而事實逼得她如此,也顧不得了,隻要大家沒死,將來終有一天重逢的吧。程遠見她不說話,也就不再說下去,大家瞑目養神。聽著水聲風聲。

不知行了多少路。玉琴睜開眼來,從船艙裏望出去,見天空有些曙色,遠遠地在東邊水平線上映射出五顏六色的光彩來,一會兒紫,一會兒紅,一會兒黃,轉瞬之間,千變萬化。漸漸兒一輪紅日探出了它的頭來,天空中和海麵上更覺光耀,海波騰躍,好似歡迎著太陽。不多時,紅日已完全變成了金黃色的陽光,照在深藍的海水上,更覺雄壯美麗兼而有之。她見程遠正低著頭,迷迷糊糊地睡著,遂喚醒了他,一同走到船頭上來看日出的海景,海風吹動衣袂,很覺精神爽快。

看了一會,見海麵上遠遠地已有一點一點的帆船來往,程遠走到後梢上向後麵望去,幸喜沒有追趕的船,離開麗霞島已有好多路了。姓劉的也說道:“今日下午可到鎮海島上,高氏弟兄雖要追趕,恐怕已來不及了。”又對程遠說道:“程恩公,你們二人可覺饑餓,船艙板底裏藏有幹糧和清水,你們可以去吃。”

程遠道:“很好,你要不要吃?”

姓劉的答道:“我在此管舵,不能走開,好在這裏我也有些食物可以吃的。”

下午時,已到鎮海,傍了岸,程遠便對姓劉的說道:“我們要上岸了,你要到哪裏去呢?”姓劉的答道:“我舍不得拋下這條大船,在三都澳那裏,我有一家親戚,是業漁的。所以我想投奔那裏去了。”

程遠聽說他已有去處,遂說道:“那麽我們後會有期。”便從他包裹裏取出二十兩銀子送給他,但姓劉的一定不肯接受,他說道:“以前恩公曾救我性命,自憾無以報答,今番隨恩公出來,略效犬馬之勞,豈肯受賜!況且我得了這艘帆船,無異一種產業,今後當在海邊作個良民了。”程遠見他堅決不受,也就收轉銀子,背上包裹,伴著玉琴走上岸去。姓劉的也駕舟南下去了。

程遠和玉琴到了鎮海,便在城中歇宿一宵。次日便向玉琴問道:“我們走向哪裏去?”玉琴道:“我想回到荒江去,然後和你結婚。”

程遠雖然不讚成,卻不敢違拗,隻得聽她的說話,所以二人又向會稽方麵趕路。這一天,到了會稽城,在一個客寓裏住下,晚上二人談些武藝,很覺有味。更深時,各臥一榻而睡。但是等到明天早上,程遠醒來時一瞧,對麵榻上不見了女俠,嚇得他跳起來四麵一看,房門依舊關上,惟有東邊一扇窗雖然掩著,而沒有搭上插銷,說聲:“不好!難道玉琴照抄高鳳的老文章麽?不,她決不會如此的。”

再一看枕邊的鏢囊、壁上的寶劍,依舊存在,惟有玉琴的真剛寶劍卻已不見,可知玉琴明明是拋棄他而去了。這樣看來,我不是上了她的當嗎?遂開了房門,見店中人正在起身,便想玉琴此次私走,我和她同睡一間房裏,尚且不覺,那麽去問這些呆鳥做甚呢?店小二見程遠起來,以為他要趕路的,所以連忙端整洗臉水來,又問程遠要吃什麽,喝什麽?但不見了玉琴,自然有些驚訝。

程遠滿以和玉琴締結良緣,以去鼓盆之戚,所以想了心計和玉琴一同脫離海島,棄邪歸正,迷途早返,誰知剛走到這裏,玉琴的心也已轉變,背地裏一走了事,倒反恢複她的自由之身,自己白白辛苦,豈非又給人利用了嗎?走到玉琴睡的榻邊去搜尋,也並未有什麽紙條兒,竟無一言半語和他留別,真是狠心極了。他越想越氣,要追也追不著,要找也找不到,發怒有什麽用呢?頹然倒在椅子上,覺得萬念俱灰,世界雖大,自己實無容身之地。自盡嗎?這也不必,高鳳不是勸我的嗎?這樣看來,還是死者多情,待自己著實不錯呢,可惜高鳳早夭了。他心裏充滿著憤怒怨恨,悲傷失望,忘記了自己在客寓中,竟拍著桌子狂呼起來,將桌子拍得震天價響。驚動了店中人,都來門邊窺探,不知怎麽一回事。

4

程遠聽著他們的說話,有些不耐,便走到房門邊去對眾人說道:“便是我這裏不見了人,幹你們甚事?議論紛紛做什麽?”眾人見他的臉上充滿著怒氣,估料他不好惹的,也就四散走開。程遠心裏益發氣悶,自己打不定主意走向哪裏去。這天天氣溫度忽然降低,天上布滿了雲,瀟瀟地下起雨來,因此程遠仍住在客寓中沒有動身。

見那雨點點滴滴地下個不住,簷流滴個不停,紙窗上風吹雨打,倒好似秋日一般。他悶坐了一天,獨自一人盡喝著酒,到晚上已喝得酩酊大醉,倒在榻上,昏然睡去。半夜裏,覺得非常難過,大嘔大吐了一陣,到次日竟臥病起來,頭腦昏沉,有了寒熱,隻得耽擱在客寓裏,等到病好了再走。

然而玉琴在那天夜半帶了真剛寶劍,趁程遠熟睡的當兒,便悄悄地裏開了窗,跳上屋頂,離了客寓,丟了程遠,獨自出走,因為她此時早已脫險,再也用不著程遠,況且程遠對自己有一種妄想,而自己為了一時權宜之計,勉強允許了他,哄得他十分相信,死心塌地同自己離開麗霞島。在這時,自己若不和他早日離開時,他倒反難以解脫。

這個樣子雖然我對於他有些忘恩負義,然而因此他也可以脫離海盜生涯,重入正路,也未始沒有益處的,我隻好顧不得他了。她一邊想,一邊走,正走到一條僻靜的街上,要想出城去,忽見前麵有個黑影從牆後溜出來,見了自己,忽又縮去。她啐了一聲道:“見鬼嗎?”連忙跑過去,卻見一個矮小的漢子,背著一大包的東西,躲在牆腳邊,遂拔出寶劍對著他麵上一晃,喝道:“你這廝,鬼鬼祟祟地做什麽?”

那人見了劍光,嚇得跪在地上,低聲說道:“我是個小偷,正從梁家富戶裏偷得一些東西逃出來的,請你饒了我吧!”玉琴聽說那人是個賊,笑了一笑道:“你偷得銀子嗎?”那人道:“偷得一百數十兩銀子,其餘的都是衣服。”

玉琴道:“那麽,你將一百兩銀子快快獻上,方才饒你的性命!”那人便從包裹裏取出一包銀子,戰戰兢兢地雙手捧上。玉琴拿著便走,自思盤費有了,這種不義之財,樂得取它。遂望著城牆處走去,飛身越出了城牆,望大路趕奔。

但悶坐了多時,不得不出外去散步,她遂走向堤上去,立在湖邊,眺望遠近風景,卻聽背後馬蹄聲。回頭看時,堤上塵土大作、有兩匹駿馬疾馳而來,馬是坐著兩個衣服華麗的美少年,揚著馬鞭,快意馳聘。第一個身穿湖色縐紗長夾袍子的,麵貌俊秀,似乎有些相熟。玉琴正在她腦子裏思索,那少年一見玉琴,早已把馬勒住,跳下馬來,背後的少年跟著也將坐馬收住,徐徐下鞍。

那在前的少年丟下馬鞭,先向玉琴一揖道:“原來女俠在這裏清遊。”

玉琴一邊回禮,一邊仍記不得這是誰,隻得問道:“先生怎樣相識的?”

那少年見玉琴不認識自己,便笑道:“姑娘不記得嗎?鄙人姓夏,名聽鸝,以前在官渡驛曾見過女俠和嶽劍秋先生的。”玉琴被他一說,方才想起紅葉村神雕引路搭救劍秋的一回事,遂答道:“原來是夏先生,想不到在這裏重逢!”夏聽鸝道:“鄙人歸後,時常遐思,今日無意再見,非常快慰。”

遂代那個同來的少年介紹道:“你來見見這位,便是名震北方的荒江女俠方玉琴姑娘,也是昆侖門下的劍俠,沒有緣分不會相見的。”那少年慌忙也向玉琴深深一揖,說道:“久仰英名,何幸得識玉顏。”

夏聽鸝同時對女俠說道:“這是我表弟周傑,和我一樣,喜歡武藝的,可惜不能精通而已。”

玉琴笑道:“不要客氣。”夏聽鸝又道:“自回家鄉後,本要預備到關外去做事的,卻因自己飲食不慎,生了一場大病,而家母身體也時常有些不適,所以賤恙雖愈,家母不放我遠行了,我遂株守家園,無事可為。恰巧我那表弟周傑從白門遷來同居,因此我們兩人在一起馳馬試劍,研究武藝,以遣光陰。前數天,表弟想遊西湖,我遂伴他到此。今天遊了靈隱寺回來,卻不想會和女俠見麵,豈非幸事嗎?但不知劍秋先生現在哪裏,何以女俠獨自在此?”

玉琴聞夏聽鸝問起劍秋,不覺眉頭一皺,說道:“他和我遊了普陀歸來,在海麵上遇著海盜,彼此失散。現在我從海盜的島上脫險出來,正在找他呢。此事非三言兩語所能道盡的。”

夏聽鸝聽了,便道:“原來有此一番經過,想嶽先生本領高強,必然也能夠化險為夷,重逢之期不遠了,請女俠不必憂悶。我等現住在清泰旅館,倘蒙不棄,請移玉趾到那裏一談如何?”

夏聽鸝又問起雲三娘,玉琴回答說:“自從重下昆侖以後,雲三娘便沒有同行,因為她自己也是有要事回到嶺南去了。”夏、周二人素來敬慕劍俠,現在見了玉琴,更是快活,就請女俠移到清泰來住,玉琴也答應了,便在二人的間壁開了一個房間住下。二人又伴著玉琴在杭州遊玩了數天。二人想要回轉蘇州,夏聽鸝便對玉琴說了邀請玉琴到蘇州去小住。玉琴一想,自己一人耽擱在杭州,也非長久之計,劍秋一時不能見麵,不如跟他們到蘇州去遊玩一番,劍秋若再不見時,我便回到天津曾家去。

劍秋倘然找不到我,也許要往那裏探問的,比起滯留在南方好得多。便對夏聽鸝說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也是很好的地方,既蒙二位盛情相邀,我就到尊處去盤桓數天也好。”夏聽鸝和周傑聽玉琴答應,都很歡喜。夏聽鸝又去買了許多杭州土產,預備帶回家去分贈親友。次日又代玉琴付去了房飯錢,動身返蘇。玉琴卻在杭州城內外的高牆上,有幾處用粉筆寫上一行字道:“琴去蘇,劍見即來。”

在南高峰的石上也有這個題字,以便他日重逢。她的用心也苦了。那時候交通不便,輪軌未設,所以他們雇著一隻大船,從水道回轉蘇州。

夏聽鸝是住在胥門外的棗市,也是那裏有名的富室,屋宇很大,周傑也住在夏家的宅裏。夏聽鸝請到了玉琴,便請他老母和妻子等眾人出見,又端整上等的酒席代玉琴洗塵,又打掃一間上等的精舍為玉琴下榻,好似到了大賓貴客,招待得非常周到,非常恭敬。過了一天,夏、周二人先陪玉琴到城裏玄廟觀、滄浪亭各處遊玩。玉琴見吳人果然大都是文弱之輩,風氣也很奢靡。象夏聽鸝、周傑那樣好任俠習武藝卻是很少的了。

吳下山軟水溫,風景幽靜,當此春日,雖不及西子湖邊佳妙,而名勝之處也不少,嬉春士女蠟屐遊山的甚多,諸山都在城外各鄉。夏、周二人在次日雇了一艘畫舫,陪伴玉琴到天平山去遊玩。夏聽鸝的老太太和妻子都一同去的,很盡一日之歡。遊罷天平,明天,玉琴慕虎丘勝跡最多,想要往遊。虎丘離棗市不遠,尋常的女子當然要坐舟前去,但是玉琴很想春郊試馬,所以願和夏、周二人乘馬前去。好在夏家廄中本養著數匹好馬,一匹名喚梨花霜,全身毛色潔白,跑時非常迅速,不過有些野性,難以控禦。

玉琴因為不識途徑,所以常常跑了一段路,勒住馬回頭問詢。不多時,已到虎丘。三人下馬,走到山上,去四處遊覽,劍池、真娘墓等處,玉琴一一都去憑吊過。英雄美人,千百年後留得這一些遺跡,供後人憑吊而已。

夕陽銜山時,三人乃縱轡而歸。又次日,夏、周二人陪著玉琴往遊雲岩,因為明朝要到鄧慰山去,所以下山後不回蘇城,便在木瀆鎮上旅店裏開了兩房間住下。

黃昏時,三人吃過晚飯,正坐著閑談,玉琴因為日間在雲岩山上望見了煙波渺茫的太湖,便向夏聽鸝問起太湖的情形。

5

夏聽鸝正將洞庭東西的風景古跡講給她聽時,忽聽店外頭有女子哭泣的聲音,很是淒慘,跟著便聽店中主人的歎氣聲,又有人罵強盜聲。三人忍不住,便一齊走到外間來探問,見一個中年婦人和一個女傭帶著一個破散的包裹坐在店堂裏哭泣。

夏聽鸝先向店主詢問,店主答道:“這位太太姓姚,是住在蘇州的,據她說以前曾開過米行,現在很有些錢。前天帶著她的兒子和媳婦到香山去掃墓,且乘便向香山一家典當鋪提取八百兩銀子的存款回來,不料船上遇見了盜船,不但把他們的銀子搶去,而且又把姚太太媳婦、兒子都搶到太湖裏去。

姚太太和女仆此時方才趕到這裏,身邊分文俱無,要借宿我店中,我們自然隻能答應她。不過她受到這種惡意的不幸,當然要哭泣不休。太湖裏的強盜,現在一天猖獗一天,她的兒子、媳婦,既已被擄,一定凶多吉少,也許強盜早把她的兒子殺了,把她的媳婦添作壓寨夫人了。”

那婦人聞言,哭得更是淒慘。店主又勸她道:“姚太太,你此時哭也無用,蘇州的官府聽到太湖裏強盜行劫的消息,哪一個不頭疼?去年太湖廳曾會同駐守的官兵到太湖裏去進剿,但是送了許多官兵的性命,一個強盜也沒有捉到。今年太湖廳索性裝聾作啞了。聽說強盜不久要聚集嘍羅到各鄉鎮來騷擾哩。唉!現在變成強盜世界了,有什麽話說呢!”店主見店堂裏的人越聚越多,便引那婦人和女仆到裏麵一個房間中去打坐,眾人方才散開,但是口裏卻在講強盜的厲害。

玉琴隨夏聽鸝等回到房中,便問夏聽鸝道:“你們蘇州地方難道沒有人嗎?怎樣讓強盜猖狂到如此地步?這些官既然都是膿包,地方上的人士難道也是木偶嗎?請你且把詳細情形講給我聽聽。”

據聞太湖中的盜匪占據在橫山一帶,作為他們的巢穴,已有多年。起初時,有盜魁三人,一名混江龍蔡浩,本領最是高強,能得盜人歡心,還有孟氏弟兄,乃是火眼狻猊孟公武和海底金龍孟公雄,兩人都擅水底功夫。孟公武聽說在前年死於北方,但是近來又有個羽士名喚雷真人的加入其中,又增加了不少羽翼。也有人說到了邪教的餘孽,圖謀不軌,所以湖匪的勢力愈大,劫案愈多。而蘇州的文武官吏竟如方才那人所說的裝聾作啞,置若罔聞,連巡撫大人也畏盜如虎,這又有什麽話可說呢!”

玉琴聽夏聽鸝說起雷真人,便對二人說道:“原來是邪教的餘黨又在此地作祟。據我所知的,邪教中有四大弟子,兩男兩女,就是雷真人、雲真人、風姑娘、火姑娘這四個人。雲真人早已死在我師一明禪師的手裏,風姑娘在玄女廟中也被我們誅掉,火姑娘在雲南被雲三娘逐走,隻有雷真人一向未聞消息,卻不料在這裏聯絡盜匪。你們不要以為小醜跳梁無甚道理,須知蔓草難除,養癰貽患,將來吳人都要受殃的。”

周傑搔著頭皮說道:“女俠的話,很是不錯,然而我們力量有限,沒有雄心去冒險。況且地方官吏尚且不肯為力,我們怎可越俎代皰呢?”

玉琴聽了這話,不由冷笑一聲道:“那些官吏,自然都是酒囊飯袋,不足與言。如二位,都是俊傑之士,須知誅暴除惡,為地方除害,自是遊俠當為之事。記得我在荒江獨殲洪氏三雄;入關後,韓家莊、天王寺、螺螄穀、鄧家堡、烏龍山、抱犢崮、玄女廟等處都被我們一一除去,甚為痛快。你們二位倘能助我,何不到太湖中去一探盜匪窟穴?”

夏聽鸝道:“我等極願意執鞭相隨,可是那橫山正在西太湖,地勢極險,非有舟楫,不能飛渡。我們三人前去,也恐孤掌難鳴,於事無濟,不比在陸上啊。”玉琴道:“這樣說來,我們也隻有坐視其猖獗了。”夏、周二人默默無話。

隔了一歇,玉琴又問道:“從此地到太湖有多少路?”夏聽鸝道:“不遠的,從這裏到香山,便入太湖了。前番官軍去了七八百人,大小戰船百餘艘,結果不免殺敗。實在太湖中形勢險要,港汊紛歧,外人進去,大是不易的。”玉琴點點頭,知道他們雖習武藝,膽子尚小,哪裏有劍秋的膽氣!也許他們尚不信任她的勇武咧,所以也不再說下去。大家又談了一刻閑話,玉琴方才回到自己房中去安寢,夏、周二人也就脫衣安眠。

到了次日早晨,夏聽鸝和周傑起身,天氣甚是晴和,預備伴同玉琴去遊鄧尉,但是女俠室門緊閉,遲遲不見起身。

夏聽鸝呆瞪著雙眼說道:“莫非她一人悄悄地背了我們,獨自到太湖中去了?但這是很危險的事啊!”周傑一眼瞧見桌上硯底壓著一紙條兒,便取過來和聽鸝同看,見上麵寫著道:

我今獨遊太湖,兼訪盜蹤去也。君等請在此稍待,或返蘇城亦可,二三日後我即當歸來,幸乞勿念。

亦望勿必冒險尋我,以蹈不測也。

琴白

夏聽鸝看了便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女俠冒險入太湖去了。唉!她雖然武藝高深,膽氣雄大,可是湖中盜匪都非弱者,盡有能人在內,她一人前去,倘逢盜黨,豈肯放過她?又是外來的人,不明地理,不諳水性,我們代她想想,真是非常危險的。”

周傑道:“昨夜她和我們的談話,不是很有意思要去走一遭嗎?恐她還要笑我們膽小如鼠呢!此行動機,完全出於昨夜聽到那姓姚的婦女被劫而起。她不是說過,她的一生時常蹈險如夷嗎?”

夏聽鸝道:“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勇敢的女子,無怪她的大名在北方很響的。我們雖為男子,自愧弗如,真羞煞須眉了。我希望她能夠平安回來,那是最好的事。”

周傑道:“她大約從香山方麵走去的。你且在這裏等候,讓我往香山去一行,尋找她的芳蹤,也許可以知道一二的。”二人商議之下,於是夏聽鸝留寓,周傑坐船到香山去。

浩闊的太湖,三萬六千頃,七十二峰沉浸其間,更兼藏著不少殺人吮血的毒蟲長蛇在內呢。而女俠扁舟一葉,浩浩****的向前去,躬身踏險。

第六十三回醉酒狂行水中鬧趣劇遊山閑話湖畔訪異人

1

太湖為五湖之一,地跨江浙兩省,煙波浩渺,帆檣接天,氣象十分浩大。這一天,風和日暖,水波不興。湖中船舶,東西往來的很多,有一隻小船,掛著一道短帆,從香山方麵駛來,船頭上坐著一個女子,盤膝撐腰,婀娜中含有剛健之氣,正在那裏閑閑地眺望著湖景。金黃色的陽光照射到湖麵上,映著碧波非常晴豔。遠遠地有許多小山,高的低的,大的小的,忽隱忽現,若近若遠,與風水相抗,就是那洞庭七十二峰了。水天相連處,有許多帆船一點一點地浮著。還有那些湖中的網船,他們是浮家泛宅,終年在湖中生活的。

出來打魚的時候,張著布帆,全憑風力向前推進。所以兩船為一列,大家係住了網的一端,乘風前進,非常迅速。又有許多浪裏鑽的小船,一半船身好象浸在水裏一樣,稍不留心,便要沉沒的。然而舟子們打著槳,似飛魚一般,在波濤中疾駛,常常可以超出那些普通的船隻。那女子瞧看得悠然神往,遂信口扣舷唱道:天蒼蒼兮水茫茫,扁舟獨泛兮水雲鄉,揮我寶劍兮殲虎狼!

玉琴恐怕又不成功,便允許給他們十兩銀子,雇用三天,自己的飯食也由船上供給,回來時另有小賬賞賜,先付五兩銀子。船上人見了雪白的紋銀,遂答應載她到湖中去了。

玉琴在北方曆遊名山,南下後雖遨遊過西子湖,到普陀山時,也曾在海上飽看海景。但是,那清秀浩**的太湖,卻還是第一次得見。所以她胸中覺得非常舒暢,一洗塵俗。不知不覺地口裏唱起歌來了。橫山是相隔很遠的,舟子聽玉琴說的是到西洞庭,他們自然把舟駛向那裏去了。

午飯後,玉琴又走到船頭閑眺。見前麵已有一山相近,便問舟子:“這是什麽山?”舟子答道:“這是龜山,將近東洞庭山了。姑娘要到西洞庭,還有許多水程。我們要繞著東麵駛過去,恐怕到那裏已要天晚了。”

玉琴道:“那麽,我不要去遊西山了。”

舟子麵上露出歡喜之色,忙說道:“我們不如到東洞庭山泊舟吧。東山風景不輸於西山,而且山上果樹很多,盡客人大嚼的。”玉琴道:“我也不想遊東山,要到橫山去瞧一瞧呢。”

舟子聽玉琴說要到橫山去,臉上立刻變色,對玉琴又仔細看了一下,問道:“姑娘,你到橫山去做甚?”

玉琴故意裝做坦然無事地答道:“有人告訴我,說那裏風景很好,大可一遊,所以我想前去。”舟子聽了這話,不由笑道:“姑娘,你是不是說著玩的?”

玉琴正色道:“誰和你們說著玩?我要到橫山去,你們須得帶我駛往,我一樣給你們錢的。”

舟子把頭搖搖道:“姑娘,你不要上了人家的當。你既然不知情,我來告訴你聽吧。近年來,在這太湖裏,十分不安靜,因為有了湖匪。”

說到“湖匪”二字,把聲音低一些,又向四邊瞧瞧,並無別船相近,有兩隻網船早已去遠了,遂又說得響一些道:“那湖匪便盤踞在橫山上,非常厲害,常常出來行劫往來船隻。太湖廳曾率官兵去剿,也被湖匪殺得大敗而還。所以,我們靠水麵上趕生意的人,輕易也不敢到湖中來,恐怕碰見他們。你是年紀輕輕的姑娘,被湖匪見了,不是玩的。平平安安地到了西洞庭,已是謝天謝地謝神明了。怎樣要到橫山去遊,不是自己送上去嗎?姑娘,你聽誰說的?這不是好人啊!”舟子說時咋著舌,好似很害怕的樣子。

舟子見玉琴聽他告訴了山上有匪,卻仍泰然,沒有一些恐慌之狀。又聽她說話強硬,不覺詫異起來。船屋上的舟子聽聽他們的對話,也走到艙邊說道:“姑娘,你以為我們說謊話嗎?昨天湖上還有行劫的事,傳聞有一個婦人被擄去。姑娘難道真的不知嗎?我們說的,句句都是實話。生意豈肯不做的呢?”

玉琴道:“有匪也罷,無匪也罷,你們隻管帶我開到橫山去就是了。如有禍殃,決不怪怨你們。你們怕湖匪,我卻不怕的。”

先前的舟子又道:“好姑娘,你倒有這般膽量,但我們卻不敢去。金錢雖是貪的,然而性命也是重要的。做什麽去白送性命呢?我們此次駕舟到湖中,載姑娘到西洞庭去,不過貪了姑娘的十兩銀子,方和夥計們冒著這個危險的。若是要到橫山,我們情願不要錢的了。”

玉琴帶笑道:“再加你們五兩銀子,可好嗎?”舟子搖頭道:“不去,不去。不要說五兩,五十兩也不敢去的。我們窮人的性命也很寶貴的啊!”玉琴聽了心裏雖有些不快,而不欲用高壓的手段去強逼他們,便道:“你們真是膽小如鼠,所以盜匪這樣猖獗。”後麵的舟子又道:“從這裏到橫山,湖麵更闊,恐有風波,盡我們的力駛到那邊,也要夜半了。況且山邊港汊甚多,我們又不認得。不要說有盜匪在山上,便是太平時候沒有湖匪,我們也答應不來的。在西山那裏的船戶,他們常在湖中往來,識水性的也很多,對於湖中諸山大都熟悉。他們的膽子比較我們大。請姑娘到了西山,另去雇舟前往吧。”

玉琴聽他們如此說,隻得先遊了西山再作道理。遂回到艙中憩息。不覺又想起劍秋來,若是今天我和他在一起,那麽他便有主張,助我同往。程遠說的話,不知是真是假。倘然他還生存在天地之間,將來我總有一天和他重逢的。萬一他已遇害,那麽天壤間,再也難得這個知心的同伴。我也隻有削發入山,不履紅塵了。想到這裏,她心裏又覺得非常難過。從頭上取下那佩戴著的翡翠小劍來,把玩之下,睹物思人,一顆芳心又飛向天涯去了。良久良久,方把那翡翠劍戴上,歎了一口氣,立起身來,又走到船頭上去眺望風景,以解鬱結。水聲****,這隻船向前駛著。前麵已望得見隱隱的島影,舟子告訴她說:“西山快到了。”其時夕陽西墜,照到帆船上來,天已近暮。忽見那邊水中有幾艘小小的漁船,在那裏打魚。

玉琴的船駛近去時,見漁船上站著幾個年輕的漁哥兒,身上都穿著短衣,袒開胸脯,下係短褲,赤著足。手裏各執著漁叉,正在刺魚。一個漁哥兒將手向前邊碧波中一指道:“這不是一條大鯉魚嗎?弟兄們快快動手。”接著便有兩把漁叉刷刷地向波心飛去,玉琴跟著看時,見果有一條金鱗紅尾的大鯉魚,足有四五尺長,冒出水麵來。魚叉飛過去時,那鯉魚潑剌剌地向水裏一鑽,早已不見了,魚叉都落了空。一個漁哥兒早喊道:“快請浪裏鑽史大哥來!”

此時,那條大鯉魚又在前麵水波裏略一閃現,那人手中的標槍早已發出,喝聲“著!”一槍正中魚背。但是,那魚受了傷沒有死,又望水底一鑽,要想逃生。那人又喊一聲:“不要走!”起身躍入水中,不見了人影,水麵上泛起了許多小泡。

2

那些漁哥兒都靜靜地向水裏瞧望,一會兒,水波向兩旁一分,那人早從水裏鑽出,一手握著標槍,一手托著那條大鯉魚,踏著水波走來,如履平地。玉琴的船駛過去,恰巧那人在玉琴船前經過,玉琴這樣瞧著很是驚異。那人也對玉琴瞧了一眼,口裏說一聲:“好一位年輕的美姑娘!”很快地走到他自己的小舟上去,將魚向艙中擲,對眾人說道:“今天得了這條大魚,大家可以喝酒去了。”

玉琴見這漁哥兒,水性精通,眼尖手快,暗暗佩服。但是,自己的帆船一刻不停地向前駛著,轉瞬之間,那些漁舟早落在背後。耳邊卻還聽到漁舟上一片歌聲呢。等到舟到西山時,天色已暮。玉琴的船便泊於山下。那裏停的船很多,但是客舟甚少,大都是些漁船。兩個舟子蹲在船艄上煮晚飯。

玉琴本想到橫山去的,現在弄假成真卻到了西山。山上雖有名勝之處,夏聽鸝曾經告訴她的。然而此時已是天黑,也不好上岸去遊了。隻得坐在艙中,好不悶氣。自思前在北地,常馳騁於山嶺之間,今到了江南,卻一直坐著船,搖搖晃晃的,水行不如路行來得爽氣,以後我還是回到北方去。

一會兒舟子已掌上燈來,將晚飯送上,玉琴一見桌上幾樣菜肴,乃是鮮鯽魚湯,炒蝦腰筍片,紅燒肉,白斬雞之類,比較日間更來得精美。烹煮得十分可口,這卻比北方吃得好了。她獨自吃了三碗飯。洗過臉,舟子便將殘肴撤去,又送上一壺香茗來。玉琴喝過一杯茶,便走出艙來。見天空中一輪明月,照得湖上也是一片波光,遠近諸峰都已隱沒,岸邊都是竹籬茅屋,漁人之家。漁船上也是點點燈火,倒映在水裏,一晃一晃的,四周很是靜寂。玉琴賞著月景,十分不舍得回艙中睡眠。隔了些時,舟子輕輕地走來,說道:“姑娘,艙中睡處已代端整好,請姑娘將就睡一宵吧。”

玉琴道:“再停一會。”剛說話時,忽聽岸上東首遠遠地有許多人飛跑而來,十分嘩噪。玉琴不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便和舟子一同觀看。

隻見當先有一個短壯的人,飛也似地跑至岸邊,背後有十數人,緊緊地追著,高聲喊道:“不要跑,快快還我們的錢來!”那人沒有路走了,手中提著一個青布小包,回頭哈哈大笑道:“你們要錢嗎?跟我到水裏來要吧!”說畢,將身一躍,早已到了水中。背後追趕的人,此時也已一齊趕到水邊,嚷著道:“那廝入了水,更是沒法對付,如何是好?”

玉琴在月光下瞧得清楚,起先的那個人,正是方才在湖中逢見的入水捉魚的漁哥兒,那些追他的人,大約都是夥伴。但不知為了何事起釁,這卻不知道了。此時,這幕趣劇正在繼續進行,隻見遠遠水麵上,那人已冒出水麵,怪聲笑道:“你們果然來嗎?我別的沒有奉敬,隻好請你們喝些清水了。”同時,在他的四周已有幾個人泅到他身邊去,想要動手,卻被他揮動雙手,一個一個打翻到水裏去。那些夥伴,當然也諳水性的,不肯服輸,又浮上來向他進攻。他不慌不忙,在水裏翻波逐浪地把他們一一打退。漁舟上的人,也都從小艙裏鑽出來瞧熱鬧。

都拍手大笑道:“不愧為浪裏滾,有些好身手。他們這些小鬼,怎生敵得過他?真是蚍蜉撼大樹了。”岸邊追的人,尚有五六個站著觀看,也在那裏搖頭說道:“我們總是對付他不下的,就是一齊下水去,也不在那廝眼裏。”又有一個人說了:“不如待我去喚他的渾家前來,倒是一帖藥。那廝倔強不過了。”

眾人都道:“好的,好的!隻有請鴛鴦臉出來了。”說罷,便有兩個漁哥兒,回身向東首小徑上跑去。不多時,已和一個少婦跑來。

玉琴仔細看那婦人時,穿著淡青竹布衫子,頭上挽著一個小小的發髻。一瞧她的臉兒時,不由一驚,半邊青半邊白,就成了一張陰陽的臉,好不難看。又兼有著一雙大腳,穿著草鞋,真是醜陋得很。那婦人到了這裏,便問人在哪裏,大家指著給她看道:“史大嫂,他們正在水中打架呢。”

那婦人點點頭,提著嗓子喊一聲:“史興,你還不住手嗎?”

但是相隔甚遠,那裏忽上忽下地打得正在熱鬧之際,怎聽得到這裏有人呼喊的聲音呢?那婦人見此光景,對眾人說道:“那廝不理會,隻有我下水去拖他回來了。”

眾人道:“那麽,辛苦史大嫂。”

婦人笑笑,把外麵衫子脫去,露出裏麵一身白肉,胸前係著一個大紅肚兜,又把腳上的草鞋除去,然後走至眾人麵前,使個蛤蟆入水式,早已跳到水裏。一個頭露出在水麵,兩手向前劃著,宛似一條人魚般,很快地泅到那裏去。岸上人,舟上人一齊緊緊瞧著。玉琴看得很有趣味,也是目不轉睛地緊瞧著。水中的人正和史興亂打著,一見史大嫂泅來,連忙都縮開一邊去。

史大嫂見了史興,便罵道:“你在外邊喝醉了酒,又要和人家打架嗎?前番闖的禍,還怕不夠嗎?快快跟我回家去!”

月光下瞧得清楚,那活虎生龍般的史興,早被史大嫂緊緊地雙手攔腰抱住,掙紮不脫,氣呼呼地說道:“不要這樣,我跟你去可好?”

史大嫂道:“逃走的不是人!”

史興道:“好,我要逃走是烏龜。”

史大嫂笑道:“呸!誰要你作烏龜?”

岸上人和船上人,一齊春雷也似般喝起彩來。二人早泅到岸邊,一齊走上。史大嫂又對史興說道:“回家去,伺候你家老娘洗澡。”說畢,套上草鞋,取了淡青衫子,拖著史興便走。眾人見史興跟史大嫂走去,又是一陣拍手大笑。說道:“史大哥,隻有你家大嫂來收伏你了。你搶的錢呢?”

史興道:“小鬼們,明天老子再和你們算帳,錢在水底裏,你們自己去取便了。”史興去後,早有數人在水中撈摸了一回,把那錢包取得。眾人歡笑著,一齊向小徑上走去了。

鄰近船上的人,看完這一幕趣劇,也就各自進艙。水麵上依舊靜寂。皎潔的明月,映在水裏。風吹動一道道的銀波晃**著。舟子便向玉琴說道:“姑娘,時已不早,這夥人都已散去,請姑娘安睡吧。”

玉琴答應一聲,回進艙中,舟子早代她關上艙門。玉琴很羨幕這個醉酒鬧湖的漁哥兒,水性精通,氣力又好。還有那個史大嫂,雖然醜如無鹽再生,卻有這樣好的水性,能把丈夫製伏。不要看輕是鄉村漁婦,也有很好的本領呢。可惜不知他們倆究竟何許人,明天我倒要留心,問問山上人呢。想了一回,方才解衣安睡。

明日早上起身,舟子送過早餐。便問玉琴可要上岸一遊,他可以去找個土人作向導。玉琴道:“我今天雖要遊山,可是明天我仍想到橫山去,你們倘然一定不肯載我前去的。無論如何,著落在你們身上,須得在此間代我雇好一艘船,你們方可回去。”舟子當然答應,便先上岸去。不多時候,領了一個洞庭山上的土人前來,約有三十多歲,是個很老實的鄉農。玉琴向他問問山上的風景,他都能回報得出。玉琴道:“很好,那麽有煩你引導我作一日之遊吧。”

又吩咐舟子道:“今天我回來時,你們必須代我雇定一艘船,不可有誤。舟金多少,我決不計較的。”

舟子道:“姑娘放心,我們總代你出力雇定就是了。”

玉琴遂跟著鄉農走到岸上去,見那邊居民都很樸實,非耕即漁。又有許多人家,都有園地種植果樹。山上最高的是縹緲峰,玉琴登峰一望,洞庭諸山盡在其下。湖波浩瀚,水天一色,不由喝聲彩。又去遊著名的林屋洞,石壁上題有“林屋洞天”四字,洞口隻有一人高,而深不可測。洞前積水盈膝,人不能進去。

鄉農便告訴她說:“以前,在春秋吳國時候,吳王特請靈岩丈人入洞搜尋,洞中十分黑暗,丈人晝夜秉燭,走了七十多天,還沒有走完,隻得回了出來。說裏麵有石床、石幾、石硯、石枕、金庭、玉柱、石鍾、石鼓等物。後來吳王再叫人進去,隔了二十天,回來報告說,洞中有奇怪的蟲豸,有和鳥一般大的蝙蝠,地上有許多人馬的足跡,進去不得。所以,一直便沒有人敢入內探尋了。五、六年以前,洞中出過一條大蟒蛇,益發無人敢冒險相近。”

鄉農又說,這洞可通到湖南省洞庭湖中的君山。可惜世人不能走此長途,犯此奇險。玉琴聽了,半信半疑,瞧瞧洞口的情形,確乎長久無人入內了。想要自己進洞一探,繼想也沒有多大意味,況且一個人鼓不出興來,便一笑而罷。又去遊過石麽洞,走得那鄉農也有些喘氣,他見玉琴雖是女子,卻是步履矯健,一些不覺疲倦,心中大大奇異,便說道:“姑娘到底是北方女子,不比我們蘇州的小姐,一向嬌生慣養的。金蓮窄窄,走不上半裏路,哪裏會爬山呢?”

玉琴笑笑。他們的午飯是在一處僧寺裏吃的。

此刻時已近傍晚,鄉農便引著玉琴回轉,玉琴瞧見他有些疲倦的樣子,忽然想起了什麽事來,瞧見前邊有個涼亭,走到亭前,玉琴便對鄉農說道:“你走得吃力了嗎?不如在那亭裏坐一會吧。”

鄉農點點頭道:“姑娘,你也坐一刻可好?”玉琴道:“好的。”於是走入歇涼亭。亭中有幾隻破舊的椅子,二人遂對麵坐了下來。恰巧有一擔賣豆腐漿的經過亭前,玉琴買了十文錢的一碗豆腐漿,請那鄉農吃,鄉農連連稱謝。

玉琴自己並不要喝這東西,瞧著鄉農很快地把一碗豆腐漿喝完了,便對他說道:“你在這裏住了多年,山上的事情可都知道嗎?”鄉農聽了,便將大拇指一翹,答道:“不瞞姑娘說,我的別名喚作老百曉,就是不論什麽大小事情,沒有不知道的,所以我敢引導姑娘遊玩。在這西山團團一百多裏地方,隻要你有什麽問我,都可回答你的。”

玉琴笑道:“老百曉,我就問你一個人,你可知道?”

鄉農道:“可是山上關帝廟裏的老和尚,還是大財主張善人,還是鎮夏市的王秀才?”

玉琴笑道:“都不是。我要問你的是一個漁哥兒,有人稱他是史大哥的。昨夜他在水裏和許多同夥大鬧,人家說他搶錢。後來被他的妻子拖回家去的。你可知道,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鄉農道:“原來是史大哥史興,我知道的。他確是西山的一個奇人。說來話長,待我詳細講給姑娘聽吧。”

玉琴道:“很好。”鄉農遂取過旱煙袋,就火刀石上打出一點火星來,燒著了煙,又慢慢地吸了兩口,於是他一邊吸煙,一邊告訴給玉琴聽。

後來有一次,山上來了一夥強盜,搶劫鄉民趙姓、彭姓等家。關帝廟適在鄰近,眾盜打開廟門,也想進去搶劫。不料,那個老和尚提了一根棍棒,從黑暗裏跑出來,掄起手中棍棒,左劈右掃,把一夥強盜打得落花流水,大半受了傷,狼狽而逃。連搶劫下的東西,也都亂拋在地,不及攜去,仍是物歸原主。

從此,山上人都知道老和尚能武藝,是個了不得的人,一齊敬服。趙姓、彭姓等家,對他更是感激,聚資重修關帝廟,報答老和尚相助之恩。從此,山上也太太平平,盜匪們不再敢來打劫了。”

“史興在那時候,常常到關帝廟內去閑玩。庭院中有一個一百多斤重的石香爐,史興有一天高興,竟雙手把那石香爐舉了起來。恰被老和尚瞧見,他就歡歡喜喜地喚史興進去,問了他一回,知史興是孤兒,卻有這樣好的力氣,便願意把武藝教授史興。從此,史興常跟老和尚學武,竟被他學全了武術。

史興還有一個本領,就是泅水。在這裏的漁戶,大半本都會此道的,因到太湖裏去打魚,時常遇見風浪,有覆舟之禍,若然學會了遊泳,便可活命,似乎沒甚稀罕。然而史興的入水本領,與常人不同。他能在水底潛伏三晝夜,生啖魚蝦。又能踏水如履平地,不懼風浪。太湖中各處他都闖過的,沒有不熟的地方。捕魚的技術也很好,能手執兩支標槍,左右擊刺,百發百中。真是漁哥兒中的人傑。大家稱他為浪裏滾。因此,有一個姓武的老翁看中了他,要把他的女兒嫁給他為妻。講起武家的女兒來,倒也是一個奇 怪女子。”

鄉農說到這裏,又裝了一筒煙,吸上幾口。玉琴聽得很有趣味,便催他道:“快說,快說!”鄉農咳了一聲嗽,又講道:“武家的女兒,名喚雙喜。因她呱呱下地的日子,正是她父親四十壽辰,所以取了這個名字。可是,從小生得十分醜陋,麵上一半有了青色的記,半爿臉兒完全變成青色。

還有那半爿臉,卻又很白的。便成了一個鴛鴦麵孔,大家都稱她鴛鴦臉。這樣的女子,自然無人要去娶她。更兼她在作女兒的時候,便有很凶的名聲,動不動就要打人,將來一定是個雌老虎,誰肯低首下心地去作她的丈夫呢?不過,她卻有一個本領,就是入水的功夫比任何人都高強。有一次,她跟父親出去打魚,在湖麵上遇見了史興,大家入水搶魚,竟被她獲勝。老翁便托人向史興的叔父處去說親。

史興的叔父見史興答應,便一口允許。老漁翁大喜,便把史興招贅在家中。史興成婚後,因嶽家積有錢財,足供溫飽,便懶得出去打漁,反喜歡賭博飲酒。夫婦之間,為了此事常常相罵相打,到底史興屈服了,隻得出去捕魚。可是身邊錢一多時,依舊好賭、好飲,吃醉了酒,就要亂打。人家有些忌憚他,凡逢到對付不下時,隻得去喚他的妻子出來。他見了妻子,便不敢動野蠻手段了。他的師父老和尚,後來因他好賭好飲,所以漸漸不喜歡他,不肯再傳授武藝了。老漁翁不久也得病而死。他們夫婦倆便住在山下,依然打魚。

“昨天,史興捕魚甚多,大獲其利。回來時,他就和許多同伴到小店裏去喝酒。不知喝了幾多黃湯,人已醉了,還不回家。反邀了夥伴們,到杜五郎家裏去聚賭。史興起初勝利的,十分高興,便自作莊主,大攤牌九。不料牌風不順,常常輸出,他心裏未免有些急了。恰巧第三條有了顏色,大家把許多錢下注。這一條倘然莊家統吃,他就可反敗為勝;若是輸了,他就要立不起身。

於是他大著膽子,把兩粒骰子擲出去,是個兩點。待大家依著次序取牌,史興拿著兩張牌,卻不扳看,靜待人家先扳出來看點子。上門扳的是一張幺六,一張幺三,是個一點;天門扳的更小,一張幺五,一張二三,也是個一點,卻是短一;下門扳的是一張梅花,一張五六,也是個一點。大家都說輸了,輸了!怎麽三門點子通小的,顏色在哪裏!都上當了。”

史興哈哈笑道:‘我隻要扳個兩點,便可全吃。這一遭你們吃虧了!’有人說道:‘你不必扳兩點的,隻要你一個人扳一點,便可吃通莊哩!’

史興欣然說道:‘那麽,你們瞧著,待我來扳吧,倘然扳個鱉,今後我一定要死也不再賭錢了。’他一邊說,一邊拈起一張牌來看時,乃是一張幺四,他嚷道:‘有了這張牌,一定不會成鱉了。無論如何決不會沒有點子了,我穩吃通莊。’

他說罷,遂將那一張很快地扳開時,眾目齊視之下,大家一片聲喝起‘好’來,乃是一張二四,拚起來也是一點,恰是個無名一,是一點中最小的點子。莊家非但吃不成通莊,反要通賠錢。史興一雙眼睛對兩張牌睜圓著,口裏恨恨地說道:‘怎的,怎的!我是無名一嗎?不是活見鬼嗎,要死老婆了!’

“眾人歡笑不已,有的說道:‘史大哥,你該倒灶。不管你要死,或是你的老婆要死,我們總贏是的。快快賠錢來。’哪知,史興一看自己身邊的錢賠不夠了,雙目一瞪,對眾人說道:‘呸!一吃一。我是通吃的。’

大家嚷道:‘沒有這個道理,這是你一人杜撰出來的。’史興道:‘明明是至尊一點,一吃一,通通都要吃的。’一邊說,一邊從身上解下一塊青布來,雙手把三門的錢,嘩啷嘩啷地一齊擄入布中,作一把提了。立起身來說道:‘明天會!’“大家見他動身搶錢,輸了反說勝,豈肯放他走路?便有幾個漁哥兒將他攔住道:‘不要走,你這樣行為不是搶錢嗎?快些還我們的錢來。’

史興睜圓怪眼罵道:‘呸!我是贏的,誰要搶錢?放屁,放屁!’一伸手把當先兩人打倒,跳出門去便跑,大家都說,浪裏滾喝醉了酒,如此蠻不講理,我們不要放過他。於是一齊在後追去。

史興回頭見眾人追趕,他就不回家去,一逕奔到湖邊來,遂在水中大鬧了一回。這是姑娘親眼見過的事。後來仍請了他老婆出來,方才收伏了他。昨夜我也在旁邊瞧熱鬧,我若不知曉的,也不能說是老百曉了。”說畢,又猛吸著旱煙。

玉琴聽這鄉農把史家夫婦講得有聲有色,真是一對水上怪傑。自己的缺憾就是不諳水性,此番到橫山去,也是大大的危險。若得此二人為臂助,很有用的。隻不知這二人可肯助我同往?想至此,便又問鄉農道:“你知他們住在哪裏呢?”

鄉農答道:“就在水邊。”

4

玉琴點點頭道:“這兩個人倒很奇怪的,水裏的功夫都不淺。我想去同他們一談。你若肯引導我去,我當厚謝。”

鄉農道:“姑娘要去時,我可引路。”

玉琴是急性的人,聽鄉農已允,立起身來便道:“我們快走吧。”鄉農跟著走出涼亭來。見西麵一個車輪般大的紅日,已落到湖中的水平線上。白茫茫的湖波,映著一片晚霞,很是好看。

二人從山坡小徑裏走去。兩邊樹木很多,樵夫荷著柴,也在歸去。有唱得很好聽的小鳥,在林中婉轉而啼。鄉農一路采些水果給玉琴解渴,自己也吃了不少。不多時,已到平地,漸漸向水邊走來。打從一條小路上抄到一處矮屋,門前有許多桑樹的。鄉農指著說道:“這裏便是史興的家裏了,待我先來叩門。”

玉琴點點頭。鄉農伸手在門上敲了兩下,隻聽裏麵有婦人聲音說道:“外麵哪一個?”

鄉農道:“是我。今天有一位客人來找你們。”說著話,兩扇柴扉“呀”的一聲開了,正是那個史大嫂。仍穿著淡青竹布衫子,立在門裏,嘴裏咕著道:“哪裏來的客人?”

玉琴向旁邊一跳,躲過了。這時史大嫂連忙喝住那狗,又把它踢了一腳,說道:“滾進去!”那狗方才退到屋內去了。

鄉農道:“好險啊!你家的狗怎麽如此厲害,若非這位姑娘身手敏捷,不要被咬嗎?真是人凶,狗也凶,一家都凶。恐怕連那橫山上的湖匪,也不敢來侵犯你們的啊!”

史大嫂笑道:“這狗見了陌生人便咬的,尤其是城裏的人。得罪,得罪!不知這位姑娘姓什麽,何事到此,可受驚嗎?”

玉琴微笑道:“不打緊的。我姓方,因慕你們夫婦水性精通,所以特來拜訪。”

鄉農也問道:“史大哥在家裏嗎?”

史大嫂搖搖頭道:“不在家,他今天出去捕魚,不知幾時回來。若去喝酒時,說不定半夜始歸。昨夜不是在湖上大鬧的嗎?這酒鬼的脾氣愈來愈壞了,老娘管他不好,心裏正氣悶得很。不知方姑娘有什麽事?”

玉琴一想,史興既不在家,我也不必去和那婆娘說了,女人家十九不肯答應的,反而泄露了我的事。既然不巧,我隻得依舊獨自去吧。遂說道:“我也沒有什麽事情,不過來看看你們,且欲向你家購幾條大魚。”

史大嫂道:“姑娘要買魚,可到漁行裏去,或是向漁船上買也有。若是家裏,隻有醃魚,少有鮮魚的。”

玉琴點點頭道:“那麽,我改日再來吧。”

史大嫂也不客氣,口裏卻咕了一聲:“活見鬼,老娘要縫衣服,誰有空功夫來兜搭。”“砰”的把雙扉關上。玉琴回轉身來,鄉農帶笑對她說道:“姑娘不要生氣,史大嫂的嘴是沒有遮攔,亂衝亂撞。憑你什麽人,她都要得罪的。”玉琴笑道:“沒要緊,倒是直爽的好。”遂和鄉農走回自己的船上去。

因為不見史興,玉琴心裏未免有些不快。她踏上了船頭,天色已漸黑暗,一群暮鴉從頭上飛過。便問舟子道:“你們可代我雇定了船嗎?”

舟子從後艄走過來,麵上露出尷尬的模樣,說道:“還沒有哩。”

玉琴聽說發了急,把足一頓道:“你不是答應得十足嗎?怎麽到了此時,還沒有雇定船?

那麽,我明天隻有仍坐你們的船前去。”

舟子低聲央告道:“姑娘,不要見怪。我們說明了到橫山去,大家都是橫著頭。憑你肯許重價,誰肯冒此巨險?實情如此,我們無能為力。”

第六十四回快意暢談解衣為劍舞奮身苦戰投水作珠沉

1

暮色蒼茫中,玉琴跟著那鄉農的手回過頭去一看,見前麵有五六艘漁船搖來,船頭上各立著漁哥兒。打邊的一條小船上,立著一個短胖的漁哥兒,上身披著一件青布衫,敞露著前胸。下麵褲腳管卷起至腿彎,赤著雙腳。

手裏撐著一根竹篙,口裏唱著漁歌的尾聲道:“五湖四海任逍遙。”不是史興還有誰呢?恰巧,他們的船漸漸向玉琴舟邊靠攏來。史興當先把篙點水,船至近身,瞧見了玉琴,不由對她看了一眼。

鄉農忍不住喊道:“史大哥,你打漁回來嗎?這位方姑娘,適才曾到你家裏去拜訪你的,恰逢你不在家裏,所以回到船上。現在又在此間相遇,真是巧極。”

史興聞言,把漁舟泊住,拋了篙子,跳到玉琴船頭上來。雙手唱個肥喏,說道:“這位姑娘曾到我家裏去過的嗎?姑娘是北方人啊!可是來遊玩的,什麽事找我呢?”

玉琴點點頭道:“正是,江南人水性真好,昨晚我在這裏,瞧見你醉酒鬧湖,非常有趣。

你的水裏本領,也可窺見一斑,無怪人家稱你浪裏滾了。我很想和你談談,所以方才來拜訪的。”史興聽了玉琴的話,又將雙手向玉琴唱個肥喏,說道:“不敢,不敢!我昨晚喝醉了酒,和弟兄們胡鬧,慚愧之至。這裏懂水性的人很多,區區本領沒有什麽稀罕,姑娘不要這樣說。既然姑娘喜歡到我家裏去坐坐,那麽請姑娘跟我去也好。”

玉琴道:“好的。”史興立即回身,跳到自己的船上去。取了一個漁簍,背在背上,仍跳到玉琴船上來,要請玉琴去。

此時,玉琴早已把錢謝了鄉農,打發他去。又對舟子說了幾句話,便跟著史興一同跳到岸上。史興說了一聲:“姑娘走好。”自己打前領路,一會兒已走到那矮屋門前。屋裏已上了燈,有一些燈光從竹籬中透露出來。史興上前,向門上把手指彈了二下,隻聽裏麵史大嫂的聲音很響地說道:“酒鬼,今天你為何回來的這般早?不去灌黃湯?哈哈,你也領教老娘的手段了。”

史興忙隔著門說道:“不用多講話,有客人在這裏。”又聽史大嫂笑道:“你有什麽貴客呢?不是瘦鬼張三,便是赤鼻李四。在家裏時,不許你們賭錢的啊。”

說著話,門已開了。史大嫂見了玉琴,仔細向她瞧了一瞧,說道:“你這位姑娘不是方才來看史興的嗎,怎麽現在一起來了?”

玉琴微笑道:“是啊,我在船上遇見了他,所以又來了。”

史興夫婦把玉琴讓到裏邊一間屋裏坐下。史興將背上的魚簍子交給史大嫂道:“這裏有兩條鮮鯽魚,停會你去煮碗鮮魚湯給姑娘喝。再把赤鼻李四前天送給我們的一塊火腿,在鍋上蒸熟了,切成片子。今晚我們要請這位姑娘吃一頓晚飯。”

史大嫂答應一聲,玉琴卻帶笑說道:“我們初次相見,怎好叨擾?”

史興道:“不要客氣,這裏鄉僻之區,沒有什麽好吃的,我去沽酒來。”說罷,立刻跑到裏麵,去取一個大酒瓶,對史大嫂說道:“這幾天都是你不許我喝酒,所以家中一滴酒也沒有了。”

史大嫂道:“便宜你這饞嘴的酒鬼。”

玉琴見史興要去沽酒,忙從她身邊摸出二三兩銀子,說道:“我這裏有錢。”

史興把手搖搖道:“哪裏要姑娘的錢?我們雖是窮人,這一些東西還盡得起的。”一邊說一邊大踏步地走出去了。史興去後,史大嫂又對玉琴說道:“方姑娘,對不起,要你獨坐一刻了。”便拿著魚簍子,走到廚下去烹煮。不多時,史興已沽酒回來。他也沒有功夫陪玉琴講話,也趕到廚下去幫他的妻子燒火。

玉琴獨自坐著,借著燈光,見這屋子裏的陳設很是簡陋,壁上掛著兩柄雪亮的魚叉,還有一柄鵝翎銅刺。此外,大都是些漁家的用物。暗想,史興夫婦雖是粗人,然而性情卻很豪爽的,和此等人談話,一些沒有虛偽,非常爽快。我到了他家,他們竟這樣地優待我,也足夠顯出他們好客之心。我以前在北方時,曾和劍秋在李鵬家中耽擱多時,李鵬夫婦也待我們很好的。北有李鵬,南有史興,可謂無獨有偶了。我此番獨探太湖,以殲除群盜為己任,那麽少不得要借用他們倆的相助。隻不知他們能不能作我臂助?卻要少停再看情景了。她想了一會念頭,史興夫婦已把酒菜端將出來,請玉琴上坐,夫婦倆坐在兩邊相陪。

玉琴遂對他們說道:“萍水相逢,承蒙你們這樣盛情款待,更使你們如此大忙,叫我如何報答呢?”

史興說道:“我們在湖中是個漁哥兒,自知很下賤的。蒙姑娘看得起我們,能到我們家裏來坐坐,真所謂蓬蓽生輝,草木——”他說到這裏,突然間說不下去了。

史大嫂笑道:“你既然說是個漁哥兒,索性爽快地說,何必咬文嚼字,學那些學究先生呢?”

史興笑道:“那麽我不說了,但是姑娘也不許再說什麽客氣話,我是對答不來的。快請喝酒吧。”說著話,便代玉琴斟上了一大杯酒,又代他妻子也斟滿了一杯,然後再代自己斟了。說道:“我們爽快地喝幾杯吧。”

史興笑道:“無酒也罷,有了酒時,豈可不喝?若然叫我坐在這一邊看你們喝酒,那麽恐怕我肚裏的酒蟲也要鑽出來了。今晚我們陪客人,你可憐我的,就讓我多喝幾杯,也好使我快活。”

史大嫂笑道:“你這樣一說,我卻不能不讓你喝了。但是你該知道,座上有這位姑娘在此,你不得喝醉了撒野無理。”

史興點點頭道:“我理會得。”說罷,咕嘟嘟地把自己麵前的一杯酒喝個幹。又對玉琴說:“請啊,請啊!”

玉琴見了這一對夫婦,並不覺得村野可鄙,反而嫵媚可喜。也就喝了一杯,提過酒壺,把史興的空杯裏斟滿了,自己也斟了個淺滿。

史興便向玉琴問道:“姑娘是哪裏人氏?是不是一個人南下,到這裏洞庭出來,可是遊玩的?我看姑娘似乎習得一些武藝的,是不是?”一邊說,一邊指著玉琴腰裏佩著的真剛寶劍。玉琴聽史興說她學習得一些武藝的話,便微笑道:“我姓方名玉琴,是關外荒江人氏。此次南下,本有一個同伴姓嶽的。不過當我們遊罷普陀,海上歸舟時,我們倆分散了,我才獨自跑到蘇州。此次一人泛舟太湖,雖說遨遊,可是最大的目的,是要訪問橫山上的湖匪。”

玉琴的話還沒有說完,史大嫂早搶著說道:“姑娘,你怎樣知道這消息?橫山上的強盜端的厲害,你要去訪問他們做什麽?”

玉琴道:“因為他們騷擾人民,我要去取他們的首級。”

史興對玉琴看了一看,說道:“姑娘你這話可是和我們說著玩的嗎?”玉琴正色答道:“當然是真的。我和二位初次相見,豈能無端開玩笑的呢?”

史興點點頭道:“不錯,那些狗強盜,在湖中實在是猖獗異常。搶劫了許多村莊,殺死了許多良民,理該把他們誅滅。但是,太湖廳曾經帶兵去剿過,也沒有用,那些官軍都是不中用的東西,反被他們殺得大敗。太湖廳本身,也險些兒被匪擄去。因為湖匪都非平常之輩,能人很多。要剿滅他們,確乎不是容易的事啊!”

2

玉琴道:“你說他們能人很多,那麽你可知道他們一二?”

史興又喝了一杯酒,說道:“豈但知道一二,便是其中的首領,我也認識的。”

玉琴道:“史先生,你和湖匪的首領相識的嗎?”

史興哈哈笑道:“這句話,我不敢在外邊說,我不但和湖匪的首領相識,而且我們還在水中交過一回手呢。”

玉琴點頭說道:“很好。史先生,請你詳細告訴我吧。”

史大嫂在旁邊說道:“姑娘,我們都是粗人,你不要這樣稱呼。叫這酒鬼怎麽當得起呢?這裏的人都喚他史大哥,稱我為史大嫂的。姑娘,請你也是這樣稱呼吧。”

史興遂說道:“姑娘,提起那橫山,我在小時候也曾去玩過的。記得山上有一個靈官廟,住著數十家居民,半農半漁。後來卻來了一夥強盜,占據了這個山頭,作為他們的巢穴,把山上的人民脅迫入夥,有些怯懦的遂逃了出來。那湖匪的首領姓蔡名浩,別號混江龍,本來是長江裏的大盜,後來被鼓玉麟大人的水師擊散了,他遂到這太湖裏來棲身。起初時,大家也不曾注意。

後來又加入了孟公武兄弟,弟名海底金龍孟公雄,兄名火眼狻猊孟公武,聲勢就漸漸地大起來。官軍無力進剿,遂釀成了湖中的巨患。聽說,火眼狻猊孟公武死於北方,似乎湖匪折了一條臂膀。可是,去年他們山上又來了一個道士,喚什麽雷真人的,有非常好的本領。派著人到沿湖各鄉村去傳布教義,勸鄉民入他們的教。有許多甘心附盜的,都入了他們的教,和他們勾通一起。因此他們的潛勢力著實不小呢。”

玉琴聽了史興的話,心中暗想,原來邪教的黨羽又在這裏活動了。他們教中的四大弟子,雲真人和風姑娘,都已死在我們手裏,火姑娘在雲南曾被雲三娘驅走,惟有雷真人不知他在哪裏作祟哩。還有那孟氏弟兄,以前本在韓家莊助紂為虐。當我們大破韓家莊的時候,孟公武早已授首。那孟公雄武,仗著水性得免,便宜了他好多時候。今日既然都在此間,倒可以聚而殲之了。

史興見玉琴不響,以為玉琴聽了他的話嚇住了,便笑道:“姑娘,我說的都是實話。山上能人,恐怕還不止這幾個人哩。”

玉琴點點頭道:“不錯,多謝你將山上的情形告訴給我聽。但是,你說過曾和他們交過手,這又是怎麽一回事呢?”

史興又喝了一杯酒,說道:“姑娘,我把這事告訴你,似乎有些自誇,請姑娘不要笑我。”

史大嫂在旁笑道:“偏有你的,爽爽快快地講吧。你不說時,待我來講也好。”

史興遂說道:“這是前年的事了。有一天,我和幾個夥伴同到湖上去打魚,因為沒有捕得大魚,我們的漁船漸漸駛得遠了,那裏將近橫山了。恰逢混江龍蔡浩帶了他手底下幾個弟兄,也在水麵上捕魚。那時我們也不知道他就是橫山上湖匪的首領。以為他們不知是什麽山上出來的漁船。大家各自捕魚,兩不相犯。忽然,有一條大魚在水中出現,兩邊各用飛叉遙遙飛刺,但是他們的叉沒有刺中。而那魚的頭上,卻中了我一叉,立刻浮起在水麵,不能動了。

按著道理,這條魚當然是屬於我們的,我們自然把船劃過去取魚。誰料,他們船上早有兩個人跳在水中去,搶得大魚,想要泅回他們自己的船上去。此時惱了我,立刻縱身躍入湖中,把他們打退,奪回那條大魚。

蔡浩又道:‘這裏是橫山的湖麵,你們也不該前來捕魚。快快將魚交出,萬事全休。你可知道我是什麽人嗎?’

我聽了這種野蠻的話,怒氣上衝,便向他說道:‘湖麵上不分區域,隻要有本領,大家都可捕魚。這條魚不是生在你們橫山的,安知不是洞庭山遊來的嗎?你是什麽人!別人肯讓你,我浪裏滾史大哥卻不認識人的。’

蔡浩聽了我言,冷笑一聲道:‘我就是橫山上的混江龍蔡浩,今天你這小子,膽敢在我麵前逞能!不還我魚,休想回去。’

我聽了他說出姓名,才知他就是湖匪的首領。一則事情已鬧僵,二則我也不肯輕易讓人的,便索性對他說道:‘你就是混江龍蔡浩嗎?一向不識,今日相見,亦未見你高強。你雖然是綠林中的好漢,可是總不能不講理的。無論如何,這條魚總是我們所得。頭可斷,魚不可還,憑你怎樣辦便了。我史大哥也是個好男子,什麽三頭六臂的人,我也不怕。’”

史興講到這裏,睜圓了一雙怪眼,將桌子一拍,杯筷都跳了起來。一雙赤著的泥腳,向自己坐的長凳上一擱,做出氣呼呼的樣子。史大嫂指著笑道:“酒鬼,你講便了,誰要你拍桌子?蔡浩又不在這裏,倒嚇了人家一大跳。”又對玉琴說道:“姑娘,他是粗人,你瞧了他這個樣子別笑。”

玉琴微笑道:“這樣講得很好,有聲有色。史大哥,請你快講下去。”史興接著說道:“那時候,蔡浩見我倔強,便要我在水中和他比較一下身手,誰勝誰得魚。我本要試試那狗盜的本領,遂一口答應。我們兩人,於是一齊跳到水波中去肉搏。

蔡浩水裏的功夫果然不錯,幸虧我在水底的眼光比較他遠而且強,而且我這蠻牛般的氣力也占了些便宜。因為大家不用兵器,是空手相鬥的,所以我和他在水底裏打了好久,到底被我打退。我遂得了大魚,欣欣然地回來。隔了幾天,忽然蔡浩派了一個頭目前來,送我許多金銀彩帛。說蔡浩雖然給我擊敗,卻很佩服我的本領,要勸我秘密入夥。”史興說到這裏,將手在嘴上抹了一抹,取筷夾一塊火腿,送到他的口裏。

玉琴帶著笑問道:“史大哥,此時你真為難了。怎樣對付過去的呢?”史興將大拇指翹起著說道:“我史興雖是個漁哥兒,卻也很有誌氣的。大丈夫在世,若不能做些有益於一國一鄉的事,至少也要自立,不要做害人的壞坯子。我在湖中打魚,將魚換錢,有酒喝,有肉吃,逍遙自在過我的一生。雖不作官,也是快快活活的。豈肯將父母養下我的清白之身,去作那殺人放火的強盜呢?所以我立刻拒絕,沒有答應。”

史興道:“姑娘說得甚是。不過,現在一般的文臣武將,大都隻知道刮削民脂民膏,不顧小民的疾苦。他們隻要作威作福,自私自利。於是一般小民的生活日艱,老弱的死在溝壑,強壯的都去作了盜匪,這叫作官逼民反。所以湖匪的勢力漸漸日盛。那些官兵都是酒囊飯袋,前番去剿湖匪時,太湖邊上各鄉村都受著騷擾,船隻也被他們拘去不少。

後來官兵敗了,許多船沉的沉,擄的擄,一艘也沒有還給老百姓,鄉民反受了損失。不是剿匪,卻是殃民。因此一般人也不希望官軍來動了。現在西太湖各鄉村,十有四五都向湖匪通款的。有許多又入他們的教,這樣可免湖匪的焚劫了。所以我不但恨強盜,對於那 些瘟官,也是深惡的。”

史興這一番話,可謂快人快語,聽得玉琴眉飛色舞,連聲叫好。便又問道:“僥幸他們沒有來過。這也因為此地的漁戶很有團結的能力,鄉民也很能自衛,因此沒有受著騷擾。將來也難說的啊!”

史興說完了,壺中酒已喝幹。史大嫂又去燙了一壺來,史興代玉琴斟了一杯酒,說道:“我已把一切所知道的,告訴了姑娘。那麽你究竟要去不要去?”

3

玉琴雖聽史興說湖匪如何猖獗,自己一人前去本是冒險之舉,吉禍凶福尚未可料。可是,此行目的為的是什麽,自己留給夏聽鸝、周傑兩人的字條又是怎樣說的?我不入虎穴,誰入虎穴?既然到了這裏,豈可見難而退,反給他們嘲笑呢?因此,她聽史興問她究竟去不去,她就坦然地說道:“我是要去的。不過這裏的搖船人,十九沒有膽的。一聽我說要到橫山去,大家都是搖頭咋舌,都回答不去。我又不懂水性的,且不會搖船,要去也去不成功。倘然史大哥肯載我去,我豈有不去之理?老實說,我登門請教,也是為了此事。不知你們二位可能助我一臂之力?”

玉琴說罷,史興道:“如此說來,姑娘很有去的意思。若要我們幫忙,我們當然樂意的。但是姑娘一個人,能力有限,到了那邊,寡不敵眾,豈不是勞而無功嗎?倘有危險,如何是好?”

史大嫂又說道:“我們並非輕視姑娘,山上的盜匪,都是有本領的。姑娘雖然勇敢,我們總是不放心的。”

玉琴聽他們夫婦這樣說法,暗想以一弱女子,而入虎穴龍潭,本來人人以為危險的事。我和他們初次相見,他們還沒有知道我的來曆,毋怪他們對我懷疑。誰知我以前在關外,初出茅廬,便獨誅洪氏三雄,威名震於荒江。後來到韓家莊、寶林寺等處探險,但知向前邁進,豈肯鰓鰓過慮,畏首畏尾。現在他那裏能人雖多,然而總不見得有鐵拐韓媽媽、四空上人等一般厲害。而我的劍術,比較以前已大有進步。

史興夫婦見玉琴這個樣子,本來莫測高深,聽她口出大言,究竟不知有多少本領,心中很是懷疑。現在聽玉琴說要舞劍,一齊欣然說道:“姑娘能夠舞劍給我們看,這是最好的事了。”

玉琴於是笑了一笑,脫去外麵的褂子,露出裏麵墨綠縐紗的緊身小襖。從腰間抽出那柄真剛寶劍來,寒光森森,照得四壁光騰。史興夫婦臉上都覺得有股冷氣直逼上來。史興不由說了一聲:“好劍哪!”玉琴已一個箭步,跳到了庭心。二人跟著走出室來,立在一邊。

這夜的月色,和昨夕一樣的光明。明月在天,人影在地。隻見玉琴抱劍而立,對他們說道:“放肆了。”遂將寶劍一擺,右一劍、左一劍地舞將起來。起初時候,二人還瞧得清楚她使的解數。到後來,一劍緊一劍,颼颼地霍霍地變成一道白光,不見了人影。那白光的圓圈,漸放漸大,忽東忽西,宛如遊龍般不可捉摸,二人耳邊聽著呼呼的風聲,眼中耀著閃閃的電光,不覺大為驚訝。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身懷絕技的女子,莫非她就是古時傳說的女劍仙吧。

玉琴舞到十分緊急的當兒,劍光**動得更是厲害,二人不敢正眼相視。忽見那白光,從弧形驀地向外一瀉,好似一道白練,向門外那一株大樹上飛去,早已到了樹上。那劍光,又變成一個車輪般的,在樹上旋轉幾下,便有簌簌的聲音,落葉如雨。接著那白光忽又飛將下來,二人瞧得目眩神駭,卻見玉琴早提著寶劍,立在二人麵前,微微笑道:“酒後獻醜,請二位弗笑。”

史興夫婦都說道:“方姑娘,你的劍術出神入化,非尋常可比。我們有眼不識你是一位女劍仙,真是十分慚愧的。”

玉琴把劍插入鞘中,握著兩人的手,從容還原至座,對二人說道:“你們以為我的劍術高強,其實我的功夫還淺,哪裏當得起劍仙二字。老實說了吧,我就是昆侖門下的劍客,一向在北方的。此番和我的師兄嶽劍秋南下遨遊,被海盜所厄,以至彼此分離,不知他的下落。他的劍術,和我有一樣的程度。至於我師一明禪師、雲三娘等,劍術已臻神化,方可以稱他劍仙呢!”史興夫婦聽了,更是欽佩。

玉琴問他們道:“不知二位究竟可能助我同至橫山?此間地理,我毫不明白,汪洋太湖,無舟不能飛渡,須得仰仗二位之力。”

史興道:“女俠有何差遣,不論什麽地方,我們夫婦倆都願去的。女俠有這樣神出鬼沒的劍術,還怕什麽呢?”玉琴點點頭道:“很好,明天就請你們載我到橫山去。最好夜間上山,他們不至於防備得到。”

玉琴見二人已經心悅誠服地肯為己用,不勝欣喜。酒也喝夠了,便要用飯。史大嫂便到廚下去盛出一大碗鮮魚湯來,又將飯端上,請玉琴吃。史興把壺中剩餘的酒,一口氣喝完了,也去拿了一隻大碗盛飯吃。三人將晚飯吃畢,時已不早,玉琴便告辭回船,約定明日上午,她把坐來的船打發回去了,就到史興家裏來,以便同行。史大嫂遂送至門外,史興又送玉琴到了她的船邊,方才別去。

次日,史興夫婦一早起來,因為他們遇見了女俠,心裏異常高興。不多時候女俠已走來了,二人忙著預備午飯,請玉琴吃。午後,史興早已把自己的漁船停泊在水邊伺候,請玉琴下船。把家中的門戶,托給鄰人代為照顧。玉琴見史興帶著那兩柄雪亮的魚叉,史大嫂帶著一柄鵝翎銅刺,就是那壁上懸著的東西了。

三人下了船,搖出港去。逢見數艘漁船,船上的漁哥兒都認識史興的,便問:“史大哥,你們夫婦倆到哪裏去?”史興怎肯直說,口裏胡亂地說了一個地名,支吾過去。出了港,風勢正順,史興又掛起一道帆來,向橫山方向駛去。初時,常常遇見帆船和漁船,可是行了一大半水程,湖麵更闊,卻找不到一二別的船舶。但見萬頃波濤,水天相接,水聲風聲不絕於耳。史大嫂便對玉琴說道:“在這裏一段的湖麵上,船隻往來本是很少的。現在因為橫山上有了湖匪,誰敢再在這裏駛行?除了湖匪自己的船,人家的船簡直不敢闖到這裏來。”

玉琴笑道:“那麽,我們可以說吃了豹子膽哩。”史興聽二人說話,也就說道:“少停倘然遇見盜船,他們必要查問,你們可以不必聲張,我自會回答的。”

二人說聲:“是。”但是,又行了許多水程,卻沒有逢見什麽盜船,天色漸暮,史興把手指著西麵被晚霞籠罩著的一個高大的山頭,說道:“這就是橫山了。那裏港汊很多,蘆葦高長,很可以隱蔽的。”玉琴跟著史興的手,瞧見了那橫山。

覺得山色嵐煙,雲影波光,一片的好風景。想不到,卻有殺人如麻的盜匪在那裏。世間作惡的人,何以這樣多呢?雖有三尺龍泉,恐怕也殺不盡。群盜如毛,何況竊鉤者誅,竊國者侯,許多巨奸大憝,包藏禍心,為天下害的,也是殺不勝殺呢。她想到這裏,不勝慨歎。這時,天色已黑下來了,湖麵漸狹,山頭已近。前麵有幾個小港,蘆葦一排一排地長得比人還高。

史興說道:“到了,到了。今天風勢順,所以到得早。前麵必有盜匪,若被他們瞧見,我們更不好推托,趁這時候,我們快到蘆葦中去隱藏吧。”遂將大帆落下,夫婦二人很快地搖著船,搖進了蘆葦深處泊住。燈也不敢點,恐防被盜匪瞧見火光;飯也不敢燒,恐防被盜匪瞧見炊煙。三人伏在黑暗裏,吃了些預備好的冷飯。聽得蘆葦外邊有櫓聲、槳聲,大約是有匪船搖過,僥幸沒有撞見。他們在外邊行過,豈知蘆葦中有船伏著呢?

二人點點頭,史興說道:“我們到了山下,讓我的老婆仍把這船搖到蘆葦裏守候,我願隨姑娘一同上山,去把那些狗強盜殺一個暢快,也讓他們認得我史大哥的利害。”

玉琴道:“史大哥,你和我上山是很好的,但不知你可有輕身的功夫?”史興搖搖頭道:“這個,我卻沒有學習得。我師傅隻教我刺槍弄棒,沒有教會我飛簷走壁。慚愧得很!”玉琴道:“一個人,各有各的擅長,你雖沒有飛行的功夫,卻有水底的本領,也自有你的用處。不過此番上山去的目的,是在窺探。倘然遇見了他們,廝殺一陣也說不定的。

我自知,憑著我一個人要殺完他們,也是一件難事,將來還須再入虎穴的。你既不會飛行術,不如待我一人上山,較為便捷。請你們夫婦二人,在船上接應我吧。”史興聽說玉琴不要他去,便有些不高興,默然無語。玉琴知道他的意思,便又對史興說道:“史大哥,我並非用你不著,請你不要誤會。此刻,我去探了一回虛實,回來後再和你們商量,怎樣去破滅他們。將來你們正有大大的用處呢。”

史興答應一聲,便和史大嫂把船搖出蘆葦去了。見前麵水上靜悄悄的,月亮的影兒倒映在水裏,史興將竹篙在船頭上點著水;史大嫂在船艄搖著櫓;玉琴按著寶劍,站在史興的背後。

4

漁舟向前搖去,到了山下,史興揀著冷僻之處,將船泊住。可是,這裏都是亂石淤泥,離開岸尚有一丈路光景,史興道:“姑娘,你能夠上去嗎?”玉琴點點頭。史興又道:“這裏雖然僻靜,然而我們的船隻也不能多時停泊在此,隻好仍舊回到蘆葦中去躲藏。姑娘探山回來時,可以在此擊掌兩下,我們聽到了聲音,便可出來接應的。”

玉琴道:“這樣很好,但請你們仔細留心著,我是不懂水性的。山上回來,全仗你們接應。倘然到了明天不回來時,當然我是凶多吉少。你們也不必再候,可以回去吧。”史興夫婦聽了玉琴這樣說,不覺心中又代玉琴耽憂起來。史興恨不得跟著玉琴同去。玉琴卻很安閑地對二人說了一聲:“再會。”飛身一躍,如輕燕離巢一般,已跳到岸上去,杳無聲息。

史興見了她這樣好的輕身功夫,心中稍慰,立刻和他妻子把船搖到近處蘆葦中去了。玉琴到了岸上,月光照著山徑,很是清楚。她恐防被人瞧見,隻揀黑暗處望山上走去。

穿過了一個大鬆林,見前麵有許多小屋,傍山而築,好象尋常的人家。然而,住在這橫山上的人,當然都是湖匪的夥伴,決沒有好人的。玉琴悄悄地走到那些屋子背後,見東麵一排小屋裏,都有燈光亮著,裏麵有牌聲、擲骰聲,原來有許多人在那裏賭錢。

玉琴把他象抓小雞一樣,拎到那邊樹林中去,把他放在地上問道:“你快快告訴我,靈官廟在哪裏,你們山上的首領可在廟中?”那人答道:“從這裏向上走,就是一片操場。過了操場望東走,不過二三百步路,有一帶黃牆,門前新豎立著一對旗杆的,便是了。他們都在那裏。姑娘,請你饒了我吧,我不是湖匪。”玉琴笑道:“你不是湖匪,可是好人嗎?”

那人不響,玉琴手起劍落,把那人殺了。死屍拋在林中,自己出了林。照了那人說的話,又向山上走去,果然走到了一片大操場,穿過操場,前麵都是些矮屋,並無燈光,大約屋中人都睡了。又走了一段路,月光下遙見前麵有一帶黃牆,知道目的地已到。飛步走到那邊,見旗杆上的旗,被風吹動,招展不已。她恐防門前有人,便從側邊飛身躍入。細瞧廟裏,高高低低,新舊房屋很是廣多,有的有燈光,有的沒有燈光。她跳到了大殿的頂上,聽聽殿內沒有什麽動靜,於是壯著膽,向有燈光的地方走去。

漸漸走到一個院子上,隻聽下麵屋裏有人在那裏說話,她使個蜘蛛倒垂式,雙足掛在簷上,全身向下。用唾沫濕透了窗紙,戳了一個小孔,用右眼向屋子裏偷窺。卻見屋內正坐著三個人正在談話,巧極,巧極,這三個人她都認識的。

原來就是鄧家堡鄧氏七怪中的三兄弟。左麵的是鬧海蛟鄧駒,右麵的是出雲龍鄧駿,下麵的是赤鏈蛇鄧騁。以前在大破鄧家堡的時候,被他們僥幸逃脫,想不到竟在這裏。那麽,史興說的“山裏能人很多”這句話不錯了。靜心一聽他們的談話,又是巧極,正在講起她自己。

鄧駿說道:“想我們弟兄七人,本來在鄧家堡獨霸一方,何等威風。偏有那個荒江女俠和姓嶽的,屢次前來尋事。他們都是昆侖門下,專和那些峨眉派以及綠林英雄作對。所以他們糾合了同黨,幫著那個新到任的瘟官,搗破我們銅牆鐵壁般的鄧家堡,把我們弟兄殺害了四人,鬧個家破人亡。

我們三個人好容易逃得了性命,在淮安府弟兄會了麵,無處安身,便去投奔洪澤湖滿天星周祿。叵料周祿好象梁山泊上的白衣秀士王倫一般,不能容留林衝,量小非常,便我們忍耐不住,隻得離開了洪澤湖,別作道理。幸而遇見了孟公雄,他以前和我在濮州清真觀裏認識一麵,他遂招請我們,到這裏來安居。否則,我們豈不是連吃飯的地方都沒有了嗎?想起前情,好不可恨!”

玉琴聽他們這樣說,心中暗暗好笑:“你們的仇人就在眼前,想要把我碎屍萬段,真是妄想,仔細我來斬掉你們的頭顱。”

她本要跳下去和他們動手,既而自思,我到這裏來,是要窺探湖匪的首領和雷真人那些人的,別要打草驚蛇吧。又聽底下鄧駒說道:“聽說荒江女俠和邪教中人也是作對的,邪教中人對於她也是銜恨入骨的。冤家甚多,將來總不得好死。

這裏的雷真人,就是邪教四大弟子之一。他常說,若遇女俠,必要把她生擒活捉,先**一個痛快,然後再用慘毒的方法處死她。”鄧騁接著說道:“那雷真人本來是一個好色的羽士,他和他帶來的寵姬薛素英,在那個玉皇閣上,夜夜歡娛,荒唐得很。”鄧駿道:“那薛素英雖是個****的女子,卻也精通武藝,很是難得。這個小小橫山,四方人都來歸附,前途很是樂觀。我們在這裏,也大可安身了。”

玉琴聽了鄧氏弟兄的話,一心要去找尋雷真人,所以不去驚動他們。身子一縮,回到屋麵上,又向裏麵行去。

5

翻過一重屋脊,立定了,又向四下一望,見西南上有一高閣。最奇怪的,閣上的四角,東南西北都高高地豎著一盞紅燈籠,不知有何作用,想那閣子,大約就是鄧氏弟兄說的玉皇閣了,我且冒著險前往一探。

她這樣想著,於是連躥帶跳地跑到那玉皇閣上。南麵兩扇窗裏正有燈光映出,窗前恰巧是一條橫弄的屋脊,很是平坦。

好玉琴,跨到了屋脊上麵,正想去窺探閣中的動靜,卻不料左首紅燈之下,潑剌剌地飛出一件東西來,向玉琴頭上猛撲。玉琴抬頭一看,乃是一頭蒼鷹,張著它的尖嘴,要來啄她。

玉琴怎敢怠慢,連忙拔出真剛寶劍,退後三步,護住頭上。那鷹見了劍光,遂在前麵盤旋著,不敢下來。怪叫了一聲,隻見那三盞紅燈之下,撲撲撲刷刷刷又飛出三頭很大的鷹來,一齊將玉琴包圍住。

原來,這四頭蒼鷹,乃是雷真人平時豢養著的隨身護衛,非常勇猛,能幫助他們的主人和人們戰鬥。

雷真人常常倚著它們而取勝的。所以在他住的玉皇閣上,四角紮好鳥巢,四頭鷹一到晚上便埋伏其中,四盞紅燈就是他們的記號。這樣雷真人可以和他的寵姬,在閣內高枕無憂,不怕刺客來了。

玉琴怎會知道有這些東西呢!此時,閣中的薛素英正對著銀燈獨坐,雷真人在下麵和蔡浩、孟公雄飲酒未來呢。

薛素英聽得蒼鷹飛起和怪叫的聲音,知道外麵有人來了,便向壁上摘下她的寶劍,身邊又帶著暗器,開了窗,跳將出來。

否則,帶在身邊,傳達消息,相助作戰,大有用處呢。那四頭蒼鷹合了群,聲勢更盛,上下進攻。

惱怒了玉琴,將寶劍使開,白光飛處,一頭鷹叫了一聲跌下地去。薛素英瞧得清楚,不由大怒,嬌喝一聲道:“你是哪裏來的刺客,敢將我鷹傷害!”

玉琴見閣中一女子跳出,知是雷真人的寵姬,便說:“奸姬,我來取你們的性命!”丟了三鷹,舞劍直取薛素英。

薛素英揮劍迎住,二人在屋上狠鬥起來。薛素英雖勇,卻不是玉琴的對手,幸有三鷹在旁相助,戰了二十餘個回合。屋下的人都已驚覺,孟公雄第一個跳上屋來,月光下見了玉琴,便道:“原來是你這個小丫頭,闖到這裏來了!不要走,我今夜要代我哥哥複仇。管叫你們來時有門,去時無路。”

一擺軟鞭,跳過來向玉琴頭上砍下。玉琴也說:“草寇,休要胡說!”將劍架住。

她一個人敵住二人,本來很從容的。無如頭上還有三隻鷹飛來飛去的,要乘隙傷害她,所以分了心。孟公雄一心要複兄仇,一柄鞭盡向玉琴身上下進攻。玉琴早防著他,迎住他的鞭,乘著勢望外一削,嚓的一聲,孟公雄的軟鞭早已削成兩截。

孟公雄隻得跳出圈子。在這個時候,一道白光飛舞而至,雷真人已到了。玉琴瞧雷真人,五短身材,頜有短須,黃冠道服,和雲真人仿佛相象,就預備和他決一雌雄。

孟公雄在旁嚷道:“雷師傅,這女子就是北方的荒江女俠方玉琴,專和我們綠林中人作對。此次難得她趕來送死,休要放走了她啊!”雷真人道:“就是這臭丫頭嗎?聽得消息,我師兄雲真人,師妹風姑娘,先後都死在他們昆侖派手裏。我們的教在北方大受影響,好不可惡。”

玉琴誰耐煩聽他們說話,口裏罵了一聲“妖道!”手中的真剛寶劍已刺向雷真人的心窩,雷真人揮劍迎住。孟公雄又去換了一柄刀來助戰。

玉琴隻身敵住三人三鷹,覺得雷真人的劍術很是厲害,自己未能取勝。又聽屋上喊聲大起,有許多人殺來,燈籠火把,照耀如晝。混江龍蔡浩,手裏把著一柄三股托天叉,也是不會登高的,高聲大喊:“上麵的賊子,快快下來和你家蔡爺戰一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