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江女俠十一

第五十六回黃昏寂寂鐵杖驚書生碧海茫茫孤舟追劇盜

1

老道把二人扶起說道:“現在貧道把我的姓名告訴你們吧。貧道就是青島嶗山一陽觀的龍真人,和你們的師父一明禪師是很契合的,禪師時常到嶗山上來小住,貧道也聽他談起你們的義俠仁孝,可敬之至。你們都是有根底的,前途深長,可喜,可喜!”

劍秋道:“蒙仙師這樣獎掖後進,慚愧之至。弟子等也曾聽禪師說起仙師大名的。”

龍真人歎道:“我哪裏及得上禪師!便是為了那兩個畜生,心裏也氣惱得很。我有兩口寶劍,一名‘流星’,一名‘百裏’,是我在幼時從滇中得來的。那‘百裏’劍贈給我的大徒弟程遠,因他違反了我的教訓,深自懊悔。不料這‘流星’劍又被婁震盜下了山,借作騙人財物的東西,真是汙了我的寶劍。現在我帶這畜生回嶗山去,這流星劍既已賣給了你們,我就送與愛劍的人吧。”

劍秋道:“這是仙師的寶物,我等不知,一時高興買了下來。現在明白了真相,仍請仙師收還罷了。”

龍真人指著彩鳳說道:“就是這位姑娘用的麽?我瞧她武藝很好,我願意將劍贈送與她,這也是她的緣法。你們不要客氣。”劍秋見龍真人說話堅決,都是真意,便叫彩鳳拜謝,從地上拾起那劍。

龍真人又喝令婁震立起,將身邊的六十兩銀子取出來奉還。婁震隻得摸出銀子雙手還與劍秋,劍秋不肯拿,龍真人道:“你不肯拿時,我這柄劍仍無異賣給你們了。”劍秋方才謝了取下。

龍真人便對四人說道:“好,我們後會有期,再見吧!”於是他就帶著婁震回頭便走,且說道:“你這畜生腿上有了鏢傷,待我到前邊去代你醫治罷。你以為外邊沒有能人麽?今夜吃了苦頭哩。”婁震垂頭喪氣的跟著龍真人去了。

劍秋等立著瞧龍真人等走入林子,才一齊回入店中。且喜無人知道,隻有曾毓麟立在庭中呆呆地瞧望。一見他們回來,心中大喜,便問可曾將刺客追獲。劍秋、彩鳳把這事告訴了,他也代彩鳳喜悅。大家回到房裏再行安睡,夢熊卻睡得正甜,一些也不覺得。直到次日天曉大家起身,聽他們講起昨宵的事,方才嚷道:“你們何不告訴我一聲?也好使我瞧瞧熱鬧,得便賞他一彈。”

玉琴道:“隻來了一個,還怕我們戰他不過,卻要喚你起來相助麽?”

毓麟道:“大哥多喝了酒,睡得如死人一般,便是有人來將你扛了去,恐怕你也不會醒的啊。”說得大家都笑起來。於是劍秋見了店主,將房飯錢付訖,離了官渡驛南下。

途中坐船的時候多,一路無話,早已到了江南。其間雖曾經過揚州和蘇州,他們也沒有耽擱,坐著帆船趕至杭州。覺得江南山軟水溫,和北方大異。況又正當春日,青山含笑,大地如繡。

玉琴等遊目騁懷,大家十分有興。又想起“北人乘馬,南人乘舟”,這句話確乎不錯。江南水道縱橫,港汊紛歧,旅行的人大都坐船。掛上一道風帆,水天遼闊,縱其所如了。他們一到杭州,便住在城外清泰旅店裏,仍開了兩個房間,都在樓上。因為三月中,四處來杭進香的人很多,遊客也不少,所以旅館住得很滿。他們的兩間是相並著的,在最後一個院子裏,後麵便是一個小小天井。北麵一條短牆,牆外就是街了。

當夜大家坐定了,商議明天先去遊湖還是先去遊山。玉琴、彩鳳主張先遊湖,劍秋、夢熊主張先遊山,毓麟和竇氏則無可無不可。爭論不定,於是又要拈鬮了。毓麟道:“我們到了此地,山要遊,湖也要遊,暢觀勝景,何爭一日之先呢?”劍秋寫了兩個鬮兒讓玉琴來拈,玉琴拈了一個,解開一看,上麵寫著一個“山”字,不由把嘴一撅,丟在桌上。

劍秋看了笑道:“前次被你拈勝,今番要依我了。”玉琴道:“便宜了你。”劍秋取過買來的西湖地圖看了一回,夜深了,各自安睡。

次日一清早起來,用了早餐,六人也不雇轎,也不坐馬,叫一個本地人引導著往遊南山淨慈寺、法相寺、石屋洞、煙霞洞各處勝地,一一都去遊觀。途中嵐影蒼翠,野花媚紅,山徑曲曲彎彎,引人入勝。四顧幽秀清麗,疑非人世間了。玉琴回顧毓麟已跑得額上出汗,便問道:“毓麟兄,你跟著我們跑可覺得乏力麽?”

毓麟搖頭道:“不。”

彩鳳笑道:“他也隻好說‘不’了,做了一個男子漢,怎會走不過女子呢?”竇氏道:“這卻不能如此說道,毓麟是個斯文公子,不能和你們走慣天涯之人比的。”

毓麟臉上不由一紅,道:“你們太小覷我了。我雖沒你們那樣精通武藝,可是走走山路總行的。況且這裏的山不比北方的山犖確峻險啊。”

玉琴道:“毓麟兄不必發急,我是說著玩的。”一邊說,一邊已走至虎跑泉。

虎跑泉是在定慧寺內,相傳昔有二虎跑地作穴,泉水從穴中湧出,因此得名。清高祖南巡時曾至此一遊,所以泉旁立著一塊禦碑。泉水共有三井,遊人都將製錢拋投,左右轉側而下,井底亮晶晶的都是錢。六人坐在廳上品茗,一嚐清泉佳味。僧人們端出果盤來敬客。

這時忽然外麵一聲高喝道:“慧覺老和尚快快端整美酒嫩雞,灑家來也。”聲如洪鍾,惹人注意。劍秋等回頭一看,見有兩個出家人大踏步走將進來。首先的那是個形容醜惡的怪頭陀,頭上戴著金箍,短發毿毿披在頸後,雙目突出好似縊死鬼一般,滿裹著血筋,一張闊口,唇邊露出兩隻獠牙,短髭繞頰,密如刺蝟,額上有一條很深的刀疤,身穿灰色布衲,腳踏芒鞋,肩著一枝鐵禪杖,杖頭係一青布包裹。背後一個和尚年紀還輕,一張雷公嘴,生得尖嘴尖臉。

一齊走到廳前,向琴、劍等眾人望了一下,口裏又喊:“慧覺老和尚何在?灑家來了,還不迎接,更待何時?”

廳側客室裏便走出一個老僧,麵貌很是慈祥,見了怪頭陀,先向他行禮道:“不知師父駕到,有失迎迓,且請到裏麵坐。”怪頭陀把杖頭包裹取下,交給寺中一個僧人接去,又將鐵禪杖向地上一拄,咚的一聲,石上爆出火星來,便拖了禪杖跟老僧進去。此時夢熊也覺瞧得有些奇怪,便問劍秋道:“你們瞧那怪頭陀倒有些蹊蹺,不知哪裏來的,他一雙眼睛真是可怕。”

劍秋點點頭道:“這雙眼睛是多吃了人肉所致,我以前見過一人,也是如此的。”便對玉琴說道:“那東華山的混世魔王樊大侉子,不也是這個樣子麽?”

玉琴答道:“正是。我料那頭陀也非好人。”

毓麟道:“相貌如此凶惡,當然是盜蹠之流。我若在夜裏遇見了他,一定要當他是個鬼了。”夢熊不覺哈哈地笑將起來。劍秋剛要說話,忽見那邊客室裏一個光溜溜的頭顱探出來,正向他們窺視。尖尖的雷公嘴,就是方才一起來的年輕和尚了。玉琴指了一指,說聲“咦!”那頭顱又縮進去了。於是眾人心裏一齊起了大大的猜疑。

夢熊此時忍不住喊起來道:“哈!你這尖嘴和尚鬼鬼祟祟的,向人家張望什麽——”剛要再說下去時,劍秋早已先搖搖手,叫他不要聲張。夢熊不知劍秋有什麽意思,隻得縮住口不說。幸虧室裏也沒有反聲,劍秋便對眾人說道:“我們歸去吧,時已不早了。”

於是付去茶資,大家立起身來,走出虎跑寺,取道望湖邊而歸。夢熊遂大著聲音說道:“那兩個禿驢必非善類,生得奇形怪狀,好不可怕。”

竇氏道:“那怪頭陀所攜的鐵禪杖足有七八十斤重,他能用這東西,本領必然不小,大約又是江湖上的怪傑。”劍秋道:“瞧了那頭陀,要使人想起韓家莊的鐵拐韓媽媽,她的鐵拐好不厲害,我們險些著了她的道兒。”

玉琴道:“那時候我們的劍術還是淺薄,換了現在,我們卻不怕她,無論如何必要和她拚個上下,不必有勞雲三娘了。還有那母夜叉勝氏的一枝鋼鞭,也不輸於鐵拐啊。”眾人且說且走,毓麟和彩鳳指點著道旁風景說說笑笑,興更濃厚。玉琴和劍秋、夢熊、竇氏談論著怪頭陀,她的眼睛很銳利,無意中回頭一看,恰見離開他們背後數十步路之處,那個雷公嘴和尚偷偷掩掩地跟著他們行來。她便將玉肩向劍秋的肩上一碰,輕輕地說道:“你瞧那禿驢,果然有些蹊蹺,在後麵跟上我們來了。”

劍秋聽著,也回頭瞧了一眼,連忙別轉臉來,裝作若無其事,低低對玉琴說道:“琴妹,我們別睬他,讓他盡跟,索性讓他知道了我們的住處,隻要好好防備他們,也奈何我不得。”玉琴點點頭,仍泰然地走著。

竇氏母女、毓麟兄弟卻都沒有覺察。在夕陽影裏,一路走回清泰旅館,天色已黑下來。

一行人將進店門裏,琴、劍二人又留心向後麵一看,果然那和尚一直跟了下來,遠遠地立在那裏窺探他們入內。

琴、劍二人絕不聲張,直等到了裏麵,大家坐下休息。曾毓麟伸了一懶腰,喝了一口茶,先對眾人帶笑說道:“今天我喝了虎跑寺的泉水,覺得旅館裏的茶沒有味了,無怪古人盧仝、陸羽以品茗試泉為生平第一要事哩。”彩鳳笑嘻嘻地對他說道:“你遊得快活麽?兩條腿可跑得乏力,總算被你趕上的。”

毓麟道:“如此清遊,胡可多得?雖跑折了兩條腿,也是快活的。”

玉琴冷冷地說道:“毓麟兄真快活麽,可知道今天我們又遇到尷尬事了。”

毓麟怔了一怔,說道:“有什麽尷尬事?莫非在虎跑寺遇見的怪頭陀要來尋鬥麽?”

夢熊在旁嚷道:“我早知他們不是好人的,吃人肉的賊禿當然非盜即賊,但是他們與我們素不相識,要來尋我們做甚?”

彩鳳道:“方才那個賊禿向我們張望得著實有些不懷好意。”

玉琴道:“姊姊不知道,那個雷公嘴的禿驢在我們歸途中曾躡足追蹤到店門口呢。”

彩鳳道:“呀!那賊禿跟隨我們至此的麽?那是一定有意窺伺我們了。”

劍秋低著頭,好似尋思一般。

竇氏問他道:“嶽先生,你們可有些認識那兩個麽?”

劍秋道:“我也正在思索,實在不認得。”

玉琴道:“大約他們總是金光和尚門下一流人,我們以前在寶林寺、白牛山、天王寺、鄧家莊等各處和峨眉派結下冤仇,便是我們不去找他們時,他們也是時時刻刻地要來報複 。也許我們不認識他們,而他們認識我們呢。不然那賊禿和我們偶然邂逅,便來跟蹤作什麽呢?”

竇氏道:“這樣說來,今晚我們卻不可不防了。”

琴、劍二人都點點頭。毓麟聽了,臉上露出懊惱之色,說道:“此次我同你們南下,玄女廟、抱犢崮糾纏了好多時,你們都殺得辛苦。現在到了明媚的西子湖邊,正好及時行樂,探幽選勝,誰料又要生出岔兒來,未免令人掃興。”

玉琴微笑道:“此次不是我們去兜搭在身上,乃是人家找來的,避也避不了。然而在我看起來好如家常便飯,沒有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情。”

竇氏道:“好姑爺,你放心吧,有我母女倆在此,管叫那賊禿猖狂不得,決不使你損傷一發的。況且又有嶽先生和玉琴姑娘相助,你盡管高枕而臥,不用多慮。”

玉琴道:“伯母說得甚是,放著我們這幾個人,還怕敵不過那兩個禿驢麽?”

毓麟聽大家這樣說,心中稍慰,點頭說道:“你們不要笑我膽怯,我是隻會拿筆杆兒的人,前番兩次遇險,幸逢玉琴妹和彩鳳妹舍身奮勇將我援救,我是感激不盡的。今夜仗你們去對付吧。”

彩鳳把手指向毓麟臉上,羞著道:“你真是個怯書生,還要叫人家不要笑你,不怕害羞麽?今夜我拚著不睡,保護你如何?”

劍秋笑道:“甚佳甚佳。毓麟兄,你有了這位武藝超群的嫂嫂作保護人,何畏之有?以後你快快拜她為師,學習起來吧。在這個叔季之世,丈夫上馬殺賊,下馬草露布,文武都用 得著啊。”說得眾人都笑起來。

夢熊卻嚷道:“我遊了一天,身子倒不覺疲憊,肚裏卻餓得很,快快吃了晚餐再商對付之計罷。”

劍秋道:“不錯,我的腹中也覺空空的,要想吃喝呢。”遂和大家點了幾樣菜,吩咐店小二早為準備。店小二先將燈掌上,接過菜單出去知照。不多時,已將酒菜送上樓來。大家坐定,將晚飯用過,又閑談了一番。竇氏道:“我們如何防備,要不要先說妥?”

劍秋道:“這裏隻有毓麟兄一人可照常安睡,我們五人可分在兩間房裏埋伏,專等禿驢前來,不要聲張,看他們怎樣下手。”

彩鳳道:“我和母親及玉琴姊一同潛伏在這屋裏保護毓麟,好叫他放心大膽。”劍秋道:“很好。我與夢熊兄伏在間壁房中,若有風聲互相接應,不要放走了禿驢。”

於是大家取出兵器,穿了短裝,準備停當。劍秋、夢熊走至間壁房間裏去。大家把窗門關上,彩鳳便對毓麟說道:“你安睡吧,少停禿驢若來,有我們抵擋,你切不要聲張。”

毓麟諾諾答應道:“謹遵妹妹吩咐。我真是疲倦得要睡了。”又向玉琴說道:“恕我無禮。”

遂先脫下長衣上床去睡。竇氏和玉琴、彩鳳又靜坐了一歇,養息著精神,聽聽店裏人聲漸靜,約摸已過二更時分,玉琴遂將桌上的燈撲的吹滅,她和彩鳳各挾寶劍伏在毓麟睡榻左右,竇氏卻伏在桌子底下,等候動靜。毓麟雖然睡了,可是心裏有些警戒,哪裏睡得著!

暝目想起那怪頭陀的情狀以及那柄鐵禪杖,總覺得有些恐怖。雖有琴、劍等眾人在此,仍未能帖然安寧,隻是在**翻身。彩鳳起初以為毓麟已入睡,及聽他時時翻身的聲音,忍不住低低說道:“做什麽還不安睡?請你放下一百二十個心,我和玉琴姊姊都在你床邊作保駕將軍呢。”

毓麟道:“多謝,多謝!我正睡著哩。”

彩鳳道:“呸!你睡了還會開口答話嗎?”這句話說得玉琴在旁聽了,不由撲哧一 聲笑了出來。

彩鳳又要開口時,竇氏道:“你們別聲張了,那東西快來哩。”於是大家屏息無聲,再聽店裏已是十分靜寂,一般旅客大都已入睡鄉。

2

這樣等候了好久,忽聞窗外微有一陣風聲,兩扇窗頓時開了,一條偉碩的黑影如箭一般地射進室來,雙腳落地時杳無聲息,已至毓麟床前,呼的一禪杖打下。毓麟是醒著的,如何不覺得,隻急得他失口喊聲“啊呀”!但是禪杖落下時,當的一聲,已有一劍從毓麟旁邊飛起,擋住那禪杖,乃是彩鳳的流星寶劍了。

同時玉琴也已一躍而起,一道白光徑向那黑影頭上。那人見室中已有戒備,忙將禪杖收轉,架開玉琴的劍,回身便走。竇氏已從桌下跳出,喝聲“著!”雙鉤向那人腳下左右卷來。那人將禪杖望下用力一掃,當啷兩聲,竇氏的虎頭鉤早已**開,一聳身跳上了屋麵。玉琴喝一聲:“不要走!”和竇氏雙隨後躍出,見屋上立著兩個人,就是那怪頭陀和尖嘴和尚了。

玉琴揮動真剛劍向前進刺,那尖嘴和尚一擺手中兩柄爛銀戒刀,攔住便戰。這時劍秋已從那邊房裏躍上屋頂,怪頭陀見他們都來了,大吼一聲,掄起鐵禪杖向劍秋當頭打來。

劍秋舞著驚鯢劍敵住,竇氏也使開虎頭鉤來助劍秋。五個人在屋麵上叮叮當當狠鬥起來。彩鳳本要出外助戰,卻被毓麟將她一把拉住,央告道:“好妹妹,你別出去戰了,在我這裏防禦著吧。我見那怪頭陀實在害怕,請你先別走,他們大約敵得住的。”彩鳳見毓麟發急,也不忍走開,恐防真有餘黨入室。所以仗劍站在毓麟床前,聽屋上廝殺的聲音。夢熊卻因一則自己對於登高的技能不濟事,二則估料怪頭陀凶悍,非己能敵,不敢冒險,取過彈弓立在窗檻上,想得間發他一彈。但是他們已殺到後邊去了,影子都望不見呢。

原來那怪頭陀和劍秋等戰上數十合,覺得劍秋等果然名不虛傳,自己一擊不中,反給人家攔住。惝然驚動了地方,這裏是個繁華熱鬧的大都會,將有牽連的事情,不如走罷。

因此且戰且退,到得後邊,驀地將禪杖一掃,打開劍秋的劍和竇氏的雙鉤,望後一躍,早到了短牆上,說聲“走”!一翻身跳到地下去了。那尖嘴和尚也將雙刀一緊,架開玉琴的劍,跟著飛身跳出牆來,已到了後街。劍秋、玉琴、竇氏一齊跟在後麵跳出來,那怪頭陀驀地一回身,便有兩個飛錘颼颼地向他們頭上飛來。

三人左避右閃,躲過了第一錘,那第二錘恰巧飛到玉琴耳邊,玉琴左手一起,把飛錘接 住,正想回擊時,那兩個賊禿已趁這隙兒,一個轉身竄入旁邊小巷裏。三人追去時,已不見了影蹤。這裏兩邊都有小巷,不知走向哪一條。玉琴還要搜索,前麵燈火照耀,卻來了一隊巡夜的兵丁。

劍秋不欲多事,一拉玉琴衣袖,說道:“回店吧,不要追了。”玉琴、竇氏遂隨著他躍上圍牆,來到自己屋頂上,仍從窗裏飛身躍入。這時彩鳳已將燈點亮,毓麟坐在**,夢熊也走了過來。店中亦有少數人聞聲驚起,向樓上探問,但都沒有瞧見劍秋等回來。劍秋遂偽言屋上有賊,已被他們驅走,叫樓下人安心睡眠。樓下人聽說沒事,也就各自歸寢,不再查問了。

彩鳳見他們頃刻之間已回來,便問道:“刺客逃走了麽?”劍秋道:“竟被他們走了,便宜了這兩個賊禿。”

竇氏道:“那怪頭陀的鐵禪杖果然不錯,老身的雙鉤也急切近他的身不得。有此好本領,可惜不歸於正,也是徒然。”玉琴將接住的飛錘在燈光下細看,足有八九斤重,錘形甚小,作八卦式,是銅製的,角上都有棱尖,錘中鐫著“法喜”兩字,大約是那怪頭陀的名字了。玉琴便將錘給大家看,且說道:“這錘有棱角,很不易接,稍一不慎,手中便要劃碎。方才我用二指把錘夾住,真是僥幸。”

大家接在手裏傳看,都說厲害,險些兒著了那賊禿的暗算。彩鳳指著毓麟說道:“都是他拉住了我,不放我出外助戰,否則那賊禿既有鐵錘,我也要還他一袖箭呢。”

毓麟道:“方才那怪頭陀跳進來的時候,不問情由便向我**兜頭一杖,你們想,叫我這文弱之身怎禁得起這七八十斤重的禪杖一擊?怎不令我駭殺?幸虧彩鳳妹妹代我擋住了,保得無恙。想你們三人足夠對付的,自然不肯放她出來。”

玉琴笑道:“不錯,你謝謝她吧。”毓麟果然在**向彩鳳作了一揖,道:“多謝妹妹。”

彩鳳笑道:“你這人真似吃奶的孩子了。”

劍秋將飛錘放在桌上道:“那怪頭陀想是來行刺的,他們總是和我們有什麽冤仇,不然何至於一見麵就跟蹤前來下毒手呢?”

玉琴道:“我早說過了,他們定是峨眉派中人。明天我們隻要到虎跑寺去一問究竟,便知端的了。”

劍秋點點頭,夢熊把飛錘取了去,說道:“這個東西你們留著沒用,不如給我帶回去做個小玩意吧,那錘是很好的,製得甚佳,我想那賊禿輕易放出,中不著人,豈非太不值得呢?”

劍秋道:“你瞧錘上不是有一個小小的環麽?本來可係鐵鏈的,不過係了鏈便放不遠罷了。”

夢熊道:“不錯,不錯!”玉琴道:“你既心愛此物,就送與你吧。”夢熊大喜,便將飛錘放入衣袋。

竇氏道:“此刻將近四更,我們還可安睡一刻,料他們不敢再來了。”於是大家放下兵刃,各自回房,解衣睡眠。

次日早上起來,天色陰沉有雨意,劍秋便和夢熊上虎跑寺去探聽。玉琴、彩鳳等在寓中坐著閑談,沒有出去。到午飯時,二人回來了。玉琴、彩鳳忙問二人可曾探得底細,有沒有遇見怪頭陀。

劍秋答道:“哪裏會再見?我們跑到寺中找那慧明老和尚,向他問起情由,原來他也和那兩個禿驢並不十分熟識的,隻知那怪頭陀名喚法喜,尖嘴和尚名喚誌空,常在江浙沿海走動。他們富有多金,不知從哪裏得來的。

以前曾一度捐出五百兩銀子給寺中修理大殿,所以他們每至杭州,便借宿在那裏,性情粗暴得很,慧明和尚見他們很是懼怕,隻將好酒肥肉款待他們,直等到他們去後。至於他們的來曆,因他們很守秘密,實在不知曉,他不敢詳詢。

昨天二禿驢來後,誌空在我們出寺的時候跟著出來的。到晚上他們就告別了老和尚出來,不知上哪兒去,今天並沒有再住。他既然如此說法,我也不必把夜間的事告訴他聽了。隻苦了我們二人的腿,白跑了一趟咧。”

玉琴道:“暫時便宜他吧,將來再遇見時,他那雙凶惡的紅眼睛我總認識他的,再和他算帳。”

劍秋道:“隻好如此了。”

竇氏道:“這事已過去,我們別談。莫忘了我們來遊西子湖的啊。”

劍秋道:“不錯,今天大有雨意,我們倆在歸途中曾飄著數點雨,明日再行出遊吧。”這天眾人吃了飯,便在旅館裏坐著閑談,沒有外出。

到傍晚時,天上的雲散了開來,屋上映著一角淡淡的殘陽,玉琴喜道:“明日大概可以天晴,我們可以一遊湖上了。”夜間大家恐防萬一怪頭陀再來行刺,仍各當防備。然而一夜很平安地過去。

次日天曉,玉琴、彩鳳首先起身臨鏡梳妝,各換了一身新衣,益見清麗。毓麟和劍秋瞧著心中甚樂。大家用過了早餐,遂走出店來。到得湖畔,雇了一隻較大的遊艇,一同坐上。舟子打著槳,便向湖心搖去。波光瀲灩,其平如鏡,許多小艇來來往往,上麵坐著慘綠少年,紅粉佳人,都是來遊湖的。四周嵐影蒼翠,好似美人在那裏臨鏡曉妝,梳她們的鳳髻,嬌媚可愛。玉琴瞧著,不由喝聲采。他們都是在北方久居的人,現在見了這山明水秀的西子湖,不覺都沉醉在大自然的懷抱裏了。先到錢王祠、白雲庵兩處遊覽一過,遂至三潭印月。大家在九曲橋上徘徊著,又到潭邊,見三潭相對著立在水中。

相傳這是宋時蘇軾在杭設立的。劍秋等遊玩良久,遂又回船,望丁家山一帶搖去。到午時已至孤山放鶴亭了。大家坐在放鶴亭上飲茗。遙望保蠯塔如簪花美人,臨風玉立,很令人心曠神怡。眾人又往謁林和靖墓及鶴塚,還有亭下的小青墓,摩挲古碣,發思古之幽情。

此時毓麟便滔滔地把林處士梅妻鶴子的故事告訴眾人聽,繼又講著馮小青的一段曆史。玉琴、彩鳳聽了,心裏都覺慘然,眼眶裏幾乎掉下淚來,毓麟又吟著小青的四首絕命詩道:

稽首慈雲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

願為一點楊枝水,灑作人間並蒂蓮。

春衫血淚點輕紗,吹入林逋處士家。

嶺上梅花三百樹,一時應變杜鵑花。

新妝竟與畫圖爭,知在昭陽第幾名?

瘦影自憐秋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閑讀《牡丹亭》。

人間亦有癡於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青塚黃昏,美人千古。

這幾首絕命詩流傳人間,正夠動人哀思。

3

彩鳳點頭歎道:“象小青這般遭遇,自是紅顏薄命。但古今來癡心女子甚多,豈獨一馮小青呢?”

玉琴道:“小青的身世固是可憐,然我總怪她是個弱者,受大婦那樣的虐待,一些不會抵抗,以致幽閉孤山,終生不得再和馮生見麵,到底憂鬱而死,不過徒為後人所悲,對於她自己一生的幸福,卻完全斷送了。為什麽不毅然決然地和大婦脫離呢?”

彩鳳也說道:“小青果然是弱者,但是馮生也何嚐不是弱者呢?假如他自度沒有力量製服那大婦,那麽何必多此一舉,白白地害了人家一個多才多貌的好女子呢!”

毓麟笑道:“你們倆說得也不錯,可是古今女子大都是弱者。詩人詠吟的,小說家所寫的,很多很多。象小青處於她的環境中,心裏未嚐不想抵抗,無如伶仃弱質,盡人擺布,一些沒有反對的力量。那時社會上也沒有人對她表同情,肯出來助她的。自然不得已,隻有一個死字是她可憐的歸宿了。這種是消極的反抗。你們都是一劍敵萬人,巾幗中的英雄,當然和她不可同日而語了。”

彩鳳道:“是的,換了我時,一定不肯這樣地憂鬱而死,為仇者所快心。須要攪他一個落花流水,不退讓的。”

她說到這裏,不由臉上一紅,又說道:“呀!我也不肯做人家的小星了。”玉琴道:“倘然我在那時的話,一定要把那大婦浸在醋甕裏,叫她喝一個飽,再把小青救出來,使她和馮生見麵,讓他們二人很平安地住在一起,成就一對神仙的眷屬,豈不爽快?”

毓麟聽了玉琴的話,不覺笑道:“爽快,爽快!可惜馮小青沒有遇見玉琴妹妹啊。”

玉琴道:“不是我說廢話,若然現在我遇見了這等事,自然起了不平之心,要幹涉一下的。”

劍秋笑道:“琴妹,你倒好象古押衙了。物極必反,我料再過數十年或是百年,中國的婦女必有解去縛束,放任自由的一口,再沒有馮小青這種人了。”

玉琴歎道:“這也難說啊!”夢熊在旁聽得不耐煩,卻嚷 道:“這一個姓馮的女子已死了好幾百年,你們卻還在這裏議論些什麽?遊了半天,我的肚子也很餓了,快些吃飯罷!吃飽了好再去遊玩。我的兄弟酸溜溜地一肚皮的書,你們要聽他講書時,不如夜間回到旅館裏坐著再聽吧。”

劍秋道:“好!夢熊兄要吃午飯,我們腹中也有些饑餓,就在孤山用吧。”夢熊一嚷,把眾人的談話剪斷,才一齊回到放鶴亭上。點了幾樣菜,三斤酒,大家吃了一個飽。毓麟搶著把帳付去。

大家下了孤山,仍坐著小艇向前麵各處去遊。到了嶽墳,大家上岸,走進嶽王廟去拜謁武穆遺像。劍秋自認為嶽王後裔,向嶽王焚香下拜。玉琴等也對此民族英雄都肅然起敬。又看了精忠伯及墳前豎立的四奸鐵像,一則流芳百世,一則遺臭萬年。遊罷出來,心中很多感慨。又到玉泉去觀魚,上棲霞山遊棲霞洞、紫雲洞,一個兒淒神寒骨,一個兒暮雲凝紫,都是瑰琦不可名狀。嶺上又多桃花,又有桃溪,滿目絳英,煞是好看。

遊罷了棲霞,回到嶽墓前下舟,在湖上返棹回去。見夕陽映射水麵,鱗鱗然作黃金的顏色,又好如霞彩綺麗,可愛的西子披著豔麗的衣裳,把她的明眸送人回去。大家都覺得目酣神醉,說不出什麽話來。

回轉了客寓,都說快哉!快哉!塵襟都被湖水滌淨了。

夜間各自早睡。次日又去遊靈隱、天竺、韜光等處,登北高峰清嘯,再遊寶石山,葛嶺而歸。又次日往江邊一帶邀遊,在雲棲吃午飯、登六和塔觀錢塘江。又次日遊城隍山、紫陽山、鳳凰山等處,又至城中走了一遍。這樣他們在西子湖邊一連遊了五六天,天天倘徉在青山綠水間,幾乎把別的事都忘卻了。

他們本是來遊西湖的,自然要把西子的麵目看個飽了。其時各處來此進香的人也很多,到處都見遊人。他們在靈隱曾聽人家說起普陀山風景的佳美,玉琴心裏很想乘便往那裏一遊,向眾人征訊同意,劍秋首先讚成,毓麟夫婦也願同往,竇氏和夢熊當然也沒有話說了。

他們在杭又流連了兩天,剛要準備動身到普陀去,忽然店小二領進一個人來和他們相見,大家一看,認得是曾福。曾福見了眾人,一一叫應。毓麟兄弟不由一呆,便問曾福怎樣找到這裏來的,家中可有什麽緊要的事情。曾福稟告道:“大少,太太前幾天忽然患了寒熱病,十分沉重。

雖請大夫前來診治服藥,可是服了藥後如水沃石,一天不好一天。老爺和老太太急得沒法想,恐防大少爺和二少爺在杭州遊玩,一時不歸,因此打發我星夜南下來尋找大少爺等,請你們趕緊回家去。我趕到此間,走遍各處旅館方才找到,真不容易啊。”

夢熊聽了不覺跳腳道:“哎呀!我的渾家有了重病麽?曾福,瞧你這樣說法,路遠迢迢的,一來一往要耽擱許多時日,即使我馬上趕回家去,恐怕她也早已長逝了。啊呀,我的妻呀!”他說著,頓腳大哭起來。

劍秋連忙勸道:“夢熊兄,這事先要定行止,不要先哭亂了你的心。”

毓麟也說道:“大嫂子病雖沉重,並不一定是死的。父親母親因我們在外邊不知道,當然隻好先打發曾福來叫我們回去。你哭有什麽用呢?”

夢熊聽說,收住眼淚道:“回去,回去!那麽我們今夜就回天津去吧。”

毓麟道:“哥哥,你又來了。今日時已不早,我們來得及就動身麽?要走,明天走也不為遲。”於是他又向曾福詳細問了一遍,叫曾福便在此間住下。

毓麟便對劍秋、玉琴說道:“我們本想跟你們一起去遊普陀,現在出了這個岔兒,老父有命,不能不回家鄉,隻好半途分手。你們去遊吧。”又向彩鳳道:“我不能不伴同大哥同歸,你心裏如何?”

彩鳳還沒有回答,竇氏早說道:“你們弟兄倆都要回去,一則路中要人保護,二則彩鳳也未便不歸,老身和女兒當然也伴你們一齊回去了。”

劍秋道:“你們既然都回去,不如一齊走吧。普陀之遊隻好俟諸異日了。”

毓麟道:“有了嶽母和彩鳳妹妹伴送我們回裏,你們二位難得到此,正好往遊普陀,何必要跟我們同回?這真是煞風景的事。”

夢熊又說道:“兄弟說得不錯,你們二位大可不必回去。況且這是小事情,也許我們趕回去時,我的渾家病已好了。那麽你們倆不是跟我們上了當嗎?”

玉琴笑道:“這樣說,夢熊兄何必哭呢?”毓麟、彩鳳又再三勸琴、劍二人不要同回,仍去遊普陀,玉琴才道:“既如此說,我就讓你們先回去。我和劍秋兄去遊了普陀山,再回津沽來望候你們。”

彩鳳道:“這樣我們也安心了。”這天晚上,大家到酒樓裏去暢飲一回,方才歸寓。

次日早上,夢熊、毓麟和竇氏母女以及曾福帶著行李和琴、劍二人告別了,動身回天津去。琴、劍二人自毓麟等去後,他們倆人又在杭州遊了一天,才也別了西子湖,動身向定海縣去。到得那裏,雇了一隻帆船駛至普陀。風和日麗,海不揚波。二人付去舟資,很活潑地跳到岸上,找得一個引路鄉人,引導他們上山。隻覺得山上風景又清麗又雄壯,與別處不同。

白華庵門前有兩株香樟大樹,三人都不能拱抱,是數百年的老物。石凳清潔整齊,一路走上去,寺院林立,鍾聲頻聞,頓使人想起昆侖山的一明禪師來。到得文昌閣才坐著略事休息。又至普濟寺遊覽,殿上小籠內供著十八尊真金羅漢,寺前有禦碑亭。二人徘徊片刻,遂至法雨寺,天色將晚,寺中僧人留他們在此下榻。夜間進餐都是素饌,筍菰菘韭,烹煮也很精美,可稱山中佳肴,別有風味。晚餐後,二人到客房裏各據一榻,解衣安睡。

晨間聽得遠近禪院內鍾聲遞響,清心寧神,加著山鳥弄吭,清風習習,使人遍體清涼。二人遂去邀遊古佛洞、梵音洞,上佛頂山暢遊一天,晚上仍回到法雨寺歇宿。第三天又至千步沙海濱去散步,見許多漁船正開向東麵去。海濤洶湧,一望無際,小浪打至山下,瀕洞有聲。二人立著,對著前麵的大海出神地遐想。天風吹著玉琴的雲鬢和縞袂,飄飄欲仙。

4

劍秋側轉臉來瞧著玉琴,不由微笑。玉琴打了一個嗬欠,回頭見劍秋正對她緊瞧著,不由臉上一紅,走了幾步,又回身過來對劍秋說道:“海闊天空,安得駕一葉舟,掛輕帆,乘長風破萬裏波,快意當前!一覽瀛海之奇觀,探馮夷之幽宮呢?”

劍秋拍手說道:“琴妹這話說得好暢快,我也有此想。緩日我們回去的時候,可以取道海路,坐船到上海,遊罷了蘇州,再坐海船北上津沽。其間經過東海、黃海、渤海,雖不能說乘長風破萬時浪,比較在內地乘小舟,坐驢車就來得爽快。將來倘有機會,我們倆真的可以到海外去走一遭。明朝時候,宦官鄭和三下南洋,收服異邦,生擒番酋,石破天驚,到海外去做一番事業,區區之心,竊慕於此。”

寺僧就對二人說道:“你們二位不如仍從定海縣回到杭州,再從那裏北上吧。何必海行冒險呢?”

劍秋道:“海行有什麽危險?我們又不怕風浪。”寺僧道:“風浪還是小事。 ”玉琴道:“那麽又有什麽大事呢?你這和尚說話太蹊蹺了。”

寺僧道:“二位有所不知,近來海盜非常猖獗,時出搶劫,這裏的海麵不大安靜。而且這些海盜都是有非常好的武藝,官軍也不敢進剿,所以近日到山上來的人很少,否則在這個時候,正是香火盛的當兒,山上何至如此冷落?這是你們二位親眼所見的,出家人安敢打謊?”

玉琴聽了便笑道:“唔,原來為了海盜之故。但是我們卻不象官軍那樣的畏盜如虎,我們很想見見那些海盜有怎麽樣的好本領哩。難道他們都有三頭六臂的嗎?一樣是個人,怕他做甚?”

寺僧見玉琴這樣說,不覺瞪著雙眼,說不出什麽來。劍秋道:“你不要奇怪,我們決定要從海道走,遇盜不遇盜,不必多慮。就請你代我們雇一艘帆船,決不有累你的。”

寺僧見他們如此堅決,毫無畏懼,估料不出他們的來曆,隻得代他們去雇船,回來複命道:“這裏的船因怕海盜搶劫,大都不肯受雇。問了許多船戶,方才雇定一艘,但是船資須要加倍,不知你們二位意下如何?”

劍秋道:“多花些錢算得什麽,請你知照船上人,我們明天一早動身。”

寺僧答應退去。玉琴就對劍秋說道:“我們此去海上,不生岔兒也就罷了,倘然遇見海盜,一定不要放過他們。”

劍秋答道:“是的,我們以前逢見的都是陸路盜寇,海上的還沒有交過手呢。”於是二人在法雨寺又耽擱了一宵。

次日清晨,劍秋取出銀子謝了寺僧,吃過了早餐,寺僧引了一個舟子與二人見麵,好引導他們下山。琴、劍兩人行李很輕簡,由舟子負著。二人別了寺僧,跟著舟子向山下走來,到得海邊,隻見一隻半舊的漁船停在那裏,問訊之下,始知這隻漁船也是寺僧再三商量,許了重資,方才肯載二人動身的哩。

二人走到船中,雖覺簡陋,總算聊勝於無。坐定後,舟子送上一壺茶,解了纜,離了普陀山向海中出發。正遇順風,掛著一道布帆,望前駛去。陽光照在海麵上,鱗鱗然作金色,漁船被波浪推動,一上一下地顛簸著。二人在船上遠眺海中風景,雪白的海鷗掠著舟上的帆邊三三兩兩地飛過,白羽映清波,很是鮮麗,增添人家的興趣。舟行不多路,忽見前麵有一帆舟,舟上立著幾個商賈模樣的人,麵上都露出驚惶之色,還有一個商人倒在船舷邊,一臂已斷,血跡淋漓。

劍秋道:“海盜在哪裏?”

一個商人指著東北麵海上數點黑影說道:“那就是盜船,他們剛才行劫了去的。”

玉琴道:“可追得著嗎?”

老者向玉琴瞧了一眼,說道:“他們坐的是打槳的小舟,我們是帆船,況且向東北去又是順風,追是追得上的。不過我們都不是海盜的對手,追上去不是送死嗎?”

玉琴道:“你們也太可憐,海盜煞是可惡,待我們追上去,把你們被奪去的金錢奪回來就是了。你們且少待罷。”遂吩咐自己的舟子快追。舟子猶豫不敢答應,玉琴拔出劍來叱道:“快追!”

舟子瞧見這樣情景,吃了一驚,不敢不依。又加上了一道帆,那船便如奔馬一般地向東北方駛去。劍秋、玉琴立在船頭上,大家橫著寶劍,心中充滿著不平,不顧一切地去追海盜。海風吹動著他們的衣袂,海浪打到船邊,看看前麵的盜舟漸漸追及了。這時海盜也已覺得背後有人追趕,三隻浪裏鑽的小船一齊回過身來,準備廝殺。琴、劍二人向前仔細瞧時,見三隻盜船上長長短短地立著十數個短衣紮額的健兒,個個怒眉豎目地舉著兵刃。

正中一艘船頭上,首先立著一個黑衣大漢,頭上戴著一頂笠帽,赤著一雙腳,手中高高舉著一對雪亮的鋼叉。右邊一隻船上,首先立著一個錦衣華服的美少年,抱著一口寶劍,神情安閑。左邊船上,當先立著的乃是一個禿驢,身穿藍綢的短衲,腳踏草履,右手抱著一枝镔鐵禪杖,威風凜然,殺氣滿麵。原來就是在虎跑寺驀地相逢,後來到清泰客棧裏行刺不遂的怪頭陀。一擊不中,翩然遠逝。

琴、劍二人本疑那怪頭陀是個空空兒之流,忽來忽往的,究竟不知是什麽一回事,以後可能再有一天重逢。卻不意在這茫茫的大海上又見麵了,怎不詫異呢?所以玉琴又將寶劍一指道:“賊頭陀,那天晚上膽敢存心不良,來棧行刺,僥幸被你逃脫。今又在海上糾眾行凶,搶劫人家的財帛,原來你是一個罪惡滔天的海盜。”

第五十七回虎鬥龍急飛鏢傷俠士花香鳥語舞劍戲紅妝

1

那怪頭陀見了二人,一雙凶惡的紅眼發出火來,也大喝道:“小丫頭,你是我們峨眉派的仇人,屢次欺侮我黨,殺害我黨。好,現在你們敢是把頭顱送上來了,須吃我一禪杖。”怪頭陀正說著話,劍秋已怒不可遏,聳身一躍,已跳至那隻小船上,使個蝴蝶斜飛式,一劍向怪頭陀劈去。怪頭陀飛起禪杖,當的一聲,迎住劍秋的寶劍,回手一禪杖,對準劍秋腰裏打去。劍秋側身避過,又是一劍向怪頭陀肚上進刺,怪頭陀又把禪杖駕開。兩人便如猛虎相撲地狠鬥起來。

惟有那美少年卻並不動手,隻抱著劍立在自己的船上作壁上觀。他覺得琴、劍二人的劍術神妙,都是有真實本領的人,不禁暗暗佩服。他在身邊摸出一樣東西拈在手裏,躊躇著還不即發。那黑衣大漢和玉琴戰了多時,看看敵人真是勁敵,雖然是個女子,而她的武藝隻在自己以上,不在自己之下,久戰下去自己恐怕要吃她的虧,遂想用別的方法去對付。

玉琴不知那大漢心裏的意思,盡把劍緊緊逼著。因為那大漢的鋼叉柄上繞著一種軟藤,寶劍削不斷它,那大漢又很狡猾,不讓鋼叉的頭和劍碰著。又鬥了十數合,玉琴覷個間隙,陡地飛起一足,正踢中那大漢的腰窩。哎喲一聲,一個翻身,連人帶叉跌到海裏去了。

玉琴大喜,揮動寶劍向後麵四五個盜黨砍去。眾盜都紛紛跌落水中,隻剩了玉琴一個人在這小舟上。正要回身來戰美少年,忽然覺得那小舟大大地搖晃起來。低頭一看,船邊有幾個人頭探出來,正在扳動這舟。

她說聲“不好!”連忙把寶劍望船邊隻一掠,早削落了幾個手指。方知海盜們都通水性的,要在海裏暗算自己。這時候船梢底下又鑽上一個人來,正是被自己踢下去的黑麵大漢。剛要奔過去用劍刺他,不防那大漢已展雙手將船梢握住,用力一扳,那船便倒翻過來,船底朝天。玉琴立腳不住,已跌到海裏去了。

劍秋一邊和怪頭陀廝殺,一邊留心瞧玉琴被海盜暗算翻落海中,心裏不覺大吃一驚。接著便見那黑麵大漢雙手挾住了玉琴鑽出水麵來,大喊道:“我已把這小丫頭擒住了。”同時幾個落水的海盜已浮出水麵,一盜早取得玉琴的真剛寶劍在他手中,又有兩盜把那小舟翻過來,大家跳到船上去,都說這小丫頭可惡,累我們落了一回水。

那黑麵大漢也挾著玉琴爬至船上,擲下他手中的鋼叉,取過一根索子將玉琴縛住。回頭對那美少年說道:“你們在此對付那男子吧,我先把這小丫頭帶回島上去哩。幸虧劫來的金錢都在你船上,沒有損失啊。”說罷,吩咐手下盜黨劃回去。黑麵大漢一聲令下,眾盜把槳劃動,那隻浪裏鑽便飛也似地衝著海浪向前邊駛去。

劍秋十分發急,自己又被怪頭陀一枝禪杖纏繞住,急切不能脫身,喊了一聲:“不好!”急把劍使一個銀龍攪海,分開禪杖往怪頭陀腰裏刺去。怪頭陀見這解數厲害,連忙退後一步,收轉禪杖來駕格時,劍秋乘勢一躍,跳回自己的船上,要想吩咐舟子去追前麵的浪裏鑽。恰在這個時候,那美少年把手一抬,便有一件東西很快地飛奔劍秋咽喉而來。

這裏劍秋船上的那兩個舟子瞧了這個情景,早已嚇得麵如土色,戰戰兢兢地躲在船梢邊,不敢動彈。直等到海盜們去遠了,便立起身子走到船頭上,見劍秋蹲在那裏,口中呻吟著一動也不能動,喚他也不應。肩頭上淌出黑色的血水,一隻亮晶晶的紅纓鋼鏢,一半兒插在他的肩窩裏。

一個舟子忙嚷道:“哎喲!這位客人敢是中著海盜的毒鏢了。我們以前在定海縣看草台戲,有一出喚作《茂州廟》,就是做的黃天霸捉拿一枝桃。黃天霸是本領非常好的英雄好漢,但是一個不留心中了一枝桃謝虎的毒藥飛鏢,險些兒送了性命。幸虧討著救藥方才轉危為安,保得無恙。我瞧這客人方才和海盜戰的時候,一口劍青光霍霍,端的和黃天霸有些不相上下。現在也中了毒鏢,沒有救藥,如何是好?”

那一個舟子笑道:“老三,你真是個戲迷,虧你記得清楚。你可看見過黃天霸嗎?”

那舟子笑道:“黃天霸不是現今的人,我如何能夠見他?不過我在戲上看見了,便想得出他的為人。還有一出《連環套》捉拿竇二墩,也是他的好戲。”

那一個舟子道:“你不要講黃天霸了,我們把這客人怎樣辦法呢?本來我們不高興出來做這生意的,都是山上法雨寺的和尚再三商量,許了我們的重利,方才把舟駛出的。不料半途果然遇見了海盜,出了這個岔兒,一死一傷,正是晦氣。我們沒有送了命,還是大大的便宜。我想法雨的寺和尚總知道這兩個人的來曆,不如把他送回去交代一個明白,死也好,活也好,脫了我們的幹係。”那一舟子點頭道:“是的。”於是二人下了一道帆,撥轉船頭,掛上偏帆向原路駛回。

此時那商人的船還在後麵徘徊著,直等到劍秋的船過來,舟子把經過的情形告訴了,他們一齊咋舌驚駭,沒奈何,也隻得駛開去。當劍秋的船將要駛至普陀山時,忽然對麵來了一隻大船,桅杆上掛著一麵杏黃旗,上有絲繡的“飛海”二字。船頭很闊,一隻藤椅上坐著一個道人,麵目清朗,微有短髭,身穿杏黃色繡花道袍。兩邊立著四個戎裝佩劍的嬌婢,情狀奇怪。

兩船相近時,那道人一眼瞧見了漁船上蹲伏的劍秋,立刻喝令漁船停住。那個舟子估料不出道人是怎麽樣的人,不敢不依,便把舟靠攏來。道人立起身,指著昏迷的劍秋向舟子問道:“你們是哪裏來的?這少年如何受傷?快快直言告訴給我聽。”

遂有一個年輕侍婢嬌聲答應,將雙袖卷起,露出雪白的粉臂,跳到漁船上,施展雙臂將劍秋輕輕托起,躍回大船,放在道人麵前的腳下。一個侍婢過來把劍秋的衣服解開,露出他的肩膀,把那枝紅纓鋼鏢拔下,隻見上麵一個很深的小孔,四周都已紅腫,小孔裏慢慢兒地淌出黑色的血來。

道人仔細看了一下,便從他身邊取出一個小小的金瓶,揭去上麵翡翠的瓶蓋,倒出一些白色的藥粉在他的手掌裏,又吩咐侍婢取過熱的清水,先用一塊軟布蘸了水,把劍秋的傷口洗滌幹淨,然後將他手中的藥粉用水化了,蘸在一塊清潔的布上,把布卷好塞在劍秋的肩上小孔裏,外麵又用布把來包紮好。劍秋完全失去了知覺,盡道人擺布,隻是昏昏地睡著,一些也不知道。

舟子在漁舟上看得呆了,那道人便對舟子說道:“此人遇見了我,也是他命不該絕,再隔一個小時,他就可以醒過來了,隻是還須服藥方可無患,待我帶回去把他完全醫好吧。你們可以放心回去。山上和尚若然查問,你們仍可老實說的,決沒有事。此人可有什麽東西留在你們舟上?”兩個舟子聽道人這樣說,也不敢不依,便將劍秋的行篋和寶劍送上大船。道人瞧見了那柄驚鯢寶劍,暗暗點頭,吩咐一個侍婢把劍秋的東西和那隻拔下的鋼鏢一齊收藏好,又取出三兩銀子賞給那兩個舟子,打發他們回去。然後叫兩侍婢把劍秋好好弄至艙中去睡息,下令駛回島去。自己也回艙內,取酒痛飲。

果然隔得一小時後,劍秋口裏呻吟了兩聲,悠悠醒轉,睜開眼來見了這個情景,不由大大驚奇。想起方才自己和玉琴追趕海盜,正和他們大戰,玉琴中了暗算被海盜們捉去,自己又受人家一飛鏢立刻痛得昏暈過去,大概是一種毒藥飛鏢,此後便模模糊糊地不曉得了,卻是又怎的又在這船上?

2

前麵坐著的那個短髭的道人又是誰呢?旁邊還立著四個戎裝佩劍的嬌婢正在侍候那道人飲酒,好不奇怪。想我從前在鄧家堡中了毒鏢,幸虧找著一個不知姓名的矮老叟將我救活,現在又逢到了何人呢?

他瞧著道人正要開口時,那道人也已回過頭來瞧見了他,便把手向劍秋搖搖,說道:“你不要講話,危險的時期沒有過去,等我再給你服了藥,方才穩妥。此刻你仍舊睡著不要動了。”

到晚上時,這大船泊在一處海岸邊,艙中點起五色明燈,有幾個健兒走入艙來聽道人吩咐,道人卻換了一種話說了幾句,劍秋覺得非常難聽,一句也不懂,象是閩粵之間的土語了。道人又在艙中擺上許多酒菜,四個侍婢陪他暢飲。劍秋不能吃什麽東西,有一個侍婢給他喝了一口清水。

黃昏後,道人等熄了燈火,各自安寢。劍秋聽得舟外風濤之聲,想想自己所處的境地,大有迷離惝恍的樣子。又想玉琴陷入盜手,此時不知性命如何。我一則受了重傷,二則正不知被他們載到什麽地方去,以後卻不知能不能再和女俠見麵,恐怕又是很難的了。所以他心中非常淒惶,一時不能安睡,聽道人們都已鼾聲如雷,深入睡鄉了。直到下半夜,他方才朦朧睡了一覺。

次日醒來,見紅日射到艙中,道人等都已起身,這船正向南麵駛去。這天,劍秋依舊喝口水睡養休息,聽道人對他的嬌婢說,須再服一次藥後,方能進食。說也奇怪的,自己的大小便竟一晝夜不通,當然危險的時期沒有過去啊。薄暮時,漸漸駛進一個海島,島邊有很寬廣的港灣。這大船駛入港時,兩旁停著許多大小船隻,有幾艘和自己坐的一樣大,桅杆上都掛著一盞黃色的燈籠,各個鑽出許多甲士,向著這船歡呼行禮,岸上也早放起三個號炮,好似歡迎他們回來。

這船便在岸邊停住。道人吩咐兩個健兒把一張繩床弄著劍秋上岸,便見道人已坐在一肩繡花的軒轎裏,四個人抬著他走。那四個侍婢各跨上一頭黑驢,跟著軒轎而行,自己的繩床也緊隨在後。黑暗中,走到一處,黃牆金闕,是很大的建築物,又象廟宇,又象宮室,門前燈光照耀。有一小隊甲士,手裏都握著紅纓長槍,立在那裏警備著,一見道人進來,連忙舉槍行禮。

道人出得轎,四個侍婢帶著劍秋睡的繩床一齊走入門去。裏麵門戶重重,十分廣大。又有一隊少女,各提著鵝黃色的紗燈,款步來接,一直到得一座大堂上,點著五色的琉璃燈,四壁繪著許多彩色的龍虎圖形,華麗奪目,正中供著一個全身羽士的仙像。劍秋正在很錯愕地審視,那道人卻吩咐一個侍婢,持著燭台,引導著,把劍秋抬到堂的東麵去,道人自己卻舉步走入堂後去了。

他們把劍秋曲曲彎彎地抬到一個小小的庭院裏。向南有三間平房,那嬌婢開了左邊的室門,把劍秋抬進去,燭台放在桌上。借著亮光,見這屋裏陳列著床榻幾椅,象是一個客室。兩健兒放下繩床,把劍秋扶到榻上去睡。那嬌婢遂對劍秋說道:“你在這裏靜睡著,不要動彈,待我去請示了再說。”她說畢,便同兩健兒帶著空繩床回身出去,劍秋當然隻得安心臥著。

服過了藥丸,仍叫劍秋睡下。不多時,有一個女仆提著一個便桶進來放在榻後,侍婢便和女仆一同走去。一會兒,她又來了,和那女仆扛著一張藤榻前來,對劍秋帶笑說道:“我奉鄭王之命,來此侍候你的。你如需要什麽,請你對我說,不要客氣。”

劍秋點頭說道:“有勞你了。”那侍婢又忙著將榻子放在一邊,鋪好枕褥,那女仆又搬了不少應用的東西前來,放在室裏而去。

時候已是不早,那嬌婢把房門關上,換過一枝紅燭,將身邊佩劍取下,懸在壁間,坐在榻上,對劍秋睇視著。劍秋瞧她身穿青羅衫子,鬢邊插著一朵淡紅色的鮮花,臉上薄施脂粉,倒也生得秀麗。暗想救我的道人很是奇怪,大約是這島上的主人了,但是他為什麽叫一個在他身邊服侍的嬌婢來伴我呢?隻聽那嬌婢對他說道:“你服了藥,閉上眼睛,安心睡眠一番,把惡血瀉出後便好了。”劍秋點點頭,遂閉上眼睛,一會兒果然睡去了。

直到下半夜醒來,覺得腹中大痛,想要大解,張眼見桌上燭台半明,那個嬌婢橫睡在那邊榻上,鼻息微微。劍秋不欲去驚動她,他自己掙紮著起身,但是那嬌婢已醒了,見劍秋在榻上坐起,連忙一骨碌翻身下床。她的外衣已脫去,身上隻穿一件薄薄的湖色小衣,酥胸微露,雲鬟半偏,睡眼惺忪,玉靨暈紅。輕輕走到劍秋麵前說道:“你要大解嗎?”

劍秋道:“正是。不知毛廁在哪裏?”

妖婢笑著將手一指那邊的便桶,說道:“這裏不比北方,你不必上廁的,隻要坐在這個東西上好了。你不要自動,待我來扶你。”遂伸著粉臂來扶劍秋下床,劍秋也覺得自己絲毫無力,隻得由她扶著。走到便桶邊坐下,腹中又是一陣疼痛,立刻瀉下許多糞和血來,小便也通了。

不多時,肚中已出幹淨,頓覺身子輕鬆得多。嬌婢送過一張草紙,劍秋揩了起身,那嬌婢仍過來扶他到榻上去睡。等到劍秋睡下時,她就坐在他的腳邊,問道:“你可覺得適意嗎?待我來代你捶一回腿吧。”

劍秋忙道:“謝謝你,我現在很覺舒適,不用捶,你請到那邊去安睡吧。”嬌婢不答,卻捏著兩個粉拳,便至劍秋的兩腿上一起一落地輕輕捶著。劍秋見她十分誠意,也未便峻拒,且覺她捶得自己十分鬆快,遂讓她這樣捶了。捶著捶著,自己也不知在什麽時候睡熟了。

但一想到玉琴的生死問題,心裏突突地跳動,十分難過。現在自己已和玉琴遠隔兩地,且不知道怪頭陀等是哪裏的海盜,他們將玉琴擒去,一定要加害於她的,那麽玉琴形單影隻,又沒有我在她身邊,一個人怎樣能夠逃生?她的性命不是凶多吉少了嗎?

我和她相處數年,奔走南北,行俠仗義,幾次三番遇過危險,卻都能化險為夷,出生入死的。大破天王寺之後,我師雲三娘為媒,我們倆便締結了鴛盟,滿擬將來一對兒長為比翼之鳥,白頭偕老,情天常圓,誰知今番在海上遭逢著這個岔兒,同命鴛鴦,竟作了分飛勞燕!若是能夠象以前那樣的暫吮分散,自然日後總有重逢的一天。

但是假若她不幸而死於海盜之手,那麽今生今世我不是再難睹她的玉顏嗎?早知如此,我們倒不如和毓鱗、彩鳳等一齊回轉津沽,便沒有這事了。

他這樣想著,心中如焚;又充滿著悲傷的情懷,從身邊摸出他常佩的那個定情寶物白玉琴來,在手掌上玩著看著。

正當出神的當兒,忽聽庭院中纖細的腳步聲,那個嬌婢已走將進來,見了劍秋手裏的白玉琴,便問道:“你從哪裏得來這個東西!好玩得很,能不能送給我?”

劍秋忙說道:“這個東西是我家傳之物,常常佩在身邊,恕我不能送你,請你不要見怪!”那嬌婢便一聲不響地從她身邊取出一粒白色的藥丸,倒了一杯熱水,送到劍秋麵前,說道:“你吃了這丸藥,便完全沒有事了。你中了人家的毒藥鏢,若沒有遇見我家鄭王,恐怕此時你早已不在人間了。”

劍秋將白玉琴藏了,對那侍婢帶笑說道:“你說得不錯,我很是感激你家主人的,但不知這個島名喚什麽?你家主人又是怎麽樣的一位人物?

3

我聽你們稱他鄭王,難道他做過什麽王嗎?到底是怎樣一回事,請你告訴我聽可好。大約你家的主人必有非常好的本領,可是他一邊稱王,一邊又穿著道服,使人看了好不奇怪,你快告訴我吧!”嬌婢搖搖頭道:“你說我家主人有非常好的本領,果然不錯,但是他的號令十分嚴厲,輕易不許我們在他背後講他的事情,如有故違,將有不測之禍。你若要知道真情,請你自己問他。他若高興和你說時,自會給你知道。現在你也隻可稱他鄭王便了。你不要再問我,免得被人聽見。快些用藥吧!”

劍秋見她不肯說,也不能勉強,累她受禍,遂取過藥丸,和水吞下。嬌婢又說道:“今天你可以吃東西了。你的肚子想必很餓,待會我去喚他們送來。

她笑了一笑,一手拈著衣角答道:“在鄭王身畔,共有四個侍婢,也是他的女徒,你在船上瞧見的,我就是四人中的一人了。我們的武藝都是鄭王教導的,雖不算好,也不能說平庸。我姓傅,名瓊英,還有那三個同道的姊妹,一名瓊華,一名瓊秀,一名瓊麗,我與瓊華年紀最輕,你猜猜看,我可有幾歲?”

劍秋道:“你是不是十六歲?”

瓊英道:“瓊華是十六歲,我還要比她小一歲。”

劍秋道:“那麽,你是十五歲了?以後我就喚你的芳名可好?”

瓊英點頭道:“好的。我也沒有請教你先生的大名呢,我已告訴了你,你必要告訴我的。”

劍秋道:“我姓嶽,名劍秋。山西人氏,一向在北方,此番和我同伴南下,遊了普陀山回去,在海中遇了海盜,遂和他們廝殺起來,不幸中了他們的毒藥鏢,而我的同伴也被他們捉去。我蒙你家鄭王救活,住在此間,但我心裏非常掛念我的同伴,日內必須拜別鄭王,前去探聽盜蹤,搭救同伴的性命。”

瓊英道:“嶽先生,你的同伴既被海盜捉去,此時一定遇害,哪裏等得及你去救他呢?”劍秋聽了瓊英的話,皺緊眉頭,一聲不響。

瓊英又道:“你好好兒休養著吧,不要多憂多慮了。”

劍秋將牙齒一咬,右手向榻邊一拍,隻嚇得瓊英直立起來,問道:“怎的?怎的?

”劍秋道:“無論如何,我必要去想法援救的。倘然他們把我的同伴殺害了,我也要殺盡那些狗盜,代我同伴複仇的。”

瓊英微笑道:“你到了島上,若要離開,須得鄭王允許,方可自由。他若不讓你走,恐怕你也走不成的。”

劍秋道:“他留我在此何用?我若見了他的麵,當和他說明一切,他自然同意。”

瓊英重又坐下,說道:“你耐心住著,見了鄭王再說。不過鄭王如此優待你。你不要忘記他的情誼啊!”

劍秋道:“當然,不會忘記的。”瓊英和劍秋說了一刻話,便走出去了。午刻又走來和劍秋同用午膳,一天到晚地伴著他。

劍秋究竟受的是外傷,已服過道人的藥,創口早已凝結,精神回複得很快。又次日,若無其事走下地來,急欲一見鄭王,謝他援助之恩,可以向他告辭,離開這島去找玉琴。誰知消息沉沉,鄭王仍沒和他相見。他屢次催瓊英去傳話,瓊英說道:“鄭王不高興見人時,說也無用,反而逢彼之怒。他若想著你,自會請你去見的。我如有機會,總代你說。”

一天飯後,庭心內花香鳥語,天氣晴朗,劍秋卻仍悶坐室中。瓊英指著壁上的驚鯢寶劍,對他說道:“嶽先生有這口寶劍,武藝一定很好。我從鄭王也學得一二劍術,左右無事,不如便在這庭心裏和你比一回,看看你的本領怎樣高妙。”劍秋搖搖頭道:“我的本領,也屬平常,不必顯醜了。”

瓊英一定要比試的,哪裏肯歇,已向壁上摘下她和劍秋的兩柄劍來,把驚鯢劍遞送到劍秋手裏,說道:“請你比一回,隻要彼此手裏謹慎些,大家就不會受傷了。”

劍秋聽她如此說,暗想,照這個樣子,自己倘再不答應,不但使她討沒趣,也許她要疑心我膽怯了,我就和她戲弄一番,也可試試她的本領好不好。遂立起身來,說道:“你既然定要比武,我隻得遵命了。”

瓊英大喜,便把自己衣衫紮束好,握著她的寶劍走出房門,一個箭步躥到庭中,嬌聲喚道:“嶽先生,快些來啊!”劍秋也就將長衣脫去,提著驚鯢劍,走到外邊。瓊英見劍秋到來,便退後數步,把劍使個解數,一劍向劍秋下部掃來。劍秋把劍望下架開,踏進一步,輕輕地回手一劍,看準瓊英鬢邊刺來。瓊英倏地一跳,已到劍秋身後,又是一劍從他頭上劈下,說 道:“嶽先生,看劍!”

劍秋趕緊將劍收轉,使個丹鳳朝陽,恰巧碰到瓊英的劍上,當的一聲,瓊英的劍直**開去,倘然劍秋順勢一劍削去,瓊英的劍早成兩截了。但是劍秋並不想傷她的劍,所以也就縮住。

瓊英見劍秋果然身手靈捷,料他不是弱者,便把她所學的神化太極劍術使將開來,立刻左一劍右一劍的,好象有數十百道劍光,數十百個人影團團兒將劍秋圍住。換了別人當此,早已招架不來,但劍秋識得她使的太極劍,是武當派的劍術,想這小妮子果然有些本領,所以她要逼著自己和她比試,這倒未可輕忽。失敗在這小女子手裏,豈不要被人恥笑嗎?遂也把自己的劍術施展開來,抵住她的進攻。青光和白光閃閃霍霍地在庭中飛舞著。

戰了二十多個回合,瓊英賣個破綻,故意使劍秋撞進來,劍秋明知故犯,跟著逼進,瓊英早使個蝴蝶斜飛式,一劍向劍秋耳邊削來。劍秋早把身子一側,躲過這劍,又踏進一步,將驚鯢劍使個蜻蜓點水,向瓊英胸中刺去。瓊英閃避不及,叫了一聲“哎喲”!正要望後倒下去時,劍秋的劍早已收住,舒展左手將瓊英一把擒住,輕輕提將過來,當啷一聲,瓊英已將劍拋在地下,乘勢倒在劍秋懷裏,將一手撫著她的酥胸,喘著說道:“險哪,險哪!嶽先生,你的劍術果然高妙。若是我和你真的動手時,方才這一劍我還有命活嗎?”

瓊英卻合著星眸,依舊倒在劍秋懷中,馴伏著不動,芳香直透入劍秋的鼻管。好劍秋,竟能坐懷不亂,微微一笑,一鬆手,將瓊英放下地來。瓊英臉上紅紅的,對劍秋橫波一笑,低頭拾起寶劍,一溜煙地跑到房中去。劍秋也跟著步入,各把劍仍懸在壁上。劍秋穿了長衣坐下,瓊英倒了一杯香茶,雙手送到劍秋麵前,劍秋忙謝了,接過一飲而盡,將茶杯放在桌上。

瓊英纖手一掠鬢發,傍著劍秋坐下,笑嘻嘻地說道:“嶽先生,方才我使的一路劍,名為神化太極劍,是鄭王教會我的,據說比較外邊別人使的太極劍變化繁複,很有幾路令人難以招架的劍法,竟還不能勝你,那麽你的劍術果然非常之好,真是一位異人。倘給鄭王知道,必要驚奇你了。”

劍秋道:“請你不要告訴鄭王,他知道了,又多麻煩,我急於要去找我的同伴哩。”瓊英聞言,默然不答。劍秋恐防她總要泄露的,很是後悔。

到得次日晚上,瓊英從外邊走來,帶笑對他說道:“好了,好了!鄭王今夕要請你去相見了。隻是你須格外謹慎,鄭王的性情,喜怒無常,很令人難以捉摸的。”劍秋點頭答道:“我理會得。”隔了一歇,便有兩個戎裝的健兒走入院子裏來,一見劍秋,忙立正行禮,說道:“鄭王有請嶽先生。”

劍秋立起身來,整整衣襟,跟了兩健兒走出去,瓊英緊隨在後。剛走到外麵走廊裏,又有兩個小丫鬟提著兩盞杏黃色的紗燈迎上前來導引。劍秋跟著他們轉了幾個彎,前麵有一寬敞的廳堂,堂上燈燭輝煌,鼓樂繁響,堂下站著七八個健兒,見劍秋到來,便高聲向堂上稟道:“嶽先生來了!”

劍秋遂昂然走上堂去,見那島上的奇人。

第五十八回飛觴醉月秘史初聞掃穴黎庭芳蹤遽杳

1

“思明堂”三個龍飛鳳舞鐵畫銀鉤的大字匾額,先赫然映入劍秋的眼簾。五彩錦屏之前,端整著一桌豐盛的筵席。

正中縷花大椅上坐著那個道人,身上仍穿著一件杏黃繡金的道袍,旁邊立著三個嬌婢。在他的右首坐著一個少婦,身穿繡花的衣服,年紀雖有三旬左右,而容顏仍是嬌嫩如處女一般;髻上戴著一隻顫巍巍的珠鳳,更見富麗。堂的兩邊有兩麵著地的大玻璃鏡,映著燈光,更見明耀。

劍秋見了道人,便向他深深一揖,稱一聲鄭王。那道人見劍秋英氣凜然,儀表不凡,也就和少婦立起答禮,指著左邊一個客座說道:“壯士請坐!”劍秋謝了坐下。瓊英向三個侍婢笑了一笑,便立在劍秋身後。

劍秋遂向道人說道:“小子在海上誤中了狗盜的毒藥鏢,幸蒙遇見鄭王把我援救,再生之德,沒齒不忘!”

劍秋答道:“小子生平略知武藝,是太原人氏,姓嶽名劍秋。此次和我的同伴來遊普陀,歸舟時在海途中遇見客商被盜劫掠,一時仗義心熱,便和小子的同伴單舟去追海盜,和他們劇戰一番,不料同伴被擒,小子也中人家暗算,這是我們沒有本領,以致於此,慚愧得很。”

道人聽了,便哈哈笑道:“嶽先生,你不要這樣很客氣地自稱‘小子’,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我是很喜歡結交天下英豪的。當救你的時候,我見過你所用過的寶劍,便知道你也很有來曆的人,所以把你載至島上,又叫我的侍婢瓊英專誠伺候,等你將養痊愈後,再和你細談一切,彼此剖心相告,方不負此一段意外遇合因緣。豈知嶽先生依然見外,一味客氣,把廬山真麵隱瞞著,難道以為我不足與語嗎?”

劍秋聽道人這樣說,心中暗吃一驚,想他莫非本已知道我的出身來曆?剛要回答,道人又說道:“昨日瓊英無知,要和你比賽什麽劍術,竟敗在你手,她跟從我學的神化太極劍,雖然小妮子功夫尚淺,然而也曾出去對付過能武的人,現在你能視若無物,可見嶽先生必定是有來曆的劍客,但不肯以實相告罷了。我聞中原有昆侖、峨眉兩派的劍術,而昆侖劍俠更是出奇超群,很令人羨慕,欲一識其人,嶽先生敢就是昆侖劍俠嗎?”此時劍秋方知瓊英已說了出來,那麽不能再瞞隱不露了,遂即把自己的來曆直說。道人鼓掌而喜道:“好!我這一雙眸子果然還不虛生,嶽先生正是昆侖門下的高材,幸虧沒有失禮。當然瓊英不是你的對手了!”

這時眾人都是驚喜,瓊英更對著劍秋很得意地微笑著。道人說道:“你既然實言告訴了我,那麽我也不妨把我在島上的事情奉告一二,免得你猜疑不置。”劍秋道:“正要請問鄭王的曆史。今蒙見告,小子當洗耳恭聽。”

道人遂說道:“我就是延平王鄭成功的後裔,所以自幼抱著宗族的觀念,一心要繼我祖之誌,驅逐胡虜,光複神州,使我皇帝子孫脫去異族的羈軛。而太平天國的失敗,也使我非常痛心。我在這瓊島上經營部伍,製造戰艦,要想等候中原有事,可以乘機起義,已有二十多年了。

然而年華漸老,事業無成,一腔雄心也減去了不少。蒙部下推戴,冠上我‘鄭王’二字的尊號,不得已而郊虯髯之稱王海外。嶽先生可要見笑嗎?又因我少時從武當門下學得劍術,因此我仍是道家裝束,自誓此生倘不能成就我的誌願,那麽我就沒有脫去道袍的日子了,所以我的名字也不願意告訴人家了。我的別號是‘非非道人’,你就稱我為‘道人’吧,不必稱什麽‘鄭王’。

記得我以前曾在海上援救過一個童子,乃是太平天國忠王李秀成的幼子,在我島上長大的,我也曾將劍術傳授給他,所以武藝很好,思想也不錯,是一有誌青年。後來他就辭別了我到內地去,我曾把聯絡中原豪傑的事托付他。但是,他去後消息杳然,不知怎樣了,有時我很想念他。現在逢見了你,可稱和他一時瑜、亮。倘然你肯在此相助我時,使我多添一隻得力的膀臂,將來我若不幸而齎誌以沒,也好把這個小小根據地托給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劍秋聽了,忙說道:“這一重大的責任,恐怕我擔當不下的。並且小子飄泊天涯,如閑雲野鶴,消散慣了,也恐沒有這種雄心和勇氣啊。鄭王所說的姓李的少年,莫非是龍驤寨的李天豪嗎?”

道人見劍秋知道李天豪,麵上露出驚異之色,答道:“正是的。嶽先生怎樣和天豪相識?”

劍秋道:“那麽,鄭王就是天豪兄所說的‘非非道人’了?我和天豪兄是在寨外邂逅的,那龍驤寨在張家口外崇山峻嶺之中,很是隱秘,外人不易輕至。他和一個壯士名宇文亮的一同占據在那裏,又聯絡鄰近的白牛山上的綠林,厲兵秣馬,積草屯糧,正在積極擴充。小子曾在龍驤寨裏住過好多天,因此知道一切。隻是年來為著別的事情,沒有重去罷了。”

道人聽了劍秋的話,不禁喜悅道:“此子果然不負我的,但他何以不到瓊島來一談呢?不知他現在可有家室?”劍秋道:“天豪兄已娶得宇文亮的胞妹蟾姑為婦,也是一個巾幗英雄。”

道人點頭道:“這樣很好。今天我聽你告訴這個好消息,真使我快慰的。現在且喝酒吧。”

劍秋正謙辭間,堂下有人喚道:“單將軍來了。”接著便見一個身軀偉碩的壯士大踏步走入,麵如鍋底,須如刺猥,十分雄武,見了道人,俯首行禮。道人便代劍秋介紹,方知此人就是單振民,是島上的一員勇將,道人非常信任他的。

單振民聽說劍秋是昆侖劍俠,也很表示敬意。道人便請單振民入席相陪,又指著他自己身旁的美婦人說道:“這就是我的第十六宮吳姬。”劍秋方知是鄭王的寵姬。大家遂舉杯暢飲,肴饌很是豐富,大半都是海貨。堂外皎皎的明月也把她的嬌臉映到裏麵來,月色燈光,非常明麗。席間,鄭王又吩咐宮中女樂前來一奏清曲。道人令下後,屏後便姍姍地走出四個少女,掌著異樣的宮燈,背後一小隊女子手裏捧著各種樂器,一齊走出來,向道人行禮後,排列在席前。一個美貌的少女催動羯鼓,笙蕭琵琶,眾樂齊響,吹彈得非常好聽。

吳姬嫣然一笑,立起身來道:“那麽,我到裏麵去換了衣服再出來舞吧。”

道人道:“很好。”

吳姬便閃身走入屏後。《霓裳羽衣曲》奏畢,吳姬已換了一身紫色繡銀花的衣裙,走將出來,香風四溢,手裏挽著一條五色的絲帶,走到筵前,將絲帶旋轉著腰擺動柳,施展玉腕,翩翩躚躚地舞將起來,靡漫的樂聲在旁和著,進退疾徐,無不中節;舞得人眼花繚亂,倩影和帶影也分別不出了。非非道人見劍秋雖然看著聽著,卻是正襟危坐,好象不動心的樣子,暗暗點頭。吳姬舞罷,放了絲帶,重複入席,道人一擺手,眾女樂也就退去。

道人便又叫瓊英上前斟酒,且對劍秋帶笑說道:“嶽先生,你要說我太享樂嗎?唉!本來這個道不道、王不王的海外孤臣,滿懷著宗社之痛,不得已而醇酒婦人啊。況且食色性也,我的耳目口鼻和常人無異,當然難避女色。島國無他樂,隻有此耳!想嶽先生當不以為狂悖的,且不知嶽先生可有家室?”

2

劍秋答道:“小子流浪江湖尚未成家,平常時也不想及此。”道人哈哈笑道:“難得,難得!在我身邊有四個嬌婢,也是我的女徒,都能武術,而瓊英容貌美麗,性情嬌憨,尤為此中翹楚,還是個處女,所以我叫她伺候嶽先生,雖經過數天光景,而我瞧這小妮子一片癡情,已對於你有十二分的愛慕。倘然你先生有意,收她做個姬妾,使她得伺奉英雄巾櫛,也是瓊英之幸了。”

道人說到這裏,瓊英恰巧斟酒到劍秋麵前,玉靨暈紅,代劍秋斟了一杯酒,美目向劍秋流盼著,說一聲:“嶽先生請用一杯!”

劍秋聽了道人的話,本想一口回絕,但當著眾人之麵,不忍使瓊英過窘。遂答道:“多蒙鄭王如此看得起我,萬分感謝。可是小子獨身已久,守戒之期未滿,容我稍緩再定吧。”道人點頭道:“也好。”劍秋遂舉起杯一飲而盡。

道人和單振民一邊勸著劍秋喝酒,一邊問問他昆侖門下的情形,劍秋應對得十分佳妙。直到酒闌燈滅、月影移西,方才散席,仍由兩個女婢提著紗燈導引劍秋回轉客室,瓊英也跟著劍秋歸寢。劍秋在室中略坐一歇,因為多喝了些酒,便想解衣安睡,見瓊英低頭坐在對麵,隻是一聲兒不響,劍秋遂問她道:“瓊英,你為什麽不開口?”瓊英仍是不答。

劍秋有些知道她的心事,暗想小妮子情竇已開,很是鍾情於我,大約因為我方才沒有直截了當地答應鄭王,所以她失望了,惱恨我了,倒也怪可憐的。便走到她身邊,握著她的柔荑說道:“瓊英,你是很活潑的,為何此時竟象木偶一般,可是有些惱我嗎?”

劍秋道:“你不要疑心,這是真話。因為我學道以來,曾對天立誓,十年之中,不破色戒,所以我一時不能答應鄭王,似乎辜負人家美意,不過我並未拒絕,將來我也許不負你的。”

瓊英道:“那麽,你還有幾年戒期呢?”

劍秋道:“隻有一年了。”

瓊英微笑道:“你不要騙人,我也是好好的女孩兒家,休得輕視於我。”

劍秋笑道:“你待我很好,我哪有不知之理,必不哄騙你的。”

瓊英歎了一聲道:“這卻由你吧!”兩人又閑談了一刻,方才各自安睡。

次日非非道人又請劍秋去相見,要留劍秋在島上共同計劃。劍秋不好答應他,也不好向他拒絕,隻說自己須要去找得他的同伴,殺卻海盜,以複一鏢之仇,然後心頭氣息,再定行止。道人見他的意思很是堅決,便叫部下到浙江海麵舟山群島那裏去訪問盜蹤,早日回來報信,打發了好幾個人去,且囑劍秋耐心等候。劍秋當然隻得安居在瓊島了。有一天,非非道人邀他一同坐著鎮海戰艦到海麵去巡弋,劍秋本覺得無聊,出去海上寬散寬散,也是很好的事,自然應允。

瓊英和三個嬌婢也隨著同往。鎮海艦上掛著三道大帆,在洪濤中向前駛去,勢如奔馬一般,非常迅速。劍秋和道人坐在船頭上,看著濤濤的巨浪,指點著遠近一點一點的島影,心裏覺得異常雄壯,然而一想著了玉琴,悵望大海,心裏又觸起許多憂煩。這時,忽見南麵有一艦外國的兵輪在海中鼓浪而行,煙囪裏黑煙縷縷,比較他們坐的鎮海艦快上數倍,而且龐大得很,船頭上隱隱安放著幾尊大炮,桅杆上懸著一麵藍地紅條的國旗,向東邊開過去。隔得不多時候,那兵輪早已不見,隻瞧見水平線上一縷黑煙罷了。

道人指著那黑煙的去處,說道:“這是歐羅巴洲英吉利國的兵輪,竟在這亞洲海麵上耀武揚威地駛著,外國人的勢力漸漸侵略到中國來了。你方才看他們的兵輪,不用人力,也不用風力,卻用著火力,開足了輪機,快得異乎尋常。我們坐的鎮海艦,可算是帆船中的大王了,然而哪裏比得上人家的兵輪?倘然我們的兵船和他們的兵輪交戰起來,速度上已望塵莫及,豈能獲勝呢?況且他們的兵器又不是我們的刀槍弓箭可比,勝負之數不待戰而已定了。我料數十年後,外人的軍備更要進步,中國若不急起直追,力求禦侮固邊之術,那麽不要說在我們的領海裏沒有我們翱翔的餘地,恐怕他們還要深入堂奧,撤我藩籬,喧賓奪主地將我國的王權盡行奪去啊!象滿洲那樣的顢頇無能,真是大可慮的。所以我漢人先要努力革命,取回政權,方才可以維新圖強呢。”

天晚時回轉瓊島,道人又設宴款待劍秋。次日道人便陪著劍秋在島上各處遊覽。又次日,道人在海上閱兵,大小戰船一齊出來,在波濤中操練,軍容嚴整,真是有紀律之師,非烏合之眾。劍秋對道人說了不少讚美的話。道人道:“他日我若能驅此健兒到故國去逐走胡奴,那麽我誌得酬,雖死不恨。”

劍秋道:“我看滿奴的氣運已衰,我漢人中間很有許多誌士,在那裏暗中進行革命的事業,隻可惜一般人民的頭腦還是不清楚,革命的思想尚未普遍,還要國內執筆之士在那裏鼓吹革命思想,灌輸入他們的腦中去,方才可以義旗一舉,四海響應。”

道人說道:“不錯,我情願做一個陳勝,為革命前驅啊!”

劍秋道:“有誌者,事竟成。我預祝鄭王成功。”閱兵回來,劍秋覺得鄭王很有雄才大略,無怪他要稱雄海上,不甘屈居人下,但是他的行為未免有些奇突,雖然說是醇酒婦人,大丈夫不得誌於時,然而一個人要創造大業,若先沉緬酒色之中,那麽溫柔鄉裏也足夠消磨人的壯誌啊!我瞧他也隻能成一方之霸而已。他說願為陳勝首先發難,這也許是可能的事哩,他叫我留居此間幫助他一切,但我卻無誌於此,將來李天豪、宇文亮、袁彪等倒可以彼此聯絡著做一番革命事業的。現在我隻望早日得到海盜的消息,好去尋找女俠,把她救出來。萬一不幸,而她不在人間,那麽我隻有披發入山,從此不願意再在塵寰中立足了。

隔得數天,道人請他去會麵,因為差出去探問的人已得著消息回來,據說那天在海麵上行劫客商的眾海盜乃是麗霞島上的。麗霞島是舟山群島之一,一向常有盜蹤。海盜的頭領姓高,名蟒,別號翻江倒海,精通水性,使一對鋼叉,萬人不敵;手下盜黨都是很厲害的,盤踞在那麗霞島上,時常在海麵行劫,或是騷擾沿海鄉村。官兵憚他勇猛,也不敢去進剿。所以他們日益猖獗了。至於掠人的事,卻不知曉。

劍秋既知海盜所在地,便向道人請命,要告借一舟,讓他前去麗霞島搭救同伴。道人說道:“他那裏人手既多,地勢又是不明,你一人前去,恐怕寡不敵眾,不能得勝,不如待我親率健兒助你同往,庶克有濟。”

劍秋聽道人肯親自走一遭,大喜道:“多蒙鄭王不惜勞駕遠出,熱心相助,使我更是感激了。隻是此事宜速不宜遲,小子要求今天立即動身,不知鄭王意下如何?”

道人見他如此情急,一笑允諾,把島事托付了單振民,遂下令鎮海、潛海兩艦預備出來。他和劍秋帶了瓊英、瓊華、瓊秀、瓊麗四個嬌婢以及二十健兒一齊下舟,便在這天下午動身出發。在途中,道人仍是飲酒作樂,態度很是安閑。劍秋卻恨不是自己坐的船,風帆之外再加翅翼,一飛就飛到麗霞島,便想起昨天所見的那艘英國兵輪來了。

劍秋不肯直言,仍是含糊回答。

舟行兩天,已近麗霞島,杳小的島影已顯露在前麵。道人遂對劍秋說道:“我們還是黑夜動手,還是白日進攻?”劍秋道:“若要救我同伴,自然黑夜上去為善。倘和他們明槍交戰,恐防他們要逃走的。”

道人道:“既然嶽先生如此主張,我們不宜再向前進,不如緩緩而駕,黃昏時到島邊上岸,較為隱秘。”於是下令兩艦卸落兩帆,慢慢駛行。這樣又行了一段海程,非非道人正和劍秋立在船頭上向前眺望,四婢旁侍,忽見對麵有許多小舟很快地駛來。

劍秋連忙指著說道:“這些小舟來得可疑,莫非海盜已經探知我們的行蹤,前來抵禦嗎?”

道人點頭說道:“大概是的,這裏海麵上常有他們的船隻來往,耳目很靈。我們這兩艦正向他們的島上駛行,他們當然要起疑心,而來阻止了。”便回頭對瓊英等說道:“你們好好預備吧!”

瓊英等四人立刻走進艙中去,脫了外麵的衣服,走回來,一齊粉紅色的短靠,頭裹香帕,腳上套著尖細的鐵鞋,手裏各橫執著明晃晃的寶劍。劍秋看了很是歡喜,他自己也拔出驚鯢寶劍,準備和海盜廝殺。那邊潛海艦上的眾健兒也已得令預備。道人卻籠著雙袖,仍是從容不迫,熟視無睹。

此時對麵的小舟已和兩艦漸漸接近。劍秋瞧得清楚,隻見小船上七長八短地果然立著許多海盜,手中各執兵刃,一齊呐喊起來。當先一隻較大的船舶,眾槳飛動,箭一般地駛來,船上立著的黑麵大漢,手裏橫著兩柄鋼叉,正是前番將玉琴擒去的巨盜,大約就是所說的盜魁翻江倒海高蟒了。仇人相見,怒不可遏,劍秋叱吒一聲,身子一躍,已跳上那船,兩腳立定,一劍已向高蟒胸口刺去。高蟒把手中叉架開,說道:“原來是你!沒有死,又來尋釁了。”

3

劍秋也說道:“狗盜,你把女俠用暗算擒去,現在她在何處?快快把她釋放,方才罷休,否則我把你一劍兩段,以泄我恨!”高蟒喝道:“原來姓方的丫頭和你是一對兒的,你不放心她麽?現在她已做了我的老婆了,你還來找她做什麽?前次你中了毒鏢,僥幸不死,今番前來,一定性命難保了。”

劍秋聞言,更是發怒,咬緊牙齒,揮劍進攻。高蟒也將雙叉使開,叮叮當當地戰在一起。這時候,左邊飛來一舟,舟首立著一個雷公嘴的和尚,握著雙刀。右邊也有一舟很快地駛上,船頭上立著一個年輕的漢子,**著上身,胸口黑毛茸茸,麵貌也生得和高蟒一樣醜陋,手中挺著一柄九環大砍刀,一齊向鎮海艦殺來。瓊英、瓊華便跳到左邊的船上,敵住那個雷公嘴的和尚。瓊秀、瓊麗也跳到右麵的舟上,和那年輕漢子接住廝殺。

但是這一道金光非常夭嬌,分不出劍的光和道人的影。雷公嘴的和尚隻覺得眼也花了,手也亂了,一對雙刀不知向哪裏招架,不消三個回合,金光飛到他的頭上,那賊禿狂呼一聲,身子倒在船頭上,一顆光頭早已不在他的頸上了。高蟒瞧得清楚,大吃一驚,料這道士必是個異人,自己不是他們的對手,況且今天羽翼少了,不如仍用水底功夫取勝吧,遂把鋼叉向劍秋麵上虛晃一晃,劍秋讓避時,高蟒一個翻身跳到海裏去了,接著小船上眾盜黨一個一個跟著跳下去。

劍秋明知海盜們仗著水性又要來翻船了,隻苦自己沒有入水的功夫,仗著寶劍,雙目向水中注視著,很留心地防備。果然看見船梢邊水底伸出幾隻手來搭住著,正要扳動。劍秋連忙跳過去,將驚鯢劍向下隻一招,便有十數手指墮地海裏。此時瓊英、瓊華也已雙雙翻身跳入海波中去,潛海艦上也有八九個健兒執著兵器下海去和海盜們廝殺。

海浪更是洶湧,一陣陣鮮血直冒上來。劍秋方知瓊英等都諳水性,小小女子,竟有這樣多能,倒也難得。他遂跳到那邊小船上去助瓊秀、瓊麗,那**漢子急了,一刀向劍秋頂上猛力砍下,劍秋把劍望上迎著刀鋒順勢隻一削,即聽嗆啷一聲,那漢子手裏的一柄九環潑風大刀早截作兩段,刀頭落在船板上。

漢子更是驚惶,一翻身滾入海中,瓊秀、瓊麗都嬌喝一聲,跟著跳下去。劍秋見非非道人門下的四個嬌婢一樣都能水性,非常驚奇,隻不知他們在水底可能戰勝海盜。回頭見非非道人已回鎮海艦,自己也就回到艦上。道人對他笑道:“狗盜敢在我們麵前賣弄水底本領,多見其不知自量了。瓊英等年紀雖輕,卻自幼熟悉遊泳,水性非常好的,我料一定能夠對付得下,你請放心。”

劍秋點點頭。一會兒,果見瓊秀、瓊麗浮現水麵來,瓊秀手中高提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便是那漢子的首級,爬到鎮海艦上來報功。接著又見瓊英、瓊華也從波濤中鑽出嬌軀,瓊英口裏銜著她的寶劍,手中托著一物,和瓊華也回到艦上來。道人便問:“賊魁高蟒怎樣了?”

瓊英答道:“高蟒那廝果然厲害,不愧‘翻江倒海’之名,在水底和我們交戰,更是勇猛,我等圍他不住,後來被婢子乘閑一劍刺去,把他的左目剜了出來,但是卻被那廝漏網逃去了。婢子等特來請罪!”

說罷,把手中托著的一隻眼睛獻上,道人笑道:“今天你們作戰得非常勇武,使我很是喜歡。高蟒雖然逃去,非你們之罪,且喜已挖了他一目,以後料他不能再猖狂了。你們很辛苦,快到艙中去換衣服吧。”瓊英等四人答應了一聲,一齊回到艙裏去。

劍秋見海盜們死的死逃的逃,海上已沒有阻擋,對道人說道:“高蟒已逃,二盜被殺,料想盜藪中雖有餘黨,決沒有力量抵抗我們。隻是我的同伴尚不知下落,是否被他們幽禁在島上?須往那裏找尋一遍,小子的心方安。”道人說道:“不錯,正要搗其巢穴。”遂命兩艦向前快駛。在日落大海時,兩艦已到了麗霞島,傍崖泊住。瓊英等四人都已換了衣鑽出船艙,瓊英立在劍秋一邊。

劍秋回過頭去瞧她,她也在那裏凝視劍秋,四目接觸時,瓊英微微一笑,低下頭去。非非道人遂讓瓊秀、瓊麗和健兒十人留守艦上。他和劍秋帶了瓊英、瓊華以及健兒等一齊走到島上。島上海盜的羽黨早已得知消息,隻有十數人上前來抵抗,早被他們毫不費事地解決了。劍秋捉住了兩個海盜,吩咐兩名健兒看守著,他和道人等闖到盜窟中去搜尋。盜窟宏大非常,四麵都找,到天色漸黑,仍不見玉琴的蹤影。非非道人卻把這盜窟裏的武器糧秣以及金銀貴重等物一齊捆載了,命手下健兒運回艦上。

劍秋一心在玉琴身上,不見了玉琴,心中自然異常懊喪。道人說道:“此時你的同伴大約也早被海盜所害了。”劍秋不答,便叫把那生擒的兩個盜黨推來審問,也許他們知道一二的。

二盜黨遂說:“此間島上共有二三百徒黨,三個頭領,大頭領是翻江倒海高蟒,二頭領是高蟒的兄弟高虯,三頭領是踏雪無痕程遠,在這島上盤踞多年,去年新來了兩個頭陀,一個名喚法喜,別號怪頭陀,一名誌空,別號雷公,他們是四川劍鋒山萬佛寺金光和尚的徒弟,屬於峨眉一派的,隻因怪頭陀曾在外邊做了**的事,無顏回見金光和尚了,索性住在這裏,也做了海盜。眾人中間要算高蟒、怪頭陀、程遠三人的本領最是高強。高蟒精通水性,能在海底潛伏三晝夜,生啖魚蝦過活。怪頭陀的一柄鐵禪杖使得神出鬼沒,還有他的飛錘也是百發百中的。程遠精劍術,善用毒藥飛鏢,中者無救,所以遠近官兵都奈何他們不得。不幸現在失敗在你們手裏。”

二盜的話沒有說完,劍秋忍不住問道:“前天你們島上不是擒回一個姓方的女子嗎?如今她在何處,是否被你們殺害,為什麽不見?快快直說!”

二盜又道:“不錯,前數天高蟒曾生擒一個美貌的女子回來,聽說是什麽昆侖門下的女俠,怪頭陀稱她仇人,一定要把她殺害。但是高蟒和程遠商量之後,卻把那女子關在水牢裏,怪頭陀和程遠有些不歡。隔得一天,程遠和那女子忽然失蹤了,高蟒十分不悅。

那一天,怪頭陀忽又不別而行,所以島上少了兩個能人,高蟒勢孤力薄,以致有今日之禍,若是那兩個不走時,你們也未必能夠得勝啊。”

他們見島上已是空虛,不欲多留,於是回轉艦上。道人對劍秋說道:“原來嶽先生的同伴,是個同伴的女俠,無怪你急欲找尋了。可是這件事真不巧,她又和人家一同走了。她既是一個巾幗英雄,決不吃虧的,你放心吧。我們今晚在此停宿一夜,明日仍請嶽先生同返瓊島如何?”

劍秋搔搔頭說道:“蒙鄭王雅愛,本當跟隨左右,效犬馬之勞,隻因我與女俠已定鴛盟,不見她人,方寸已亂,所以我還想到內地去找尋,大概她必然回到大陸去的。我們在天津有一個很好的友人,我若追尋不到,將來到那裏去,必能重逢了。明天我想同鄭王等告辭,他日若有機緣,我當偕女俠重來瓊島拜謝大恩。”

劍秋說畢,向立在旁邊的瓊英瞧了一下,見瓊英低著頭,麵上露出怨色,卻又覺心裏有些不忍,但是他無論如何決定要去追尋女俠的,也顧不得了。非非道人知道劍秋已有決心,勉強留他不住,且亦留之無益,落得做個人情,送他走了。至於瓊英的事,劍秋既有女俠,當然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不必再提了,遂點頭答應。便在船上設筵代劍秋餞別。酒至半酣,又命瓊英等四人取出樂器奏起《陽關三疊》來。

瓊英一邊彈著琵琶,一邊眼眶裏早滴下淚來。劍秋聽著瞧著,心中不勝悲傷,戀戀的情緒幾乎遏抑不下。他也沒有什麽話可以安慰瓊英了。

次日清晨,非非道人早吩咐兩個健兒從島上找得一隻帆船,送劍秋回轉寧波上岸,又取出百兩紋銀贈給劍秋為路費,因劍秋的行李放在瓊島上不能帶去咧。於是劍秋向道人及瓊英等道別,離了鎮海艦,跳上帆船,望東邊駛去了。非非道人也就率領二艦回轉瓊島。

至於玉琴又到哪裏去了呢?這卻要從程遠的來曆說起。

第五十九回鴛鴦腿神童吐氣文字獄名士毀家

1

廣場上圍著一大群人在那裏瞧著,一疊連聲的喝采。圈子裏正有一個年輕力壯的漢子赤著上身,兩臂肌肉結實,一對拳頭又粗又大,下身緊著一條藍布褲,腳蹬薄底快靴,臉上卻有一個大疤,正是一個朔方健兒。指著他麵前的一具石鎖說道:“我的拳術,承蒙諸位讚許,真個非常的榮幸。現在又要試試我的力氣了。”

遂運用雙臂,身子微微一矮,把那石鎖提將起來,兩臂向上一伸,那石鎖便高高地提過他的頭上,然後徐徐放下,再舉起來,再放下去。這樣一連三次,又把身子旋轉來,連打十幾個轉身,將石鎖輕輕放到地上,麵不改色,氣不發喘。眾人拍起手來。那漢子帶笑說道:“我這個不算數,待我再來使一下千斤擔。”

眾人又拍起手來,那漢子便向大眾拱拱手,說道:“在下缺少了盤纏,在此賣藝獻技,多蒙諸位賞識,慚愧得很。現在要請諸位幫助,請慷慨解囊吧!”漢子說了這些話,看的人都是麵麵相覷,沒有一個人拿出錢來,有幾個反而悄悄溜開去。他等了一歇,又說了幾句好話,卻不見有人肯解囊相助。本來密密層層地圍著一個大圈子,可是現在這個大圈子稀了薄了。

漢子見此情形,不覺十分氣惱,便開口說道:“諸位在此看了好多時候,竟一些也不肯相助嗎?不要怪我說句得罪的話,偌大一個青州城,竟都是一毛不拔的吝嗇鬼,白看人家費氣力,算你家老子晦氣,鬼迷了好多時。你們不要走,老子不一定要你們錢的。隻要你們敢來和咱比一比拳頭,若是咱輸了,老子這口氣方才消呢。倘然你們一個個都走了,青州城裏竟無一個好男兒,都是不中用的膿包了!”

漢子這樣罵著,人叢中忽然走出一個十一二歲的童子來。這童子生得麵目清秀,頭上戴一頂黑色的小帽子,身穿青灰竹布的小長衫,走到裏麵,指著漢子問道:“你罵誰?”

漢子冷笑道:“咱就罵你們青州人,為什麽你們白看人家費力,不肯出一個錢呢?”

童子冷笑一聲道:“好,你敢罵我們青州人嗎?你以為青州城裏真個沒有人嗎?誰叫你到這裏賣什麽藝,獻什麽技,出錢不出錢,由得人家,你豈可這樣謾罵?究竟你有多高大的本領?你家小爺偏不服氣,倒要和你較量較量,使你看青州人,是不是不中用的膿包啊!”

漢子聽了童子的話,對他看了一眼,露出藐視的樣子,說道:“你是個小小孩童,咱不屑和你計較,難道青州真沒有人,讓你這童子出來嗎?快去,快去!”

童子又道:“你倒說得這樣好大的口氣,就是因為我們青州的大人不屑和你動武,所以由我小爺出來攆走你這王八羔子!”

漢子哇呀呀地叫起來道:“你也罵起來了!既是你這樣說法,老子卻不能不和你較量了。老子的一對拳頭卻不認得人的,打死了休要怨人!”

童子笑了一笑,立刻使個金雞獨立,說道:“來,來,來!”漢子便跑上來,一伸拳使個惡虎撲羊來抓童子。童子卻並不回擊,輕輕一跳,已跳至漢子背後。漢子抓不著他,回過身來,又使個猛虎上山,雙拳一起,向童子頂上擊下。童子低頭,隻一鑽,從大漢腰裏鑽了過去。

那漢子一翻身,跌出丈外。童子早已霍地跳起,哈哈笑道:“你這沒用的膿包!還敢說青州沒有人嗎?”那漢子也早翻身立起,滿麵羞愧,對童子熟視了一下,說道:“好,真有你的,老子三年後再來領教!”說畢,便和他的兩個同伴收拾收拾,走開去了。旁邊看的人都說:“好爽快!程家的小神童果然不錯,代我們青州人出了氣了!這賣藝的自以為本領高強,竟不料栽翻在童子手裏,也是他的倒灶。”

那童子攆走了漢子,得意洋洋地踱回家去。走入庭院時,有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叟在那裏澆花,童子上前叫聲“爹爹”,老叟回轉頭來放了水壺,對童子後背相了一相,問道:“遠兒,你到哪裏去的?為什麽你的背心上沾著泥跡?莫非你又去和人家打架了?”

童子知道這事也瞞不過,隻得立正著說道:“爹爹,方才我走到街上去遊玩,瞧見廣場上有一個賣藝的漢子在那裏耀武揚威地罵我們青州人,都是不中用的膿包,孩兒聽了不服氣,遂和他比武,被我用醉八仙的拳法把那漢子打跑了,孩兒一些也沒有受傷,不過睡倒在地時,背上略沾些泥,忘記揩去罷了。”

老叟聽了童子的話,微微歎口氣,便對童子說道:“遠兒,你跟我進來,我有話同你講。”

童子遂跟著老叟走到裏麵一個書房裏,老叟坐在太師椅上,童子立在一邊,聽老叟說什麽。

2

老叟咳了兩聲嗽,皺皺眉頭,說道:“遠兒,大智若愚,大巧若拙,而大勇若怯,孟夫子說:‘撫劍疾視者流為匹夫之勇,一人之敵,不足為大勇。’所以一個人有了本領,不可好勇鬥狠,目中無人,一言不合,便和人家拔劍而起,挺身而鬥。賢如子路,孔老夫子尚且要說:‘好勇過我,無所取材’。又說他要‘不得其死’,可見好勇足戒了。

我程望魯年紀已老,膝下隻有你一個幼子,你的母親早已不在人間,你的姊妹又遠嫁在徐州沛縣,家中隻有你我二人,形影相吊,其餘的都是下人了。我雖然一向在仕途中供職,可是因為年老多病,無意再貪俸祿,遂告老還鄉,在家中養花栽竹,以樂天年,此後隻希望你長大起來,作一個有用的人,榮宗耀祖,被人家說一聲‘程氏有子’,那時我就死在九泉,也當含笑了。

“雖然不上兩年,他因要組織鏢局而離去,但是你已學會了許多拳法,仍是終年練習不輟,你的武藝便與日俱增,裏中人愛重你,代你起了個別號,大家提起了‘小神童程遠’,沒有不知。我就恐怕你有了名,反而阻礙你的上進,不免要生出自負之心,故在教你讀書的時候,常常警戒你的。誰知你今天又在外邊多惹事非了。

須知泰山高矣,泰山之上還有天;滄海深矣,滄海之下還有地。你的師父王子平也說過,他的一對雙鉤可以稱得天下無敵,豈知有一天,被一個幹癟老頭子用一根細小的竹竿把他打敗了。江湖上盡有能人,況且這輩賣藝的人靠什麽呢?一朝被你打跑,他豈肯甘休,勢必再要來報複的。你不想結一個暗仇嗎?唉!你這樣不肯聽我的話,叫我灰心了!”

程遠是天性很孝的,他把那賣藝的漢子攆走,也是出於一時高興,他又聽得那漢子臨走的時候說過“三年後再來領教”的一句話,料想那漢子吃了虧,當然要再來報仇,可是他恐怕說了出來,更要使他的老父耽憂受驚。

事已做了,悔亦無及,遂對他的父親說道:“孩兒自知不是,一時沒有想到,蹈了好勇之過。今後願聽爹爹的訓戒,再也不敢到外麵去多事了。”程望魯見兒子已認了錯,也不忍深責,遂說道:“你既然覺悟自己的錯誤很好,希望你以後不再如此,我心裏就可稍安了。隻是你時時要防備著啊!”程遠答應了一聲,便退出去。從明天起,他就在家中讀書,不敢到外邊去亂跑,早晚仍很勤地練習功夫,以備將來可以對付賣藝的漢子。

光陰過得很快,看看三年已將滿了,程遠不忘這事,格外戒備著。恰巧他的老師王子平保鏢南下歸途時,路過山東,想會程家父子,便繞道青州來探望。程家父子十分歡喜,便留王子平在家盤桓數天。

講起這件事,王子平便說自己現在沒有要事,不妨在此多住數天,倘然那賣藝的前來尋仇時,自己也可助一臂之力。程望魯聽了,自然歡喜王子平在他家。一住半月,卻不見有人前來,也沒有什麽消息,這不過是說說的一句話,誰知道他們來不來?王子平雖說沒事,可是開設了鏢局,終不能在外多時逗留,所以他決計要辭別程家父子,動身北上了,程家父子當然也不能堅留,便在動身的隔夜裏設筵為王子平餞行。王子平大喝大嚼,吃了不少。

散席時,已近三更,他就回到客室裏睡眠。當他走到庭院東邊的時候,忽聽屋瓦格楞一響,他心中一動,把手中燭台向上一照,卻瞧不見什麽,接著又聽嗚嗚叫了兩聲,知道屋上有貓,也就不疑,閉門熄燈而睡。但是他的肚裏不爭氣,作痛起來,使他難以入睡,一會兒,一陣便急,再也熬不住,遂起身下床,開了房門,剛要想舉步走到廁所去時,忽見那邊一條黑影很快地躥到裏麵去了。他的眼睛何等尖銳,此時來了夜行人,一定是來複仇的,自己既然在此,程遠又是他心愛的徒弟,不能不管這件事,也就躡足跟著跑到裏麵。

程遠也喝道:“狗養的,休要誇口,你家小爺等候多時了!”那人便把手掌一起,使個大鵬展翅勢,很快地落到程遠身旁,來抓程遠。好程遠,絕不慌張,身子一側,躲過了這一抓,右腿一抬,使個旋風掃落葉,一腳向那人足踝上掃去。那人雙足一跳,早躲過了這一掃,右手掌一起,又是一個黑虎掏心,向程遠胸口打去。程遠把右臂一攔,格住那人的手臂,自己使一個葉底探桃,去抓那人的腎囊。那人把雙腿一夾,要想夾住程遠的手,程遠早收了回去。這樣,兩人在庭心中一來一往的狠鬥,足有五十回合光景,不分勝負。

王子平瞧著,暗暗歡喜,他徒弟的拳術確有非常進步,小小年紀,已有了這個功夫,將來未可限量,所以他也不上前相助。那漢子見程遠毫無破綻,自己不能取勝,心中好不焦躁,得個間隙,退後兩步,倏地從他身邊掣出一柄晶瑩犀利的匕首,惡狠狠地向程遠身上猛力刺去。這時王子平恐怕程遠有失,叱吒一聲,跳將出來,疾飛一足,正踢中那人執匕首的手腕。那人出於不防,當啷一聲,那柄匕首早已飛出去,墜在地上。

那人見了王子平,手中的匕首雖然失去,可是心中的怒火格外直冒,雙拳一起,使個雙龍奪珠,照準王子平的腦袋打來。王子平把兩臂向上一分,那人的雙拳早已直**開去,身子晃了兩晃,知道來了能人,剛想變換拳法,王子平早已一腿飛去,喝聲:“著!”那人疾忙跳避時,腿上已帶著一些,禁不住仰後跌倒。程遠大喜,正要上前去踏住那人時,對麵屋上忽然很快地飛來一件東西,飛向他的門麵,忙將頭一低,那東西從他頭發上麵擦過去。

骨碌碌地滾落在庭階上。程遠呆了一呆,那人早已從地上爬起,一飛身跳到屋麵上逃走。程遠要想追時,被王子平一把拖住,說道:“不要追了,放他去吧。”

程遠聽他師父這樣吩咐,也就遵命立住。其時家中下人已聞聲驚起,程望魯也照著燭台同家人出去瞧看,很是驚訝。程遠便告訴他父親說:“原來就是那賣藝的漢子前來複仇。自己在**恰巧沒有睡著,聽得聲息,便開窗出來接住相鬥,幸虧師父前來幫助,方把那人打倒。但是屋上又有暗器飛來,大約尚有餘黨在上麵接應,因此讓他逃去了。”於是父子二人齊向王子平道謝。

程遠見他們如此說,也就唯唯稱是,便取了燭台在地下照著,拾起那個匕首,一看柄上刻著一個“湯”字,大約那賣藝的漢子姓湯了。又去階石邊尋得一塊光滑的鵝卵石,卻不知誰在上麵使用這個暗器搭救他的同伴,又不知那姓湯的究竟是個何許人,是不是江湖上尋常賣藝者流,這個悶葫蘆一時卻不能知曉。但是隔了三年,那姓湯的本領並不見得十分高強,竟是一人到來,且挾有兵器,自己若沒有師父在此相助,那麽勝負之數也未可一定啊!

於是王子平再到廁上去出了恭,大家仍舊各自歸寢,下半夜很平安地過去。王子平又在程家連住三日,方才告別回去。

3

程遠因為姓湯的已來報複過,敗北而去,大概不敢再來,所以漸漸放心。但隔得不到七天光景,有一日,是個陰天,程遠在下午讀罷了書,從書房走出來,走到庭心裏,瞧見他家中養著的一頭大狸貓正伏在一株樹下,窺伺在它前麵地上走著的一隻喜鵲,那喜鵲正走在地下覓食,哪裏知道強敵覬覦,大難臨頭,仍是一步步地踱著,很安心似的,一些也不覺得,可說毫無防備。

所以那狸貓張大著一雙虎視眈眈的眼睛,等到那喜鵲漸漸走近時,便突然將身子向前一跳,兩隻前爪向前一撲,其快無比,喜鵲要避也來不及,早被狸貓攫住,一口銜住了,跑到牆角邊去大嚼了。

程遠瞧著這狸貓捕喜鵲的姿勢,心中一動,頓時想起了一記拳法。他正站在庭心中想著,忽然外邊闖進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婦來,略有幾分姿色,頭上梳著一個高髻,插著一朵紅色的花,身穿品藍色的女外褂,黑褲子底下一條窄窄的金蓮,不知是何許人,怎樣闖到裏麵來的?

他正要詢問,那少婦將手指著他說道:“程遠,程遠,你好欺負人,膽大妄為!你仗著在家坐地之勢,又有你的師父相助,把人家打倒,全不想人家兩次受了你的欺,豈肯罷休!”程遠聽了這話,知她是姓湯的一黨人跑上門來找自己說話了,便答道:“不錯,是你家小爺打倒了人,又怎樣呢?你來找我做甚?”少婦冷笑一聲道:“我就是因為不服你的本領,前來領教領教!”

程遠知道這事已無退避,便將長衣一脫,使個金雞獨立之勢,預備少婦進攻。少婦也就奔上前,使個五鬼敲門,向程遠麵門打去。程遠將頭一側,跳在一邊,回手一掌劈去。那少婦身子也很靈捷,她向後一仰,躲過了這掌,早已飛起一足來踢程遠的腎囊。程遠輕輕一跳,已至少婦身後。少婦回過身來,程遠卻已一撲而前,學著方才那狸貓捕鵲的方法,雙手抓住少婦的肩窩,把她提將起來,正想趁勢望外一擲,但見那少婦雖然被他拎了起來,而她的身軀卻挺得水平線一樣地直,一對小足緊緊地並在一起。

程遠走出門外去瞧她時,早已不見影蹤,心裏未免有些懷疑,想這少婦的本領在湯的之上,自己雖然把她摔了一個跟鬥,可是卻不能就說她敗北的,不知要不要再來,他們的黨羽共有幾個?自己倒要好好地提防呢!也沒有將這事告訴他的父親。恰巧明天程望魯到城外華嚴寺去,訪晤寺中的住持圓通上人,程遠也跟了去,因為程望魯是這寺的施主,而圓通上人能琴能弈,毫無俗氣,所以程望魯時常到寺中去弈棋的。

這天父子二人到得寺內,他們是走熟的,不用通報一徑跑到圓通上人的靈房裏,卻見圓通上人正陪著一個童顏鶴發的長髯道人在那裏講話。圓通上人見程家父子到來,忙合十相迎,又代他們介紹與道人相見,方知這位長髯道人乃是青島嶗山一陽觀中的龍真人,是一位有道之人,大家遂坐著閑談。

程遠坐在下首,龍真人對程遠相了一相,麵上露出驚異之色,自言自語道:“可惜,可惜!”

程望魯和圓通上人都不明白龍真人的意思,程望魯忍不住先問道:“請問真人有何可惜?莫非——”龍真人指著程遠向程望魯說道:“實不相瞞,我就是可惜令郎。令郎相貌不凡,精神溢於麵宇,正是個神童,將來未可限量,隻是他的壽命現在不滿三天了。我豈不要說可惜呢!”

程望魯聽了龍真人的話,不覺大驚,忙問怎的。程遠心裏卻有些不信,圓通上人卻很驚訝,問龍真人:“何所見而雲然?”

龍真人笑道:“這事須問他自己,最近他可同人家動過手嗎?”圓通上人道:“這位程公子是青州有名的小神童,拳術很好,也許和人家較量過的。”

程望魯說道:“有的。大約前十天的光景和人家動過一回手。”遂將賣藝的來此複仇,王子平相助擊退的事告訴一遍。

龍真人道:“原來令郎是大刀王五的高足,當然虎生三日,氣吞全牛。不過我看他並非在這個上。試問他在此一二日內,可又曾和別人動過手?”

程遠起初聽了還不相信,今聞龍真人一口說定他最近一二日內和人家動過手,好象已燭照昨日的事一般,知道不能瞞過,遂將自己和少婦動手的情形完全吐露。龍真人聽了,點點頭道:“對了,對了!可是你已受著致命的重傷,難道自己還沒有覺得嗎?”

程遠尚沒有答話,程望魯早頓足說道:“哎喲!遠兒,怎樣和人家動過手,自己受了傷,還隱瞞著不告訴人呢?”

程遠道:“孩兒實在不覺得,所以沒有稟知你老人家。現在真人說我受了重傷,我還不明白呢。”

程遠真的立在地上,將身上的衣服一齊解開,龍真人過去,指著程遠的肚子上麵兩小點豆一般大的黑色的影痕紋說道:“你們請看,這是什麽?”

程望魯和圓通上人走過來瞧得清楚,程遠自己也瞧見了,好不奇怪,心中正在暗想,龍真人遂說道:“方才我聽了你的說話,已知你怎樣受傷的。大凡不論和婦女交手,須知防她的一雙小腳,有本領的婦女她們足趾上都暗暗縛著銳利的刃鋒,或者穿著鐵鞋尖,趁你不防的時候,暗中傷害,最為狠毒。

你把那少婦拎起來的時候,她的身子能象水平一樣地直挺著,那麽擲她的時候更不容易了。大概她趁你擲她的當兒,乘你不防,她的足尖已輕輕點及你的肚子,而你不知不覺地受了她的暗算。所以她雖跌了一跤,就此走去。你受了這個重傷,三天後一定發作,而且遲則無救的。貧道見了你的麵色,所以窺知其隱。”

程望魯聽了,急得什麽似的,便問龍真人可有救治之法。程遠被龍真人一說提醒了,他自己也就十分發急。圓通上人便道:“龍真人,你是有道之人,老衲一向知道你精通劍術,內功高明。你既然瞧得出他受了傷,一定有法兒救治的。可憐程老居士平日為人很好,以前是個清官,隻有一位小公子,倘然不救,豈非可惜!請你務須代他們想個法兒,救救這位小公子吧!”程望魯也苦苦相求。龍真人方點頭道:“見死不救,是說不過去的事。待貧道救活了這位小公子吧。”

遂叫程遠把外麵的長衣脫了下來,橫臥在那邊禪**,龍真人連用雙手在程遠的身上按摩,約有半點鍾的光景,又在程遠肚皮上駢指推了七八下,程遠四肢異常舒服,便覺喉間一陣奇癢。龍真人將手放開,說道:“你起來吐吧!”程遠翻身立起,走到痰盂邊,吐出三口黑色的淤血來。

龍真人便道:“傷血已出,可以無恙了。待貧道再開一張方子,連服三天藥,包你不會再發。但在三天之內須好好靜養,不要勞動。”

於是龍真人向圓通上人借了紙筆,開了一張藥方給程望魯。

程家父子自然感謝萬分,程望魯且叫程遠向龍真人叩頭,拜謝救命之恩。圓通上人對龍真人帶笑說道:“你既然救活了小公子,不如收他作了徒弟,以後你們也可常常來往。”

程遠聽說,正中心懷,果然要龍真人作他的師父,因他聽得圓通上人說龍真人精通劍術,這真是自己無從學得的。龍真人卻說道:“一則程公子已有賢師,二則我現在尚有些俗事羈身,勢不能在此耽擱,將來再說吧。況且他若要跟從我學藝,非到山上去不能成功。老居士隻有這一個愛子,也肯放他遠離嗎?”

然而程遠卻因不能追隨龍真人學習劍術,心裏反有些怏怏不歡,回去後,照著龍真人的說話,連服了三天藥,身子仍然很好,若無其事,這都是龍真人的功德,心裏很是感激他,想念他。自己仍在讀書之暇練習武藝,防備姓湯的再要來報複。其實,他們以為程遠受了暗傷,必死無疑,不再找他了。

程望魯因為出過了這個岔兒,輕易不肯放他兒子在外亂走,要他兒子涵泳仁義,浸**詩書,養他的氣。但是程遠心裏仍是念念不忘在練習功夫的一端,豈肯棄武就文呢。

程望魯自己卻忙著付印他的《東海詩集》,因為他的詩詞非常之好,所作也很多,友人稱讚他能夠“追蹤杜工部”,大家情願相助出刊之資,程望魯好名心重,一經友人的慫恿,於是把他的詩集整理一過,付諸剞劂了。

光陰過得很快,程遠的年紀長大起來,益發出落得豐神俊拔,是個美少年,青州人見了,都嘖嘖稱讚說他是個“跨灶之兒”。程望魯的《東海詩集》也已出版流傳人間了。

4

在這時,忽然有一家姓官的托人到程家來說媒。原來在這青州城裏有一家滿人居住,主人翁宮勝是滿洲皇室中的貝勒,生有一個愛女,正在及笄之年,待守閨中,想要擇個佳婿。官勝有幾次看見過程遠,現在由小神童而變成美少年,心裏格外歡喜,他以為坦腹東床,非此子莫屬,一心要想把自己的愛女配與他,所以就托一個鄉紳到程家來作冰人,以為自己是皇室貴胄,他女兒的相貌也生得不差,天孫下嫁,降格相求,程望魯十分之九能夠答應的。

誰知程望魯素來嫉恨他,因為宮勝在青州仗著是個滿人,作威作福,魚肉良民,好象是個惡霸,不肯和他締結朱陳之好,一口回絕,且說了幾句輕視的話。那鄉紳討了一場沒趣,回去在宮勝麵前捏造了許多壞話,氣得宮勝咬牙切齒,說道:“他這樣看不起我,我必給他一個厲害,方肯罷休!”

從此求親不遂,結下了一個冤仇,可是程望魯一點也不放在心上。

又過了一個月,程望魯接到他女兒的來信,招她的弟弟前去遊玩,因為她的婆婆六十大慶在即,當有一番熱鬧。程望魯遂端整了一份厚重的禮,且叫一個男下人伴送程遠到沛縣去。程遠因途中恐遇強暴,故帶了一柄短劍在身,以防萬一。可是路中平安無事,到了他姊姊的家中,見了姊夫秦康,送上禮物,姊弟相見,不勝快活,程遠便住在那裏吃壽酒,秦康又陪著他出去玩。住了一個多月,卻沒有接到家中的信,掛念老父,急欲回家,遂帶了下人,和他的姊夫姊姊握手道別,趕回青州去。誰知家中竟出了天大的禍事,他的老父已不在人間了,大門上貼著十字花的封皮,竟無路可入。他心中怎不驚惶,立在門口蠰徨著,恰巧鄰家張老爹扶著拐杖走來,一見程遠,便道:“你的父親已犯了滅門之禍,你還不快快逃生,卻回家來作甚!”

程遠聽得不明不白,急問道:“怎樣我是禍種呢?”

張老爹道:“難怪你不明白,我起初也不知道,後經人家說了,方明底細。原來這裏的滿人宮勝,前次曾托一個鄉紳到你家裏來說親,要將他的女兒許配給你,但是你父親很堅決地拒絕,他遂此恨你們,要想方法來陷害你們,恰巧尊大人的《東海詩集》裏有一首《泰岱詩》,中間有兩句措辭不穩妥,便被他指為誹謗當今皇上,大逆不道,奏了京中的大臣,平地裏興起文字獄來,山東巡撫遂著令青州府,將你父親捉拿到案,嚴重治罪。可憐你父親是個年老之人,怎經得起這個風波,三木之下,氣憤交並,便死在獄中了。官府便將府上查封。這正是前十天的大事。你僥幸不在這裏,沒有被捕。

現在老朽告訴了你,不如快快逃走吧!別的話我也不說了,我要走哩,免得被人撞見。”程遠聽了這個消息,不覺滴下淚來,心中又是憤怨,又是悲傷。他老父業已受了不白之冤,化為異物,從此父子倆再也不能相見了。他轉了一個念頭,把腳跺了一跺,忙問張老爹道:“老丈可知宮家住在哪裏?”

張老爹答道:“便在兵馬司前。”說著話,張老爹早已扶杖而去。

程遠回到自己家門前,又對著封皮望了一望,跺跺腳,從身邊取出十兩銀子,交給那個下人,對下人說道:“你該知道老爺已被人害死了。我已無家可歸,你不必再跟我,不如到別處去幫人家吧。”

那下人接了銀子,問道:“那麽公子走到哪裏去呢?”

程遠搖搖手道:“你休要管我,我自有去處的。”說畢,一抹眼淚,拋了下人,大踏步向兵馬司前走去。兵馬司前乃是一條很闊的街道,但因為它在城東,比較冷僻一些,一邊是人家,一邊是沿河,在相近巷口那裏有一座高大的房屋,黑漆的大門,街沿石很高,對麵河邊立的一個很大很高的招牆,招牆裏有“鴻禧”兩字。”

牆後彎轉去的地方便是河灘,是隱秘的所在。這天忽然有個少年伏在那裏徘徊著,好似等候的樣子,他臉上微有淚痕,而眉目間透露著一股殺氣,不時用眼瞧著那個大門。牆階石上立著一個二十多歲的下人,反負著手,向巷口看了一看,口裏自言自語地說道:“怎麽主人還不回來呢?王大人在裏麵等得不要心焦嗎?”停了一刻,那下人走進去了。但見那招牆背後伏著的那個少年卻依舊守在那裏。這還有誰呢?當然就是那無家可歸、蒙冤不白的程遠了。

到這個時候,程遠瞧得清楚,轎子裏坐著的不是他仇人宮勝還有誰呢?他就虎吼一聲,一躍而出,搶到轎子邊,一手抓住轎杠,隻一按,前麵的兩個轎夫早已立不住腳,跌倒在地。轎向前一傾,宮勝坐不穩,便從轎門簾裏跌出來,被程遠當胸一把揪住,一手從衣襟裏掣出他身邊帶著的防盜短劍,向宮勝晃了一晃,喝道:“你這胡虜,我父親與你何仇何冤?你竟敢興起文字獄陷害我父親,並且害我無家可歸,我與你有不共戴天之仇。世間有了我,便沒有你。你以為仗著勢力便可橫行無忌嗎?狗賊!你今天逢了小爺,死在頭上了!”

宮勝認得他就是程遠,此時嚇得他魂不附體,急喊“救命!”可是程遠的短劍早已刺入他的胸腹,鮮血直射出來,潑得程遠麵上都是紅了。程遠拔出短劍,又照宮勝頭上砍下去,喀嚓一聲,宮勝那顆頭顱已切將下來,提在程遠手中。

四個轎夫嚇得目瞪口呆,有一個伶俐些的早逃過去,喊著道:“救命哪!有刺客殺人哩!”程遠仰天歎了一口氣,也不顧轎夫地呼喊,他自己提了人頭,口裏銜著短劍,大踏步走出兵馬司前去,宮家的下人聞訊跑出來一看,他家的主人躺在血泊中,腦袋已不翼而飛,大轎橫倒在一旁,忙問:“怎的?”

轎夫指著巷口走的程遠的背影說道:“刺——刺客!——刺死了老爺——去了。”

第六十回作刺客誓複冤仇聽花鼓橫生枝節

1

幾名家人聽得老爺被刺客刺死,正是禍從天降,莫不大驚,一齊同轎夫隨後追來。程遠聽背後有人追趕,回身立定,瞧了一瞧,見他們等到自己回身時,嚇得倒躲起來,哪敢上前來捉他,不由哈哈笑了一聲,掉轉身便走。大家見他拔步走了,仍悄悄地跟將上來。

有一個認得程遠的暗暗告訴同伴說:“這是程家的小神童,武藝好生了得,不知他刺死了老爺,走向哪裏去?”便叫人從間道抄出去,到衙門中去報捕。可是程遠一徑走向府衙去,道旁瞧見的人,無不驚訝,跟在後裏瞧熱鬧。等到程遠走至府衙門前時,背後已跟著許多男男女女,擁擠得很。府衙裏也早有捕役聞得消息,帶著鐵尺、短刀以及鎖鏈等物走出來。

大家圍住程遠,口中隻是呐喊,卻不敢近他的身。程遠冷笑一聲,走上石階,捕役中間有一個老練些的瞧了程遠的情形,也有幾分明白他的意思,便大著膽走上前問道:“姓程的,你殺死了人,卻跑到這裏來,莫非自首嗎?”程遠說道:“正是。你們的狗官何在?我要見他。”

青州府得稟報,暗吃一驚,不敢怠懈,趕緊坐堂,吩咐把姓程的帶上來。他心裏也明白,程遠必是為父複仇,然而不能不問,現在眼瞧著程遠挺身上堂,手裏提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英風滿麵,坦然無懼,心裏不覺也有些膽怯,便勉強壯著膽將驚堂木一拍,喝問:“程遠何故殺人犯罪?”

程遠把手指著他說道:“狗官!你們自己做的事難道還不明白嗎?宮勝那廝因和我父親有了一些小仇隙,竟興起文字獄來害人。我父親的老命不是白白地送在那廝的身上嗎?你這狗官真是吃屎不明亮的。我此來為父報仇,殺了宮勝,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特地到此 自首。”

青州府聽了程遠的話,點點頭道:“原來你是代父複仇,故把貝勒殺害。但是你該知道,你父親自己文字不檢點,誹謗當今,自取其咎,豈能怪恨人家嗎?”

青州府的話還沒有說完,程遠大喝一聲道:“狗官!誰耐煩和你多講,你家小爺已把宮勝殺了,報得殺父之仇,隨你怎樣辦吧!這顆頭顱也交給你了。”說著話,將手一揚,那顆人頭直拋過去,拍的一聲正打在青州府的頭上,濺得他一臉的血。

青州府又驚又怒,戰兢兢地說道:“反了,反了!左右快把他拿下!”一邊說,一邊早已回身逃入堂後去了。捕役們見此情形,不敢得罪程遠,遂上前說道:“程公子,你既到此,請到監裏去坐坐吧!這事以後自有發落。”

程遠仰天打了兩個哈哈,跟著捕役們便走。捕役把他送入監獄,將好酒好肉款待他,不敢怠慢。這時程遠已滿擬不再活了,安心坐監,聽由官府把他如何治罪。青州府備文上報,宮家將宮勝頭顱領回縫上屍身,用棺木盛殮,自然怨恨程遠,必要使他定一個死罪。然而大多數的人們都很可惜,以為他是第二個徐元慶,不愧孝子,既然他自首,決沒有死罪之理。然而他是文字獄主犯的後人,當然不會輕恕的。

程遠在獄中糊糊塗塗地過了一個月光景,恰逢獄中犯人大鬧起來,許多獄囚都越獄飛逃,亂得不得了,他自然也就趁勢一走,不情願再作傻子,坐著等死了。他遂逃出了青州城,向冷落的村莊走去,想自己將到什麽地方去呢?若是投奔他姐姐,恐怕他日泄露了風聲,依然不能安身居住,反而害了姐姐一家。還是到別地方去吧,可是身邊分文全無,又沒有棲身之處。

程遠道:“弟子正為著這事躊躇未決,敢請示真人指示。”

龍真人道:“你前次要拜我為師,隻因我不能住在你家,而且你不能隨我到山上去,我遂沒有答應。現在你已沒有了家,不如跟我同回嶗山,我當把劍術傳授你。”

程遠聽了,不勝歡喜,又向龍真人下跪,喚了一聲“師父”,說道:“弟子願隨師父同行。”

龍真人點點頭,於是程遠便跟著龍真人一路回到嶗山去。

那嶗山在即墨縣境,是沿海的一座高山,有句古語說得好:“泰山自言高,不及東海嶗。”它的高度也就可想而知了。程遠隨著龍真人一路上山,看著山上的風景,頓覺胸襟一清。到得一陽觀裏,龍真人便安排了一個寢處與他。因為程遠於武藝上已有很好的根底,不必再從下層做起。

但因程遠一心要學劍術,遂把靜坐練氣之術教導給程遠,使他先行自修。程遠尊著龍真人的秘傳,天天早晚習練,早晨日出的時候,又至山頂上去吞英吐氣。這樣過了半年,龍真人方把削好的柳枝給他試舞,須要脫手即去,招手即來,使用得悉如心意。當這個時候,龍真人每日又和他講解一小時。看看過了一年,程遠的功夫已有大大的進步。

一天,龍真人從他的道房裏捧出一柄綠鯊魚皮鞘的寶劍來,叫程遠拜跪如儀,告訴程遠說:“今日把寶劍賜你習用。”又說明了寶劍的來曆,便說:“此劍名喚‘百裏’,削鐵如泥,剁石立碎,苟能運用,百裏之內取人首級,如探囊取物一般。”程遠受了劍,向龍真人拜謝。

龍真人又教訓了程遠一番,且叫程遠宣過誓,方才能夠使用。從這天起,程遠天天精心習練。三年後,已有很好的劍術。龍真人自謂收得一位得意高足,薪傳有人了,很優待他。程遠一麵受劍術,一麵又習得兩種本領。他在山上時,往往於夜間在山徑深澗之中練習飛行術,久而久之,他的飛行功夫已超絕頂。

因為有一天,山上下了大雪,山坡上鋪滿了一白無垠的雪。

2

程遠提起雙足,便在雪地上跑過來跑過去,捷如走獸,雪上一點痕跡也沒有。眾伴侶大都驚歎,代他起了個別號踏雪無痕。此外他又練習得一種很厲害的暗器,乃是追魂奪命毒藥鏢,有百發百中之能。這是他瞞著龍真人抽暇練習的。後來被龍真人知道了,龍真人很不讚成,遂訓戒程遠,教他非至不得已時,不可妄用此物,因為彼此相殺相鬥,本是人類不得已的事,殺以止殺則可,殺以引殺則不可。用暗器已抱著不光明的態度,何況還要敷上毒藥,使人立刻有性命之憂呢?程遠聽了龍真人的話,唯唯受教。他在山上苦修了若幹年,龍真人覺得他性質雖很聰慧,若要修練到至上之域,便嫌他根底尚淺,非神仙中人,所以也有此意思想遣他下山。

果然有一夜,那大盜光臨他家屋裏來了,首先發覺的乃是葉一德,他正在書房裏靜坐看書,尚沒有睡眠。那大盜早已在屋麵上徘徊,隻因他也素聞葉氏父子的大名,見下麵有燈光,尚不敢魯莽下手。但是葉一德非常心細,早已覺察到屋上有人,一麵暗暗牽著壁上設置的警鈴,(是通到裏麵的,這裏牽著,裏麵便發出響聲,使人知道了)他牽過鈴後,悄悄地從牆上取下他用的一柄七星劍,拿在手中,一開後窗,撲的跳上屋麵去,見屋上立著一個高大的黑影,便喝一聲:“狗盜!膽敢闖上我葉家來嗎?管叫你送死了!”

那大盜也早聞聲,回轉身軀,一擺手中雙刀,跳過來說道:“老賊!誰怕你厲害!膽小的也不敢上你門了!”使開雙刀,向葉一德身上砍去。葉一德不慌不忙,使開那柄七星劍,和那大盜在屋麵上一來一去地戰鬥。隻見屋底下燈籠火把霎時齊明,葉一德的兒子葉飛手中挾了一根杆棒,帶著弓箭,領著家中的壯丁前來助戰。

葉飛抬頭見他父親正在屋麵上和一個渾身黑衣狀貌奇醜的大盜狠命相撲,他遂大喊道:“父親,不要放走了那狗盜,孩兒來了!”一縱身,已上屋簷,擺動杆棒,便向那盜下部直搗。那盜見葉家父子左右夾攻,下麵又有許多壯丁,防備嚴密,今晚遇到了勁敵,難以取勝,何論盜竊,不如走了吧,免得戀戰吃虧。遂將雙刀使個解數,向兩邊一掃,架開葉氏父子的兵刃,望後一躍,跳出丈外,向外逃逸。喝一聲:“便宜了你們,休得相追!”

葉一德正要追趕,葉飛早從他背上取下弓,抽出兩枝箭來,搭在弦上,覷個準,颼颼地兩箭,一前一後向那大盜飛去。那大盜腳步很快,早已走近外牆,覺得背後有物前來,連忙將身子一閃,左手刀向後一掠,撲的打下了一枝箭,不防第二箭已至,正中臀部,喊了一聲“啊呀!”連滾帶跳地躥出牆外去了。

葉氏父子見盜已中箭,心中大喜,追到外邊看時,卻不見影蹤,料想那盜未傷要害,所以被他逃去了。葉飛對他父親說道:“那廝雖然僥幸逃去,卻中了我一枝箭,少說些十來天總不能再出來幹這勾當了。”

次日這消息傳播出去,大家更是佩服葉氏父子的本領,隻可惜那大盜沒有逮捕,仍不能破案。便在第三日的早上,葉家人開大門的時候,門上忽然插著一封信,用小刀刺著。

下人連忙將信帶到裏麵,奉呈與葉一德看。葉一德拆開看時,乃是一張小小紙條,上麵寫著道:

葉氏父子:我昨夜一時失措,中了你家小狗頭的一箭,被你們僥幸得勝;然而你們該知道我是並不好欺的。過了些時,自會有人前來代我報一箭之仇。你們請防備著罷,話不說不明的。

再會!

虯白

葉一德剛才看畢,葉飛恰從裏麵走出來,叫了一聲父親,立在一旁。一德便將這信給他看,並且告訴他如何來的。葉飛看了,說道:“當然,他受了一箭,漏網逃去,結下怨仇,豈肯不報?我們隻要好好兒地防備著,盜黨若再來時,待孩兒一箭一箭地把他們射死,方快我心。”

葉一德卻搖搖頭說道:“飛兒,你休要自恃本領高強,以為天下無人,他以後再來時,必定要請比他本領高深的人前來複仇。我們父子兩人究屬力量寡薄,未可輕視。”一德說了這話,葉飛站在一旁,雙手叉著腰,口裏雖然不響,似乎心裏很有些不以為然。葉一德拈著胡子,沉吟良久,說道:“我倒想著有一個人可以請他相助的。”

葉飛道:“可是嶗山上的龍真人嗎?”

葉一德點點頭道:“正是。龍真人以前到這裏來募捐,我們曾捐給他巨款,並在我家留居多日,很優待的。他見你試射,也很讚美你。談起武藝,他的本領遠出我們之上,且精劍術,是一位有道之士,我很佩服他。他臨去時曾對我們說過的:我們如有急難,要他相助時,可以請他到來。現在我們不如差人去,請他來濟寧盤桓盤桓。倘然盜黨重來,有了龍真人在此,可以高枕無憂了。”

葉飛心裏很不讚成他父親的法兒,以為他們父子都有很好的本領,何必遠道去請人相助,所以笑了一笑,勉強答道:“這樣也好。”於是葉一德便恭恭敬敬地修了一封書信,差家人到嶗山去見龍真人,請他下山。

龍真人看了來信,他覺得程遠已具有上乘的武技,派他下山去幫助,正好試試他的本領;葉氏父子自己也是有本領的人,得此臂助,可以不妨事了,免得自己下山走一遭。遂先打發了來人回去,附了一封複信,說明自己不能下山,特遣他的高足前來相助,約三五天後,可以動身。

於是在這三天之內,龍真人又講解了不少給程遠聽,然後叫他下山到濟寧州葉一德家去相助防備,並且說了一番訓話,叫程遠休要生驕心,好殺戮,又須不取非義之財,莫行非禮之事,砥礪品行,休親女色等等。

濟南是山東的省會,有巡撫駐節在那裏,市麵比較來得繁華,且名勝之處很多,所以程遠想在此歇宿一二天再走。好在離濟寧的路程也不遠了,於是投下了一個客寓。

他一人趕路,行李頗簡,放在一邊,又把“百裏”劍掛在壁上,帶上了房門便出來,到大明湖一帶去遊玩。雖然一人獨遊,覺得寂寥,然而,看了風景,可以寬敞不少胸襟。

他在大明湖坐舟遊了一番,便回轉客寓。走到半途,見那邊一個曠場上有幾株綠柳,一灣流水,很有些風景,卻圍著一大群的人在那裏觀看。程遠左右無事,也擠進人叢中去看時,隻見場中有一個壯男子穿著奇形怪狀的衣服,臉上套著一個小醜的麵具,和一個妙齡女子立在圈子中,正在對眾說話。那女子穿著一身淡紅色的衫褲,頭上梳著一個時式的新髻,鬢邊插上一枝花,薄薄地敷一些脂粉,底下一雙蓮瓣,穿著大紅繡花的鞋子,瘦窄窄的不盈三寸,樣子雖然有些扭扭捏捏,卻十分俊俏。身上套著一個花鼓,手裏拿著一個繞著紅綠布的鼓槌,原來這一對是演鳳陽花鼓戲的。遠遠地還立著一個黑麵健兒,又好象賣解者流。

程遠瞧著這三人,覺得有些奇怪。那戴有麵具的壯男子說過了開場白,那女子便咚咚地打起花鼓,兩人一麵唱,一麵跳動著,作出滑稽的形狀,以博觀眾軒渠。那女子唱起一支《盼情郎》曲來道:

描金花鼓兩頭圓,掙得銅錢也可憐。

五間瓦屋三間草,願與情人守到老。

青草枯時郎不歸,枯草青時妾心悲。

唱花鼓,當哭泣,妾貌不如郎在日。

3

她這樣地唱著,聲音好如黃鶯兒一般的清脆。說也奇怪,全場觀眾,大家都是不聲不響,很靜很靜。程遠聽著這曲,覺得很有些意思,且唱得非常好聽。見那女子在場上回旋了幾下,然後再唱著道:

鳳陽鞋子踏青莎,低首人前唱豔歌。

妾唱豔歌郎起舞,百藥哪有相思苦?

郎住前溪妾隔河,少不風流老奈何?

唱花鼓,走他鄉,天涯踏遍訪情郎。

這一曲又比前佳妙了,差不多把鳳陽女兒的情竇唱了出來,所以那女子唱道“唱花鼓,走他鄉,天涯踏遍訪情郎”三句時,許多人都拍手起來,甚至有人喊起來道:“原來你這小姑娘出來訪情郎的嗎?那麽情郎在此!”

眾人又哈哈大笑起來,那女子卻若無其事,等到觀眾靜了些時,她又敲著花鼓,和那戴麵具的壯男子且舞且唱著第三支和第四支曲調道:

鳳陽出了朱皇帝,山川枯槁無靈氣。

妾身愛好隻自憐,別抱琵琶不值錢

。唱花鼓,渡黃河,淚花卻比浪花多。

阿姑嬌小顏如玉,低眉好唱懊儂曲。

短衣健兒駐馬聽,跨下寶刀猶血腥。

唱花鼓,唱不得,

晚來戰場一片月,隻恐照見妾顏色。

四支曲兒唱罷,這花鼓戲也停止了,四麵的觀眾大聲唱起彩來,許多青蚨如雨點般向那女子身上各處擲去。那女子早搶得一隻盤子在手裏,四麵遮攔,錢都落在她身邊的地上,沒有一錢擲中她,恰巧立在程遠身邊有一個漢子,取出一個大製錢,趁眾人擲錢稍歇,那女子垂下手的當兒,用這製錢瞄準著女子的臉上飛將過去,喝聲“著!”

那女子果然沒有防備,製錢已到了麵前,不及遮攔,也不及躲閃,有些人都代她捏把汗,但她卻不慌不忙張開櫻桃小口,將那製錢輕輕咬住,吐在錢堆裏。那戴麵具的壯男子又當眾說道:“諸位的眼功手法果然不錯,可是我的妹妹自有躲避的本領,請諸位試再擲些,如有傷痛,決不抱怨的。”說罷這話,眾人又紛紛地把錢向那女子麵上、身上、足上各部一齊擲去,那女子將手中盤左攔右遮的。一會兒眾人囊中的錢都擲空了,隻得歇手,都說:“這女子果然厲害!怎麽這許多錢一文都打不到她的身上呢?”

程遠在旁看得技癢難搔,本想也要從身邊摸出些錢來試試,卻因記著師父的訓話,不欲在外多事,所以沒有動手。

後來見眾人都不能命中,而那男子的說話又很有些瞧不起人,心中未免有些不服氣,再也熬不住了。此時那男子已在俯身拾錢,嘴裏卻又說道:“諸位沒有錢再擲嗎?恐怕諸位的囊中已空空如也了吧!”說著話,哈哈大笑起來。程遠早從身邊摸出了兩枚製錢,喝一聲:“莫小覷人,錢來也!”第一個製錢飛向那女子的胸前,那女子一伸手早將錢接在手裏。跟著第二枚錢飛向她的耳邊來,其疾無比,女子即偏頭讓時,她鬢邊插著的一枝紅花早被製錢打落在地,眾人不由大呼起來。那女子雖沒有受傷,卻受了一個虛驚,兩道秋波已瞧見了程遠,而背後立著的黑麵漢子也走將過來說話。

程遠卻早已一溜煙地跑回自己的客寓,坐下休息,泡了一壺清茶,很是閑適。那時天色已漸漸黑了,店裏都上起燈來,程遠坐了一歇,想到後麵去便溺,方才走出房門,隻見那三個演花鼓的男女也走進這店裏來借宿。他心裏暗想:“正巧我上這裏來,他們也趕上這裏來了。”一邊暗想,一邊走到後麵去,解過手後,回身出來,見那三個男女正開了他對麵的一房間裏住下。

那黑麵男子立在房門口閑瞧,一見程遠走來,連忙向他抱拳打恭,帶著笑說道:“先生也住在這裏麽?”程遠隻得回禮,又答應一聲“是。”那漢子又說道:“先生的手法非常神妙,方才把我妹妹的鬢邊的花朵打落。據我妹妹說,先生用製錢擲人,好似用慣了暗器一般的,非常準確,非常神速,打落花朵,明明是有意不想傷人而然,否則她的右眼一定要受傷了!”

漢子笑道:“便是真的打壞了右眼,也隻好算命該如此,豈能怪怨人家?”

兩人正說著話,程遠一瞥眼,早見那唱花鼓戲的女子的俏麵龐在房門口探出來,正向自己偷視著,等到程遠看她時,她笑了一笑,縮了進去。

4

程遠也就沒有和大漢多說話,回到自己房中,正想喊店夥來預備進晚餐,卻聽門外足聲響,那黑麵大漢又和著一個黑麵健兒走進房來。程遠隻得起身招呼,請他們二人坐下。

那黑麵大漢先開口道:“我們姓常,弟兄二人,還有一個妹妹,一向在外麵走江湖賣藝唱戲的,賤名龍,我的兄弟名虎,妹妹名鳳,方才戴麵具的就是我弟弟虎了。我們得和先生萍水相逢,真是巧得好,料想先生一定是武藝精通之人,所以我們弟兄願意認識一個朋友,特地不揣冒昧到先生這裏來請教。”

程遠說道:“我有什麽本領?你們不要看錯了人。”常龍把手向程遠背後壁上一指道:“先生,有這個東西,便是一個鐵證,何必隱瞞?”

程遠回頭一看,原來就是自己方才掛上的那柄“百裏”劍了,遂微微一笑道:“略諳一些罷了。”

常虎道:“請問先生貴姓?”

程遠老實說道:“姓程名遠,本是青州人氏。”

常虎點點頭道:“很好,我們弟兄已吩咐店裏預備了幾樣菜,一甕酒,請程先生進我們房間裏去飲酒閑談,不要客氣。”程遠道:“我們還是初見,哪裏好叨擾。”

常龍哈哈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這是難得的,務請先生賞光。因為我們很願意結識朋友,先生不要以為我們是唱花鼓戲的人,而不屑與交啊!”

程遠被常龍這麽一說,反覺得難以推卻,隻得跟著他們二人走出來,搭上房門,跨進常家弟兄開的房間。房裏燈光明亮,沿窗已擺著一張大方桌,四把交椅,桌上也有幾樣冷盆。又見那個女子正立在窗邊含笑凝睇,向程遠瞧著。常龍便代程遠介紹道:“這就是我的妹妹常鳳,你們方才在場上已見麵了。”又對他妹妹說道:“你過來見見程先生,這位程先生也是一位江湖異人,居然被我請來了!”

常鳳遂走過來向程遠行了一個禮,輕啟櫻唇,叫了一聲:“程先生。”程遠也喚了一聲:“鳳姑娘,方才得罪,幸乞恕宥!”

常鳳笑道:“這是程先生的技能高強,幸虧程先生真心不欲傷人,所以我隻落了一朵花,又感謝,又慚愧,這也叫做不打不相識。我們入座吧。”遂推程遠上麵坐了,自己和常虎左右相陪,隻留著一個空座,恰和程遠對麵,常龍便叫常鳳過來同坐道:“今天難得的,妹妹也過來陪陪程先生。”

常龍向程遠問起身世,程遠見常氏弟兄很是直爽,也就老實把自己如何先從大刀王五學藝,其後他父親受著文字之禍,鬧得家破人亡,自己如何殺死了仇人,如何越獄逃走,又如何在嶗山上從龍真人學習劍術等事,約略相告。常龍聽著,時而喜,時而怒恨,代程遠表同情。且知龍真人是齊魯之間的大劍俠,也是有道之士。

程遠即是龍真人的高足,當然有很好的本領了,不勝佩服。常龍便又問程遠:“此番下山,將往哪裏去?”程遠也直說道:“我是奉師父之命,到濟寧州去幫助葉家父子防禦大盜前來複仇的。師父說葉一德父子本領很好,葉飛又善射,我若到了那裏,盜黨不來則罷,盜黨若來時,須叫他們嚐嚐我的追魂奪命毒藥鏢。”

常龍麵上一驚道:“原來程先生不但精劍術,且能飛鏢,真是多才多能!你的毒藥鏢在哪裏,可否觀賞一下?”

程遠一時高興,從身邊鏢囊裏摸出一支鏢來遞給常龍看。常龍執在手裏一看,那鏢是純鋼煉成的,雪亮耀眼,隻有五六寸長,上麵係著一個紅纓,連忙讚道:“好鏢,好鏢!”又傳給常虎、常鳳看。

程遠說道:“此鏢敷有毒藥,這藥草是在嶗山上揀了煉製的,中了人身,可於二十四小時內斷送性命,惟我身邊藏有解藥,可以施救。”常鳳看罷,仍還給常龍,由常龍交還程遠藏了。大家又吃些菜,喝些酒,談談江湖上的軼事,不覺已至更深。程遠既醉且飽,向常龍等道謝了,獨自歸房安寢。

次日早上起身時,隻見常龍又走過來向程遠道:“程先生今天上濟寧去嗎?”程遠點點頭說聲“是的。”

常龍道:“我們兄妹也有事情要往濟寧,我們可否一同走?”

程遠聞言,頓了一頓,沒有回答。常龍又道:“從濟南到濟寧也無大城,我們在濟南已演唱了三天,很賺些錢,盤費盡有了,所以沿途也不再賣藝,情願伴同程先生走,以解途中寂寞,可好嗎?”

程遠勉強答應。大家用罷早餐,付去房飯錢,一齊上道。趕了一天,前麵是一個小鎮,名喚清風驛。天色已晚,他們四人就在一個小客寓裏歇下。

晚上,程遠聽得他們兄妹三人在屋後低低談話,不知說些什麽,隻有一二句話聽著。常龍道:“怎麽你不讚成呢?哦!知道了——我們也明白你的心的——”接著又聽常鳳說道:“我總不願意照你們這樣辦法的——”以下又聽不清楚。

等了一歇,常龍道:“這樣總好了。”以下便沒有聲音。三個人走進房間,一同點了菜吃夜飯。因為這店房間甚少,隻剩下這一間,程遠不得不和他們同居一室。晚餐後,大家又講些話,便要睡臥。室中隻有二榻,常龍讓程遠獨睡一榻,他妹妹常鳳獨睡一榻,他自己和常虎睡在地上。

隔了良久,不見動靜,便又覺得有些疲倦,遂也酣然安睡了。不料睡到明天早上醒時,摩挲睡眼,一看常龍、常虎兀自睡在地上,鼻息如雷,似乎睡熟的樣子。又看那邊榻上,不見了常鳳,心中覺得有些奇怪,暗想:“天這樣早,大家都沒有起身,這小姑娘獨自到哪裏去呢?”

他遂坐起身來,回頭一看枕邊放著那柄“百裏”寶劍早已不翼而飛,再摸腰邊的鏢囊,內中藏著的三支毒鏢也不見了。程遠失去這兩個寶物,心中大驚,不覺失聲而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