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幕 木偶的家庭

四十八小時以後。

我們這個木偶劇的舞台上,在另外一種背景之下,又展開了另外一個新的階段。

這木偶劇的最初發展,是在一個憩坐室內。現在,我們的戲劇,已演到最後兩幕;這最後兩個較緊張的局麵,也是發生在一間小小的憩坐室內。

不過,這兩間憩坐室的線條,卻有一些不同的地方。

如果說:前麵說過的那間憩坐室,具有一種嚴肅的格調,那麽,我們也可以說:後麵這一間憩坐室,卻有一點浪漫的氣息。

總之,這前後兩個地點,很可以代表兩種個性不同的人物。

這裏,筆者並不準備開列一篇家具賬。我隻想告訴你:在這一個小巧而精致的屋子裏,一切的一切,頗能予人以愉快與滿意的感覺。這裏有幾扇窗,麵臨著一個小小的花圃,有一扇門,通連著這間小屋子的另外一部分。

這是一個天氣明朗的下午,時間約摸四點半。——關於這一點,請諸位記著。

布景時間,都已說明,這裏再來介紹舞台上的角色。

揭幕的時候,在一Mozart牌子的大鋼琴前,有一個女子,正在彈奏一個激越的調子,一串繁複的旋律,像浪花那樣四散在空氣裏。

這個女子,我們可能稱她為少女,也可能稱她為少婦。因為,我們在她的年齡上,不能提供一個較準確的估計。但是,看了後麵的劇情,我們也許就能給她一個比較適合的稱謂。

這女子,具有一個苗條的體態。一雙含媚的眼珠,帶著一點小孩子的頹劣,也帶著一點男性的英爽。她的衣著,並不太華麗,也並不太樸素。她的長長的秀發,並不曾上過“電刑”,披拂在頸後,顯露一種天然美。

這憩坐室中的鋼琴,剛演奏完半個調子,我們這座小小的舞台上,又有一個新的角色,以一種輕捷的步子,從門口走進來。

這個新上場的角色,身上穿著藍袍子,黑馬褂,全身的姿態,流露一種“文明戲式”的討人厭的官僚氣。諸位觀眾也許要說:啊!我們認識的,這個角色,不是別人,正是我們那位喬裝的大偵探霍桑。不!你們弄錯啦!他並不是霍桑,他是另外一個人,請你們再仔細看一看,也請你們仔細想一想,他是誰?

說明書上告訴你們:此人正是那個強盜冒充紳士,小抖亂混充大名人的木偶。木偶登場的時節,並沒有戴上那副討厭的大眼鏡,他的租借來的大胡子,也早已剃去了。——我們的木偶,大約對於異性的心理,相當地熟悉,因之,他常常喜歡剃掉他的長短不同的胡子。

木偶走進來時,那鋼琴上的調子,正自彈得激越,木偶聽到了音樂,他的機器,開得格外起勁!

“啊!大令!”他踱到那個苗條的背影後麵說:“你的指法真熟,不過,你把你的音鍵,碰得像麻將牌一樣響,這算什麽調子哪?”

“不懂音樂,請你不要瞎批評。”這女子隻專注著她的音符,她並不回頭。

“那麽請教請教好不好?”這改裝的年輕木偶,走到那個女子背後,望了望那張攤在琴架上的五線譜這樣說。

“這是一支最新流行的爵士,你懂不懂。”這女子伸著細指,繼續按著她的音鍵。

“有沒有一個侍者呢?”木偶頑皮地說:“我想,有了爵士,那是應該有一個侍者的。”

“別瞎說!”

“我勸你放棄了這個大呼小叫的爵士,還是彈彈你的什麽古典派的調子,好聽得多。”

“像你這樣的人,配聽那種古典派的調子嗎?”這女子仍舊沒有回頭,卻朝著她的鋼琴撇撇她的紅嘴唇。

“我的本身,就是一個古典派的典型,為什麽不配聽?”這木偶一邊說,一邊負著手,在這個小小的屋子裏,踱著典型的方步。他的臉,是一個文明戲小生的臉,他的姿態,卻是一個文明戲老生的姿態。單看他的梳得很漂亮的頭發,和他身上所穿的乾隆時代的服裝,兩者之間,好像相隔一個世紀。

那個彈琴的女子,在節奏略為頓挫的時候,聽到了背後的難聽的腳步聲,她回過頭來,向這年輕的木偶看看,她嬌嗔地說:“為什麽還不把這討厭的衣服換下來?”

“為什麽要換下來?——這是戰利品哪!”木偶得意的語聲。

“戰利品?賊贓!”

“賊贓和戰利品,有什麽分別呢?”木偶說。

“穿著這種衣服,你還以為很有麵子咧!”這女子停止她的彈奏,站起身來,以一種調笑的眼色,看著這個木偶說。

“為什麽沒有麵子?”木偶聳聳他的肩膀,溫柔地反抗:“生在我們這個可愛的世界上,你若不取一點反叛性的消遣的態度,你能忍受下去嗎?”

這女子見這木偶,公然拒絕她的建議,她不禁扭著她的身軀:“我不喜歡看你這種樣子,我要你把這衣服換下來。”

說著,她又走向這木偶的高大的個子前,解開他的黑緞馬褂上的瑪瑙紐扣而說:“無論如何,大令,我不喜歡看你把這種竊盜招牌高掛在外邊!”

木偶輕輕握住她的手,把她推到一個椅子裏坐下,他說:“慢一點,你聽我說。”

他自己也在對方一張小圈椅內坐下來,然後,他以一種頑皮的神情,向這女子問:“我真有點不懂,整半個世界的人們都在做竊盜,你並不反對,單單反對我,這是什麽理由?”

“整半個世界的人們在做竊盜?我為什麽沒有看見?”這女子把一種迷惘的眼色,凝注在那張木頭的麵龐上。

隻見對方的木偶,燒上一支煙,吸了幾口。他把右邊的木腿,懶洋洋地擱到了左邊的木腿上,隨後,他又說下去:“他們當然不會讓你看見的。我的好小姐,你聽我說:他們天天在實行竊盜的工作,他們卻不願承受盜竊的名義,他們明明知道,做竊盜是快樂的事情,而一麵卻又嫌竊盜兩字的名目太難聽,這是一個可笑的矛盾!——”

這女子聽著他的怪話,暫時沒有作聲。

隻聽對方又以一種略帶激昂的聲吻說下去:“總之,那些可愛的人們,做了竊盜,卻還沒有承認的勇氣!而我呢,因為有勇氣,所以不妨大張曉論,當眾承認我是一個不足齒數的竊盜!”

他搖搖頭,不讓對方開口他又繼續發表他的強盜哲學:“我以為一個有勇氣的人,總是一個可愛的人,一個可愛的人物所做的事,也總是很有麵子的事,——”他用頑皮的神情提出他的結句:“而你,為什麽常常反對我這有麵子的工作呢?”

“偏執狂!”這女子緊皺著她的眉尖,表示不愛聽。

“你說偏執狂,這也有點像。”木偶說:“那個科西嘉島出身的炮兵皇帝,不也是有點偏執狂嗎?”

“我不愛聽你這偉大的議論,我隻要把你這套觸眼睛的衣服脫下來。”這女子嬌嗔地走過來,準備再度解這木偶的瑪瑙紐扣。

木偶急忙搖搖手,阻止對方溫柔的攻勢,他問:“小平呢?”

“看電影去了。”這女子退回她的鋼琴前的座位,伸手去翻歌譜。

“哪一家?”

“愛普盧。”

“為什麽讓他跑得那麽遠,誰陪他去的?”木偶顯露關心的樣子,吐掉了一口煙,他又問:“你不是允許他,在星期三讓他去看嗎?”

“有汽車接送,有老劉帶領,你還急什麽?”這女子自顧自按著琴鍵,做出一種無秩序的叮咚之聲響。

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個跳跳躍躍的腳步聲,隨著那鋼琴上的聲響,在門外跳進來,這腳步聲表示是一個小孩的步法,這小小的角色還沒有登場,一陣爸爸、媽媽的呼聲,已先在門外送進來。

進來的那個小孩,跳躍到這女子的身前,把他的細軟的頭發,在這女子身上摩擦了一下,他又旋轉身子,跳躍到這木偶的身前,喊了一聲“爸!”

那個大號木偶,把這“小匹諾丘”,順勢抱到膝上,丟掉了煙尾問:“為什麽今天又去看電影?”

“今天提早換片子,你沒有知道嗎?”這小匹諾丘以一種天真的眼光,看看那個老木偶,他又摸摸他的臉。

“影戲好看嗎?”木偶問。

“交關2好看。”小木偶答。說時,他閃動了一下他的小眼珠,他像想起了什麽似的說:“你說要把那個櫥窗裏的木人頭送給我,為什麽不?”

“我一定給你。”木偶慈愛地說。

“幾時呢?幾時呢?”小匹諾丘連連地問,一麵連連揉擦這木偶的胸膛。

這木偶似乎怕他的木頭殼子裏的機器,被這小匹諾丘弄壞,他急忙捉住他的小手,說:“你別鬧,現在,你去問你的媽,已替你準備下了什麽點心。”他把小匹諾丘從膝上輕輕放下來。

孩子又跳躍到那女子身前,那女子吻了他一下說:“張媽替你留著點心,趕快去吃吧。”

於是,這孩子便又提起他的匹諾丘的步子,跳躍地走出去。

孩子離室以後,那個女子旋轉頭來,她以一種譴責的眼光,拋上這木偶的臉,她說:“孩子還沒有上學,你已讓他做了一次強盜的助手,這是你的好教育!”

“從一個出色的老強盜的手下,訓練出一個出色的小強盜來,這教育並不算壞。”木偶閃閃他的眼珠。

“這是你的高見嗎?”這女子在琴鍵上,叩出一個尖銳的聲音。

“你的意思,隻想把這孩子,造成一個紳士型。但是,太太——,”木偶搖動他的木腿。“您的意見,根本就錯誤。你還以為紳士與強盜和流氓,有著多麽大的距離嗎?”

“孩子是屬於我的,無論如何,我不能讓他學成你的鬼樣,”女子在琴鍵上,捋出一串dora—mi—fa—曆亂3的聲音,她把那張椅子,猛然旋過來。

“那也好,但是,太太,將來也許你要懊悔,讓這孩子放棄了這一個自由愉快的職業。”

“不用你管!”

女子說到這裏,顯然真的有點生氣,她從鋼琴之前站起來,又譏刺似地責問這木偶:“孩子去看一次電影,就說路遠路近,不放心。聽說那一天,你讓他獨自一個,留在車馬紛紛的馬路上,這就很放心!好一個模範的爸爸,別再假惺惺吧!”

木偶幽默地望望他這女伴,卻幽默地學舌說:“那也有張媽帶領,也有汽車接送,還有許多人,在暗中監護。並且,這事情也早已過去,你還急什麽?”

“那一天,不知道你們玩了一些什麽把戲?我還完全不知道,我也想向你請教請教咧。”這女子的口氣,放和緩了一點。

“小姐,你常常肯虛心請教,這就是你的學問在長進啦。”

木偶聽得他的女伴,詢問他過去表演的戲劇,他的木頭的臉上,頓時增添了許多神情。他的得意的木腿,像開足了發條那樣地搖動。他又燒上一支紙煙,悠悠然噴起來。於是,他把如何在那西裝成衣店裏,預設那個卓別林式的木偶,如何指使小平有心引逗那位大偵探,去參觀木頭人的跳舞。在當夜他如何讓他的部下老孟,扮成第一個木頭人的樣子,有心送進這位大偵探的眼簾內,讓他驚疑不止。他又如何預料,大偵探在第二天上,一定再要專誠去拜訪那家成衣店,於是,他如何在那玻璃櫥窗裏,安設下另外一個返老還童的漂亮木頭人,同時,他自己又如何扮成第二個漂亮木頭人的樣子,如何再度有心送進那位大偵探的驚奇的眼光裏。連下來他自己又如何在那大商場中,有心兜著圈子,有心露著驚慌,有心讓這大偵探來追蹤。再連下來,他如何又用了種種方法,讓這大偵探安心不疑,一直追進三百〇九號的房間,竟會伸出他的手指,愉快地拍到了一個不裝機械的真木頭人的肩膀上。最後,他一直說到,自己那時候,如何在一口大衣櫥的邊上輕輕走出來,如何用很溫和的方法,繳下了那位大偵探的械!

這木偶一口氣背誦著他的得意傑作,他越說越感到起勁,得意的唾沫,飛濺滿他的木臉。連著他又做如下的補充:“我這一個傑作,喂!小姐,請你批評,指教,你有什麽感想?”

但是,他又不讓對方提出意見,他自己就接下去說:“總而言之,我這一個戰略,是抄襲‘定軍山’裏老黃忠所用的陳舊的戰略,我的方法隻是殺一陣,敗一陣,殺一陣,敗一陣,敵人處處堅信我在‘彎轉鼻尖’,在‘短縮戰線’,在‘移轉陣地’,在實行‘有計劃的安全撤退’,務要使他堅信不疑,然後出其不意,展開我的閃電式反攻,讓敵人好中我的‘拖刀計’!”

那個女子聽到這裏,忍不住嫣然失笑。但是她說:“我聽說那個大偵探,他是化過裝的,最初,你們怎樣能夠認識他的麵目呢?”

“大偵探的化裝,的確非常神妙!但是不幸,有一位近代的宣傳家,在他門口,高喊‘最後勝利’的口號,於是他的戰略上的偽裝,完全失卻了效用。”

“你讓小平在半路上,守候那位大偵探,萬一他並不步行而來呢?”

“那麽,我們預伏在他門口的第五縱隊,將要婉轉請求他,乘坐預等在他門口的人力車,而把他拉到我們所預定的地點來。”

“萬一,他雖步行而並不向那條路上走來呢?”

“那麽,我們的第五縱隊,自然另有方法,勸他接受我們的要求。”

“萬一,那位大偵探,完全不踏進你們的預訂計劃呢?”

“那麽,——”木偶頓了頓說:“那麽,我們這個預訂計劃,算是完全失敗啦。——但是,你必須知道,我們的計策,當然是不止隻有一個,是不是?”

“照你這樣說來,你這計劃,可算是十麵埋伏,麵麵俱到了。”這女子以一半讚美一半譏刺的眼光,看著這個木偶,她說:“你這大作,結構,布局,都很縝密,如果你一旦放棄了你的‘自由職業’,你倒很有做成一個所謂‘有天才的’高貴的偵探小說家的可能呀。”

“感謝你的讚賞!”木偶說:“但是,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麽要把這種最下賤的職業來抬舉我。”

“把文人的比喻來抬舉你,你還說是下賤嗎?”

“一個文人的三個月的收入,不能讓舞女換一雙襪!你看,這是一個高貴的職業嗎?”木偶冷峭地回答:“如果我有一天,我不能再維持我這愉快而光榮的業務,我寧可讓你到舞場裏去‘候教’,我也不能接受文人的職業!”

“你不懂得‘清高’,無論如何,這是大作家啊!”

“大作家!哼!”木偶聳聳他的木肩說:“在蔬菜市的磅秤上,我還不曾看見這種東西啊!”

這裏,這木偶和他的女伴,鬥著這種消遣性的口舌,談話至此,碰住了牛角尖,卻已沒有方法再進行。一時,這女子走近木偶的身前,溫柔地伸出雙手,握著這木偶的肩膀,她又把她的話題,拉回到最初的方向,她說:“大令,我們不要再多說廢話,來,讓我把你這難看的衣服換下來。”

木偶再度以彈性的防禦,微笑著躲避對方的行動,他說:“我請求你,再寬容二十四小時的時間,我將自動地向你豎降旗。”

“真奇怪!穿上這種衣服,會有什麽舒服呢?萬一被人家看見,——”這女子皺皺眉,露出擔憂的樣子,她並沒有說完她的話。

“你的憂愁是多餘的。”木偶顯示滿麵的驕傲,他高聲說:“我相信全上海的警探,即使把地球翻過來,他們也無法找到我!”

木偶說時,他像忽然想起了一件什麽事情,他拋掉煙,興奮地站起來,急步走到牆壁間去,要看那個日曆,他銳聲喚喊:“啊!我忘了!今天是星期一,正是那古畫展覽會的揭幕的日子哪!”

那個女子,不明白這木偶的呼喊的原因,她以含媚的眼珠,向他投射著疑問。

隻聽這木偶繼續興奮地呼喊:“霍先生,你為什麽還不來,我真惦記你!”

“如果你能馬上就來,那我馬上就可以把那張畫,雙手奉還給你!”他又這樣興奮而驕傲地說:“但是,如果你再不來,等我的手指,觸及這一頁殘餘的日曆,我很害怕,你的光榮的名譽,恐怕就要受到損害了!”

“哎!你為什麽還不來?你為什麽還沒有來?”

這木偶似乎並不吝惜汽油,隻管開足了他的機器而這樣高喊!

“喂!先生!你憑什麽理由,會斷定我還沒有來呢?”

當這木偶剛要伸手觸及那頁殘餘的日曆時,一個破空而來的語聲,正自嚴冷地從這憩坐室的某一個角度方麵傳送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