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停輪了。一群短衣闊褲筒的壯漢蜂擁進又臭又黑的艙裏來。他們對於臭氣像沒有感覺般的。

“有到××棧的麽?”

“有到××旅館的麽?”

碧雲母女和興國正在收拾行李,捆被窩。

“吳先生,行李檢好了,請你到碼頭上去看看我的大女兒那邊打發有人來接我們麽?我們先打了電報給她的。”

“我們要坐駁艇上去,這個船不靠攏碼頭的。”

“那末,請你問那些人裏麵有沒有由容家派來接我們的。”

碧雲聽見有點厭煩了。

“姊姊那邊怎麽會派人來接我們呢?她曉得我們的船什麽時候到來?我們該先進客棧去的。”

“不錯,碧雲的話不錯。我們先進旅館,然後打發人去通知容公館。”

“進旅館不是又要多花錢?”塗媽也把她的理由說了出來。

“姆媽,你還不知道姊姊的脾氣麽?我們到她公館裏去,她不會拒絕我們進去就算好了,還希望她派人來接!”

“姊姊那會就這樣刻,雖然說……”

“……”碧雲的神氣似恨她的母親太無理解了,低下頭去不說話。她的樣子像是在說“你看吧!”

“××棧的夥計!”興國在叫一個手裏拿有紅招帖的壯漢。

“真的落客棧麽?再等一下看看,我的女兒那邊有人來沒有。”

“再等一會,客棧的夥記們走完了。你的行李又多,不好上岸呢。”興國也有點厭煩塗媽囉嗦了,聲音很急速的說。

塗媽怕自己的錢不夠,不願意進客棧。但到了這時候,隻好不說什麽話了。

他們終進了客棧,由客棧的夥伴領到棧房樓上一間房子裏。她們在硬鋪板上坐了兩個多鍾頭,才見行李搬了來,點齊了行李已經是中飯的時分了。她們都覺餓了,茶房一送飯來,他們一氣的各吃了三碗。吃完了飯,碧雲說要洗澡,塗媽卻主張到晴雲家中去後再洗澡。母女爭執了一會,到後來隻有碧雲一個人在客棧洗澡。因為她的見解和她的母親的不同,塗媽以為一到大女兒家裏去就可以享福了。但碧雲深知道姊姊的性格,預料到住在容家有許多不便,寄人籬下,好容易使喚他人家的底下人燒水洗澡麽?

當碧雲洗澡去了的時候,塗媽便催興國趕快到容公館那邊去報信。興國把容公館的住址抄下來就出去了。

碧雲母女在客棧裏枯坐著等了大半天,等到上了燈火時分,才看見興國額角上流著汗跑回來。

“對不住,對不住,有勞你們久等了。”他一看見她們,便這樣說。“因為去看一個朋友,就給他拉住了,一同上館子去。我說有事要走,他死拉住不放,花了兩三個鍾頭。剛才到容公館那邊去,但那邊看門的人說,太太四點多鍾坐汽車出去了,——這是她的慣例,——他們作不得什麽主,要等她回來。但她回來總是在十二點以後的,要等到明天才可以去告訴她了。他們說,隻好請你們在旅館裏歇一宵,明天定有人來接你們。”

塗媽聽見興國的話,當時感情就像夾在筷子上的一塊好肉,忽然滑掉在地麵,給狗搶了去般的,異常掃興,但也沒有什麽辦法。她呆了半晌,不會說話。碧雲的態度倒很鎮靜,好像這是在她的意料中般的,不過臉上仍不免表示幾分寂寞的表情,走向騎樓那邊去望H埠灣內的風光了。

“我的女兒沒有接到我的電報麽,在海口打給她的?”過了好一會,塗媽才顫聲地問興國。

“我沒有問他們接到了電報沒有,不過電報沒有不到的道理,如果住址沒有錯的說話。那電報是我經手打的,是××街十六號呀!”

塗媽很想當著興國的麵發幾句牢騷,但一瞬間又覺得不妥當,因為一路來向興國說了不少晴雲的好話,此時若對晴雲發牢騷,那豈不是前後矛盾。於是終默殺下去了。

“你們吃過了飯沒有?”

“才吃過,茶房很早就開了飯來,因為等你,等了個多鍾頭,茶房來催了幾次,我們才先吃了。”

幾年沒有會麵的母親老遠的由鄉裏跑出來,並且預先打了電報來,塗媽意想中的晴雲一定是在收拾房間,準備茶飯,多買些酒菜,歡迎母親和妹妹。作算晴雲自己不便出來接她們,——因為她是位旅長太太,有身分了——也定派一個人送汽車來。但是現在聽興國的話,晴雲對於母親和妹妹之來H埠,好像沒有感覺般。——或許竟把昨天的電報忘記了。——明知她們今天可以到H埠,但她竟一個人出去,不在家裏等她們,她這態度是何等的冷漠啊。

“這也不能怪她,隻能怪吳先生。吳先生不早點到晴雲那邊去報信,隻顧和朋友喝酒,喝醉了,耽擱了時候是真的。晴雲接到了自己電報時,定是很熱心的在等著的,不過等到下半天還不見有消息來,她定以為自己搭的輪船因為什麽事情耽擱了沒有到埠,所以不再等,就出去了。”塗媽又這樣的向自己解釋。

“你問了他們。我的女兒到什麽地方去了沒有?”

“那我沒有問。大概不是出去看戲,就是打牌去了。總之一切都要等到明天去了。”興國說著打了一個嗬欠。

這時候碧雲由騎樓外走進來了。興國看了看碧雲,心裏像想著了一件什麽事。

“你們去看電影麽?碧雲,我們出去看電影好不好?”

“……”碧雲看了看興國臉紅起來,低下頭去不做聲,她覺得興國的行動和說話確有幾分討厭。但他是個小白臉,外表的確有足以使她動心的地方,自己實在有幾分想和他接近,不過不好意思。

“怎麽樣,盡坐在客棧裏不悶嗎?”興國不等她們回答,重複問了一句。

碧雲看了看母親的神氣。

“夜裏出去不方便吧。”塗媽微笑著說。

“這裏不比我們鄉下縣城裏,在H埠夜裏比白天鬧熱,街上的人也比白天多。不看電影,就到N園去喝喝茶聽聽唱書也好。一場到這地方來,也得去看看。”

“以後長住在這裏,還怕沒有時候去看嗎?”塗媽很有自信般的說。

碧雲想母親太不自量了。她在盡想姊姊會如何孝順她,如何陪她到各處有趣的地方去玩,以後如何可以在H埠享福,這完全是她的夢想。住在姊姊家裏決沒有這樣自由這樣舒服的。

“你老人家是長住在這裏。碧雲不是說就要到省城去嗎?那該讓她在這地方看看鬧熱。”

“不一定喲。或者我到省城去,留她在她的姊姊家裏也難說。這是她的哥哥的意思。……”

“那你老人家喜歡住在這裏。還是願意到省城去呢?”

“我隨便,什麽地方都可以。H埠繁華,晴兒家裏也比阿東兒家裏過得去些,讓她住在這裏。過一兩星期,我還是到省城阿東的家裏去吧。”塗媽說了後,望著碧雲笑了笑。

碧雲想,何以母親也這樣不誠實,這樣可鄙。她自己明明不願到哥哥那裏去,她怕不能和嫂嫂相安同住,心裏隻擔心姊姊不答應她住在H埠,而要自己向姊姊說自願到省城去。至於自己,對兩方麵都不能滿意的,不過比較起來,住哥哥家裏或者比姊姊家裏不拘束。但一想到母親勸自己住到哥哥家裏去的話,又有點不願意表示自己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