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九點多鍾,興國又向容公館走了一趟。門房說,太太昨夜沒有回來,大概今天十二點鍾才得回來。總之一點鍾前後定會有人來接她們。

興國回到客棧,把這些話告訴了塗媽母女。塗媽滿肚子不樂意,但也說不出什麽話來。

“丈夫不在家,年輕的女人怎好在外麵歇夜呢!”塗媽很想這樣說一句,但想了想覺得不妥,這句話對碧雲說還可以,興國在麵前是萬萬說不得的。但一想著晴雲的冷漠,又不免有幾分憤慨,十分想找個適當的對手,發幾句牢騷,說她幾句歹話。

最漂亮最寬敞的正樓房,有完全的陳設,有彈弓床,沙發椅,梳妝台等等的洋房子給自己做寢室。新被褥,新毛氈也怕早購置好了,專等自己到來受用。自己到來後,晴雲定整天的忙著替自己添製新衣裳,——在H埠流行的時裝。零用錢一個月至少也有三五十塊。每天三餐兩點心是定了的,正餐大家一同吃,點心恐怕是由丫頭送到自己老人家房裏來,——或者由晴雲親自送進來。容公館裏的一切用事人都老太太前,老太太後地奉承自己吧。這是塗媽由鄉下動身時直到昨天到這客棧時止的想象。但到了現在覺得這種想象有些靠不住了。

吃過了中飯,又等了兩個多鍾頭。茶房來說,××街十六號容公館派一輛汽車來了,要接塗老太太和小姐過去。

“你們不是和容旅長的家裏有親?”茶房笑嘻嘻的問塗媽。

“是的,容旅長就是我的女婿!”塗媽這時候又得意起來,笑著回答茶房。隻有碧雲聽見心裏有點難過,臉紅起來。她想,聽人家說,容旅長的姨太太不隻一個,他一個人就有好幾個在他不值錢的嶽母,這有什麽稀奇,也值得這樣得意麽?

塗媽的衣服鞋襪早穿好了,隻有碧雲還沒有準備換衣裳穿鞋襪。塗媽於是埋怨碧雲,不該這樣不作緊,要挨到汽車來了後才這樣著急。

“忙什麽?一會兒就穿好了的。催著這樣急做什麽?遲了一刻半刻,姊姊就不許我們進她的門了麽?這有什麽好著急的!”碧雲看見母親催促她換穿衣服,心裏感著一種不滿。

“汽車來了,不好叫他久等在這裏吧。遲早要到姊姊家裏去的,早一點去不好麽?”塗媽心裏還是不舒服,在為自己辯解。

“那末,媽媽自己先坐汽車去,我隨後坐黃包車來吧。我記得住址的,××街十六號。”

“那不行!我們不一路去,麵子不好看。”塗媽覺得這個小女兒的性情在鄉裏時絕不是這樣乖僻的。

“要投靠姊姊,麵子已經不好看了。”這句話才躍上了她的喉頭,又給她抑住了。她想,真不湊巧,恰恰這時候興國出去了,還沒有回來。她真想聽從興國昨天告訴她的話,不再到姊姊家裏去,就和他一路搭車到省城哥哥家裏去。假定哥哥家裏也不能住,再聽從興國教給自己的方法,自己去找職業去。興國說,現在是革命的時代,女人和男人一樣很容易找職業了。

她昨天晚上,因為要買牙刷,毛巾,肥皂等零星用品,跟興國出去在街路上轉了一會。最後興國邀她到一家吃茶店裏喝咖啡。她對興國本來沒有什麽特別的傾慕,但是她覺得她自身現在的狀況——來到H埠後的狀況,實在有些像失了磁針的輪船,前途渺渺茫茫。興國雖然不是個一定可靠的人,但在目下和自己最關切的,隻有他一個男性了。他在昨夜裏對自己的態度也十分真摯而莊重。他說了許多話,隻是對自己表示同情,並沒有露出半點可疑為對自己懷有什麽野心的話來。起初以為他是在懸想自己,這完全是自己過於自負了,完全是自己的誤察。碧雲想到這裏,不禁臉熱起來。

興國昨晚上也曾對她略談到關於選擇配偶的話。她才知道他對她完全沒有意思。他的理想非常之高,好像在說,像她那樣的女子,他是不置眼中的。碧雲當時聽見感著羞恥同時也起了反感。這樣一來,她對他的態度反為自然起來,不像以前那樣的忸怩了。

碧雲主張要等興國回來後走?塗媽卻不以為然,她主張快到晴雲家裏去,一切事情才能夠弄得定著。

她們正在爭執,恰好興國回來了。

“吳先生,我們要走了。容公館已經打發人來接了,汽車也來了。”塗媽一接著吳興國,便滿麵堆著笑容說。

“吳先生,客棧的用費勞你叫賬房算一算好麽?”碧雲很通達世情般的,向興國說了後就看看她的母親。

“啊呀,我把棧房的賬都忘記了。是的,要勞吳先生費心向賬房算一算。不過此刻來不及了吧。今天夜裏或明天請先生到容家來一趟好麽?”

“那不要緊,我會叫他算清楚。你有錢,留下來也可以,明天我到容公館去拿也可以。”

“我這裏不夠錢了。隻好向我的大女兒借了。”塗媽說了後,在嘻嘻地笑。

“要不了很多錢吧。隻住了一天,我想要不到五六塊錢。媽媽,你那邊不是還有錢麽?”

“不夠了。我說不夠了就不夠了。我有錢還要你多嘴!”

碧雲低了頭,不做聲了。

“我送你們到容公館去好麽?有汽車坐,我也揩揩油。”興國笑著說。

“那很好的。”塗媽又笑起來了。

由容家來接塗媽母女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穿得很樸素,大概是容家的家丁了。

他們都走出客棧門首來了。塗媽母女及興國三人坐在汽車裏,那個家丁在前頭和汽車夫並坐著。

“行李怎麽樣?”塗媽又在擔心她的行李。

“不要緊,等一下會送到來。”興國接著說。

塗媽也不便再說什麽話了。

興國對著她們,坐在一個方形的掛椅上。汽車嗚嗚地在堤岸馬路上走得很快。她們都忙於看沿途的景象不說話。興國也貪看著碧雲,怕擾亂了自己的心情,不想說什麽話。當碧雲望汽車外的街店時,他便不轉睛地注意著碧雲。她有時略一翻首,看見他在貪看自己的癡態,不免雙頰緋紅,再忙翻首過去看車外的街道。

——這個人真討厭,昨夜說起話來君子般的。但是現在又是什麽樣子呢?碧雲近二三天來也覺得自己奇怪,何以一想到興國,心頭便重贅起來。說是自己在思戀他,這決沒有的事。但是何以自己時時刻刻又在留意他的事呢?

不一會,汽車在××街第十六號前停住了。未到以前,塗媽的想象以為容公館定是一家十分閎壯的高樓大廈,門首也定有寬大的庭園。但是由汽車走出來看時,不過是一間和商店差不多,隻比較整潔一點的三層樓洋房子。外麵有一重矮矮的圍牆,一邊有一道鐵柵門。這條街道看去像都是住家,沒有做生意的店麵。街路上走的人也很稀少,冷靜靜的。

那個家丁走前去,按了按外門上的電鈴。不一會,有一個年輕人打開裏麵的一扇玻璃門出來,再把鐵柵門打開。碧雲看見他滿臉的不高興,心裏就感著不快。

——他也知道我們不過是一種食客吧。主人不歡迎我們,他們才敢這樣傲慢。

碧雲真想立刻回旅館去,然後和興國一同赴省城。他想,投靠別人總不是個長局。現代的女子該自己去求個獨立的職業才對。

“請進去坐嗎。”那個家丁伸出隻腕招呼他們三位進裏麵去。

塗媽想,怎麽晴雲不見出來呢?聽見母親妹妹來了,該趕快跑出來迎接才是個道理。她的剛才展開了些的笑容又黯滅了。

興國在前麵走,塗媽跟著他,碧雲最後,走進裏麵來了。門側擺著一個衣架。抬頭一看,右側是一道扶梯,通到樓上。才從外麵進來,塗媽覺得屋裏十分幽暗。

“請到客堂裏坐坐,我去請太太下來。”那個年輕的人向興國說,說了後向碧雲溜了一眼。碧雲想他是在看輕自己的衣服太不時派了吧。

和衣架斜對麵有一道門,給那個家丁打開了。裏麵是很寬敞的會客所,陳設美麗。塗媽想,這樣精致的房間,真是仙洞了,有生以來,算是初次看見的。

那個家丁倒了三杯茶進來,分送給這三位客。塗媽喉幹,早就想喝茶了,茶杯一接到手,一口氣喝幹了。她喝了後,才感著一種香氣。

“這茶真香!”她驚異起來。

碧雲看見母親那個樣子,很替她難為情。

“茶葉裏麵混有茉莉花吧。”興國笑著說。

“好好的茶葉加入這些東西做什麽,他媽的!”塗媽在鄉裏說慣了許多粗鄙的口頭話,這回在旅途中謹慎了幾天,此刻喝著了這種香茶,高興起來,失口又說了“他媽的”出來。

興國笑了。碧雲臉紅紅地低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