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K海口,塗媽托興國打了一個電報到H埠去,告訴晴雲,自己和碧雲坐那一隻輪船來,約莫什麽時候可以到了,要她派人來接。

“媽媽不要打電報去好些。到了H埠,住一天半天旅館,不花什麽錢,然後叫旅館的人送我們到姊姊家裏去不好麽?”碧雲有幾分知道姊姊的脾氣,怕打了電報不發生效力,給吳興國看見難為情。

“不要緊,你的姊姊住在H埠闊得很,家裏有不少的底下人閑著沒事做,整天打瞌睡。她接到了電報會派人來招呼你們的。”吳興國這樣說,因為他是按常情判斷的。

塗媽也覺得女兒無論怎樣寡情,聽見母親和妹妹出來了,那有不派個人來招呼的道理呢,又不是要她自己出來,所以也讚同吳興國的提議,終把電報發了。

在海口等船等了三天三夜,塗媽母女在客棧裏住得非常心焦。她們住慣了鄉間的,忽然走到這樣喧囂的都會上來,精神總不得安靜。其次是在旅途中起居飲食都是十分不慣。最感痛苦的就是水的供給太不方便。他們母女都有點後悔不該冒冒失失就走出來。現在沒有辦法了,她們隻望快點趕到目的地,看看前途有什麽幸福在候著她們沒有。

為節省旅費,他們三人同住一間有兩張床的大房子。塗媽和碧雲同睡一床,吳興國睡一床,這在碧雲是十分不願意的,雖然不算是一種侮辱,但她總當吳興國是有惡意的。她曾向母親力爭要分開房間來住,不要圖省那一點點的小錢。

“你曉得那一天才有船,一天省七角錢,兩天就省一元四角,夠二十多天的米錢了,好容易來這一塊幾角錢!”母親無論在什麽時候都以米價做用費的標準。

到了第三天,客棧的賬房來說,下午有船開向H埠的。船雖然小些但過了這隻恐怕又要等三四天才有船了。她們母女是沒有海行的經驗的,隻希望快點趕到H埠去,但吳興國從前搭過這隻M號,知道它擺動得非常厲害,他再看看風色,氣壓低下來了,曉得今夜裏在海上定有一番風浪,決不是從無海行經驗的塗媽母女捱得住的。他想說再在K海門停留幾天,過了這次的低氣壓再走。但塗媽的旅費像不能再支持了,執意要就走。他隻好決意徇從她們了。他想風浪無論怎樣厲害,總不至於打沉船吧。

吃過了中飯,客棧的夥計就來催落船。問他們什麽時候開船,說是三點鍾。在海口住了三天,有些行李解開了的,要重新打疊。塗媽母女又忙得流了不少的汗。

行李盡運出去了後,一個行丁招呼著他們同出碼頭上來。塗媽和碧雲站在碼頭上,看見了從前盡想象也想象不出是如何樣子的火輪船了。在鄉裏時曾聽見人說,海上的洋船大得賽過三堂大屋,她們總有些不相信,她們想如果洋船有這樣大,就不沉沒也不會浮動的。她們站在碼頭上遠遠的望海麵上的幾隻洋船,比縣城外江裏的篷船實在大得有限,這證實了從前村裏人說的話是玄虛了。

“我們搭的洋船是哪一隻?”塗媽偷偷的問興國。她以為靠碼頭的二三隻洋船裏麵,定有他們搭的M號了。

“那邊頂小的一隻就是了。”興國指著泊在海灣中心的一隻小輪船給她看。

“不靠碼頭,怎麽樣過去呢?”她老人家著急起來了。

“要坐駁艇,搭劃子到那輪船上去。”興國回答她。

不出她的所料,他們還要搭像一片木葉般的海麵一起一伏的劃子,她有點害怕了。

她再留心看客棧的夥伴們在落行李,落到一隻大劃子裏去。那劃子艙裏堆滿了行李。她再細心去查認自己的行李,隻看見一隻網籃,一隻皮箱,一隻圓籮,以外的都看不見。

“行李都來了麽?”她再問吳興國。

“不要擔心。掉了他們要賠償的。”

“真的掉了,不是走不動了。”

“不會掉的,決不會掉的。”興國嘻嘻地笑了。

她們坐在劃子裏望周圍一起一伏的海浪,著實害怕起來。看看一個巨浪快要向自己劃子上麵打來,但隻一會,自己像給人拋向雲端上來了般的嚇得塗媽頭暈眼眩,忙閉了眼晴,伏在碧雲的背上,不敢再看海麵了。

劃子在海麵一掀一落的走了半個多時辰,才駛近輪船旁邊來了。同住一家旅館,同赴H埠都搭這隻大劃子來上洋船的,共有二十餘人。洋船兩邊的方形的進貨艙口打開著,劃子上的客一個個爭先恐後地跳進去。他們都像以有這種特權——隻有支那搭客才有出進這個貨艙口的特權——為榮。其他強國人是決不敢進來的。

塗母和碧雲最後給旅館的夥伴拉著手才爬進貨艙裏來了。一走進來,她們便想嘔了,因為聞了一股從未聞過的臭氣。塗媽想洋船原來就這個樣子麽,有什麽好呢。她又看見地板上有許多像幹燥了的雞糞屑般的東西,她想,自己鄉下的粗窖板也比這艙板幹淨。但聽旅館的夥伴們說,今夜裏大家都要在這艙板上睡覺。她想,這樣髒如何睡得下去。

碧雲失了神般的癡站在一邊,望著旅館的夥伴們搬行李進來。她的胸口也一樣的作惡,真想嘔了,但不好意思,幾次都是極力忍下去。

約過了半個時辰,劃子裏的行李都搬上來了。在艙板上堆成一個小岌崗。塗媽很留心的去細認,但數來數去,自己的行李總是缺少兩三件。

“我少了兩個網籃,碧兒的被包也沒有看見。”她對興國說。

“不會掉的,在裏麵堆著看不見。”一個夥伴笑著對她說。

興國在這時候隻是走過來問碧雲在劃子裏好過不好過。又問她看見海,看見洋船的感想如何。最後又問她思念鄉裏不思念。

“是的,我覺得還是不出來好。”她微笑著說。

“隻一夜的工夫,明天上午就可以到H埠。對不住你們了,要在這艙裏委屈一晚上。”

“怎麽外國人的船也這樣惡濁?”碧雲在縣城裏看見過外國人住的房子,都是很講究潔淨的。她想,何以外國人管理的洋船便這樣肮髒不堪。

“這是貨艙,隻有我們中國人省錢,——其實是中國人窮,買不起頭等船票,——才住在這貨艙裏。西洋人他們又不搭貨艙,管得它惡濁不惡濁呢。”興國忙解釋給她聽。

“頭等船票要多少錢?”

“十五元。”

“隻一晚上要十五元?”碧雲吐了一吐舌頭,向興國微笑。

旅館的夥伴把他們的行李都清理好了。塗媽伸出一根食指在數點她的行李。一二三四……的數了一次又數一次,還是不錯,一共十二件,一件都沒有掉。

“行李都齊了吧。”旅館的夥伴笑著問她。

“多謝你們了,費你們的心。”塗媽笑嘻嘻地回答他們。一陣海風由圓窗口吹進來,她又聞著一種奇怪的臭味了,胸口作惡起來,她忙斂起笑容,隻掌按著胸口,張開口,像要嘔的樣子。

“塗伯姆,賞點酒錢給我們。”

她聽見了旅館的夥伴這樣對她說,但她不會回答,隻聽見自己喉嚨裏“喔”“喔”的響了幾響,她極力忍住。

“要嘔,拿臉盆過來。”興國忙這樣叫起來。

“臉盆呢?”一個年輕的夥伴故意翻過頭來問碧雲;她馬上直覺著他的歹意。

“在那個網籃裏。”碧雲指著一個小網籃告訴興國;不睬那個夥計。但是那個夥計忙走過去解開網籃的繩網,取出臉盆來送到塗媽麵前。

塗媽看見有臉盆擱在自己麵前,真的嘔出來了。正午吃進去的飯菜通嘔出來了。碧雲看見母親掙紅雙頰,在張開口喔喔的吐,連眼淚都嘔出來了,樣子怪難看的,她忙背過臉去,胸口也作惡起來,海風又送了一陣腥臭的氣吹進她的鼻孔裏來,她的喉嚨裏也作起響來了,胸口一緊,她的嘴自然而然地張開來,鼻孔一酸,雙行清淚就由眼眶裏壓榨出來了。那個年輕夥計很聰明,又從網籃裏取出一個洋磁漱口盅來,送到碧雲麵前。她這時候無暇計論他討厭不討厭了,不一會她嘔吐出來的東西裝滿了漱口盅。

端麵盆和漱口盅到艙麵上去洗幹淨的還是那個年輕夥計。她看見他對自己母女那樣殷勤,心裏十分過意不去,覺得自己太對不起他了,剛才自己不該這樣討厭他懷疑他。

那個年輕夥計倒了一麵盆冷水下來,給她們揩了麵,漱過口,她們覺得鬆快了許多,胸口也不像未嘔之前那樣緊了。

“塗伯姆,順風!給點酒錢給我們。”另一個夥伴說。

塗媽從衣袋裏搜出荷包來,再扭開荷包口,撿出小洋四角。送到那個討錢的夥計手裏。

“塗伯姆,順風,高升一點!”那個夥記笑嘻嘻地說。

“我們飯都沒有得吃了,高升什麽!”塗媽半笑半惱的說。

“塗伯姆太客氣了,行李有這樣多了,無論如何,要高升一點。”

那個年輕的夥計,站在一邊微笑著。他看見碧雲很難為情的樣子,便對那個討酒錢的夥計說,

“算了吧,連他們的也有好幾塊錢了。”

“真的是你的丈人婆嗎。”另一個夥計在笑罵那個年輕夥計。他的聲音雖然低小,但碧雲還是聽見了,不免臉紅起來,低下頭去。她聽見興國在對自己的母親說,

“多給他們幾角錢吧。”

碧雲想,在這樣時候,興國該拿出幾角錢來給旅館的夥計的。於是她想到一路出來,每到計算錢的時候,興國對於自己母女都是彼此分得十二分清楚的。有時候,還有些地方使碧雲懷疑他有意想揩自己母親的油。她想何以男人一談到金錢,態度就是這樣認真的,她真有點不解。

“吳先生你不是也有兩件行李麽?你的酒錢給了沒有?”塗媽這時候很不客氣的向興國這樣說。

“我也打算給他們兩角錢。”興國臉紅紅地伸手插入他的衣袋裏去了。

碧雲想,母親的話雖然很痛快,但她又怕它傷了他的感情,到H埠上岸時,他不幫忙招呼,如何得了呢?

結局塗媽加給了兩角小洋給夥計們,他們就搭舢板回岸上去了。

碧雲和他的母親在海上簸**了一夜,第二天九點多鍾,輪船停泊在H埠的灣港裏了。

在船中一晚上她們都像死人般的睡著,動彈不得,也吐嘔了好幾次。這時候要臉盆,要水喝,當然要勞興國動手了。碧雲本不想驚動興國,很想掙紮起來自己做。但是風浪太厲害了,才坐起來又昏倒下去,到後來隻好發出哀怨的聲音去求興國了。興國也很盡心的服侍了她們一夜。於是碧雲對興國又感著一種親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