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父親死了,晴雲寄了一百元,秉東也寄了五十元回來,作父親身後的費用。

那年的收獲並不好,母親辛苦了半年,所得的除繳給地主的地租外,實在不夠他們母女半年的糧。塗媽想到母女生活的前途,就覺得有件大禍遲早快要臨頭沒有躲避的地方般的。到了這樣恐慌的境地,她隻得再寫信去向H埠的晴雲和省城的秉東告急,因為在這世上沒有比他們姊弟和這母女兩人更關切的人了。在塗媽的意思,隻要他們姊弟每年合共寄二百元回來,她情願畢生住在這歸來鄉裏,她實在舍不得這樣山清水秀的家園。

過了三個多星期,晴雲和秉東的回信都來了,不約而同地都說沒有錢。他們說,如果真的在家裏耕來不夠吃,那就出來外麵,每餐多煮半升米飯也未嚐不可以,想要拿白白的銀寄回去,那是千難萬難的。晴雲信裏還有使塗媽聽見傷心的,就是晴雲希望塗媽或碧雲隨便那一個可以到H埠她家裏去住,但隻允一個人住在她家裏,還有一個人的生活該歸秉東負擔,要這樣才公道,認真說來,這個責任該全歸秉東負擔的。她信裏還說,母親該由弟弟奉養,最好叫妹妹到H埠來,這明明是晴雲表示嫌厭她的老母親。

秉東的信雖然沒有說出不歡迎母親的話,但他信裏這樣說,母親來省城過H埠時,試到姊姊家裏去看看,姊姊很有錢,看她能不能替妹妹想個方法,因為妹妹還該繼續求學,他這樣窮,年輕的妹妹盡住在哥哥家裏也不是個辦法。他信裏還說,像姊姊這樣有錢,就全擔母親和妹妹的生活,在她也是一點不費力的。

塗媽聽碧雲把哥哥姊姊的來信念完了後,才知道人類是最醜惡的動物,她又想,人類何以比其他種動物特別醜惡呢,這完全是人類會使用金錢使然。她到這時候,不能不盡力去咒詛金錢了。但是咒詛盡歸咒詛。到了生活受著極度的威嚇時,隻好在醜惡的動物之前降服。

塗媽把剩下來的兩三擔穀賣了,飼養至中途的一群雞鴨也以賤價賣了,再變賣了一部分的首飾和手釧共有三十多塊錢了,一路如乘三等的船車,也夠她們母女到H埠的川資了。

塗媽母女從來沒有出過門的,她們把行裝整理好後,塗媽想出縣城來打聽有沒有人出H埠的,打算跟他一路去,沿途可以托他照料照料。她們母女要離開歸來鄉的消息早傳播了全村,——否,小小的縣城裏的人們都稱讚晴雲孝順。塗媽母女赴H埠的消息也早傳播全縣了。

山坳茶亭的歐伯姆聽見塗媽找同赴H埠的旅伴,便替她們介紹了吳興國。她說吳因為有病請假回村裏來,住了兩個多月,現在假期滿了,就要回省城的軍官學校去的。

碧雲聽見吳興國的名,不知道什麽緣故,胸口會跳動起來。她覺得他實在是一個討厭的人。約兩個月前,在山坳茶亭前,他對自己的態度實在有點輕薄。不過看見母親決意跟這個人一路到H埠去,她也就不表示反對了。她總覺得吳是有意的毛遂自薦,至於他的用意何在,她也有點不好意思去想象。

由縣城搭火車至K海口,一天可到。再由K海口搭火輪船,過一夜可到H埠。由H埠再乘半天的火車就到省城了。前後隻需三天工夫。但在從未出過門的塗媽母女看來,是極遙遠的旅途了。

到了吳興國和她們母女約定了的日期,天還沒有亮,她們就起了床。行李是昨夜裏就整理好了的,幾個村中的健婦替她們分挑出城裏來。

塗媽走到車站來時,看見車站裏滿擠了人。她第一步感到出門的辛苦了。她想擠著這樣多人,自己要怎樣才能夠上火車呢。她隻望快點找著吳興國,請他想個方法出來。

“阿碧,我們走到那一頭上車去呢?”她翻過頭來問她的女兒。

“車票還沒有買,怎麽可以上車呢?”碧雲倒很鎮靜地回答她的母親。

“車票?車票向哪個買?”

“前麵擠著這多人就是爭買車票的。”碧雲覺得母親還是個古代人,不知道怎的搭火車。於是她把他們爭先恐後買車票的理由告訴了母親。

“那你快點買車票去。”母親這樣吩咐她的女兒。

“吳先生還沒有來,曉得他是不是搭這班的火車。”

車站上的人們的擠擁和叫號真把她們嚇昏了。她有點後悔不該出門了,她想旅途中有這樣的煩苦,就不如坐在家裏餓死還快活些。她和女兒望著堆在車站的一隅的自己的行李發癡。有兩三個搬運夫圍著她們,問她們買了車票沒有。塗媽隻當這些人是強盜是歹人,一句話都不敢回答他們。運搬夫看見她們母女的樣子奇怪,更像看古董般地圍著看,不肯走開。碧雲給他們看得十分不好意思,隻低下頭去。

“塗伯姆!”

碧雲聽見有人叫她的母親,忙抬起頭來看。她的視官和聽官同時感知叫她的母親的人是吳興國了。

“啊!吳先生!你怎麽這樣時候才來?”塗媽看見吳興國像得了救星般地叫起來。

“那裏,我早來了的,盡等盡等,不見你們來,真把我急死了。你們買好了車票沒有?”

“沒有買。你的呢?”碧雲這時候壯起膽兒,雖然有些臉紅,向吳興國。

“我的早買了。你們沒有買,我替你去買好了。隻差五分鍾就要發車了。你們的行李怎麽樣?過磅了沒有?不,不。車票沒有買,當然還沒有過磅。問你,你們的行李件數多不多?”

“不很多,隻有這些。”塗媽指著給吳興國看。

碧雲知道行李件數帶多了。昨天她還規勸過母親,不要把無聊的東西帶多了。但是母親執死不肯聽。隻兩個人出門,大小行李——共有十八件,真太累贅。碧雲覺得最討厭最難處置的就是五個又重又大的網籃。

“嘿!這些是你們的行李?堆起來像個小岌崗了。搬也要好些時候,五分鍾磅不了。塗伯姆,你到底帶些什麽東西來!”吳興國說了後在苦笑。

“那怎麽樣才好呢?行李雖然多了些,還好不帶去麽,吳先生?”

“日車無論如何趕不及了,隻好搭晚車了。——六點半的晚車,要在火車上熬一夜,頂辛苦的。塗伯姆,告訴我你帶些什麽東西,行李這樣多。”

“有什麽東西,還不是穿的吃的。”她的掉了一顆門牙的嘴,笑得合攏不起來。

“那個頂大的網籃裏裝的是什麽東西?”吳興國笑指著那件行李問她們。

“裏頭有一袋米——一鬥多米。”碧雲的口氣像在埋怨母親,不該帶這樣不必要的重贅的行李來。

“一鬥多米!帶米到H埠去做什麽?到H埠去還怕買不出米來麽?H埠的米貴是貴一點,但比這裏的好得多了。”

“我不是有意帶米來的。吃剩的米丟了可惜。”

“送給你同屋人不好麽?”

“我勸她便宜些賣給人還不肯呢,值到塊把錢的。”

“還有些什麽東西?”

“不過是家常用的東西。”

“媽媽把鍋子,碗筷都帶來了。”碧雲望了望興國,又望母親,以埋怨的口調說。

“還有呢?”

“那大網籃裏的是山芋。”

興國聽見塗媽帶了這些累贅的東西,唯有苦笑。她們母女也同時笑起來了。

“我們隻好搭晚車去了。先把車票買好,行李托交過磅房裏,下午早些好了。塗伯姆,你要買那一等的車票?”

“三等便宜些,買三等票好了。”

“三等擠得很,怕碧雲姑娘坐不慣。”興國說著望望碧雲。

“我不要緊的。吳先生如買二等票,請便。”碧雲這時候倒一點不羞怯,很爽利的回答了興國。

“不,我也買三等票,我去買吧。”

塗媽伸手進衣袋裏去,摸索了半天,才搜出一個小皮匣來。她很不好意思般,再打開小皮匣,撿出一張五元的鈔票來。

“那對不起你了。”她把鈔票交給興國。

興國在這時候,不免要注意她手中的荷包,看她的荷包內容,並不十分充實。

塗媽拿著荷包,望了望周圍的人,才塞回衣袋裏去。她像擔心有扒手站在她的旁邊。興國看見她那樣戰戰兢兢的樣子,起了種憐憫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