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震南是個半通不通的老童,讀書不成功,才學做生意的。革命之後,做官不如從前那樣要限定什麽資格了。隻要有錢運動,或有親戚朋友提拔,就不難平地升天。有一次,因為縣長是他的舊友,他便極力去運動謀得了一個警區署長。最初他的朋友知道他是個笨得難挨的人,便勸他做生意好,這樣的官癮過得沒有什麽意思。但他無論如何非幹一下不可。這位縣長從前用過了他的錢,卻情不下,隻得把他委出來,委他到一個事務比較清閑的警區去做區長。他還說縣長小看了他的才能,不甚滿意的上任去了。他在縣署裏看見縣長有一顆小印,刻“××經眼”四個字,他得到了某警區長的委任狀後,就趕快刻了一顆“震南經眼”的小印,也星夜寫了兩對形的燈籠,一麵紅黑相間的寫“××區區署長”六個字,一麵朱書一個大“塗”字帶到任上去。

他的做縣長的朋友深知道他笨,特薦了一個文牘員給他,幫他辦公文。但他常常要自逞聰明,用他的不通的文字去塗改那文牘員所擬的文稿。譬如文牘員擬的公事裏麵有“殊堪痛恨”一句,他便在前麵加上“實屬”兩個字。

——“實屬殊堪痛恨,”不成文章了。文牘員駁他。

——你不知道此中奧味,要加“實屬”兩個字上去,才像官的口吻。

諸如此類,不問大小公事,他總是要親自動筆把文牘員的文章改得一塌糊塗。因為名聲太壞了,不滿三個月就被撤差了。恰好在他被撤差的前幾天,碧雲就生下來。這就是塗震南不愛他的小女兒的一個大原因。

區署長卸任之後,他把那個“震南經眼”的小印和有銜頭的燈籠都搬回店裏來。因為他的官癮沒有過足,回來店中後繼續著大做他的官樣文章,“切切此示”,“切切此批”的紙條貼滿了店壁,弄得滿店的店員莫明其妙。

生意年見年不好,把村裏所有的幾畝田賣完了,仍然無濟於事。到了不能維持下去的時候,隻得把生意收盤,回到村裏來過零落的生活了。

生意收盤了後的震南,就像失掉了指南針的輪船,對於生活的前途十分焦急。尤其是每想著半生來流了不少的血汗才積蓄起來的資產,就這樣地消散了,更十二分的痛心。他每天夜裏沒有事做,隻管在翻看舊日的帳簿,一麵看一麵在打空算盤。碧雲在隔壁房裏聽見算盤子音彈得非常之響亮。隨後又聽見父親在喃喃地罵某某該殺,某某沒良心,欠他的賬,不還半個銅錢。

對於生活的焦慮和苦惱,就是他的病源,他終於咯血了。

震南的病一天天地厲害,每日除置罵妻女之外,便像死人般的貪睡。脾氣好點的時候就盤腿癡坐在**,像參禪般,大概是在回嚼從前生意繁盛時期的滋味。有時更深夜靜了,碧雲還聽見父親房裏的算盤子音。

——總共丟掉三千六百八十四元五角七分二厘一毫正。碧雲常聽見父親反複念這個數目。她想這三千多塊錢便把父親激病了麽。

塗震南的長女晴雲,是在生意尚盛時由他作主嫁了一個小軍官,——當時隻是個連長,姓容名超凡。晴雲出嫁那年才二十歲。晴雲嫁後,才知道自己的丈夫並不如父母所說那樣可信賴的人。在他的故鄉有他的正室,在省城他也還有一位姨太太。隻有他有相當的財產一項,父母算沒有欺騙她。

容超凡頗喜歡這位第二姨太太晴雲,對於她的要求莫不徇從。她固然不願意單一個人回他的鄉下去,又在省城因有第一姨太太,她也不肯住。結果容超凡在南國最繁華的都市H埠,買了一座小小的洋房子去安頓她。至他在一年中,有二分之一以上的時日是在各地方流離轉徙,回到H埠來的日子實在很少。

晴雲原來就不喜歡超凡的,因為她的結婚不是由她的意誌而是由父母作主。幸得結婚後超凡能十分徇從她的種種要求,物質的享受終屈伏了她。

第二個是男兒,名叫秉東,在中學僅讀完了一年書,因為學資不繼,便退了學,前年出省城去了,開了一間小煙仔店兼找換銀錢。在前年他姘上了一個省城女人,去年冬還生了一個女兒。父母常常寫信去要他寄回點錢來幫家。但哥哥一封信來說生意不好,兩封信來說,每天掙來的微利實在不夠開銷。

第三個就是碧雲了。姊妹三人中,碧雲的性情最好,也長得最標致。但她不能得到父親的愛,這連她自己都覺得奇異而常常歎息的。她很想在父親未死之前盡點孝養,不過父親總是罵她的時候多,罵到她不敢靠近他。

父親的病一天重一天,但他還常常愛打空算盤,就在不打算盤的時候也喃喃不休地在念“三千六百八十四元五角七分二厘一毫正。到後來母親看見父親的精神太衰弱了,把他的算盤藏起來。但他還是勉強由**爬下來,拚命地找算盤。找不著時,便高聲大罵,罵至母親拿出來給他,他接到算盤便向母親劈頭打來。

碧雲到現在才知道父親完全是因為沒有錢激病了的。於是他不能不恨她的姊姊了。據由H埠回來的人說,姊姊在H埠的生活十分奢侈,揮金如土。但父親寫了幾封信去告苦,她連信都不複。

父親到近來更瘦得厲害,差不多隻是皮和骨了。南國的暮春,氣候十分和暖,蒼蠅和蚊子很猖獗。父親在夜裏常常睡不著,在白天裏反垂著帳睡在床裏。碧雲隔著蚊帳看得見父親滿生著細毛的蒼白的脛部和眼睛深陷入眶裏了的蒼灰色的臉。在他的枕畔有幾本舊日做生意時的賬簿和一個算盤。

過了穀雨,村中的農民都把秧種下去了,專等六月到來。母親由隔村的地主佃了幾畝田來耕,滿望收獲好時,可以多賺幾粒穀。當農忙的時候,家裏的父親更要煩碧雲的手了,因是她更發見了父親有許多不好的脾氣。總之患痰火病的人最易發怒。他有時候竟提起掃帚來趕著女兒毆打。

過了立夏,父親的血嘔盡了,斷了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