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的時分,火車到了省城了。天還沒有亮,車站裏的電燈也還沒有熄。蕭作人幫她把行李搬到車站出口來時,看見外麵正在下絲雨。碧雲身上感著有點冷。

“你的哥哥的住址,你知道吧?”

“第三大街忠孝裏,是不是?”

“是的。替你叫個黃包車,連行李載到去好了。”

“你到哪裏去?……”碧雲想說下一句,沒有勇氣說出口。但蕭已經覺著她是在希望他送她去。

“本來我可以送你去,不過我有公事。到你哥哥那邊去,又不順路,怕耽擱了時候。……”

“……”碧雲雖然沒有說什麽話,但表示一種為難的樣子,蕭知道她是怕車夫不可靠。

“不要緊,地址告訴了車夫,拉得到的。省城的車子都編了號碼,你記著那輛車的號碼就好了。”

這時候,早有兩三名車夫拉著車子走前來包圍著他們,問要到什麽地方去。

碧雲到了這個人地生疏的省垣,望著站外泥濘的道路,無端地又添上了許多煩愁和寂寞。看看同火車來的人都漸漸地走完了,——有的叫黃包車,有的坐汽車,有的是車站上有親戚朋友出來接,一同走,有的跟著旅館的夥伴走了。——車站上的人影漸稀,她自然悲感起來。若不是蕭還立在她身旁,她真要流眼淚了。並且在昨夜裏,除打了幾次瞌睡外,隻是眼睜睜地到天亮,現在覺得頭暈眼眩,喉頭又幹燥燥的不好過,於是想到在鄉裏家居時的舒適和愉快了。她想,自己到底為什麽要走出來奔波。歸結一句話,是在鄉裏沒有飯吃。為什麽沒有飯吃,難道是自己母女的能力不如人麽,自己母女不勤儉麽?但這都不是。自己和母親雖然沒有多大的本事,但是身體健全,天天操作,和村人比較起來,決不至於落後的,尤其是母親,從早晨天還沒亮起,就在田裏做,一直做到太陽下山。回來屋裏,又有許多瑣事,再做到三更半夜。但仍然不能維持自己的溫飽,這又是什麽道理呢?去問學校的先生們,他們就責備自己和母親少念了書,少認識幾個字,所以會這樣窮。但看小學校的先生們的家計也是一天挨不過一天。去問地輿先生,他又說是自己的屋和先人的墳墓風水不好,要改造或改葬一下才好。去問村裏的幾個時髦學生們,他們又說是,自己和母親思想頑固,落伍了,遲早要受淘汰的。最後去問××宣傳部裏的先生們,他們的責備更離題,他們罵自己和母親是少呼了幾句口號。不錯,現在有些人在進學讀書,還有些人在當教育家,有些人在帶兵,也有些人在做部長。有些人在論地輿講風水,卜卦算命,也有些人在當執行委員或宣傳部長。但是他們都是在圖個人的生活。至像自己母女一類的窮苦無告,流離轉徙的人們,運命上是該為革命犧牲的。窮苦的人們死幹淨了,北伐兵士也殺幹淨了,剩下來的隻有少數坐享其成的人過他們的奢侈的生活,有人在罵矯揉造作的軍閥,穿破頭鞋子去沽名釣譽,但到後來竟有許多錢在南洋買地皮,這軍閥的確該殺。但是不穿破頭鞋子,專握筆杆子的先生,也叫出兄弟妻子親戚故舊來在這裏包辦什麽捐,在那裏又包辦什麽稅去苛征暴斂,這又與穿破頭鞋子作偽的軍閥何異!?

碧雲胡思亂想了一會,覺得再沒有辦法,隻好托蕭叫了一輛黃包車,講好了價錢,把行李裝上,自己坐到裏頭,然後向蕭鞠了鞠躬,就一任車夫拉進街裏來。

時候還早,街上的店門還多沒有開的,隻有一間門首擺著一張肉桌的肉店和一間豆腐店開了店門。街路凹凸不平,車子過時就左一歪右一擺的搖動。碧雲坐在車上,隻籌思到了哥哥家裏,初和嫂嫂見麵時,要如何地說話。她又在描想哥哥家中的情況。但所想象盡是壞的現象,總想不出一點好的來。

車子轉彎抹角,走了有個把鍾頭,車夫才說現在走到第三大街上來了。

“快到了麽?”碧雲的胸口突突地跳動著問車夫。

“在哪一頭?忠孝南裏還是北裏?”

碧雲想,這不得了,忠孝裏也有南北之分麽?給車夫這末一問,一時答不出話來。她記得從前寫給哥哥的信,隻寫忠孝裏塗東記就可以寄到。

“南裏在這一邊。北裏就要走過大街。到那一頭去。”

“我沒有到過來,不知道是南裏還是北裏。”

“是人家還是店子?”

“是家小店子,——塗東記。”

“做什麽生意的?”

碧雲也不十分明白哥哥在省城做什麽生意,但聽見人說過,哥哥是做毛發生意。

“做毛發的。”

“我從來就沒聽見過有這樣的買賣。……塗東記,……塗東記,……不會記錯嗎?”車夫拉著車子慢慢的走著念了幾次塗東記。他們走入南裏來了。

一個巡警站在弄堂口打嗬欠,大概是起床太早了,沒有困足覺。車夫走到他麵前,問他知道塗東記這家店號麽。巡警揉了揉眼睛,望著車夫,臉上登時表示出一種可怕而討厭的神色。但等到抬起頭來看見車上坐的是位年輕的姑娘,臉上又轉和平了些。

“塗東記是在忠孝北裏!”

車夫隻好把車子拉轉頭,口裏不住地咭哩咭嚕。碧雲也聽不明白他在說什麽話,推度他的意思,是要他多拉了一些路,不耐煩起來,就埋怨坐車的人沒有把地址說清楚。碧雲真擔心他會把自己拉下車來,那就真不得了。

車夫拉著車子走過了大街,走進北裏來了,他慢慢的走著望兩邊的門牌號數。

“第幾號,記得不?”

“第壹百零二號。”碧雲在車子上很恭謹的回答,像怕開罪了車夫。

有幾個肩膀上架著竹杠子像碼頭苦力的,由弄堂裏走出來,車夫便抓著他們問塗東記是哪一家。

“做毛發的是不是?”一個身體高壯的工人向坐在車上的碧雲問。碧雲給他這樣大聲氣一問,嚇得不能開口了。還是車夫代她回答了。

“在永盛棧裏麵。”又一個工人說了。

車夫聽見永盛棧,像知道了它的所在般,拉著車子一直向前跑,也不向那個工人說個謝字。

車子在一家大屋門首停住了。碧雲一看見,心裏想這並不像一間店鋪,這倒像自己鄉裏的小祠堂。門額高處掛著一塊木匾,是白底黑字的,好像年數久了,雙方都轉成枯黃色了。三個大字是“永盛棧”。碧雲走下車來盡望,望了一會,也發見不出塗東記三個字來。隻有藍底白字的洋鐵門牌上有“第五區忠孝裏102號”幾個字,一抬頭就看見了。

車夫流了不少的汗了。隻手拿條布帕向額和頸部揩汗,隻手替她敲門。

一個年約二十三四的男子揉著眼睛把大門打開了。

“是哪個啊?”他很不高興地問碧雲,看見他那個樣子,心裏就有些不愉快。她到這時候才知道哥哥一家在省城並非獨立的住一家屋,還是向別人分租房子住。這樣看來,哥哥家裏恐怕也沒有空閑的房子留給自己住的了吧。

“塗東記,塗東記。”車夫一麵叫著,一麵走到車子前把碧雲的行李搬下車來。

站在門裏的青年現在看見了碧雲,態度轉和緩了些。

“塗東記在裏麵?”

車夫不管他在說什麽,替碧雲把行李送進大門廊裏後,就向碧雲要錢。

“塗東記一家人住在後層。你也得替她把行李送進去吧。”那個青年像替碧雲抱不平。

“我管不得!我不要做生意了!”

碧雲給了他講定了的車資四角小洋,車夫不舒服,說要加錢,理由是他走多了路。

碧雲隻紅著臉看了看車夫,又看那個年輕人,像希望那年輕人來調解。

“多給他幾個銅板吧。”那個青年笑著對碧雲說。

“要幾個?”她問。

“多給一百錢給他吧。”

“不是一百錢兩百錢的話。……誰要你的一百錢!加四隻角子吧?”

碧雲看見車夫的口氣這樣大,真有些擔心這個爭議不容易了結。

還是那個年輕人聰明,他替碧雲提起被包。

“你等一會啊,”他對車夫說,“進去吧,跟著我來。”那年輕人叫碧雲提起那個小藤箱子跟他進去。

轉過屏風,是一口大天井。在天井裏沿斜角線向左彎轉,是個大客堂。滿客堂裏堆著許多幾桌板凳,地麵敷著寸多厚的黑泥,還混有些痰濞和雞糞鴨糞。一股奇特的臭氣把碧雲催得要作嘔了。

由客堂側一扉小門進去,是一塊空地。到這裏來空氣像清爽些,但也十分不潔。這邊有豬欄,那邊有雞窠,空地中間有條石路。沿石路一直進去,又是一個大廳。進了大廳,右麵有一扇門。進了這套門,那個青年把被包擱在地麵。碧雲想,哥哥大概是住在這兒了。她竟沒有料想到這家屋裏麵還這樣寬。寬敞固然好,但是牆壁門窗件件都是又朽又黑,實在不能夠使碧雲開懷。

“他們住在樓上,”那個青年對碧雲說了後,又向樓上高聲叫。“塗東哥,有客啊!”

碧雲聽見樓上有不清晰的聲音回答。哥哥等人像還沒有起床,這是可由他們的聲氣聽得出來的。

碧雲等了一會,才見哥哥穿著睡衣由樓上走下來。

“碧妹麽?”他笑著說,“上來,上來!”

碧雲初接著哥哥有點不好意思,臉紅了一紅,這時候秉東已經下來了。

“這些東西呢?”

“我的行李。”碧雲苦笑著說。

那個年輕人告訴秉東,車夫還在外麵等著。秉東想要出去,但忽又翻轉首來問碧雲。

“車錢付了沒有?”

“把了四角錢了。”

“由火車站來的?”

碧雲點了點頭。

“你給我一二百錢。”

碧雲把裝銅板的小袋兒交給了哥哥,望著他出去了。那個年輕人也像愛看熱鬧,跟著秉東出去。

碧雲自己把行李一件件地搬上樓來。她一進樓口就是一個寬大的廳堂,冷靜靜地不見一個人。廳中心有四五個小矮板凳,東倒西歪。靠壁是這裏一堆頭發,那邊一堆頭發。旁邊還有幾口木箱子。一股頭發和油垢的混合臭氣,直向碧雲鼻孔衝來。她的喉頭又“喔”地一聲差不多要嘔出來了。她想,怪不得蕭不願意來這裏。她想象這樣髒臭的地方,那裏像是人住的。鄉裏牛間羊欄也比這裏幹淨些。難怪哥哥寫信來說,不要自己到他家裏去,最多也隻能讓母親來。她知道秉東的苦衷了,自然向哥哥抱了同情。

她把自己的行李暫時堆放在一邊後,就有一陣疲倦襲來。她坐著打了一陣嗬欠,又癡想了一會,還不見哥哥回來,也不見嫂嫂起來。她很想看看嫂嫂是怎樣的人。自己來幫她抱小侄兒,她一定歡迎自己吧。

又過了一會,哥哥青著臉走上來,完全失掉了他剛才的笑容。她這時候借由窗口進來的光認清楚了哥哥的麵相。哥哥的樣子完全變了,從前的豐滿的頰肉瘦陷落去了,頭發也不如從前濃黑了,但還疏疏地蓄著長發,碧雲想,不如剃成和尚頭還好看些。他比姊姊少兩歲,——實在隻小一歲半,——但是樣子比姊姊蒼老得多了。哥哥的青春大概是給生活苦剝蝕了吧。

“和車夫吵了一仗!”秉東苦笑著說了這一句便問妹妹,“餓了麽?”

“不,一點不餓。”其實碧雲餓得難挨了,不過極力忍耐著。

“不要客氣,到這裏來用不著客氣的啊。如果餓了我去買碗粥和油炸燴給你吃。”

“不,一點不餓。”

“那就等他們起來時一齊吃吧。省城的習慣要到九點十點才有人起床。”秉東說著走去掀左廂房的竹布簾,“那請你坐一刻,我去叫他們醒來。”他進去了。碧雲坐在一張小矮板凳上,又回複了剛才的孤獨狀態。她想每天都要這樣子坐著過日子,那真是要自己的老命了。自己的運命是早被決定了的,無論如何流轉,也不能轉移自己的孤苦運命吧。

哥哥像在房裏和嫂嫂說話,後來聽見女的聲音很高的。

“來了,來了!誰不知道她來了。遲點起來見她,就會得罪了她麽?阿惠兒還沒有睡醒就盡嘈。”

碧雲聽見嫂嫂這樣的向哥哥發脾氣,心裏頭更加不愉快。她想,自己在這偌大的世界中簡直沒有立足的餘地了。到什麽地方去好呢?於是她回憶到蕭阿四和吳興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