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在哥哥家裏住了半個多月了,她略知道哥哥家庭的狀況了。總之,一句話,是完全在她想象之外。

靠火廚的一間小而黑的房子雖然有一口小窗,但窗前的廊下用木板柵了一小部分來做浴堂兼便所,所以那口小窗是永久不能打開的。在白天裏這個小房間都有些像一個黑洞,果真是洞窟還涼快些,但這小房間卻十分鬱熱。差強人意的就是有一盞電燈。雖然是五燭光,但比鄉裏的小洋油燈就亮得多了。當碧雲初到那一天,吃過了早飯後,她看見哥哥叫一個學徒把一隻馬桶從那間小房裏提出來,提到廊下的浴室裏去了。

“對不住你,碧妹,你是個女人,不能不要一間房子。但是這裏地方太小了,隻好委曲你住樓下的那間小房子。”

碧雲不做聲,她想,那間房子明明是這家裏的公共便所呢,自己寧可睡在樓上的前廳,真不願意搬進那小房間裏去。但是到了夜裏,看見一個老媽子和四個學徒的寢室就是樓上的前廳,沒奈何隻好搬進小房子去睡了。

第一晚,她不知吐了幾十次或百次的涎沫,因為糞尿之香一陣陣地撲向她的鼻孔裏來。她還聞到一種黴臭,借電燈光望了望四麵的黑壁上,一處處地生著許多白色或青色的黴,它的輪廓有點像北冰洋附近西伯利亞一帶的地圖。再看地麵,黑泥有寸多厚,但也不平均,有凸有凹。她想,像這厚的地皮該請一般軍閥和貪官汙吏來,才鏟得幹淨吧。她想到這裏,也不免獨自笑起來。

最使她感痛苦的就是大小便。前廊下木柵的小房子的門是閂不住的,有時候她才進去,那些頑皮的學徒就像故意般的跑來把門打開。其次就是坐的馬桶十分不潔,臭氣難聞。鄉下的粗窖雖然不很清潔,但空氣流通不會那樣臭,尤其是夏天似覺特別臭。於是她又覺得姊姊家裏比哥哥這裏好多了,住的房間雖然小了些,熱了些,但是大小便就比這裏舒暢得多,也不會這樣臭。因為姊姊家裏的便所是洋磁桶的。

其次一天三餐的飯她也沒有一次舒暢地吃過。菜色不好固然不要說,最使她難過的就是天氣這樣熱,樓上前廳裏還蒙著一陣由毛發裏發散出來的塵埃,飯菜就端出來擺在一張小桌上了。望著那些塵埃,像撒胡椒般地落在菜飯碗裏去了。哥哥,嫂嫂,學徒們和自己一共七個人,擠起來吃熱湯熱飯,擠得流了一陣汗水又流一陣。那些學徒們都打著赤膊,露出純黑的上胴,每一盤好一點的菜,——油水多點的菜蔬端出來時,他們的筷子都在預備放,隻等哥哥的筷子伸過去,他們的就像牛津和劍橋兩大學的學生競賽端艇時的槳般,一齊落。碧雲隻看著他們搶,實在不願意伸筷子過去了。有時候,嫂嫂沒有夾到來吃,便會罵他們。

“你們太不客氣了,就不讓點別人吃。”

這時候老媽子抱著小侄兒站在旁邊,嘴裏也不住的咭哩咕嚕。

有一次,她聽見哥哥和嫂嫂在爭論,雖然沒有聽清楚,但大概是還用不用婆媽的問題。哥哥的意思以為妹妹出來了,可以幫洗衣服及抱小侄兒,嫂嫂可以分出點時間出來做火廚裏的事。但是嫂嫂不讚成,她的意思是,碧雲做不了什麽事,辭退了媽子,結局隻是她一個人受苦。

碧雲聽見了,真有點失望了。但是哥哥這樣窮,有什麽辦法呢?想再回到姊姊家裏去麽,萬萬無麵目。自己又沒有地方可去了,現在唯有聽從哥哥和嫂嫂的話,拚命地替他們勞動了。

碧雲漸漸知道嫂嫂是怎樣一個女人了。她原是一個小軍官的女兒,當她年輕時也分享過父親的福來。到了十五歲那年,父親死了,家計一落千丈,從來養尊處優慣了的,到了當孤兒寡婦的境遇時,不知道如何地生活下去,於是母女兩個都墮落了。在這省城流落了幾年,才在秉東的友人開設的花柳病院中認識了秉東。由那個友人的治療和介紹,就成功了他們的婚約。

碧雲想,難怪小侄兒這樣瘦弱,滿身疽癤。

她知道了嫂嫂的來曆後,十分對她抱同情。嫂嫂的脾氣這樣乖僻,原來是有原因的。生活的窘迫會轉變人的性質的,嫂嫂像久經了風塵,受盡了人生的痛苦,她的性質無日不是陰鬱鬱的。但她稍為受點刺激,神經又會銳敏起來。她看見秉東樣子有點冷淡,便會喃喃地說許多閑話。有時竟大半天都在啜泣,一句話不說。碧雲想,這完全是受了生活的壓迫的結果吧。自己將來的運命怎麽樣呢?碧雲一念到自己的將來,便心驚膽戰地不敢想下去。

——你可憐嫂嫂麽?你自己呢?

到後來她又知道哥哥還不是販賣毛發的小財主,他不過是個販賣毛發的大公司所雇用的一個技手。他每星期有三四天要替公司到鄉裏去收買毛發。買回來後就大部分承領下來替公司整理,裝箱。那三四名學徒就是哥哥用的工人了。想到這裏,碧雲又自慚起來,每餐吃飯時,看見那三四個學徒搶菜,自己還敢討厭他們麽?其實哥哥一家人和自己還是吃這三四個學徒的勞力的結果呢。

四名學徒裏麵有一個是啞巴。這個啞巴看去隻有十四五歲,皮膚比其他三個蒼白,也很瘦弱,但他比其他三個勤勞,很少休息。碧雲常常看見他在低著頭,一麵梳理毛發,一麵咳嗽,她注意了他之後,就記得他的名字了,他姓張名阿鏗。

有一次碧雲看見他手掌上托著一個雙毫,盡追著一個姓鄧的學徒,——在他們中最狡猾的學徒,——啞啞地叫。最初碧雲不明白是什麽意思。她想,那個啞子想托姓鄧的買什麽東西麽?但看情形不像。張阿鏗明明像要哭的樣子。

“誰掉換了你的毫子,這是你自己的!”

“啞!啞!啞!……”阿鏗指手劃腳像跳舞般地在叫。兩行眼淚一直流到嘴角上來了。

“你再豈有此理,看老子捶你!”

“啞!啞!啞!”阿鏗哭起來了,一麵哭,一麵望了望碧雲,像乞援般的。

“什麽事?”碧雲笑著走前來,想替他們調解。

鄧看見碧雲來了,便伸出手來向阿鏗的左腮上狠狠地摑了一掌,——這是惡人所常用的,示威的,先告狀的手段。阿鏗的蒼白的頰上登時起了一大塊紅痕。

“你不該打他!他不會說話夠可憐了,又比你年紀小。”碧雲忙過來拉著阿鏗的臂膀。那個姓鄧的當碧雲是在放屁,又向打著赤膊的阿鏗的肩背上送了一掌。阿鏗手裏的雙毫仔掉在地麵上了。碧雲忙拾起來看,原來是個銅貨。她一切都明白了。

到了傍晚時分,秉東回來了,碧雲忙把這件事情告訴他。她以為他定會對阿鏗表同情,或者會把那個狡猾的家夥開除出去也說不定。

“沒有辦法喲,自己不留心。他可憐是可憐的,他有一個白癡的哥哥和老母,全靠這個啞巴養活呢。……”

“姓鄧的太可惡了,這樣的逞凶。”

“沒有辦法喲,他做頭發做得頂好,現在他是一把手呢。”

“他沒有父親了麽?”碧雲問他的哥哥。

“你問啞巴麽?”

“……”她點了點頭。

“聽說他不滿兩歲,他的父親就死了。他的父親是個酒鬼,喝多了酒,發酒熱死了的。醫生說,他會變成啞巴,完全是他的父親喝多了酒的結果。”

“又是一個可憐人!”她沒有回答哥哥,隻默默地想。

她在哥哥房裏坐了一會出來,看見阿鏗還坐在那裏啜泣。她想叫哥哥墊一個銀角子給他,但一反想,不妥,因為她深知道哥哥的性情,縱令這樣向哥哥說了,也是無效的,不單無效,反會惹哥哥討厭。她又想自己不是還有一兩元麽,做一回慈善事業吧。她想偷偷地給一塊錢給阿鏗。她原想把這些錢拿來剪點布做件內衣的,給了他後不是內衣做不成功了麽?她的兩種矛盾的意思交戰了好一會,才決定送半塊錢給他。

吃過了晚飯,阿鏗打算回家去,四個學徒中隻他一個人是早來暮去的。碧雲因為有心事,也忙放下筷子跟他出來。

出到永盛棧門外的街角上,她把阿鏗叫住了。她向他一招手,他就跟了來。碧雲在一家兩替店的窗口,取出一塊袁世凱換了六個雙毫仔。阿鏗最初不敢要,經她強迫地塞進他的衣袋裏去後,他才向她連鞠了幾鞠躬。碧雲想和他說幾句話,但一想到他是個啞巴,就問他什麽事,他也決不會回答的。

她別了阿鏗,剛回到門首,聽見有人在街路那一頭叫“碧雲姑娘”。她忙翻轉頭來一看,原來是蕭四哥。他穿著一件灰嗶嘰長衫,笑嘻嘻地走向這邊來,樣子比在H埠車站時好看得多了。

“你辭了職麽?”碧雲笑著問他。

“軍部的麽?辭了一星期之久了。誰願替一個私人當家奴!我要照我自己的意思去為社會做事了。我進了黨了,要在黨部裏才有自由意誌。因為黨權高於一切,高於政權和軍權。在軍界和政界做事,要仰上司的鼻息,看見上司作惡,——貪贓枉法,存大款入帝國主義銀行及投降帝國主義,——也不敢本良心說一兩句正當話。換句話說,就是在軍政界裏做事言論不得自由。隻有黨是高於一切的,在黨裏頭做事,才有言論自由,看見軍政界的當局作惡,就可以以黨員的資格出來說話,出來彈劾,所以我要辦黨了。現在政治比從前北洋軍閥時代的好,就是因為有黨在上麵。不過也還有美中不足的地方,即是黨和政分不清爽,同時黨和軍也分得不十分明了。因為現在以一身兼黨,軍,政三要職的人太多。至少也以一身兼黨政兩方的要職。結果軍政界的錯處就沒有鐵麵無私的黨員去指摘彈劾了。現在是五權分立的時代,陳腐的三權分立製當然可以丟進垃圾箱裏去了。但是過去的三權分立製,也有點好處,就是從沒有聽見過那一個文明的國家裏的內閣總理或大總統兼國會的議長及最高司法院院長的。”

“這個現象是暫時的吧。人材缺乏的時代,隻好讓他們兼職。橫豎是兼差不兼薪的。”

“但是伕馬費就支得差不多了。”

“這些是小事,算得什麽。”

“總之辦黨的人要專心黨務,不要兼政才好。如是個清正的黨員,一定辭絕一切兼職的。一般人的心理都是,第一想握軍權,其次想得政權;在軍政界裏都不能插足,才退到黨部裏來。這個現象確令人寒心。你試捉著一個人問他,你喜歡當中央執行委員呢,抑或喜歡做鐵道部長?他一定說,要做鐵道部長。我想,所謂五權的五院院長位置雖然高,名譽雖然好,但是一般人還是想做財政部長鐵道部長而不願做什麽院長吧。”

碧雲不十分明了蕭的話,她隻知道他是在發牢騷。她陪他走進永盛棧,在秉東的堂屋裏坐了一會,得了哥哥的許可,就跟著蕭出來,到海堤乘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