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瑛的哥哥死去的那年,她達到了處女的爛熟期,快要度她的十八周年了。生長在南國的女兒十個有九個早熟的,美瑛十四歲的那年冬,生理上就起了變化。從那時起,聽見母親或哥哥替她提婚事就會害羞起來。但同時又感著一種孤寂,暗地裏禱祝母親或哥哥替她物色夫婿能夠早日成功。當母親向她說那一個婆家好,那一個男人標致並征求她的同意時,她心裏雖有七八成的心思在希望成功,但又覺得太急的對母親表示了同意,有傷於自己的處女的尊嚴;所以她對母親所提的婚事總是反對,很勉強的加了點駁論,母親因碰了幾次的釘子,她捉摸不到她的心思了。但是母親若有一兩個月不為她提婚事,她又恨她的母親冷淡,不替女兒的婚事著急。她的哥哥在時也曾向她提過婚事,說要替她做媒。她對哥哥的態度和對母親的態度又不同了,她隻說了"討厭"後就臉紅紅的低下頭去不做聲,因為她深信哥哥所提出的,將來做她的夫婿的定是哥哥的友人;哥哥的友人定像哥哥一樣的英偉。她也深信哥哥定能為她物色一個合格的,在她眼中不會落選的夫婿。

母親和哥哥雖然有幾次為她提過婚事,但終沒有一次成功。大概是因為她還年輕,母親和哥哥都不十分替她著急吧,她自己也說——不知是不是真心的——還想求學,還談不到結婚的問題。

“媽,怎麽樣?她說還要到省城去念書呢。”她聽見哥哥對母親這樣說。

“你聽她說?!女孩兒到了年齡,那個不情願嫁,不好意思說出口罷了。還是早點替她定了婚的好,到年紀長了時就不容易了。”

她聽見母親這樣的回答哥哥時,恨極了,恨母親的話過於傷了她的尊嚴,她想母親太看不起自己了,太把自己當尋常的女子看待了。女人嫁不嫁有什麽要緊呢!

美瑛雖然這樣想,但同時又覺得母親的話也有點道理。自己心裏的確在希望著婚事能早日成功,定了婚時就遲一兩年成親也不要緊。她覺得自己的婚事一日不定,身心和靈魂都一日不得著落。到了十七歲那年,美瑛愈感著這種孤寂的痛苦。在春間,母親曾提過一門親事,但直至那年暑假還不見把這門親事議妥,暑假過了,就無形打消了。聽說這個男人是個北京大學生,會寫幾首白話詩在各報章發表的新進文豪。美瑛為他描了不少的空中樓閣。隻有這一次她沒有向她的母親提出抗議。

自這門親事失敗後,由秋至冬不見有媒人到她家裏來了。本來她的鄉裏有早婚的習慣,和她同學的,歲數在十八九歲前後的女兒們,十分之九早出了閣,鄰近的女兒們也陸陸續續的結了婚,有幾個未結婚的也早定了婚約。其中還有一二個女友今年竟做了母親了。美瑛望著女友們一個個的結了婚,覺得還沒有訂婚的自己完全是個落伍者;想到這一點,愈感著自己孤寂可憐。

在高等小學時,有一個獨身的女教員曾對學生們非難本地方的早婚的弊習。美瑛現在才知道那位女教員完全是為自己鳴不平,她才知道那位女教員並非願意獨身,不過經了幾次婚事的失敗,過了婚期就不能不抱獨身主義罷了。

自哥哥死後半年餘,不見有媒人到她家裏來向她提婚事了。哥哥未死之前,美瑛雖感著一種生理上的不安,但她還信賴哥哥,她想自己的終身大事要不到自己操心,遲早哥哥會替自己主持的,不過時間的問題罷了。但是現在哥哥死了,母親是專在金錢上著眼,女婿的人品如何完全不置眼中的。美瑛愈覺得自己的前途黑暗。

——早曉得這樣的情形,從前不該拒絕了那幾個求婚者的。美瑛暗暗地恨自己對婚事太過於唱高調了。生理上的不安一天一天的壓迫著自己,自己的確是在熱慕著男性;但總不願意給人家知道自己有這種欲求,還虛偽的掩飾著,在反抗母親替她提婚事。她想,自己有點作偽,由自己的作偽和唱高調終害了自己,把未來的幸福完全拒絕了。

十六歲那年冬有三個人向她求婚過來。第一個是由南洋回來的商人,聽說他有三五十萬的家財,母親當然十分願意。但美瑛拒絕得最激烈的就是這個人,因為她看見了這個南洋商人的醜陋的樣子,並且年紀大了。由他自己打了個折扣,說是三十五歲,他的實在的年齡當然不止此數了。第二個是縣立中學生,比她還小一歲,家私也還過得去。但美瑛第一嫌他年紀小了,小孩子般的;第二在這時候的她抱的希望很大,看不起什麽都不懂的中學生。可是她看見了這個中學生的臉兒,又覺得他有幾分可愛;有點後悔不該拒絕了他的求婚。第三個是個中學教員,年紀有二十八九歲了。二十八九歲配十六歲,歲數的懸隔太大了吧!但美瑛本可以不十分拒絕他的,因為他是個高等師範畢業生,也是個能獨立生活的人。不過有一個使她難堪的條件就是他要娶她作填房。這個中學教師的先妻沒有生養的就死了。——聽說是患肺結核症死的。有潔癖的美瑛無論如何總不情願作人的填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