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瑛二十二歲的那一年,又過了四分之三了。過了雙十節後一星期就是她的第二十一次的生辰。從十六歲那年起,她對她的生辰就無歡樂的心情了。

近二三年來,每到了她的生辰,不單絕無歡樂的心情,並且討厭她的母親和妹妹提及她的生辰快要到了的話了。她每聽見雙十節快到了時,就感著一種不安——說孤寂不像孤寂,說憂鬱不像憂鬱,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安。

她的妹妹美瓊今年也十八歲了,在縣立第一中學第三年級肄業,她也到了處女的成熟期,但氣質比她的姊姊比較多血的,還熱烈地從事她的學問,不像她的姊姊時時感著寂寞。

“姊姊,明晚上到學堂上看白話戲麽?”美瓊的團團的粉臉給外麵的寒風吹得緋紅的,前頭部的短發也異常的淩亂。她才踏進門望見廳前坐著的美瑛就喘著氣說,說了後微微地咳嗽。她像逆著今年初起的狂烈的朔風,急急地走回家裏來的。

妹妹的體格完全和姊姊的不同。團團的臉兒,矮肥的胴體,驟然地看來就趕不上姊姊標致,並且肌色也趕不上美瑛的白皙。但是還是女學生裝束——一條粗粗的漆黑的單根辮子,灰衣黑裙,又另具一種風致,美瓊也還特有一種美——無論那一個隻要把她們倆來比較一觀察,就可以發見的健康美。

美瑛的確比她的妹妹纖弱得多了。聽見了她的妹妹問她明晚上去看戲不,她不一會沒有回答,美瓊像沒有留神到她的姊姊的態度,她抱著書包直往後麵房裏去了。她像沒聽見姊姊在微微地歎息。

過了一會,美瓊又出來了。

“姊——,我帶了兩張入場券回來了。送張給阿文妹吧。明天晚上天氣好時我們三個一路去好嗎?”美瓊說了後把頭歪了一歪。

“……”美瑛隻微微地點了點頭。

“媽呢?”美瓊到後來發見了她的母親不在家,又看見姊姊的憂悒的沉默的態度;立即斂了她的笑容,臉上也表示出一種憂悒的表情。她看見母親不在家,一個有胡子的,年約五十多歲的放高利債的黑影就在腦裏浮出來。

她想,哥哥完全為這件事氣不過自殺了的吧。

她們有一個哥哥,名叫銓五,是 C 將軍部下的一個營長。美瑛十九歲那年,銓五在 M 省境上陣亡了。銓五在小學校畢業那年,父親死了。父親逝後的家計不容許銓五升學到中學去。因為不能升學,他就想幹件投機的事業——想一攫萬金或做在當代有最高威權的大軍閥。恰好那年冬,省垣的陸軍小學校招考,他就和幾個朋友,不得母親的許可,逃到省垣去投考,一考考上了。

在陸軍小學三年間,每年年假銓五都得回來家裏看他的母親和妹妹們。

這時候妹妹們眼中的哥哥——穿著軍裝回來的哥哥是在這寒村裏的唯一的人物,最英偉的人物。

妹妹們都希望哥哥能夠早日畢業上進,替她們的父親支撐將要頹倒的門戶。

哥哥畢了業後,果然當了一個連長。同年在省境上捕匪立了戰功,又升了營長了。這時候哥哥的年數隻二十歲。

美瑛得在女子中學畢業,美瓊能進女子中學,完全是靠哥哥的力量。母親本不願意花許多冤枉錢叫女兒們上學,但哥哥竭力主張她們要進學。

美瑛原想跟她的哥哥到省城去進高等師範的,可惜她在女子中學畢業那一年,哥哥的惡耗就由 M 省境上傳來了。惡耗傳來時,最悲痛的不是母親,不是嫂嫂,是兩個妹妹。就中哭得最悲痛的還是美瑛。

那年正月裏,銓五回來看母親,看妹妹們和他的童養媳——前年才成親的妻。

銓五回來家裏的第五天,他發見了母親身後的暗影時,第二天一早就走了,說回營盤裏去,永久不回來。

銓五回來三兩天就耳前耳後的聽村裏人說了不少的閑話。什麽“親生的兒子不上進時就認個上進的幹兒子也就不知賺多少方便了”,什麽“有了那樣威風的幹兒子回來,討債時候的聲音也響亮些”。最初他不十分留意,但到村街上去幾回都聽見這類的閑活,好像是專為自己而發的。他回家裏來隻五天就著見江老二——放高利債的老頭子,也是父親生前的債主——來了兩次,並且每次來都很不客氣的跑進母親房裏去,許久不出來。銓五心裏雖不免從惡的方麵猜疑,但馬上又覺得自己疑心太重了,他想,都這樣的老了,那裏會幹這種沒廉恥的事呢。自己對母親懷有這樣的猜疑才是不孝呢,太對不起母親了。

江老二走了後,母親出來看見兒子時又像有點不好意思,忙向兒子辯解般的說,她蓄了有一二十吊錢,托江老二放出去生點利息。

銓五對他的母親和江老二的態度還帶幾分猜疑。問自己的妻,妻又含糊地不說清楚。最後他捶他的妻了,罵她不該不爽爽直直地告訴他,妻哭了,他怕母親聽見,不敢再追問了。

到後來,他由種種的確實證據,證明了母親已經把泥巴塗到亡父的臉上去了。他想到父親在地下還要替母親戴綠頭巾時,就禁不住痛哭。在布衣店裏當夥伴當了半生的父親生前為妻子就勞苦萬分了。他覺得在這世上再沒有比父親更可憐的人了。

銓五自正月裏和母親拌了嘴後就回省城軍隊裏去了。自去後半年間不見回來。當軍人半年不回家,原是尋常事,不過銓五的軍隊開拔到 M 省境上去時在鄰村經過,他也不踏回村裏來看看家裏的人。

七月下旬——美瑛才由女子中學校畢業出來——銓五在 M 省境上陣亡了的信息就由縣署裏轉到村中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