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的自哥哥死後又過了一年餘。美瑛又快要迎第十八次周年的生辰了,過了這個冬,算二十歲了。聽見二十歲三個字,她就著慌起來。自己也不明白到底為什麽道理,自己的心情近來會這樣的緊張著。她覺得自拒絕那幾個求婚者以後,永久再無這樣的機會了般的。

——過了年有相當過得去的人家來問時,還是將就答應了的好,不要再自誤了。妹妹一年大一年,自己的婚事不先解決,不單誤了自己,也會誤了妹妹的婚期,自己的婚約未成,母親不敢先提妹妹的婚事。美瑛每想及自己一身的事,心裏就萬分的焦灼,近來常常失眠,夜間至十二時一時還睡不下去,她翻過來望見在那邊**熟睡著的妹妹,心裏異常的羨慕。

——妹妹恐怕是沒有達到那個年齡吧。怎麽她對她的婚事像無感覺般的。可是她也和自己一樣的早熟早過了生理的變化期了。關於那方麵的智識,她比自己還要詳細呢。她比自己活潑,並且還有種情緒的溫柔,這是誰都承認的。但她還十五歲呢。過了年也不過十六歲,看去還是小孩子般的,還早吧,沒有人過問她的事吧。美瑛睜大眼睛,望著對麵壁間掛的四條幅美人畫,反複地拿妹妹和自己比較,愈比較心裏愈焦急,也愈睡不著。

——不要擔心,她在這二三年內決不至於比我先出閣的,母親不是說過了麽,妹妹才進中學校,學費不很多,讓她再讀三兩年書吧。她就不讀到畢業也還得在中學讀二三年,在學校裏的期間內,母親不至於把她許給人家吧,美瑛再這樣的想著自己安慰自己。

——自己比妹妹哪個長得好呢?當然自己好些。這不是自誇,母親也這樣說,舅母們也這樣說,並且不是單對我說的,是在我和妹妹倆的麵前說的。至少,我的肌色比妹妹白皙些,這是的確的事實。我的臉兒是美人格的臉兒,妹妹的臉兒是男子像;朋友同學們也是這樣說。美瑛始終不相信自己比妹妹長得壞。她想,就算有求婚的來,不問他論年紀,論麵貌,論學曆,都當然先及自己吧。

——但是論性質脾氣呢?美瑛想到這一點有點擔心,眼看見自己周圍的人們——凡認識我們姊妹倆的都比較向妹妹親近多說話,都像有意和我疏遠。我雖然想和她們多多接近,但一看見她們的神氣——排斥我,鄙薄我的神氣,一團熱烈的向她們接近的勇氣也立即冷息了,準備著要向她們說的話也說不出來了。這不是我的神經過敏,她們的臉上明明表示出鄙薄我並且可憐我的樣子,她們中十之八九都有婿家的,裏麵雖有幾個還沒有定婚,但都是很年輕的。她們鄙薄我,可憐我,完全是因為我沒有訂婚吧?因此美瑛對她的女友們也抱了反感,她的女友們也看出了她的態度,愈不和她接近。

“我們又要湊一份賀禮了。瑞兒訂了婚約。”結了婚的一個女友說。

“嚼舌頭!”

“是哪一家?”

“你還不知道?”

“Plus 方麵怎麽樣的?”女學生裏頭用 Plus 和 Minus 兩個字代表男性和女性。

“闊得很呢!上海××大學的學士!”

“睛兒,你的呢?還守秘密麽?不要緊的,說出來吧。”

“討厭!”

“我代她宣布。××銀莊的……”

“你隻管說,看我撕爛你的嘴。”

“我們多備一份賀禮吧。”

美瑛每次和她們相聚時隻聽見這一類的話——異常刺耳的話。她當然參加不進去。她們就不和她疏遠,她自己也要疏遠她們了。

近來好像有人來問妹妹的年庚了。美瑛聽見了,心裏十二分的不愉快,並且沸騰著一種嫉妒。有一天下午她由外麵回來,剛要進母親的房裏去時,聽見母親房裏有客,最初她當是江老二,忙退回來站在窗簾下竊聽。聽了一忽,才知道是個女客。

“他的家私總在三萬五萬以上吧。吃的穿的。我敢擔保,一生不要擔心。”美瑛聽見女客在這樣說。

“做女婿的還在念書?”母親的聲音。

“在上海念書。他的母親才對我說,我又忘了,在什麽大學念書,還得兩年就畢業。”美瑛在窗外聽到這裏,胸口不住地跳躍,蒼白的雙頰也泛出紅影來。她擔心母親說話不能隨機應變的把機會錯過了。她很想走進房裏去馬上答應那個媒婆。

“多少歲數了呢!”母親的聲音。

——人家不追問你的女兒的歲數就算了,你還許追問做女婿的歲數做什麽事!在大學裏讀書的還怕有三十四十歲的人麽?美瑛暗暗地恨她的母親多嘴。

“歲數還不多隻二十二歲。”美瑛想,這是理想的了。

“那比我的大女兒大兩歲,……”母親的聲音。

“男的總要比女的大幾歲才好,女人是不經老的。”媒婆的笑聲。

“你看我那大女兒怎麽樣?”母親的聲音。

“大小姊麽?我也見過很好的。不過,……”美瑛聽到這裏。有些擔心了。她心裏想,“不過……”說了後,怎麽不爽直的說下去呢。

“我看,照年齡說,配我的大女兒恰恰相當;比我的小女兒,歲數有點懸隔了。”

美瑛心裏很感激母親,同時又大大的失望,她此刻才知道房裏的媒婆是為妹妹來的,她的胸口像澆了一盆冷水,全身不住的顫動。想回自己房裏去,但又舍不得走開,想聽下去。這並不是好奇心使她繼續竊聽,明知其無望了。但心裏總在希望由母親的解說,或可以移轉自己的運命也說不定。

“但是,做女婿的本人和他父母都喜歡二小姊。他們還稱讚二小姊的麵貌是福像呢。”

美瑛聽到這裏,覺著自己的雙眼發熱,鼻孔裏也是辣刺刺的。起了暈眩,她險些要栽倒到地下來了。她隱約聽見妹妹的聲音由室外吹進來,她忙走回自己的房裏去。

她回到自己房裏在床沿上坐了一會,由一種莫名其妙的悲楚的心情,忽然流下淚來了。

——這次向妹妹求婚的到底是哪一個呢?媒婆不是說,看見過妹妹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