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你上半天才回去,怎麽又走回來?”

她的全身埋在安樂椅裏麵,懶懶地問他。

“天氣太冷了,不想回南京去,索性過了這個禮拜日再走了。”

“沒有回家去麽?”

“……”

梅苓一時沒有話回答。

“沒有看你的麗君去?”

“看見了。”

“她怎麽又肯放你出來呢?”

“她有她的愛人。”

於是他告訴了她,當他回到家裏去時,看見麗君和耿至中正相對著喝酒。他氣不過,所以走到她這裏來。

“是嗎,我早叫你不要回去的!……”

她才說了這半句話,阿珠走進來告訴她,有電話來了。要她到電話房裏去接電話。

她跟著阿珠出了 Salon,便覺有點冷。到了電話室,把受話器拿在手裏。

“你是哪個地方?……大東旅社?……啊,楊師長麽?”

她說到這裏,又好笑起來了。

“我嗎?我是,……你所喜歡的梨花喲!”

她聽那邊也在哈哈地大笑。

“你問他麽?……剛才走了,Mr.李。……那個象女人般的小白臉,誰愛他呢?你不要多心。……真的,沒有一個客在我這裏。……到你那邊去?……二樓十二號房?……讓我想想。……你剛才太對不住我了!……誰要你謝罪!……但是支票還是要的喲。……五百元的不要了。……多少?……至少也要一千!……可以?……那請你等半個鍾頭。……一定來的,不要心急。哈,哈,哈!……一些些會!”

“什麽愛情都是假的,結局唯有金錢。金錢是戀愛的培養料。”

她才把受話器丟開,就歎了口氣。楊師長雖然答應給她一千元,但交換條件是要到大東旅社去。冬至前後的日子,近四點多鍾就象黃昏時分了。他是張著羅網在等著自己,伸著他的一雙鐵腕在等著自己投身到他的懷裏去吧。

她剛回到 Salon 裏來,梅苓便問她。

“誰打來的電話?”

“公司裏打來的。”

“有什麽事情?”

“今夜裏的月色好,'恨海'的那段夜景,想在今晚上攝映。”

“那你今夜裏不能回來的了?”

梅苓失望地說。

“說不定。就能回來,也在半夜以後吧。”

“我跟你去好麽?”

“不好的,你是有身份的人。我不願意你到那些地方去。”

“……”

他憂鬱著,一時沒有話說。

“你好好地等著吧。不到天亮,我定規回來的。”

她笑著安慰他。當然他一點也不懷疑。

梨花走了後,梅苓一個人悶悶地坐在電爐前翻看三國演義,但一個字都輸不進腦裏去。他悶坐了一會,阿珠端了一盅咖啡來給他。

“你知道梨花姑娘到什麽地方去麽?”

“不知道。好象是大東旅社有客打電話來要她去。”

“大東旅社?她常常有客叫她到旅館裏去麽?”

他驚異地問。

“這有什麽希奇呢,隻要她喜歡時。”

梅苓聽見,心裏十分難過。他想,原來她從前所說的話都是騙自己的啊。從前自己為她犧牲了一切的家產,最近為她犧牲了妻子家庭及名譽,以為總博得到她的一個真摯的愛字了。真地沒有了金錢,戀愛也就跟著消滅麽?

梅苓對梨花一懷疑,跟著便有幾分氣憤,於是不免思念到麗君的好處來。

“還是回家裏去吧。”

他忽然發生了這樣的念頭。但他同時又想到大東旅社去看看梨花到底是會那一個男人。

他下了決心,便走出來叫了一輛汽車,趕到大東旅社來。他想,她不知在哪一號房間。他揩著額上的汗水,先在三樓的酒樓部轉了一轉看不見有象梨花的影兒,也聽不見象她的聲音。他在跳舞場麵前走過時,聽見裏麵的音樂已經悠揚地奏起來了。他想她或許在裏麵吧。他便推門進去。但才踏進跳舞廳裏,又後悔起來。因為他才想及她從前曾告訴他她是十分討厭這些無聊的小跳舞場,決不願意進去的。她如要跳舞,定到各家帝國主義者所經營的跳舞場去。

他坐在跳舞場的一隅,丟了六角錢,真地沒有坐足三分鍾,就出來了。

他再到樓下查了查各房客的姓名,看見有楊君字樣,便猜疑是楊師長叫她出來的。不過看見剛才他們那樣決裂的情形,在生性好勝的梨花,決做不出來的。並且住客中就有十幾個姓楊的,怎麽能夠到間間房裏去察看呢。他再在酒樓部徘徊了一會,才決意走了。

電梯停住時,隔著鐵柵,他看見梨花隻手抱著一大包東西,隻手插在楊師長的肩脅下,正在那裏等電梯。

“呃!”

他差不多要跌倒在電梯裏了。

“啊!Mr.李!”

楊師長站在電梯外,很得意地叫了起來。但是梨花一句話不會說了,臉上蒼白得沒人色了。

電梯的鐵柵門開了。梅苓急急地跳了出來,飛奔地向外跑。

“梅苓!”

梨花帶哭音的叫了一聲。但梅苓頭也不回轉來一看,跑出旅社外去了。亡魂失魄般地從大東旅社跑出來的梅苓,一時不知要到什麽地方去好。

他叫了汽車,坐進去了後,聽見汽車夫問他到什麽地方時,才說到法界的 K——路去。麗君的住家是在 K——路。

他回來家裏看見三個小孩子都睡著了。滿屋靜悄悄的,隻不見麗君的影兒。

“少奶奶呢?”

他問娘姨。

“和耿先生一路出去的,好像是說看電影去。”

“……”

他再沒有話說,娘姨便退下去了。房子裏雖然很暖和,但他的心是十二分荒涼的了。他看著呼呼地睡在**的三個小孩兒,不禁淒然地流下淚來。

他覺得在這家屋子裏一刻也坐不穩。楊師長和梨花相互擁抱著的猥褻的想象,及麗君和耿至中互相攜著手的親密的想象,交互地在他的眼前幻現出來。

“還是到那一家旅社裏去歇一宵吧。明天趕回南京去,不再理她們了。”

他待要站起身來,忽然聽見娘姨在下麵招呼客人的聲音。

“少奶奶不在家?”

梅苓聽清楚了那是上海婦女界時論家馬夫人的聲音。

“下半天出去的。少爺倒在樓上。”

“李先生在家?”

梅苓聽見馬夫人步上樓梯的音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