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Mr.李,你不替我想個辦法,我非打你不可了。你們男人家都是沒良心的。”

馬夫人看見梅苓劈頭就是這麽一句,弄得他摸不著頭緒,隻得坐下來和她敷衍一下。

“Mrs.馬,有什麽事?”

“你還不知道麽?我家裏的也公然敢找著姘頭了。你想該死不該死?你們這班男子都是沒良心的!”

“你罵你的老公,不要株連及我,Mrs.馬。”

“你還不是一樣的角佬。”

“Mrs.馬,你如果再這樣說,我可要失陪了。”

梅苓說時,立起身來。馬夫人忙走過去扯著他的衣角,不讓他走。

據馬夫人的敘述,當她和朱楊兩夫人為同學章秋霞的事來看麗君的時候,她已經約略知道她的丈夫有了外遇,不過程度還不是怎樣深。她是愛強的人,怕給同學們曉得了譏誚她,所以忍耐著以待丈夫的反省和改過。她並不想以對付章秋霞的丈夫的嚴厲方法對付自己的丈夫。

但是馬先生並不知道老婆的苦心,他的**還是一天甚一天。

“我已經沒有方法對付他了。你是他的好友,平時他是很聽你的話的。”

馬太太說了後竟長歎起來。

“你何不和雌老虎商量去?看她能替你想出一個好的辦法來嗎?”

“旁人的事可以和她商酌。我自己的事怎麽可以告訴她呢?一告訴了她,她便要迫著我決裂地和我的丈夫硬幹了。那不是愈攪愈丟醜麽。”

馬夫人之嫁馬先生是再婚的了。因為她的性情太激烈,和先一個丈夫隻同棲了半年,就離婚了。馬先生貪她有幾分姿色,便和她合上了。但一同棲之後,互相發見的缺點一天一天地多起來,而當日所謂戀愛也超過了山頂,隻朝這麵的山麓下降了。

“我看你如不願和他同居,還是分手了的好。”

梅苓無意中說了這一句。但是這句話正是當日麗君向她訴苦時,她向麗君的忠告。

“但是你替我試勸勸他,或許會回心轉意過來也說不定。”

“你還舍不得他麽?”

“輕易地離婚,在女人是再痛苦不過的事喲!”

“你倆本來就沒有舉行過結婚式,有甚要緊呢?”

“但是社會上誰不知道我們是夫妻呢?”

“兩人間已經有了芥蒂,就同住著也是不快活的。”

據馬夫人說,馬先生近來一連幾晚不回來家裏歇。在她有一晚不見他的麵,是再苦悶不過的。並且按常例,丈夫一回來,第一件事是要捧著她的臉接吻。這是他們的日課。這樣的接吻就象一種補品,能給她一種活氣。但是近來丈夫雖然有時回來,也不給她這樣的安慰的接吻了。

馬先生的姘頭是一個女招待,——一個貧苦的女學生流落到咖啡店裏的女招待。現在他居然津貼了她一千多塊錢在霞飛路中段一條小弄堂裏開了一家小咖啡店。馬先生每天由公司出來,便到那家小咖啡店裏去,不常回家裏來了。有時回來,也是在夜半響了一點鍾之後。每星期六夜裏,還要和那個女子開一回旅館,盡情的享樂,對不十分認識他們的人,居然自稱夫婦。

“最可惡的是在旅館裏,那個小婊子也竟冒充我的姓,稱妻王氏。你想是不是豈有此理!讓我的姓給那個**賤的女招待偷了去。……”

馬夫人漸漸又昂奮起來了。在她的臉上,梅苓平日覺得是有一種美的。現在也完全消失了。她的眼睛裏隻閃耀著因嫉妒而起的險惡的凶光。兩個顳顬也象呈一種暗色深陷進去了。兩邊突起的額角也呈暗褐色。大概是因為她忘記了周到的化妝。

“真可憐!”

梅苓當下這樣想。

馬夫人盡是繼續著罵她的丈夫。梅苓想,丈夫的**在妻是這樣難堪的痛苦麽?據馬夫人的口述,最使她難堪的是前星期六晚上伴朱楊兩位夫人和雌老虎到 E 戲院去看電影時,發見丈夫和那個女招待也在那裏。

在赴電影戲院的途中,她們在汽車裏還在討論夫妻間的問題。

“像馬太太就是幸福啊。絕對地管得著丈夫。在我們女性中,要馬太太才配稱是女丈夫。”

“真的,我如果發見了丈夫有錯腳時,決不妥協的。”

馬夫人在那時已經知道丈夫有點靠不住了,但愛強的她,仍然在誇張地主張她的女權絕對論。

E 戲院除電影外,還添上演從美國來的 Comicopera。構成派的舞台裝置和外國女優的跳舞博得了一般布爾喬亞的喝彩。

馬夫人和女友們在同一列的席位坐下來後,便聽見丈夫的聲音從薄暗的前列吹送過來。

那是日常聽慣了的丈夫的聲音。馬夫人駭了一跳,伸一伸頸項,向聲音的發源處望去,果然看見前麵並坐著的一男一女,一個是馬先生,一個是他的姘頭女招待劉小璉。

今朝晨一起床就跳出門去了的丈夫誰夢想得到他會陪著那個賤人來這裏看電影。馬夫人的脊髓象凍結成冰了,周身打抖起來了。

“可惜了。開了幕。”

雌老虎翻轉頭來望著馬夫人說。

“是的。”

馬夫人完全失掉了意識。她像在夢中般地坐下來。她免不得望了望丈夫那一邊,她的丈夫和那個女招待的坐席是距她們前五列偏左的位置。

剛才以為是眼花看錯了。現在看來一點不錯,還是她丈夫的側影。越看越迫真,越迫真越不想望他們,越不想偷望,就越想偷看他。當時的馬夫人真地感著萬種的矛盾。

她們都稱讚自己是最有力量支配丈夫的。象這樣的場麵給她們發見了時,怎麽好呢。

馬夫人再無心看電影了。望了望丈夫那邊,又偷望望雌老虎的神氣。她恨丈夫,同時又怕她們看見了丈夫和那個姘頭。她全無心看,也全無心聽了。

她隻伸出雙手按著胸中的激烈的鼓動。有時候隻低著首沉思。

“像這樣的場麵真深刻!”

雌老虎半笑半歎地說。

“呃?”

馬夫人隻當雌老虎看見了她的丈夫,故意嘲諷她。她此刻才知道章秋霞所處境遇之苦了。

“不論世間裏有整千百萬個做丈夫的如何地**,但自己的丈夫是受著自己的約束絕對靠得住的。自己是盲信了丈夫,同時也盲信了自己的力。”

馬夫人這樣想著望了望女友們,很擔心她們注意著她的丈夫。丈夫和那個女招待那樣親密的樣子,給她們看見了時,自己就要剝麵皮了。

銀幕上的場麵正是愛欲達到了最緊張的場麵,用簡單的一句話來表示時,便是"有情人都成眷屬。”

Orchestra 在熱烈地奏出戀愛之曲,坐席中的戀愛之侶大體盡都緊張起來,互相緊握著手。

“那邊的不是 Mr.馬麽?”

到後來,朱夫人終發見了馬夫人的丈夫。

這時候的馬夫人再無力嫉妒了。她隻擔心女友們會提起她的丈夫的話來說。她想最好的辦法隻有一個人先回家去了。

“我有點不好,頭痛得厲害,我先走吧。”

馬夫人向她們告辭。

“何必呢。看完了再走吧。”

電影演完了一段落,暫休息十五分鍾。全場內忽然明亮起來。馬夫人真擔心丈夫會翻過頭來看這邊,忙站了起來,決絕地向她們告別。她自己也莫明其妙,何以在這時候這樣地害怕看見丈夫起來了。她站了起來,但仍然免不得又要向丈夫那邊偷望一下。她看見丈夫和那個女招待也攜著手站起來了。她更加狼狽了。

“快點走出戲院外去,不要碰著他。”

她急急地向外走。

“雌老虎不知要怎樣地笑我了,說我隻會幹涉人家的家庭,不會管束自己的丈夫呢。”

“啊!Mr.馬和一個女朋友牽著手呢!”

馬夫人走到石階段口,還聽見朱夫人在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