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第十六回  托跡權門姑為蜂蝶使  尋盟舊地喜是布衣交

卻說家樹拿了那張字條,仔細看了看,很是疑惑;不知道是誰寫著留下 來的。家裏伯和夫婦用不著如此,聽差自然是不敢。看那筆跡,還很秀潤, 有點像女子的字。何麗娜是不會來,哪還有第二個女子,能夠在半夜送進這 字條來呢?再一看桌上,墨盒不曾蓋得完正,一支毛筆,沒有套筆帽,滾到 了桌子犄角上去了。再一思量,剛才跨院裏梧桐樹上那一陣無風自動,更加 明白。心裏默念著,這樣的風雨之夜,要人家跳牆越屋而來,未免擔著幾分 危險。她這樣跳牆越屋,隻是要看一看我幹什麽,未免隆情可感。要是這樣 默受了,良心上過不去;要說對於她去作一種什麽表示;然而這種表示,又 怎樣的表示出來呢?自己受了她這種盛情,不由得心上添了一種極深的印 象。但是自己和她的性情,卻有些不相同,這是無可如何的事了。睡上床去, 輾轉不寐,把平生的事,像翻亂書一般,東一段西一段,隻是糊裏糊塗的想 著。到了次日清晨,自己忽然頭暈起來,待要起床,仿佛頭上戴著一個鐵帽 子,腦袋上重顛顛的抬不起來,隻好又躺下了。這一躺下,不料就病起來。 一病兩天,不曾出臥室。

第二天下午,何麗娜才知道這個消息,就專程來看病。她到了陶家,先 不向上房去,一直就到家樹的屋子裏來,站在門外,先輕輕咳嗽了兩聲,然 後問道:“樊先生在家嗎?”家樹聽得清楚,是何麗娜的聲音,就答道:“對 不住,我病了。在**呢!”何麗娜笑道:“我原知道你病了,特意來看病 的。”說著話,她已經走進屋子來了。家樹穿了短衣,赤著雙腳,高高的枕 著枕頭,在枕邊亂堆著十幾本書,另外還有些糖果瓶子和丸藥紙包;但是這 些東西之中,另有一種可注目的東西,就是幾張相片,背朝外,麵朝下,覆 在書頁上。何麗娜進得門來,滴溜一雙眼睛的光線,就在那書頁上轉著。家 樹先還不知道,後來明白了,就故意整理著書,把那相片夾在書本子裏,一 齊放到一邊去了。笑道:“我真是不恭得很,衣服沒有穿,襪子也沒有穿。” 說著,兩手扶了床沿,就伸腳下床來踏著鞋。何麗娜突然向前,一伸兩手道: “我們還客氣嗎?”她說這話時,本想就按住了家樹的肩膀,不讓他站起來 的,後來忽然想到,這事未免孟浪一點;她這一猶豫,那兩隻伸出來的手, 也就停頓了,再伸不上前去,隻把兩隻手作了一個伸出去的虛勢子,離著床 沿有一二尺遠,倒呆住了。家樹若是站起來,便和她麵對麵的立著了。坐著 不動,也是不好,隻得笑道:“恭敬不如從命,我就躺下了。何小姐請坐, 我叫他們倒茶。”何麗娜笑道:“我是來探病的,你倒要張羅我。”家樹還 不曾答話時,外麵有人答著話進來了。她道:“你專程來探病,他張羅張羅, 還不應該的嗎?你別客氣,你再客氣,人家心裏就更不安了。”何麗娜笑道: “陶太太又該開玩笑了。”說著話,向後退了兩步,陶太太一隻手挽著她的 手,一隻手拍著她的肩膀,向她微微一笑,卻不說什麽。何麗娜卻正著顏色 道:“樊先生怎麽突然得著病了,找大夫瞧瞧嗎?”陶太太道:“我早就主 張他瞧瞧去的,況且快要考學校呢。”何麗娜這才抽開了陶太太兩隻手,又 向後退了幾步,搭訕著就翻桌上的書。隻翻了兩頁,卻在書頁子裏麵翻出一 張字條來,乃是:“風雨欺人,望君保重。”大字下麵,卻有兩行小字:“落 花有意,流水無情,奈何奈何!”這大字和小字,分明是兩種筆跡,而且小 字看得出家樹添注的。自己且不作聲,就悄悄的將這字紙握在手心裏,然後 慢慢放到衣袋裏去了。因為陶太太在屋子裏,也不便久坐,又勸家樹還是上 醫院看看好,不要養成了大病,就和陶太太到上房去了。家樹也想著自己既 要趕去考試,不可耽誤,去看看也好;又想著關氏父女對自己很留心,要通 知他們一聲才對。這天晚上,人靜了,就起床寫了一封信給壽峰。又想到壽 峰在家的時候少,這信封麵上就寫了秀姑的名字。信寫完了,人也夠疲倦的 了,將信向桌上一本書裏一夾,便上床睡了。

次日早上,還不曾醒過來。何麗娜又來看他的病,見他在**睡的正酣, 未便驚動,就到桌上打開墨盒,要留上一個字條。忽見昨日夾著字條的書本, 還在那裏,心想這書裏或者不止這一張字條,還有可尋的材料也未可知。於 是又將書本翻了一翻,隻一掀,那一封信就露了出來。信上寫著:後門內鄰 佛寺胡同二十號關秀姑女士收啟。何麗娜看了,不由心裏一跳。回頭一看家 樹,依然穩睡,隻得心裏將這地址緊緊的記下了,信還夾在書裏,也不留字 條,自出房去了。家樹醒來,已是十點鍾,馬上漱洗畢,上醫院看病,中途 經過郵局,將帶在身上給秀姑的信,就投寄了。到了醫院裏,仔細檢查,也 沒有什麽大病,醫生開了藥單,卻叫他多多的到公園裏去散步,認為非處在 良好的環境解放心靈不可。今天吃了這藥,明天再來看。家樹急於要自己的 病好,自然是照辦。這醫院,便是上次壽峰養病的所在,那個有點近視的女 看護,一見迎了上來,笑道:“樊先生!密斯關好嗎?”家樹點了點頭,女 看護道:“密斯關怎樣不陪看來呢?”家樹笑道:“我們也不常見麵的。” 說著就走開了。

到了次日下午,家樹上醫院來複診。一進門,就見那女看護向這裏指著 道:“來了來了。”原來秀姑正站著和她說話,是打聽打聽家樹來沒有來呢。 秀姑一見,也不和女看護談話了,自迎上來。她見家樹時,帽子拿在手上, 蓬蓬的露出一頭亂發,臉上伸出兩個高拱的顴骨來,這就覺得上麵的眼眶, 下麵的腮肉,都凹了進去。臉上白得像紙一般,一點血色沒有,隻有穿的那 件淡青秋羅長衫,飄飄然不著肉,越是現出他骨瘦如柴了。秀姑呦了一聲道: “幾天不見,怎麽病得這樣厲害?你是那晚讓雨打著,受了涼了。”家樹道: “我很感謝大姑娘照顧。”說著,回頭四周看了一看,見沒有人,因低聲道: “我有一件大事,要拜托大叔!今天約大叔來,大叔沒來嗎?”秀姑沉吟了 一會道:“是!你有什麽話,告訴我是一樣的。”二人說著話,走到廊上, 家樹在一張露椅上坐下了,因道:“我這病是心病……”秀姑站在他麵前, 臉就是一紅。家樹正著色道:“也不是別的心病,就是每天晚晌,我都會做 可怕的夢,夢到鳳喜受人的虐待。咋晚又夢見了,夢見她讓人綁在一根柱子 上,頭上的短頭發披到臉上和口裏,七八個大兵圍著她,一個大兵,拿了藤 鞭子,在她身上亂抽;她滿臉都是眼淚,張著嘴叫救命,有一個抽出手槍來, 對著她說:你再嚷就把你打死。我嚇醒了,一身的冷汗,將裏衣都濕透了。 我想這件事,不見得完全是夢,最好能打聽一點消息出來才好。這事除了大 叔,別人也沒有這大的能耐。”秀姑笑道:“樊先生你這樣一個文明人,怎 麽相信起夢來了呢?你要知道她現在很享福,用不著你掛念她的。”家樹道: “雖然這樣說,可是這是猜想的話,究竟在裏麵是不是受虐待,我們哪會知 道?況且我這種惡夢,不是做了一天,這裏麵恐怕總不能沒有一點緣故!” 秀姑見他那種憂愁的樣子,兩道眉峰,幾乎緊湊到一處去。他心中的苦悶, 決不是言語可以解釋的。便道:“樊先生!你寬心吧。我回去就可以和家父 商量的;好在他是熟路,再會看一趟,也不要緊。”家樹便帶一點笑容道: “那就好極了。什麽時候回我的信呢?”秀姑想了一想,笑道:“你身體不 大好,自然是等著回信的,三天之內吧。”家樹站了起來,抱著拳頭,微微 的向秀姑拱了拱手,口裏連道:“勞駕!勞駕!”秀姑心裏雖覺得不平,可 是見他那可憐的樣子,卻又老大不忍,陪著他掛了複診的號,送著他到了候 診室,看到他由診病室又出來了,然後問他醫生怎麽說,要緊不要緊?家樹 笑道:“你瞧,我還能老遠的到醫院來治病,有什麽要緊。不過他總說我精 神上受了刺激,要好好的靜養,多多上公園。”說著話時,秀姑見他隻管喘 氣,本擬攙著他出門上車,無如自己不是那種新式的女子,沒有那種勇氣, 隻是近近的跟在家樹後麵走,眼望著他上車而去,自己才一步一步挨著人家 牆腳下走路。心裏想著劉將軍家裏,上次讓父親去了一次,已經是冒險,現 在哪有再讓他去的道理?但是樊先生救了我父親一條命,現在眼見得他害了 這種重病,我又怎能置之不理。我且先到劉家前後去看看,究意是怎麽個樣 子。於是決定了主意,向劉家而來。由他前門,繞到屋後,看了一周,不但 是大門口有四個背大刀的,另外又加了兩個背快槍的。那條屋邊的長胡同, 丁字拐彎的地方,添了一個警察崗位,又添了一個背槍的衛兵,似乎劉家對 於上次的事,有點知道;現在加以警戒了。據著這種情形看來,這地方是冒 險不得了,但進不去,又從何處打聽鳳喜的消息?這隻有一個辦法,去找鳳 喜的母親;然而她的母親在哪裏?又是不知道。一天打聽不出鳳喜的消息, 家樹一天就不安心;他既天天夢到鳳喜,也許鳳喜真受了虐待。看那個女子, 不是負心人,她讓姓劉的騙了去,又拿勢力來壓迫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她 哪裏抵抗得了?若是她真還有心在樊先生身上,我能把她二人弄得破鏡重 圓,她二人應當如何感激我哩。

秀姑一人,隻管低頭想著。也不知走到了什麽地方,猛然抬頭看時,卻 是由劉家左邊的小巷,轉到右邊的小巷來了。走了半天,隻把人家的屋繞了 一個大圈圈,自己前麵有兩個婦人一同走路,一個約摸有五十多歲,一個隻 有二十上下。那年老的道:“我看那大人,對你還不怎樣,就是嫌你小腳。” 那一個年輕的道:“不成就算了。我看那老爺脾氣大,也難伺候呢!可是那 樣大年紀的老爺,怎麽太太那樣小,我還疑心她是小姐呢。”秀姑聽了這話, 不由得心裏一動,這所說的,豈不是劉家嗎?那年老的又道:“李姐!你先 回店去吧。我還要到街上去買點東西,回頭見。”說著,她就慢慢的走上了 前。秀姑這就明白,那老婦是個介紹傭工的,少婦是寄住在介紹傭工的小店 裏的。便走緊兩步,跟著那老婦,在後麵叫了一聲老太太。這老太太三字, 雖是北京對老婦人普通的稱呼,但是下等人聽了,便覺得叫者十分客氣。所 以那老婦立刻掉轉身子來問道:“你這位姑娘麵生啦,有什麽事?”秀姑見 旁邊有個僻靜的小胡同,將她引到裏麵,笑問道:“剛才我聽到你和那位大 嫂說的話,是說劉將軍家裏嗎?”老婦道:“是的,你打聽作什麽?”秀姑 笑道:“那位大嫂既是沒有說上,老太太!你就介紹我去怎麽樣?”那老婦 將秀姑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姑娘!你別和我開玩笑。憑你這樣 子,會要去幫工?況且我們店裏來找事的人,都要告訴我們底細,或者找一 個保人,我們才敢引出去。”秀姑在身上一摸,掏出兩塊錢來,笑道:“我 不是要去幫工,老實告訴你吧,我有一個親戚的女孩子,讓拐子拐去了,我 在四處打聽,聽說賣在劉家,我想看看,又沒法子進去。你若是假說我是找 事的,把我引進去看看,我這兩塊錢,就送你去買一件衣服穿。”說時,將 三個指頭,箝住兩塊光滑溜著的洋錢,搓著嘎嘎作響,老婦眼睛望了洋錢, 掀起一隻衣角,擦著手道:“去一趟得兩塊錢,敢情好!可是你真遇到了那 孩子,那孩子一嚷起來,怎麽辦呢?那劉將軍脾氣可不好惹呀。”秀姑笑道: “這個不要緊。那孩子三歲讓人拐走,現在有八九歲了。哪裏會認得我,我 去看看,不過是記個大五形兒,我也不認得她呀。”老婦將手一伸,就要來 取那洋錢,笑道:“好事都是人作的,聽你說得怪可憐兒的,我帶你去一趟 吧。”秀姑將手向懷裏一縮,笑道:“設若他們說我不像當老媽子的,那怎 麽辦呢?”老婦笑道:“大宅門裏出來的老姐妹們,手上帶著金溜子的,還 多著呢。不過沒有你年輕罷了。可是劉家他正要找年輕的。這倒對勁兒,要 去我們就去,別讓店裏人知道。”秀姑見她答應了,就把兩塊錢交給她。那 老婦又叫秀姑進門之後少說話,隻看她的眼色行事。於是就引著秀姑向劉宅 來。秀姑隻低了頭,跟著她進門,由門房通報以後,一路走進上房。遠遠的 就見走廊下,擺了一張湘妃榻,鳳喜穿著粉紅綢短衣,踏著白緞子拖鞋,斜 靠在那榻上。榻前一張紫檀小茶幾,上麵放了兩個大瓷盤子,堆上堆下,放 著雪藕、玫瑰、葡萄、蘋果、玉芽梨,淺紅嫩綠,不吃也好看。湘妃榻四圍, 羅列著許多盆景。這晚半天,那晚香玉珍珠蘭之屬,正放出香氣來。老婦看 見鳳喜,遠遠的蹲下去請了一個安,笑道:“太太!你不是嫌小腳的嗎?我 給你找一個大腳的來了。”鳳喜一抬頭,不料來的是秀姑,臉色立刻一紅。 秀姑望了她,站在老婦身後,搖了一搖手,又將嘴微微向老婦一努,鳳喜本 由湘妃榻上站了起來,一看秀姑的情形,又鎮定著坐了下去。

恰是巧,一句話不曾問,劉將軍出來了。秀姑偷眼看他時,粗黑的麵孔 上,那短胡子尖向上豎起,那麻黃眼睛,如放電光一般的看著人。身上穿著 紡綢短衫褲,衫袖卷著肘彎以外,一手叉著腰,一手拿了一個大梨,夾著皮 亂咬。秀姑不敢看他,就低了頭。他將梨指著秀姑道:“她也是來作工的嗎?” 老婦蹲著向劉將軍請了一個安,笑道:“可不是嗎?她媽是在一個總長家裏 作工的,她跟著她媽作細活,現在想自己出來找一點事。她可是個大姑娘, 你瞧成不成?”劉將軍笑著點了頭道:“怎麽不成,今天就上工吧。我們太 太年輕,就要找個年輕的人伺候她才對。這個姑娘倒也不錯,你瞧怎麽樣?” 當劉將軍走出來了的時候,鳳喜站了起來,拿了一串葡萄,隻管一顆一顆的 摘了下來,向口裏吸著蜜瓤,吸了一顆,又摘一顆,眼睛隻望著果盤子裏, 不敢看秀姑,等到劉將軍問起她的話來,她才答道:“我隨便你。”劉將軍 張著嘴哈哈大笑起來,走了過來,將右手一伸,托住鳳喜的下巴頰,讓鳳喜 揚著臉,左手一個指頭,點著鳳喜道:“找一個漂亮的人兒,你不樂意嗎? 去年我到上海去,看見人家有雇大姑娘作事的,叫做大姐,我就羨慕的了不 得。回北京來,找了一年,也沒找著,今天真找著了,我為什麽不用?別說 她是一個人,就是一個狐狸精變的,我也就得用下。”說著抽了手回來,自 己一陣亂鼓掌,又道:“那不行!你有生氣的樣子,你得樂。”說時,橫了 眼睛望著鳳喜;鳳喜果然對他嘻嘻的笑了。秀姑看了這樣子,嘴裏說不出什 麽,可是兩隻腳站在地上,恨不得將地站下一個窟窿去。劉將軍道:“呔! 那姑娘你在我這裏幹下去吧。我給你三十塊錢一個月,你嫌不嫌少?”秀姑 一看他那樣子,便微微一笑,低著聲音道:“今天我得回去取鋪蓋,明天來 上工吧。”劉將軍走近一步,向她道:“你別害臊,有話對我說呀。好吧, 我明天上天津去,後天就回來的,你別因為沒看見我就不幹,也別聽我這小 太太的話,她作不了主的。”鳳喜手裏拿著一個雪梨,背過臉用小刀子削皮, 對秀姑以目示意。秀姑領悟了,便扯了一扯老婦的衣襟,一同出來了。老婦 走到僻巷裏,將衣襟扯起來,揩著額角上的冷汗道:“我的媽!我的魂都嚇 掉了。這真不是可以鬧著玩的。”秀姑一笑,轉身回自家了。到了家裏,將 話告訴了壽峰,壽峰笑道:“使倒使得,可是將來你一溜,那姓劉的和老婆 子要起人來,她要受累了。”秀姑見父親答應了,很是歡喜。

次日上午就先到醫院裏見家樹,將詳細的經過,都告訴了他,家樹忘其 所以,不覺深深的對秀姑作了三個揖。秀姑向後退了兩步,笑著低了聲音道: “你這樣多禮。”家樹道:“我也來不及寫信了,請你今天,仔細的問她一 問,她若是不忘記我,我請她趁著今明天這個機會,找個地方和我談兩句話。” 說著,又想了一想道:“不吧,我還是寫幾個字給她。”於是向醫院裏要了 一張紙,用身上的自來水筆,就在候診室裏,伏在長椅的椅靠上寫。可是提 起筆先寫了“鳳兮”兩字,就呆住了。以下寫什麽呢?候診室裏人很多。深 恐自己隻管出神會引起人家注意,於是接著寫了八個字:“我對於你依然如 舊。”寫完,搖了一搖頭,把筆收起,將紙捏成一團,對秀姑道:“我沒法 寫,還是你告訴她的好。”秀姑也隻好點了點頭,起身便走。家樹又追到候 診室外來,對秀姑道:“信還是帶去吧。她總看得出是我的親筆。”於是又 把紙團展開,找了一個西式窗口,添上一行字:“傷心人白。”秀姑看他寫 這四個字的時候,臉色慘白,秀姑也覺得他實可傷心,心裏有點忍不住淒楚, 手裏拿過字紙就閃開一邊。因道:“我有了機會,再打電話告訴你吧!”秀 姑匆匆的離開了醫院,就到劉將軍家來,向門房裏說明了是來試工的,一直 就奔上房。上房另有女仆,再引她到鳳喜臥室裏去。鳳喜一見,便說道:“將 軍到天津去了,我也不知道他有什麽事分配你做。今天你先在我屋子裏陪著 我,作點小事吧。”秀姑會意,答應了一聲是,等到屋子裏無人,鳳喜才皺 了眉道:“大姐!

你的膽子真大,怎麽敢冒充找事,混到這裏來。若是識破了,恐怕你的 性命難保,就是我也不得了。”秀姑笑道:“是呀!這是將軍家裏不是鬧著 玩的。可是還有個人,性命也難保呢!我拚了我這條命,也隻好來一趟,為 什麽呢?因為人家救過我父親的命,我不能不救他的命。”秀姑說著話,臉 色慢慢的不好看,最後就板著臉,兩手一抱膝蓋,坐到一邊椅子上。鳳喜道: “大姐!你這話是說我忘恩負義嗎?我也是沒有法子呀!現在樊大爺怎麽樣 了,他叫你來有什麽意思?”秀姑便在身上掏出字條,交給鳳喜道:“這是 他讓我帶給你的信。”於是把那天什刹海見麵,以至現在的情形,說了一遍。 鳳喜將字條看了一看,連忙捏成一個紙團,塞在衣袋裏,因道:“他忘不了 我,我知道。可是我現在已經嫁了人,我還有什麽法子。就請你告訴他,多 謝他惦記;至於他待我的好處,我也忘不了。不瞞你說,現在我手上倒也方 便,拿個一萬八千兒的,還不值什麽,我有點東西謝他,請你給我拿了去。” 秀姑笑道:“一萬八千?就是十萬八萬,你也拿得出來,這個我早知道了。 但是他不望你謝他,隻要你治他的病。”鳳喜道:“我又不是大夫,我怎麽 能治他的病?”秀姑道:“你想,他害病,無非是想你。現在你有兩個藥方 可以治他的病:其一,你是趁了這個機會,跟他逃去;其二,你當麵對他說 明,你不愛他了,現在日子過得很好。這樣,他就死心塌地不再想你了,病 也就好了。我跟人家傳信,隻得說到這種樣子。你要怎麽辦?那就聽憑於你。” 鳳喜聽了秀姑的話,低頭坐著想了一想,因點點頭道:“好吧,我就見見他 也不要緊。這兩天我媽不大舒服,明天起個早吧,我回家去看我母親,我就 由後門溜出去找個地方和他見見。不過要碰到了人,那禍不小。還是先農壇 地方,早上僻靜,叫他一早就在那裏等著我吧。”秀姑道:“你答應的話, 可不能失信。不去不要緊,約了不去,你是更害了他。”鳳喜道:“我決不 失信。你若不放心,你就在我這裏假作兩天工,等我明天去會著了他,或者 你不願意作,或者我辭你。”秀姑站立起來,將胸一拍道:“好吧,就是你 們將軍回來了,我也不怕。”於是讓鳳喜看守住了家中下人,趁著機會,打 了一個電話給家樹,約他明天一早,在先農壇柏樹林下等著。家樹正在** 臥著揣想,秀姑這個人,秉著兒女心腸,卻有英雄氣概,一個姑娘,居然能 夠假扮女仆,去探訪侯門似海的路子,義氣和膽略,都不可及,這種人固然 是天賦的俠性,但若非對我有特別好的感情,又哪裏肯做這種既冒險又犯嫌 疑的事?可是她對我這樣的好,我對她總是淡淡的,未免不合。這種人心地 忠厚,行為爽快,都有可取;雖然缺少一些新式女子的態度,而也就在這上 麵可以顯出她的長處來,我還是丟了鳳喜去迎合她吧。正是這樣想著,秀姑 的電話來了,說鳳喜約了明日一早到先農壇去會麵。家樹得了這個消息,把 剛才所想的一切事情,又完全推翻了。心想鳳喜受了武力的監視,還約我到 先農壇去會麵,可想那天什刹海會麵,她躲了開去,乃是出於不得已。先農 壇這地方,本是和鳳喜定情之所,鳳喜而今又約著在先農壇會麵,這裏麵很 含有深情。這樣一早就約我去,莫非她有意思言歸於好嗎?說好了,也許她 明天就跟著我回來,那麽,我向哪一方麵逃去為是呢?若是真有這樣的機會, 我不在北京讀書了,馬上帶了她回杭州去。據這種情形看來,恐怕雖有武力 壓迫她,她也未必屈服的。越想越對,連次日怎樣雇汽車,怎樣到火車站, 怎樣由火車上寫信通知伯和夫婦,都計劃好了。

這一晚晌,就完全計劃著明日逃走的事,知道明天要起早的,一到十二 點鍾,就早早的睡覺,以便明日好起一個早。誰知上床之後,隻管想著心事, 反而是延到了兩點鍾才算睡著。一覺醒來,天色大亮,不免吃了一驚,趕快 披衣起床,扭了電燈一看,卻原來是兩點三刻,自己還隻睡了四十五分鍾的 覺,並不曾多睡。低著頭,隔著玻璃窗向外看時,原來是月亮的光,到天亮 還早呢。重新睡下,迷迷糊糊的,仿佛是在先農壇,仿佛又是在火車上,仿 佛又是在西湖邊。猛然一驚,醒了過來,還隻四點鍾。自己為什麽這樣容易 醒?倒也莫名其妙。想著不必睡覺,坐著養神吧。秋初依然是日長夜短,五 點鍾,天也就亮了。這時候,什麽人都是不會起來的。家樹自己到廚房裏舀 了一點涼水洗臉,就悄悄的走到門房裏,將聽差叫醒,隻說依了醫生的話, 要天亮就上公園去吸新鮮空氣,叫他開了門,雇了人力車,直向先農壇來。 這個時候,太陽是剛出土,由東邊天壇的柏樹林子頂上,發著黃黃的顏色, 照到一片青蘆地上。記得上次到這裏來的時候,這裏的青蘆,不過是幾寸長, 一望平疇草綠,倒有些像江南春草。現在的青蘆,都長得有四五尺深,外壇 幾條大道,陷入青蘆叢中,風刮著那成片的長蘆,前仆後繼,成著一層一層 的綠浪。那零落的老柏,都在綠浪中站立,這和上次在這裏和鳳喜的情形, 有點不同了。下車進了內壇門,太陽還在樹梢,不曾射到地上來。柏林下大 路,格外陰沉沉的。這裏的聲音,是格外沉寂。在樹外看藏在樹裏的古殿紅 牆,似乎越把這裏的空氣襯托的幽靜下來。有隻喜鵲飛到家樹頂上,踏下一 枝枯枝,卜的一聲,落了下來,打破了這柏林裏的沉寂。家樹順著路,繞過 了一帶未曾開門的茶棚,走到古殿另一旁,一個石凳邊。這正是上次說明幫 鳳喜的忙,鳳喜樂極生悲,忽然啜泣的地方;一切都是一樣,隻是殿西角映 著太陽的陰影,略略傾斜著向北,這是表示時序不同了。家樹想著,鳳喜來 到這裏,一定會想起那天早上定情的事。記得那天早上的事,當然會找到這 裏來的。因之就在石凳上坐下,靜等鳳喜自來。但是心裏雖主張在這裏靜等, 然而自己的眼睛,可忍耐不住,早是四處張望。張望之後,身子也忍耐不住, 就站起來不住的徘徊。這柏林子裏,地下的草,亂蓬蓬的,都長有一兩尺深。 夏日的草蟲,現在都長老了,在深草裏唧唧的叫著。這周圍哪裏有點人影和 人聲,正是這樣躊躇著,忽然聽到身後有一陣窸窣之聲,隻見草叢裏走出一 個人來,手中拿著一把花紙傘,將頭蓋了半截,身上穿的是藍竹布旗衫,腳 由草裏踏出來,是白襪白布鞋,家樹雖知道這是一個女子,然而這種服飾不 像是現在的鳳喜,不敢上前說話。及至她將傘一收,臉上雖然還戴著一副墨 晶眼鏡,然而這是鳳喜無疑。他連忙搶步上前,握著她的手道:“我真不料 我回南一趟,有這樣的慘變!”鳳喜默然,隻歎了一口氣。家樹接過她的傘 放在石桌上,讓她在石凳上坐下,因問道:“你還記得這地方嗎?”鳳喜點 點頭。家樹道:“你不要傷心,我對你的事,完全諒解的。不看別的,隻看 你現在所穿的衣服,還是從前我們在一處用的,可見你並不是那種人,隻圖 眼前富貴的;你對舊時的布衣服還忘不了,穿布衣服時候交的朋友,當然忘 不了的。你從前在這兒樂極生悲,好好的哭了出來,現在我看到你這種樣子, 我喜歡到也要哭出來了。”說著,就拿出手絹擦了一擦眼睛。鳳喜本有兩句 話要說,因他這一陣誇獎,把要說的話又忍回去了。家樹道:“人家都說你 變了心了,隻是我不相信。今日一見,我猜的果然不錯,足見我們的交情, 究竟不同呀。你怎麽不作聲?你趕快說呀!我什麽都預備了,隻要你馬上能 走,我們馬上就上車站。今天十點鍾正有一班到浦口的通車,我們走吧!” 家樹說了這幾句話,才把鳳喜的話逼了出來。所說是什麽,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