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秀嶽吾愛:

今天同時收到你的兩封信,充滿了異樣的情緒,我不知將如何來開口吐出我心上欲說的話。這重重傷痕的夢啊,怎麽如今又燃燒得這般厲害?直把我套入人生的謎裏,我掙紮不出來。尤其是我的心被驚了。"何來餘情,重憶舊時人?這般深。"這變態而矛盾的心理狀況,我揭不穿。我全被打入深思中,我用盡了腦力。我有這一點小聰明,我未曾用過一點力量來挽回你的心,可是現在的你,由來信中的證明,你是確實的餘燼複燃了,重來溫暖舊時的人。可是我依然是那麽的一個我,已曾被遺忘過的人,又憑什麽資格來引你贖回過去的愛。我雖一直不能忘情,但機警的性格指示我,叫我莫呆。故自十八年的夏季,在去滬車上和你一度把晤後,我清醒了許多,那印象中的深,到今天還留在。你該記得吧?那時我是為了要見你之切,才同你去滬的,那時的你,你倒再去想一下。你給我的機會是什麽,你說?我隻感到空虛,我沒有勇氣再在上海住下去,我隻好偷偷的走,那淡漠,我永印上了心。好,我惟有收起心腸。這是你造成我這麽來做,便此數年隔膜,我完全沉默了。不過那潛藏的暗潮仍然時起洶湧,不讓它流露就是了,隻是個人知道。不料這作孽的未了緣,於今年六月會相逢於狹路,再攪亂了內部的平靜。但那時你啊,你是複原了熱情,我雖在存著一個解不透的謎,但我的愛的火焰,禁不住日臻煢煢。而今更來這意料不到的你的心曲,我迷糊了,我不知怎樣處置自己,我隻好叫喚蒼天!秀嶽,我亦還愛你,怎好!

我打算馬上到上海來和你重溫舊夢。這信夜十時寫起,已寫到十二點半,總覺得情緒太複雜了,不知如何整理。寫寫,又需要長時的深思,思而再寫,我是太興奮了,故沒心的整整寫上二個半鍾頭。祝你愉快!

李得中11月8日12時半

吳一栗在讀信的中間,鄭秀嶽盡在地上躺著,嗚嗚咽咽地在哭。讀完了這一封長信之後,他的眼睛裏也有點熱起來了,所以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向地上在哭的她和沙發上坐著在吐氣的他往複看了幾眼,似在發問的樣子。

大約是坐在沙發上的那男子,看得出他可憐起來了吧,他於鼻孔裏吐出一口長氣之後,才慢慢地大聲對吳一栗說:"你大約是吳一栗先生吧?我是張康。鄭秀嶽這娼婦在學生時代,就和我發生過關係的。後來聽說嫁了你了,所以一直還沒有和她有過往來。但今年的五月以後,她又常常寫起很熱烈的信來了,我又哪裏知道這娼婦同時也在和那老朽來往的呢?就是我這一回的到上海來,也是為了這娼婦的迫切的哀求而來呀。哪裏曉得睡到半夜,那老朽的這一封汙濁不通的信,竟被我在她的內衣袋裏發現了,你說可氣不可氣?"

說到了這裏,他又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回轉頭去,更狠狠地向她毒視了一眼,他又叫著說:"鄭秀嶽,你這娼婦,你真騙得我好!"

說著他有捏緊拳頭,站起來想去打她去了,吳一粟隻得再嚷著:"饒了她,饒了她,她是一個弱女子!"而把他按住坐了下去。

鄭秀嶽還在地上嗚咽著,張康仍在沙發上發氣,吳一粟也一句別的話都說不出來。立著,沉默著,對電燈呆視了幾分鍾後,他舉手擦了一擦眼淚。似含羞地吞吞吐吐地對張康說:"張先生,你也不用生氣了,根本總是我不好,我,我,我自失業以來,竟不能夠,不能夠把她養活......"

又沉默了幾分鍾,他擤了一擤鼻涕,就走近了鄭秀嶽的身邊。毫無元氣似地輕輕的說:"秀,你起來吧,把衣服褲子穿一穿好,讓我們回去!"

聽了他這句話後,她的哭聲卻放大來了,哭一聲,啜一啜氣,哭一聲,啜一啜氣,一邊哭,一邊她就斷斷續續地說:"今天......今天......我......我是不回去了......我......我情願被他......被他打殺了......打殺了......在這裏......"

張康聽了她這一句話,又大聲的叫了起來說:"你這娼婦,總有一天要被人打殺!我今天不解決你,這樣下去,總有一個人來解決你的。"

看他的勢頭,似乎又要站起來打了。吳一粟又隻能跑上他身邊去賠罪解勸,隻好千不是,萬不是的說了許多責備自己的話。

他把張康勸平了下去,一麵又向鄭秀嶽解勸了半天,才從地上扶了她起來,拿了一塊手巾,把她臉上的血和和眼睛揩了一揩,更尋著了掛在鏡衣櫥裏的她那件袍子替她披上。棉褲棉襖替她拿齊之後,她自己就動手穿縛起襯衣襯褲來了。等他默默地扶著了她,走出那間二百三十三號的房間的時候,旅館壁上掛在那裏的一個圓鍾,短針卻已經繞過了Ⅲ字的記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