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鄭秀嶽她們的生活愈來愈窮,到了六月初頭,他們連幾件棉夾的衣類都典當盡了。迫不得已最怕最不願求人的吳一粟,隻好寫信去向他的叔父求救。而鄭秀嶽也隻能坐火車上杭州去向她的父母去乞借一點。

她在杭州,雖也會到了李得中先生和李文卿,但張康先生卻因為率領學生上外埠去旅行去了,沒有見到。

在杭州住了一個禮拜回來,物質上得了一點小康,她和吳一粟居然也恢複了些舊日的情愛。這中間吳卓人也有信來了,於附寄了幾十元錢來之外,他更勸吳一粟於暑假之後也上山東去教一點書。

失業之苦,已經嚐透了的吳一粟,看見了前途的這一道光明,自然是喜歡得比登天還要快活。因而他的病也減輕了許多。而鄭秀嶽在要求的那一種火樣的熱愛,他有時候竟也能夠做到了幾分。

但是等到了一個比較快樂的暑假過完,吳一粟正在計劃上山東他叔父那裏去的時候,一刻也少不得男人的鄭秀嶽又提出了抗議,她主張若要去的話,必須兩人同去,否則還不如在上海找點事情做做的好。況且吳一粟近來身體已經養得差不多快複原了,就是做點零碎的稿子賣賣,每月也可以得到幾十塊錢。神經衰弱之後,變得意誌異常薄弱的吳一粟,聽了她這番話,覺得也很有道理。又加以他的本性素來是怕見生了,不善應酬的,即使到了山東,也未見得一定弄得好。正這樣遲疑打算的中間,他的去山東的時機就白白地失掉了。

九月以後,吳一粟雖則也做了一點零碎的稿子去換了些錢,但賣文所得,一個多月積計起來,也不過二十多元,兩人的開銷,當時是入不敷出的。於是他們的生活困苦,就又回複到了暑假以前的那一個狀態。

在暑假以前,他們還有兩支靠山可以靠一靠的,但到了這時候,吳一粟的叔父的那一條路自然的斷了,而杭州鄭秀嶽的父母,又本來是很清苦的,要鄭去非每月匯錢來養活女兒女婿,也覺得十分為難。

九月十八,日本帝國主義的軍隊和中國軍閥相勾結,打進了東三省。中國市場於既受世界經濟恐慌的餘波之後,又直麵著了這一個政治危機,大江南北的金融界,商業界,就完全停止了運行。

到了這一個時期,吳一粟連十塊五塊賣一點零碎稿子的地方也不容易找到了。弄得山窮水盡,倒是在工廠裏做著夜工,有時候於傍晚上工去之前偶爾來看看他們的馮世芬,卻一元兩元地接濟了他們不少。

十二月初旬的一天陰寒的下午,吳一粟拿了一篇翻譯的文章,上東上西的去探問了許多地方,才換得了十二塊錢,於上燈的時候,歡天喜地的走了回來。但一進後門,房東的一位女主人,就把樓上的房門鎖匙交給他說:"師母上外麵去了,說是她的一位先生在旅館裏等她去會會,晚飯大約是不來吃的,你一個人先吃好了,不要等她。"

吳一粟聽了,心裏倒也很高興,以為又有希望來了。既是她的先生會她,大約總一定有什麽教書的地方替她謀好了來通知她的,因為前幾個月裏,她曾向杭州發了許多的信,在托她的先生同學,為她自己和吳一粟謀一個小學教員之類的糊口地方。

吳一粟在這一天晚上,因為心境又寬了一寬,所以吃晚飯的時候,竟獨斟獨酌的飲了半斤多酒。酒一下喉,身上加了一點熱度,向**和衣一倒,他就自然而然的睡著了。一睡醒來,他聽見樓下房東的鍾,正堂堂的敲了十點。他心裏倒有些急起來了。平時日裏她出去半日的時候原也很多,但在晚間,則無論如何,十點以前,總一定回來的。他先向桌上及抽屜裏尋了一遍,看有沒有字條留下,或者知道了她的去所,他也可以去接她。可是尋來尋去,尋了半天,終於尋不到一點她的字跡。又等了半點多鍾,他想想沒有法子,隻好自家先上床睡下再說。把衣服一脫,在擺向床前的那一張藤椅子上去的中間,他卻忽然在這藤椅的低窪的座裏,看出了一團白色的紙團兒來。

急忙的把這紙團撿起,拿了向電燈底下去攤開一看,原來是一張三馬路新惠中旅社的請客單子。上麵寫著鄭秀嶽的名字和他們現在的住址,下麵的署名者是張康,房間的號數是二百三十三號。他高興極了,因為張康先生的名字,他也曾聽見她提起過的。這一回張先生既然來了,他大約總是為她或他自己的教書地方介紹好了無疑。

重複把衣服穿好,滅黑了電燈,鎖上了房門,他歡天喜地的走下樓來。房主人問他,這麽遲了還要上什麽地方去。他就又把鎖匙交出,說是去接她回來的,萬一她先回來的話,就請把這鎖匙交給她就行。

他尋到了旅社裏的那一號房間的門口,百葉腰門裏的那扇厚重的門卻正半開在那裏。先在腰門上敲了幾下,推將進去一看,他隻見鄭秀嶽披散了頭發,倒睡在床前的地毯之上,身上穿的,上身隻是一件紐扣全部解散的內衣,胸乳是露出在外麵的,下身的襯褲,也隻有一隻腿還穿在褲腿之內,其他的一隻腿還精赤著裹在從**拖下地來的半條被內。她臉上浸滿了一臉的眼淚,右嘴角上流了一條鮮紅的血。

他真驚呆了,驚奇得連話都不能夠說出一句來。張大了眼睛呆立在那裏總約莫有了三分鍾的光景,他的背後的腰門一響,忽而走進了一個人來。朝轉頭去一看,他看見了一個四十光景的瘦長的男子,上身隻穿了一件短薄的棉襖,兩手還在腰間棉襖下係縛褲子,看起樣子,他定是剛上外麵去小解了來的。他的麵色脹得很青,上麵是蓬蓬的一頭長發,兩隻眼睛在放異樣的光。顏麵上的筋肉和嘴口是表示著興奮到了極點,在不斷地**。這男子一進來,房裏頭立時就充滿了一股殺氣。他瞪目看了一看吳一粟,就放了嘴含怒氣的大聲說:"你是這娼婦的男人麽?我今天替你解決了她。"

說著他將吳一粟狠命一推,又趕到了床前伏下身去一把頭發將她拖了起來,這時候鄭秀嶽卻大哭起來了。吳一粟也就趕過去,將那男子抱住,拆散了他的拖住頭發的一隻右手。他一邊在那裏拆勸,一邊卻含了淚聲亂嚷著說:"饒了她吧,饒了她吧,她是一個弱女子,經不起你這麽亂打的。"

費盡了平生的氣力,將這男子拖開,推在沙發上坐下之後,他才問他,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他鼻孔裏盡吐著深深的長長的怒氣,一邊向棉襖袋裏一摸,就摸出了一封已經是團很皺的信來向吳一粟的臉上一擲說:"你自己去看吧!"

吳一粟彎身向地上撿起了那一封信,手發著抖,攤將開來一看,卻是李得中先生寄給鄭秀嶽的一封很長很長的情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