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鄭秀嶽升入三年級的一年,李文卿已經畢業離校了。馮世芬既失了蹤,李文卿又離了校,在這一年中她輾轉地隻想尋一個可以寄托身心,可以把她的全部熱情投入去燃燒的熔爐而終不可得。

經過了過去半年來的情波愛浪的打擊,她的心雖已成了一個百孔千瘡,鮮紅滴瀝的蜂窩。但是經驗卻教了她如何的觀察人心,如何的支配異性。她的熱情不敢外露了,她的意誌,也有幾分確立了。所以對於張康先生,在學校放假期中,她雖則也時和他去住旅館,遊遊山水,但在感情上,在行動上,她卻得到了絕對的支配權。在無論哪一點,她總處處在表示著,這愛是她所施予的,你對方的愛她並不在要求,就是完全沒有也可以,所以你該認明她仍舊是她自身的主人。正當她在這一次的戀愛爭鬥之中,確實把握著這個勝利駕馭權的時候,暑假過後,不知從何處傳來了一個消息,說李文卿於學校畢業之後,在西湖上和本來是她住的那西齋的老齋夫的一個小兒子同住在那裏。這老齋夫的兒子,從前是在金沙港的蠶桑學校裏當小使的,年紀還不滿十歲,相貌長得嫩白像一個女人。鄭秀嶽也曾於禮拜日他來訪他老父的時候看見過幾次。她聽到了這一個消息,心裏卻又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觸。因為將她自己日下的戀愛來比比李文卿的這戀愛,則顯見得她要比李文卿差得多,所以在異性的戀愛上,她又覺得大大的失敗了。

自從她得到了這李文卿的戀愛消息之後,她對張康先生的態度,又變了一變。本來她就隻打算在他身上尋出一個暫時的避難之所的,現在卻覺得連這仍舊是不安全不滿足的避難之所也是不必要了。

她和張先生的這若即若離的關係,正將隔斷,而她的學校生活也將完畢的這一年冬天,中國政治上起了一個絕大的變化,真是古來所未有過的變化。

舊式軍閥之互相火並,這時候已經到了最後的一個階段了。奉天胡子匪軍占領南京不久,就被孫傳芳的販賣鴉片,擄掠**,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閩海匪軍驅逐走了。

孫傳芳占據東南五省不上幾月,廣州革命政府的北伐軍隊,受了第三國際的領導和工農大眾的扶持,步步進逼,已攻下了武漢,攻下了福建,迫近江浙的境界來了。革命軍到處,百姓簞食壺漿,歡迎唯恐不及。於是舊軍閥的殘部,在放棄地盤之先,就不得不露他們的最後毒牙,來向無辜的農工百姓,試一次致命的噬咬,來一次絕命的殺人放火,擄掠**。可憐杭州的許多女校,這時候同時都受了這些孫傳芳部下匪軍的包圍,數千女生也同時都成了被征服地的人身供物。其中未成年的不幸少女,因被**而斃命者,不知多少。幸而鄭秀嶽所遇到的,是一個匪軍的下級軍官,所以過了一夜,第二天就得從後門逃出,逃回了家。

這前後,杭州城裏的資產階級,早已逃避得十室九空。鄭秀嶽於逃回家後,馬上就和她的父母在成千成萬的難民之中,奪路趕到了杭州城站。但他們所乘的這次火車已經是自杭開滬的最後一班火車,自此以後,滬杭路上的客車,就一時中斷了。

鄭秀嶽父女三人,倉皇逃到了上海。先在旅館裏住了幾天,後來就在滬西租定了一家姓戴的上流人家的樓上統廂房,作了久住之計。

這人家的住宅,是一個兩樓兩底的弄堂房子。房東是銀行裏的一位行員,房客於鄭秀嶽他們一家之外,前樓上還有一位獨身的在一家書館裏當編輯的人住在那裏。

聽那家房東用在那裏的一位紹興的半老女傭人之所說,則這位吳先生,真是上海灘少有的一位規矩人,年紀已經有二十五歲了,但絕沒有一位女朋友和他往來,晚上也沒有一天在外麵過過夜。在這前樓住了兩年了,而過年過節,房東太太邀他下樓來吃飯的時候,還是怕羞怕恥的,同一位鄉下姑娘一樣。

還有他的房租,也從沒有遲納過一天,對底下人如她自己和房東的黃包車夫之類的賞與,總按時按節,給得還豐厚的。

鄭秀嶽聽了這多言的半老婦的這許多關於前樓的住客的讚詞,心裏早已經起了一種好奇的心思了。隻想看看這一位正人君子,究竟是怎麽樣的一個人才。可是早晨她起來的時候,他總已經出去到書館裏去辦事了,晚上他回來的時候,總一進門就走上樓去的,所以自從那一天禮拜天的下午,他們搬進去後,雖和他同一個屋頂之下住了六七天,她可終於沒有見他一麵的機會。

直到了第二個禮拜天的下午--那一天的天氣,晴暖得同小春天一樣。吃過飯後,鄭秀嶽聽見前樓上的一排朝南的玻璃窗開了,有一位男子操寧波口音的聲音,在和那半老女傭人的金媽說話,叫她把竹竿擱在那裏,衣服由他自己來曬。停了一會,她從她的住室的廂房窗裏,才在前樓窗外看見了一張清秀溫和的臉來。皮膚很白,鼻子也高得很,眼睛比尋常的人似乎要大一點,臉型是長方的。鄭秀嶽看見了他伏出了半身在窗外天井裏曬駱駝絨袍子,嘩嘰夾衫之類的麵型之後,心裏倒忽然驚了,覺得這相貌是很熟很熟,又仔細尋思了一下,她就微微地笑起來了,原來他的麵型五官,是和馮世芬的有許多共同之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