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學校開課以後,日常的生活,就又恢複了常態。生性溫柔,滿身都是熱情,沒有一刻少得來一個依附之人的鄭秀嶽,於馮世芬去後,總算得著了一個李文卿補足了她的缺憾。從前同學們中間廣泛流傳的關於李文卿的風說,一件一件她都曉得了無微不至,尤其是是那一包長長的莫名其妙的東西,現在是差不多每晚都寄藏在她的枕下。

她的對李文卿的熱愛,比對馮世芬的更來得激烈,因為馮世芬不過給了她些學問上的幫助和精神上的啟發,而李文卿卻於金錢物質上的贈與之外,又領她入了一個肉體的現實的樂園。

但是見異思遷的李文卿,和她要好了兩個多月,似乎另外又有了新的友人。到了秋高氣爽的十月底邊,她竟不再上鄭秀嶽這兒來過夜了;那一包據她說是當她入學的那一年由她父親到上海去花了好幾十塊錢買來的東西,當然也被她收了回去。

鄭秀嶽於悲啼哀泣之餘,心裏頭就隻在打算將如何去爭奪她回來,或萬一再爭奪不到的時候,將如何的給她一個報複。

當初當然是一封寫得很悲憤的絕交書,這一封信去後,李文卿果然又來和她睡了一個禮拜。但一禮拜之後,李文卿又不來了。她就費了種種苦心,去偵查出了李文卿的新的友人。

李文卿的新友人叫史麗娟,年紀比李文卿還要大三歲,是今年新進來的一年級生。史麗娟的幼小的曆史,大家都不大明白,所曉得者,隻是她從濟良所裏被一位上海的小軍閥領出來以後的情形。這小軍閥於領她出濟良所後,就在上海為她租了一間亭子間住著,但是後來因為被他的另外同位夫人知道了,吵鬧不過,所以隻說和她斷絕了關係,就秘密送她進了一個上海女校。在這女校裏住滿了三年,那軍閥暗地裏也時常和她來往,可是在最後將畢業的那一年,- 這秘密突然因那位女校長上軍閥公館裏去捐款之故,而破露出來了。於是費了許多周折,她才來杭州改進了這個女校。

她麵部雖則扁平,但臉形卻是長方。皮色雖也很白,但是一種病的灰白色。身材高矮適中,瘦到恰好的程度。口嘴之大,在無論哪一個女校裏,都找不出一個可以和她比擬的人來。一雙眼角有點斜掛落的眼睛,靈活得非常,當她水汪汪地用眼梢斜視你一瞥的時候,無論什麽人也要被她迷倒,而她哩,也最愛使用這一種是她的特長的眼色。

鄭秀嶽,於偵查出了這史麗娟便是李文卿的新的朋友之後,就天天隻在設法如何的給她一個報複。

寒風淒冷,似將下秋雨的傍晚,晚飯過後在操場上散步的極少極少。而在這極少數的人中間,鄭秀嶽卻突然遇著了李文卿和史麗娟兩個的在那裏攜手同行。自從李文卿和她生疏以來,將近一個月了,但她的看見李文卿和史麗娟的同在一道,這卻還是第一次。

當她遠遠地看見了她兩個人的時候,她們還沒有覺察得她的也在操場,盡在俯著了頭,且談且往前走。所以她眼睛裏放出了火花,在一枝樹葉已將黃落的大樹背後躲過,跟在她們後麵走了一段,她們還是在高談闊論。等她們走到了操場的轉彎角上,又回身轉回來時,鄭秀嶽卻將身體一撲,辟麵的衝了過去,先拉住史麗娟的胸襟,向她臉上用指爪挖了幾把,然後就回轉身來,又拖住了正在預備逃走的李文卿大鬧了一場。她在和李文卿大鬧的中間,一麵已見慣了這些醋波場麵的史麗娟,卻早忍了一點痛,急忙逃回到自修室裏去了。

且哭且罵且哀求,她和李文卿兩個,在空洞黑暗,寒風凜冽的操場上糾纏到了就寢的時候,方才回去。這一晚總算是她的勝利,李文卿又到她那裏去住宿了一夜。

但是她的報複政策終於是失敗了。自從這一晚以後,李文卿和史麗娟的關係,反而加速度地又增進了數步。

她的計策盡了,精力也不繼了,自怨自艾,到了失望消沉到極點的時候,才忽然又想起了馮世芬對她所講的話來"肉體的美是不可靠的,要人格的美才能永久,才是偉大!"

她於無可奈何之中,就重新決定了改變方向,想以後將她的全部精神貫注到解放人類,改造社會的事業上去。

可是這些空洞的理想,終於不是實際有血有肉的東西。第一她的肉體就不許她從此就走上了這條狹而且長的棧道。第二她的感情,她的後悔,她的怨憤,也終不肯從此就放過了那個本來就為全校所輕視,而她自己卒因為意誌薄弱之故,終於闖入了她的陷阱的李文卿。

因這種種的關係,因這複雜的心情,她於那最後的報複計劃失敗之後,就又試行了一個最下最下的報複下策。她有一晚竟和那一個在校中被大家所認為的李文卿的情人李得中先生上旅館去宿了一宵。

李得中先生究竟太老了,而他家裏的師母,又是一個全校聞名的夜叉精。所以無論如何,這李得中先生終究是不能填滿她的那一種熱情奔放,一刻也少不得一個寄托之人的欲望的。

到了年假考也將近前來,而李文卿也馬上就快畢業離開學校的時候,她於百計俱窮之後,不得已就隻能投歸了那個本來是馮世芬的崇拜的張康先生,總算在他的身上暫時尋出了一個依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