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桃李滿門王振專權
冰霜載道蓉兒承恩
卻說吳太妃正在啼哭,忽見英宗直跌入門來,慌得宮女們忙七手八腳地把英宗扶起,隻見他身上那件黃龍袍已把一條襟兒扯碎了。吳太妃方要埋怨他幾句,英宗不待她開口,隻對自己的衣服瞧了一眼,一頭嘻嘻地笑著,又望外跳著走了。吳太妃不覺歎了一口氣,便傳給護衛太監,叫他們小心保護皇帝。那英宗到吳太妃的宮裏來,本要想說些童話故事給他母親聽,哪裏曉得走的太急促了,門檻把兩足一絆,直跌了個倒栽蔥。英宗恐吳太妃見責,便起身一溜煙走出宮來,找著了王振,又去講那山海經去了。
英宗自有了王振,將秀珠和雪珍漸漸地疏遠了,後來又覺得孤寂起來,仍去找了秀珠和雪珍兩人,叫她們一起坐著聽王振講故事,到聽到厭倦時,便和雪珍秀珠去踢一會兒球,踢一會兒毽子。玩得乏力了,又來坐著聽王振說書。這樣地春去秋來,一年年地過去了,英宗已有十四歲了。太皇太後自度年衰耳聵,不願聽政,當下召集三楊及英國公張輔等,囑他們善輔皇上,太皇太後就於那日起歸政與英宗。
英宗親政的第一天,便命王振掌了司禮監,統轄內府的諸事。又稱王振為先生,朝見時並不呼名。王振以英宗年幼可欺,乘間廣植勢力,逐漸幹預起政事來了。當明代開基時,太祖鑒於元朝的閹奪專政因致亡國,所以宮口懸著聖旨牌道:“宦宮不準幹預政事,違者立決!”又在祖訓裏麵也載著這一條訓諭,那英宗卻懂得什麽?王振那時威權日重,他見宮門口的聖旨牌懸著,很覺得觸目驚心,竟把它私下除去了,藏在禦園的夾牆中。
英宗這時雖然親政,那孩子脾氣一點也不改,空下來就和秀珠雪珍去玩耍,王振等英宗遊戲正酣時,將外臣的奏牘故意進呈,英宗不耐煩道:“這些事都交給你去辦吧!”王振巴不得有這一句話,便很高興地捧著奏章出來,任意批答。禦史王昶,見王振越弄越不象話了,連夜上章,痛陳宦官專政的利害,王振讀了奏疏大怒,也不和英宗說知,便矯旨把王昶下獄,暗地裏令獄卒下毒,將王昶生生地藥死。紀廣木是個刑部衙門的小吏,以阿附著王振,擢他做了都督僉事,大理寺卿羅綺,翰林院侍講劉球,國子監祭酒李時勉都為瞧不起王振,王振又將羅綺等下獄,駙馬都尉石景,內使張環,因事觸怒了王振,當場擊斃杖下。其時楊溥已死,楊榮老病居家,朝廷隻有楊士奇一人,被王振屢屢譏諷,氣得士奇一病不起,不久也就逝世了。誰知天佑逆臣,不多幾時,張太皇太後又崩,英宗照例痛哭了一場,收殮既畢,擇日安葬。當三楊在閣的時候,因他們是托孤的元老,王振還有些畏懼,又怕太皇太後出來為難,隻好於暗中專政。待到三楊一去,太皇太後又崩,朝中各事,悉聽王振一人的處置,誰敢說一個不字。
王振自揣勢力已經養成,索性施展出威權來,凡依附他的便晉爵封官,稍有違逆,就是矯旨下獄,輕的殺死在獄中,或是坐戍邊地,重的立刻棄市,甚至誅戮闔門。朝中一班識時務的官吏,紛紛投靠王振。兵部尚書馬巍向王振投義子帖子,工部侍郎耿寧也拜王振做了幹父。王振不過三十多歲,馬巍和耿寧都已須發斑白了。一時稍有氣節的人,都把馬、耿兩人的事去訓諭子孫,說情願閉門餓死,莫學馬、耿無恥。那時朝中大小臣工,見馬巍、耿寧也是這樣,於是六部九卿一齊來王振門下投帖,有拜他做太師傅的,有稱他作義父的。隻講那門生帖子,足足有七千三百多副。王振叫家人把門生帖子揀起來,都擲在門外道:“誰配來做俺的學生!”一般投門生帖子的人,至少位列九卿,自稱門生,他要算得自謙極了。現被王振擲出來,早一個個嚇得和寒蟬似的不敢則聲。後來又細細地一打聽,才知道英宗皇帝稱王振為先生,王振自認為是皇帝的先生了,怎肯再做臣下的先生呢。於是投門生帖子的又改稱王振為太師傅,或是太先生,王振才把帖子收下。
當時脅肩諂笑的小人趨炎附勢,都來阿諛王振。工部郎中王祐蓄了須又把須剃去,人家問他為甚要剃須,王祐隻推說有妨太歲。誰知他第二天去見王振,自稱為不肖兒,並把剃去胡須的下頦仰著給王振瞧看道:“兒願學爺,終身不蓄胡須(太監無須)。”王振聽了大喜,即擢王祐為工部侍郎。副使林堪如認王振做了姑丈。一日,天下大雨,王振坐著八人輿過街上,林堪如遠遠地瞧見,忙去跪在路上,把一身的新衣弄得遍體泥濘。王振在輿中看得很清楚,命左右把堪如扶起。王振微笑道:“你這樣不顧肮髒,不是把衣服糟蹋了嗎?堪如答道:“侄兒尊敬姑丈,就是火中也要跪下去,何妨是汙泥中?”王振見說大喜,便擢林堪如為都禦史。又有內史陳衡,常侍王振的左右,王振咳吐痰沫濺在衣上,陳衡忙跪下,伸著脖子將唾沫舐個幹淨,還笑著說道:“爺的餘唾好比甘露,又香又甜美,吃了可以長生不老。”說畢故意把王振吐在地上的濃痰也一口口地吃下肚去。王振也笑對陳衡道:“好孝心的小子,俺便給你升官。”隔了幾天,陳衡居然擢了大同都指揮上任去了。
那時滿朝的文武大臣,沒一個不是王振的心腹。國家大事須先稟過了王振,得他的應許才去奏知英宗,把個英宗當作了土人木偶一樣聽王振在那裏撥弄。好在胡太後很是懦弱,吳太妃也似聾似啞,聽王振一個人去混鬧。王振又在朝陽門外建築起一座巨第來,大小房室統計三百多間,也用龍鳳抱柱,一切布置都依皇宮的式樣,真建造得畫棟雕梁、金碧輝煌。
到了落成的那天,王振叫他養子王山,媳婦馬氏搬去住在裏麵,又大發請柬,慶賀落成典禮。王振的意思借此看朝中大臣,有沒有和他反對的人。待到筵席初張,燈火耀輝,朝中自三公以下,六部九卿以及大小侍官,各部司員無不連袂往賀,門前車水馬龍,熱鬧非凡。王振囑咐義子王山,暗中稽錄各官的姓名。酒闌席散,王振一檢紀名簿上,見都金事王嬰、吏部給事中趙珊、禦史王貢、翰林院侍讀毛芹,這四個人都托疾不到。還有各部的職官,以不能擅離職守因而不到的有三十餘人。王振便連夜紀名,把他們一個個地降調。王振這慶賀酒宴足足鬧了七天,朝中大小臣工也沒有一天不去,隻有王嬰、趙珊、王賞、毛芹等四人終不赴宴。王振遣人去一打聽,趙珊染病很重,王嬰出查湘中,王賁在那裏嫁女兒,毛芹托病,有人見他領著愛姬遊智化寺。王振憤憤地說道:“毛芹不過是個侍讀,他卻這般傲慢,王責那廝的都金事是俺保舉他的,他嫁女兒便較俺慶賀緊要嗎?俺看他嫁得好嫁不好。”說著氣衝衝地走進後堂去了。
過了三四天,王振又柬邀朝臣,特開賽寶會。什麽叫賽寶?就是朝鮮進貢的寶物,王振並不進呈,把所有的珍寶一古腦兒留在自己家裏,到了這時就大開筵宴,名叫賽寶會,將所有的珍珠寶貝陳列在大廳的正中,兩邊一字兒排著百年桌筵席,王振穿著蟒袍玉帶,親自招接眾官。一班無恥的朝臣,多半膝行參見,王振吩咐文東武西,各依了秩序坐下。酒過三巡,王振率領著眾官賞覽寶物,真是奇珍異寶,令人眼眩神奪。眾官看了一遍都嘖嘖讚美。一麵仍複各歸坐位,舉觴歡飲將至半酣,王振忽然擎杯微笑道:“俺還有一樣異珍,新自昨日獲得的,現在取出來請列位賞鑒一會何如?”眾官聽說,齊聲應道:“王公爺賜觀,某等眼福真不淺了。”王振略略點頭,回顧一個侍位道:“你等就去扛出來。”那侍衛應了一聲去了。過了半晌,見四個甲士抬著兩隻黑櫃,那個侍衛在後押著,一路吆吆喝喝地從二門前直抬到中廳,至滴水簷前停下。王振便立起身對眾官笑說道:“咱們看寶去。”說罷命甲士揭去櫃蓋,叮叮的一陣鐵鏈聲,櫃中早鑽出蓬頭散發的兩樣東西來。再仔細瞧時,才看出是兩個人。那兩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那都金事王賁和侍讀毛芹。眾官看了,大家麵麵相覷,做聲不得。王振大聲道:“把這兩個妖孽的心肝取出來,看是什麽顏色的,也好與眾人解醒。”王賁和毛芹聽了,戟指大罵,四個甲士不由分說,將王毛兩人依舊納櫃裏,蓋上了蓋兒,四甲士並力地一推,猛聽得嘩喇的一響,把眾官齊齊地吃了一驚,隻見那黑櫃崩裂開來,恰恰分作了四截,裏麵的王賁和毛芹已拉作了兩段,鮮血骨都都地直冒,淌得地上都是。內中一個甲士,抽出一把鉤刀,望屍身的腸中一鉤,鉤出一串血淋淋的五髒六腑,向著階前一摔,血水便四濺開來,那肺中的一顆紅心,兀是必必的跳動著。這時眾人看得目瞪口呆,有的不忍看了,把衣袖掩著臉,有的嗟聲歎息,也有垂淚的,那王振不禁哈哈大笑地:“誰敢看輕了俺,這就是一個榜樣兒。”說著又連聲大笑,仍邀眾人入席。眾人其時個個嚇得臉上失色,又目睹著這種慘況,誰還吃得下酒去,隻勉強終了席,紛紛起身辭去。王振送了眾官走後,令把王賁、毛芹的屍身收拾去了,自去安寢。
一宿無話,第二天的早朝,廷臣中上本乞休的不下三十餘人。王振看奏牘,冷笑一聲道:“他們這樣怕死,咱偏叫他們活不成!”當下把乞休的本章一一批準了,卻私下遣錦衣校尉去等在要道上,見攜眷出京的官吏,不論他是誰,一概砍頭來見。可憐那三十幾個乞休的官吏,滿心想逃出網羅,反做了刀頭之鬼。京城裏報官眷被殺的無頭案,日有數起。王振隻令推說是遇盜,其實輦轂之下哪裏來這許多的強盜。唯有一班未去職的廷臣,心上很是明白。諒辭職也是死,而且死得快,於是大家相戒不敢辭官了。王振這時威權愈熾,三公六卿見了他和狗般俯伏聽命,連四朝元老的英國公張輔都任王振呼喚起來,其他的新進後輩,越發不在王振眼中了。
流光如駛,轉眼是英宗正統九年,英宗皇帝已有十七歲了。胡太後見英宗漸漸長成,便主張替他立後。由胡皇後下諭,指婚工部尚書錢允明的長女錦鸞為皇後,禦史雲湘的女兒小雲為貴妃。並擇定吉期,為英宗冊立後妃。到了那天,英宗飭英國公張輔持節往迎錢皇後和雲貴妃。不一會,鸞儀和鳳輿由英國公張輔前導著,直進乾清門,到了養心殿前,鳳輿停下,錢皇後和雲貴妃下輿,早有一群宮侍擁護著上殿參謁了天地祖宗,次行君臣禮,再行了夫婦禮,由英宗親授皇後金寶金冊,貴妃也授了金冊(貴妃無寶)。宮女們又上去,鼓樂、紗燈、紅杖、響節等前引,一路擁著皇後入坤寧宮,貴妃入仁壽宮。英宗又封幼時的夥伴錢秀珠、馬雪珍兩人各做了貴人,秀珠居永春宮,雪珍居晉福宮。英宗從此左擁右抱,越不把政事放在心上,大小事都委那王振去辦,因而將一個吳太妃生生地氣死。
原來吳太妃稍有不豫,宮中去那太醫院,到了寧安門前,看門侍衛不放那內監出去,內監回稟吳太妃,太妃命蓋上寶章,內監領著太妃的懿旨出宮,寧安門的侍衛仍不答應,說沒有王公爺的命令,就是皇帝也不能通過。內監又回轉了,竟老老實實地把侍衛所說對吳太妃訴說一遍。吳太妃聽了如何不氣,忙把這樁情形去報知英宗。英宗已聽了王振的一片鬼話,反來慰勸吳太妃道:“寧安門是宮中的要道,若是不嚴緊些,一旦出了變故,這罪名誰也擔當不起的。王振忠心為國,雖然忤了懿旨,也正是他執法不阿的地方。”吳太妃大怒道:“祖訓上有官官不準幹政的一條,如今王振這樣無禮,怕連皇帝也要他做快了。”英宗代辯道:“母親莫錯怪了人,那不是王振幹政,因寧安門是內官的責任,應該是如此的。”吳太妃越覺憤怒道:“王振這閹賊決不是個好人,將來誤國必是他無疑了。”吳太妃說到這裏,一口氣回不過來,昏厥過去了。慌得宮女們七手八腳地掐唇中,散頭發,又附著耳朵叫喊,鬧了半晌,吳太妃才悠悠地醒轉來,不禁長歎一聲道:“皇帝年輕無識,一味地信任著王振,恐他日被王振所害,那時悔也遲了。”是夜吳太妃逝世,英宗也不悲傷,隻令照後妃禮成殮了,即日去往葬寢陵,並追諡吳太妃為賢淑孝貞妃,家族頒賜爵祿不提。
再說英宗自冊立了後妃,足跡不出宮門,凡二十餘日,天天和雲妃等飲酒取樂。後來日子漸久,不免有些厭倦起來。那時朝中內外政事都由王振一個人擅專,正應了吳太妃那句話,皇帝差不多是王振做了,英宗不過擁個虛位罷了。王振又怕英宗出來掣時,想把美色係住他,以便自己獨斷獨行。於是和中官王恩,內侍郭敬,並義子王山私下密議,令王山在京城內外覓取絕色的女子,選進宮來獻與英宗。王山奉著王振的命意向各處搜尋,揀來揀去,隻不過是幾個色藝平庸的女子,卻沒有出色的角兒。王山見沒有什麽美女可選,便去回複王振。王振又和郭敬等商量,王恩主張向外省去找,郭敬也很讚成,王振聽說,就打發王山帶了重金往外省去選美女。
王山齎金出了京城,去四下裏一打聽,知道江南的地方山明水秀,往往出絕代的佳人。於是就星夜望江南進發,不日到了江南的蘇州,王山便擇一處大館驛住下,一麵在門前懸起奉旨選美女的大旌。蘇州的地方官聞得王山是奉旨前來,誰敢不巴結,一切飲食起居都由地方官供給。王山又趁勢作威作福,大施他勒索的手段,隻苦了那些官吏,不敢不應酬他。王山明知地方官懼怕他,索性把選美女的職務委給了地方官去辦。那蘇州府彭間侯,唯有奉命而行。當下由彭知府下劄,召集了各屬縣的保甲,叫他們將鄉邑中的民女,揀有才色的傳來應選。不多幾天,各處紛紛把美女送到,彭知府去報知王山,王山拿百來個美女細細地一瞧,竟一個也選不中。彭知府笑道:“本郡的美女盡在這裏了。”王山皺眉道:“沒有再好的嗎?那可糟了。”彭知府道:“江南的地方很大,蘇州沒有美女,別處正多著呢!”“王山被彭知府一言提醒,不覺恍然道:“俺記得從前有個隋煬皇帝嚐到過揚州,去看什麽瓊花。那裏聽說美女很多,不知揚州離這裏還有多少路程?”彭知府接口道:“揚州距此地很近了,卑職當派人和王總管同去。”王山大喜道:“那最好沒有,俺回京時便好好地保舉你。”彭知府謝了,忙去備起一艘大船,令兩個健仆隨同王山前往揚州。
其時守揚州是紀明,由翰林出身,為人十分方正。王山到了揚州,侍從投進帖子去,紀明見是王振的假子,心上已先不高興,隻得勉強出來迎接。進了署中,王山說了來意,紀明尋思道:“他這種舉動不是來擾百姓嗎?”當時也不和王山說明,隻留他在館驛中住下了。暗地裏令心腹家人悄悄地把揚州所有的樂戶一齊傳來,吩咐他們道:“你等將最出色的姑娘挑選三十名來,明天須要齊集的,不得違誤。”那些樂戶聽了,疑是紀知府請什麽貴客,召三十名妓女來侑酒的。於是各人回去,把揚州最有名的姑娘都選在三十名裏麵。
紀明等妓女到齊了,便去請王山來挑選,王山並不曉得是妓女,照例一個個地細看。在三十名姑娘中,居然選出一個美人來了。那美人姓徐,芳名叫蓉兒,年紀還隻有十八歲,卻生得杏眼柳眉,冰肌玉膚,在揚州地方本算得一個花魁,那時江南江北醉心蓉兒的士大夫很多,可是蓉兒的眼界甚高,凡入她的妝閣,隻許詩酒唱和,不肯滅燭留髡,否則就要尋死覓活,鴇兒也拿她沒法,隻好聽她。這時蓉兒被王山選中,聽說去侍候皇帝的,自然十分願意。王山見美人已選得,即日匆匆起身,適值歲暮天寒,一路進京卻紛紛地落著大雪。王山恐凍壞了美人,便去製了一座氈車,載著蓉兒進都。不知蓉兒進宮怎樣獲寵,再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