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英雄末路身變肥豕 仙佛下場病倒禿驢

話說那漢引著三個人到了草堂,那三人抬頭一看,見一人懸在梁柱之上,吃了一嚇。那漢道:"你們不要害怕,這個便是個肥豬,他身邊有白銀五十兩。"那三個人中有一個道:"什麽肥豬?待我看來。"說著,走近潘安麵前一看,叫聲:"苦也!這不是潘義士麽?"那漢道:"什麽潘義士?莫不是安慶城中的潘安?現在他去運糧了,如何會到這裏?"那人急道:"他今天回來,方才和我吃酒。"一壁說,一壁解下繩索。那漢便也去將潘安抱住,放在地下。

這時潘安已吊得半死,不能說話,張著兩隻眼睛,隻顧流淚。那漢便去熱了一碗薑湯出來,灌在潘安口內。隔了半個時辰,潘安便能開言,對著那人道:"徐正,莫非與你夢中相會麽?"那人見他能夠言語了,大喜,急忙扶他起來,放在一隻靠背椅內。那漢對著潘安納頭便拜,說著:"有眼不識泰山,多多冒犯。若不是徐大哥前來,幾乎喪了義士性命。"原來打門的三個,便是徐正、施駿、施騮三人。潘安便對那漢道:"壯士不必如此,快請起來,有話好講。"那漢便即立了起來。潘安也叫徐正等坐了,問道:"你們三人,如何會到這裏?今日若無你們到來,我命休矣。"又指著那漢道:"這壯士姓甚名誰?如何這等威武?你們何以認得?"徐正道:"師父且喝一杯酒,壓一壓驚,容慢慢告稟。"說著,將酒篩了給潘安喝,便道:"師父有所不知,這人便叫金錢豹朱通,也是道友會中一個好漢,隻在長江麵上販賣私鹽。他這莊院,便是屯積私鹽之處,隻他與他的把兄弟捉鼠老貓苗剛住著。誰知他今天忽然下此毒手,要害師父。"那朱通聽到這裏,便又脆下道:"小人一時不知輕重,萬望義士恕罪。"潘安笑道:"壯士快起,過去的事,小可決不計較。"朱通謝了,立了起來。徐正又道:"剛才到舍間兩個捕頭,也是我的同誌。他卻得知了我殺了藥店夥友,叫我暫避幾時,免得鬧出亂子,我便打發他隻顧回去。又因師父尚在酒店裏喝酒,便與施駿、施騮前來找尋。隻酒保說道,師父已與翠姑娘同到院子裏去了。我們趕到院子裏,隻見翠姑娘正和鴇婦兩個在那裏吵鬧。我們問明根由,所以趕到此地,順便也叫朱通出來,分頭來尋師父,不想卻於此間相遇。師父受驚不淺,這都是我們疏忽的不是。若與師父一同回家時,也決不會鬧這話兒來。"潘安笑道:"說哪裏話來,這都為我貪杯愛色,走到院子裏去,所以撞下這場禍殃,幹你們甚事?你們今來救我,我感激還來不及,如何反說這樣話來?隻壯士不知是我,一見銀子,起意謀害。也是英雄好漢的勾當,不能怪他。"說得眾人都笑起來。

朱通見潘安有說有笑,沒有受傷,才放了心,便請潘安、徐正、施駿、施騮四人坐了,又去熱了一壺灑、四碟菜,陪著喝酒,談談說說,無非拳棒武藝。徐正說起結幫的事,朱通大喜,也拜潘安為師。那時已經二更過後,朱通道:"時已不早,你們權在此處過了一宵,如何?"潘安笑道:"不敢再留,恐你要起宿費起來,又要吃苦。"說得眾人皆笑。潘安又道:"今日我自上岸散步,誰知遇著了你們,都是好漢子,將來定有些作為,終不成埋沒在此一世。我這次回到安慶,要想到家裏去看看眷屬,明天使要進城。耽擱六七天再出城來,同你們去運糧,立了功績,圖個出身,不知你們意下如何?"徐正等大喜道:"師父若肯帶挈我們,求之不得。隻望師父早一日帶我們去,更快活了。"當下朱通就在早堂之上攤出草鋪,五人權宿一宵。

又及天明,潘安等起身,洗過了麵,吃過早飯,潘安正欲告辭,隻聽得有人叩打莊門,朱通便去開進一個人來。潘安抬頭一看,來者不是別人,正是髭須滿麵的捉鼠老貓苗剛,倒吃一驚。苗剛見了潘安,呆了一呆,徐正連忙對苗剛道:"老貓,安慶城裏的潘義士,你如何不認識?昨日冒犯了他,今日見了,如何不來賠禮?"朱通也道:"貓兄,這位眉清目秀的正是潘義士,如何還不下跪?"那苗剛向潘安麵上看了一看,連忙跪下道:"義士恕罪。"潘安連忙扶他起來說道:"壯士何必如此!你昨日不來趕我,我也不能與朱通相會。此中諒有緣分,不必疑慮。"朱通對苗剛道:"義士現在結了一個江淮四幫,招收徒弟一二千人。我與徐正、施駿、施騮都已拜了義士為師,許帶我們去運糧,立下功勞,可以做大官。你卻如何?"苗剛道:"我也要拜義士為師,不知義士肯也不肯?"潘安道:"你若誠心,我也情願收你為徒。"苗剛大喜,跪下道:"我的師父,老貓今年三十五歲,才拜著師父也。"說著拜了三拜,站立起來,側著頭想了一會,對潘安道:"我雖拜了師父,隻不願隨師父去運糧。那水麵上的事情,我卻一些不懂。若誤了事,定要怪我。我不去。"朱通道:"阿也!你販著私鹽,在長江裏安安穩穩地來去,都沒有失事,如何不能去運糧?卻不是當麵說謊。"苗剛道:"不是說謊,我其實不願去。"徐正道:"你不願去,並非不能去。為什麽不願去?"苗剛一時對答不出,遲疑了一會:"去也可以,隻是我要帶著翠姑娘一同去。"眾人聽了,拍手大笑。苗剛不耐道:"有什麽好笑?我隻是如此想。"潘安道:"這一件事卻依不得你。但今日便不前去運糧,那時你去不去都好。隻這煙花女子,最會迷惑人家誌氣,男子著了他的道兒,便算不得好漢。我昨天酒醉了,走入妓院,幾乎喪了性命,如今懊悔也來不及。你若有誌氣,須要撇開女色一道,隻圖上進,棄邪歸正,博得一官半職,然後娶了三妻四妾享福不遲。如今迷惑在煙花叢裏,幾時卻有揚眉吐氣之日?"苗剛聽了,不作一聲。潘安便對眾人道:"時已不早,太陽漸漸的升起來,天熱難走,趁此時有些涼氣,便當還船進城裏去。"朱通、徐正等都道:"我們送師父上船。"說著,潘安先行,後麵隨著施駿、施騮、徐正、朱通、苗剛五個徒弟,走過樹林、酒店,又一路程,已到江邊。那江邊船上的水手,見潘安行近船來,都歡呼道:"老頭子回來了。"潘安登舟,徐正等自告別了回去,不在話下。

卻說潘安坐到艙裏,想起昨日一夜的事情,又驚又喜,叫水手開船,早到家中。那水手稟道:"老頭子昨天登岸去了,至晚沒有回來,我們心焦,四麵去尋,隻尋不著。今早又是六個兄弟去尋訪了,尚沒回來,不能開船。"潘安笑道:"我昨天遇著朋友,在村店裏喝醉了酒,以致不能回來,卻累了你們四麵去找尋。"說到這裏,那出去尋訪潘安的六人也回來了,水手便退出了艙,解纜開船。那江口離安慶城不遠,不消二個時辰已到東門外停泊。潘安帶了兩個徒弟起岸,一徑還家。家眷見潘安回來,自然快活。

潘安又去開了秘密書房,與羅祖相見。那時羅祖閉在室中,少得活動,容貌甚形消瘦,見了潘安說道:"現在你的誌願總算做到了。我已年老,諒來不久人世。我死之後,請你替我造一個廟宇,吩咐後輩徒眾,經過我廟都要進來叩頭,讓我享受千百年香火,也不枉我替你計劃一番的苦心。"潘安道:"你的身體結實,如何會得生病?萬一不諱,一定建造廟宇,報答大恩。"說罷,又談了些別的話。潘安走出書房,自去辦理家務,不提。

隔了三日,兩個服侍羅祖的心腹來報道:"羅祖昨天起寒熱大作,病勢甚重。"潘安聽了,便到書房裏來觀看,果然病得十分憔悴。潘安問他:"請甚醫生?"羅祖道:"吾病甚深,庸醫不能診治,除非半邊須秦吉,才能醫得吾病。隻去此五百餘裏,地近山東省界,在黃家莊懸壺施診,誰能去請?就是請來,恐怕我已死了。"潘安道:"你病甚重,我當親自去請秦吉醫生。好在此地到黃家莊都是旱路,我可騎了快馬,三日便到,來回不過七八日,你可放心。"羅祖道:"恁地最好。"潘安便即離了書房,到馬槽裏去揀了三匹好馬,自己騎了一匹,命兩個徒弟各騎一匹,帶了包裹銀兩,攬轡出城,加上一鞭,那三匹馬便潑刺刺的向西北大道馳去。於路曉行夜宿,不滿三日,已到黃家莊下馬。潘安叫兩個徒弟將馬係在莊外大柳樹下,拭了拭額汗,叫徒弟代他背了包裹,進得莊來,訪問半邊須秦吉醫生醫寓。

原來那秦吉醫生真有青囊秘術,藥到病除,南北各省都知他醫道精通,稱他神醫秦吉。有一次,他坐了轎子到鄉間診視病人。停轎之時,見一少女在河邊浣紗。秦吉吩咐轎夫從背後去搦少女之腰,轎夫果然前去搦腰。那少女一驚,出了一身冷汗,回轉身來要與轎夫論理。那少女的父母也吵鬧出來,斥責轎夫調戲婦女。秦吉連忙上前說道:"這是我所指使,並非轎夫之過。你女患有痘症,不能發出,性命堪虞。我叫轎夫去驚他一驚,便能使那痘隨著冷汗發出來,可保無恙,這便叫做驚痘。"那些人認得是名醫秦吉,深信其言,便不言語了,挽了少女回家。夜間寒熱大作,果然出了一身痘症。病愈以後,來謝秦吉。從此,秦吉神醫之名遠近皆知。更有一次,秦吉坐在醫寓,忽有鶴發童顏的老者進來求醫。秦吉按脈,躍然立起來道:"六脈皆陽,非凡人也。"那老者啥哈大笑,把手在秦吉的須下一摸,說道:"孺子真個可教。"說罷,便不見了。秦吉取鏡自照,隻見被那老者摸過的半邊胡須,本來白的已盡變了黑色,知道遇著仙人。以此人都叫他半邊須秦吉。

話說潘安率領兩個徒弟,訪問秦吉醫寓,自有莊客出來指點。拜見了秦吉,取出白銀三十兩,請求同到安慶醫治羅祖。秦吉不肯,答道:"吾已年老,經不起如許長途,還望另請別人。"潘安苦苦懇求,並替他備了轎車。秦吉隻得上道。潘安叫兩個徒弟伴陪秦吉,自己取了包裹,單騎先行。書中不提秦吉,且說潘安縱馬加鞭,行丁四五十裏,天已向晚,覓得一個客寓,下馬進寓休息,那馬自有店夥牽去喂食。潘安吃過酒飯,洗麵沐浴既罷,坐在天井裏乘涼。忽聞一陣狂風起處,半空中飛下一柄雪白解腕尖刀,刀上縛著一書。潘安大吃一驚,急忙拾來觀看。正是:

秋夜月明方倦坐,半天忽又墜奇書。

欲知書中寫些什幺,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