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瘦書生月下讀奇書 老頭子廟中會好漢

話說潘安獨坐庭中,天半忽然墜下一柄尖刀、一封書信,潘安連忙拾來觀看。那信上寫著道:

嘉祥老哥足下:竊聞丈夫出處,應知大義。黑將軍依附親貴,恃勢弄權,衛祥不忍見其倒行逆施,殘害賢良,爰結同誌與之抗對。近日謝天傑不明大勢,投效逆黨,以為功名富貴即在目前。詎黑將軍誅降戮服,卒置謝天傑於慘死。查天傑與衛樣以幹戈周旋者數載,衛祥所排斥者,僅以天傑為衛祥之明敵,並非視為衛祥之暗仇。一向磊落貽書,尤有陸抗、羊叔子推心之雅。夫以衛祥之大敵,猶能容忍違今,詎天傑助黑未幾,即受極刑。大哥明達,似應可稍醒迷夢,即當披堅執銳,合力誅奸。乃道路傳言,大哥竟將俯首受降,繼謝天傑之步武。天下不智不義之事,孰過於斯?中夜恩維,難安緘默,馳書警告,幸裁奪焉。衛祥頓首。

潘安讀罷那信,莫名其妙,頓足道:"怪哉!"語猶未畢,隻見東首一個客室裏麵,走出一個瘦瘦的白麵書生,身穿夏布衫褲,跣著足步到庭中,向潘安施禮道:"客官何事呼怪?"潘安便將飛刀墜書的事告訴了他,又將書信給他觀看。那書生接來一看,不覺變色。此時雖在月光之下,被潘安看得親切,心中甚是疑惑。正待要問,隻見那書生已將書信看罷,問潘安道:"不敢動問客官高姓大名。"潘安道:"小可姓潘名安,安慶人氏。"那書生連忙作揖道:"久聞大名,如雷灌耳。聞得足下結幫運糧,十分發達,何以到此?"潘安又將請醫生的事告訴了他,還問那人姓名。那人道:"此地不便相告;請到那房裏一談。"說罷,拾了尖刀,拿了書信,拉了潘安到客房裏坐下。

關上房門,那人對看潘安便拜,潘安連忙扶起道:"足下何故如此?"那人道:"隻小可姓馬,名喚嘉祥,這封書信便是俠客周衛樣寄給與我。書中所說的黑將軍,便是江南巡撫。我應了黑將軍之招,參讚機要,衛祥特寫此書阻我前去,卻為貴手所得,乞守秘密。"潘安道:"自當遵命。"嘉祥道:"聞得貴幫發達,徒弟極眾,小人願拜為師,請求指點。"說罷又拜。潘安大喜,便收了馬嘉祥為徒。嘉祥立起身來,將尖刀書信收藏好了,下首坐了。潘安問道:"你現在接了此信,黑將軍那邊去也不去?"嘉祥道:"黑將軍的為人,我也曉得仔細。此次應他之招,並非助紂為虐,實要相機行事。我與周衛祥、胡海祥三人結為兄弟,交結死士,欲圖大事。衛祥疑我投效黑將軍,有心違背盟約,所以有此一書。"潘安道:"衛祥既然誤會,你何不與他當麵說明?"嘉祥道:"我本也如此想,隻他負氣不肯與我相見。我要寄信與他,他又浪跡天涯,沒有一定寓處。"

說到這裏,忽的房門呀然自辟,一人岸然入內,笑著說道:"你們的話,我都已聽得明白了。"嘉祥看見那人,喜道:"原來就是衛祥。"衛祥更不答應,向著潘安便拜,說道:'孫子周衛祥,拜見潘義士。"潘安連忙扶起他來,問道:"足下何以認得小可?"衛祥道:"方才義士在庭中,小子隻當是嘉祥,所以投下一信。後來知道誤投了,我便伏在樹頂觀看詳細。等到你們進房關門,我便伏在房門口張望,所以你們的動靜言語都已覷得清楚。"又對嘉樣道:"大哥,你的心思我也明白。我本來不知詳細,錯怪了你,幸乞恕罪。"嘉祥道:"你一腔熱血,投書阻我,足見心直口快,乃是英雄豪傑的本色,我決不見怪。"潘安見他們兩人義氣深重,深為愛慕。衛樣向潘安道:"義士結合的江難四幫,究竟什麽意思?若然專替皇家運糧,簡直做了韃子的奴才,反而與同誌為難,與我們替明朝複仇的本旨大相反背。不知義士有何別的主見?願聞其詳。"嘉詳代答道:"兄弟有所不知。這江淮四幫名為清朝運糧,實在陰結同誌。等到勢力浩大了,登高一呼,天下響應,大事就容易成功了,不強似散處四方,一盤散沙,無能為力麽?"衛祥聽了恍然大悟,說道:"恁地時,與我們的主見相同。我們兄弟三人都拜了潘義士為師,願受指揮。三弟現在安商客寓,離此不遠,待我去招他過來一發拜了義士。"說著,返身出房,一躍登屋。不一回,便與一個短小精悍的勇士進來了。原來馬嘉祥、周衛祥、胡海祥三人結為兄弟,嘉祥足智多謀,略知武藝,衛祥、海祥都有飛簷走壁的本事。那天衛樣引進的勇士,便是胡海祥。當下衛祥、海祥也都拜了潘安為師。談談說說,不覺東方已白,潘安便欲動身。嘉祥道:"師父一夜未眠,如何可以趕路?"潘安道:"身體頑健,三四夜不睡也不打緊。羅祖病危在床,不可不早早去服侍。"嘉祥等三人不敢挽留,送出店寓。潘安道:"如有要事招請你們,卻寄信到何處?"嘉祥道:"隻我明天便要去見黑將軍,師父如有信件,便可寄到那邊。衛、海兩弟處,我可轉去不誤。"潘安點頭,取了包裹,店夥牽出那匹馬來,房飯等費,早由嘉祥代為算清。

潘安別了三個徒弟,跨上馬,加鞭疾馳,於路無話。又宿一宵,第三日午刻,已到家中,那兩個徒弟和半邊須秦吉醫士,猶尚未到。潘安一徑走到書房,看視羅祖,隻羅祖喘息僅存,已難藥救。潘安叫聲師父說道:"半邊須秦吉已允前來,早則今晚,遲則明朝,定可到舍。"羅祖見了潘安,要想開言,早已開不出口,做了幾個勢子,兩目仰視,雙足直挺,從此一命嗚呼了。潘安見羅祖死了,不禁悲從中來,落了幾點英雄之淚,便命家人將羅祖屍體舁到大廳之上,以師禮收殮。等到半邊須到來,潘安便又給了銀兩,仍叫兩徒送回黃家莊,不在話下。

卻說潘安居喪,想起羅祖病中之言,要建廟宇,立刻便想實行。一則遵從遺言,報答師恩;二則立了一個規模,使後輩徒背看了,引起一片崇敬之心,世世代代,無有窮盡。又想:"杭州拱宸橋是運河終止之點,並且眾徒背都知我和錢、翁三人在拱宸橋南山中從拜羅祖得道,何不就在山中建造高大廟宇,中塑羅祖神像?等到廟字落成,招集四方徒背前來禮拜,那時我的名氏更在錢、翁二弟之上了。"潘安想定主意,備了銀子五千兩,叫徒背挑著,別了家人,又率領二十個徒背,仍到東門外停泊的原船中,吩咐一徑開到杭州拱宸橋,才可停船。水手答應,啟碇開行。路中風平浪靜,毫無事故,不消半月,已到杭州,在拱宸橋左近泊下。潘安率領十個徒弟登岸,賃了一所客寓,打發船上徒背,到各糧船去報告羅祖之喪,並函招徐正、施駿、施騮、朱通、苗剛,馬嘉祥、周衛祥、胡海祥兩幫徒背,到杭州來聚會。那隻原船中的徒背領命去了。潘安在客寓中休息一日,次日率領幾個徒背,到拱宸橋南山堍覓得一塊地皮,起造羅祖廟宇,糾工集材,大興土木。建的三層大宇,第一層是他第一個徒弟陳園的長生位,上書"陳園主爺之神位"七個金字,第二層是潘安、錢保、翁麟瑞三人之長生位,第三層才是羅祖的金身神像。那三層廟宇,說不盡的畫棟雕梁,朱簷蔽日,直建造了半載有餘,才得成功。

說話這時,運糧船隻得了潘安之信,齊集在拱宸橋畔,徐正、朱通等一幫,馬嘉祥等一幫,也陸續到了。錢保、翁麟瑞因為羅祖死了,悲歎不止。那時徐正、馬嘉樣等,也已各招了一二千徒弟,隨著也到杭州。當時杭州城內城外,驟集了萬人左右,熱鬧擁擠自不必說。等到廟宇落成,潘安自看一帶紅色高牆巍然峙立山側,十分得意,便又立了一個石碑,說明建造廟宇的緣故。所以後來的人都叫這座廟宇做"潘安廟",幫中人經過此地,都要進去禮拜,這是後話不提。

卻說廟宇已成,潘安擇定吉日,吩咐一班徒背齊集南山。到了那日,新舊徒背共有一萬三千餘人,擠擠挨挨都到。潘安、錢保、翁麟瑞三人,坐在廟門之口。潘安發言道:"我們舊有的兄弟,是為江淮四幫。我所新招的徒弟徐正、施駿、施騮、朱通、苗剛,本是安慶道友會,是為新五六幫。還有馬嘉祥、周衛祥、胡海祥同許多兄弟,是為嘉海衛幫。共計三幫。我想將這三幫結合起來,成一總幫,定名青幫,不知眾兄弟以為如何?"那時這萬餘徒背齊聲吹呼:"願聽潘老頭子吩咐。"於是潘安重開香堂,發給票布,整整的鬧了一個多月。杭州的官員差弁,因為他們都是運糧的船戶,有功於國,不敢出來問訊。又見他們十大幫規,明明說不許奸盜邪**,應該仁義禮智信等話頭,說得冠冕堂皇,反也去投入幫中,所以青幫勢力越弄越大。潘安又是最會籠絡人才,無論上中下三等,他都親身去交結。不出數年,他的徒背分布十八行省,比錢保、翁麟瑞多過數十倍,徒子徒孫大多是"潘安堂"票布。當時潘、錢、翁雖然同為幫中首領,隻有潘安的勢力占得最大。這是後來的話,書中不提。

卻說羅祖廟宇落成,潘安重開香堂既罷,將要分散,潘安發出命令吩咐:"現在兄弟眾多,不能多去運糧,盡可各歸本業。將來相聚,隻要各打暗號,暗號相合,便當認為自家人。每到一處地方,同參兄弟應該盡地主之誼,招待三天。徒背窮乏,老頭子理應救濟;老頭子末路,徒背也須供養。凡事同幫兄弟有事,應該竭力幫助。若然故作不知,袖手旁觀,老頭子可以將他用家法處置,或者逐出幫外,戳三刀,穿做六個洞。"說罷,叫人扛出紙摺數十擔,每個兄弟各取一摺。摺中載的都是幫中隱語規例,不許泄漏。倘有不從,被同幫查出,也要家法從事。這個摺子,他們便叫海底。懂了海底,便隨到什麽地方,可以遇會同幫,大占便宜。幫中徒背得了摺子,個個歡喜。潘安又道:"將來你們散到各處地方,盡可開香堂,收徒背,依著二十四字輩,一代一代的傳下去。但是每開一次香堂,至少要滿徒背百人,又須稟請自己前人允許才行。那開香堂的規模,一定依著成例,不許稍為簡略。至要至要。"眾徒背聽命,各自散去。錢保、翁麟瑞、張嶽、林錦、陳園、潘阿仁、潘阿義、潘阿禮、楊琪、趙遊、李重、李遠、孫撲等一班人仍去運糧,徐正、施駿、施騮、朱通、苗剛等一班人仍去做販私鹽的強盜勾當,馬嘉詳仍去幫助黑將軍,周衛祥、胡海祥仍是流浪江湖。潘安退居安慶家中,總理四方幫務。從此幫人日多一日,幫勢日盛一日。

書中不敘別人,單說東方亮陳園,本是胸懷大誌的人,見得幫務發達,徒背眾多,便率領他所管轄的一百二十隻糧船,駛出運河,到湖南地界,背反清朝,欲圖大事。正是:

毛羽未豐思奮翔,一飛未必竟衝天。

欲知陳園成敗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