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翠姑娘房中媚客 黑老爺夜半追人

話說潘安上岸,見了一個大漢背負屍首,上前攔阻,那大漢不慌不忙丟了屍首,向潘安作揖道:"兄長不是有名的潘安潘義士麽?"潘安見他認識,便也還禮道:"小可便叫潘安,壯士何以認得?"那大漢笑道:"兄長如何忘了?想兄長府上我也到過一次,我便叫做鐵和尚徐正。"潘安道:"原來就是徐大哥,如何做這勾當?"徐正道:"說來話長,請到舍間坐地再講。"說著又扶起屍首來,奔到長江邊頭,把屍首向長江裏一擲,"撲通"一聲,那水麵漾出幾個圓紋,那屍首便隨著波浪去了。徐正擲了屍首回來,拉了潘安,隻管向前行去。

約走六七百步,到一個草屋裏,請潘安上首坐了,納頭便拜,潘安連忙扶他起來。徐正又喚道:"夥計快出來見潘義士。"隻見屋後走出兩個彪形大漢,徐正指著潘安對二人道:"這便是我和你們素常說起的安慶潘義士。"那二人聽了,便即跪下叩頭,潘安也即扶了他們起來。徐正道:"這兩個,一個叫做千裏馬施駿,一個叫做高頭馬施騮,都有一些武藝。現在從我權居此地,在陸路上打劫不義之財,在水路上販運私鹽,頗能得手。徐州有個海白蝦王四,手下現有四五百人專販私鹽,安慶有許多好漢也與他勾通,他便結了一個'安慶道友會',叫我做了這會的頭腦,與徐州方麵暗通消息。現已三五個月,道友會同誌逐漸發達。久聞義士在安慶地方交結四方豪傑,幾次來請求指教,隻沒有會麵。"潘安笑道:"我們出門半載,不想海白蝦竟有這等發展。隻你方才背負那個屍首究是甚人?死得好慘。"徐正道:"不瞞義士,我的相貌像個和尚。有時扮了頭陀模樣到城裏去募化,其實便在那些貪官汙吏為富不仁的人家門前,看些路腳,好去行劫。前幾天到城南大街倪盛德堂藥鋪去募化,隻這藥鋪裏有個店友,非但不肯給錢,反而打我一記巴掌。我恐怕發作起來弄出大禍,隻得忍受了。今天他卻出得城來,在這裏走過,撞著了我,這不是自來送死?"潘安聽罷,笑了一笑,便將結幫運糧的事告訴了他。徐正大喜,願拜為師,一同前去運糧。潘安應允,當下徐正、施駿、施騮都拜了潘安做老頭子。

徐正道:"去此一裏多路,有個小小酒店,就是海白蝦王四派人所開,請師父前去喝一杯酒。"潘安也不推辭,隨著三人到酒店裏來。三人請潘安上首坐了,一杯二杯地喝起來。潘安此時胸懷開展,不覺連飲了三五十杯,有些醉了,便問徐正道:"這裏可有什麽娼妓?叫一個來玩玩也好。"徐正道:"師父你要多少娼妓?這裏有名的叫做煙花巷,如何沒有娼妓?"說著便叫酒保道:"阿二,你快去叫翠姑娘來伴這位潘老爺喝酒。"那酒保阿二應聲去了。不多一回,隻見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手拿一枝胡琴,嫋嫋婷婷地走了進來,向徐正做了一個眼色。徐正指著潘安對那妓女道:"這位潘老爺叫你來侍酒。你須要小心服侍。"那妓女笑了一笑,便就潘安身旁坐了。潘安這時狂**起來,擠著眼睛對妓女說道:"你生得恁好,是個美人。你叫什麽名字?你今年幾歲了?"那妓女掩著口笑道:"奴叫做翠姑娘,老爺不嫌奴醜陋時,千萬照顧些個。"說著又向徐正笑了一笑。潘安執著翠姑娘的手道:"翠姑娘你把頭側過來,我和你說話。"正在這當兒,忽見一個後生氣急敗壞地奔進酒店,看見了徐正,喘著說道:"不好了,方才殺死藥店夥友的事發作了,官廳現派兩個捕頭前來拿人。"徐正道:"一共來了幾個人?"那後生道:"一共兩個人。"徐正道:"隻來兩個人,我可不怕他。"便對施駿、施騮道:"我與你們走去看來,說得開時便罷,若說不開,把這兩個捕頭一發殺了。"又叫潘安:"隻管飲酒,我們去去就來。"說著,便與施駿、施騮奔出酒店去了。潘安本想與他們一同去,一因酒醉,二見翠姑娘美貌,不忍離開,隻管在店中飲酒。這時天色將晚,一陣烏鵲在樹頭聒噪。潘安自言自語道:"烏鵲叫,禍殃到,不是好兆。"翠姑娘笑道:"老爺福人,化凶為吉。"又道:"奴家離此不遠,何不到奴房中坐坐,勝似這齷齪的酒店。"潘安大喜,便立起身來隨著翠姑娘出門。翠姑娘又吩咐酒保道:"若是徐爺來尋時,總說潘老爺在奴家裏,也叫他便來。"說著,便提了胡琴與潘安出了店門,一同到了院子裏麵,就東首一個房間裏坐定了。

隻見一個鴇婦模樣的走進來,對著翠姑娘低低地說道:"苗老爺來了,現在西房間,你也須去應酬他才好。"翠姑娘嬌嗔道:"什麽苗老爺,稻老爺,簡直是個強盜種。誰高興去應酬他!"那鴇婦撅著嘴,便出去了。翠姑娘對潘安道:"潘老爺,待我唱隻小曲給你聽,可好?"潘安含糊應道:"很好。"翠姑娘便拉著胡琴,口裏唱道:

奴家褲兒呀,有呀有仔七條縫,條條縫裏嵌私情呀,奴的俏冤家。

唱到這裏,潘安正自好笑,隻聽得西房間發出大聲道:"不要臉的賤娼婆,卻唱得好!"潘安吃一驚,抬起頭來,隻見門簾起處,已奔進一個滿麵髭須、醜陋不堪的漢子來。正待詢問,那漢子不由分說,伸出一個又粗又大的拳頭,對著潘安麵上打將來。潘安見不是頭,把身軀一閃,躲過了他一拳,那漢還不罷休,看準潘安後腦又是一拳打來,潘安自量敵他不過,隻得避出房門,拔步便走。

這時天已昏黑,不辨方向,東南西北亂跑,那漢便也向後追趕,不肯放鬆。潘安一路逃走,自己思量道:"這廝簡直要來尋事,卻是苦也。"走了半裏路遠近,迎麵一座樹林,潘安暗想:"待我走過這座樹林,那廝便追不著我了。"一壁想,一壁走,進得樹林,但覺烏黑黑,一些不能得見,此時酒已驚醒了。走了一會,猛抬頭,隻見前麵一盞燈光閃閃爍爍。潘安喜道:"好了好了,若到那裏借宿一宵,明天再作理會。"於是看看燈光,一直行來。出了樹林,便是大道,行不到一二百步,一個莊院已在目前,那盞燈光就在那莊院裏照出來。潘安更不躊躇,徑進莊門,隻草堂之上,一個三十歲上下的漢子正在那裏舞刀。潘安站在一邊,等他舞罷,上前施禮道:"壯士請了。"那漢子提著刀走下堂來,喝問道:"兀那漢子,怎敢到此?"潘安道:"小可便是城裏商人,隻因出城遊玩,走錯了路,不得回家。願求壯士留宿一宵,明日重重相謝。"那漢子道:"看你這人,倒也生得眉清目秀,如何不識道理?你要借宿,也須付過宿費。"潘安道:"壯士若要宿費,小可便有。"說著,便在腰包裏取出一包銀子來。那漢看了,估量約有四五十兩,便道:"你有了銀子,便可在這裏借宿。請上堂來。"潘安道:"還有一事,懇求壯士。"那漢道:"你這廝卻也作怪。既然允你留宿了,如何再有別事?"潘安道:"背後有人追趕,要與小可為難。請壯士行個方便,將莊門關了起來,自有話說。"那漢冷笑道:"看你急喪著臉,好似老鼠遇著貓兒,恁地膽小。老爺本來要關莊門,便依了你。"說著,便去把莊門關了。

返身轉來,拉了潘安,同到廳上,把刀放在牆邊,叫潘安坐了,說道:"我要喝酒,你可能伴我喝三杯?"潘安道:"壯士賜酒,情願奉陪。"那漢便自到屋後取出一大壺酒、兩碟菜來,放在桌上,和潘安對麵坐丁,篩了酒,隻顧自喝。潘安道:"難得壯士今日救了小可一命,明日回城,便當重重相謝。"那漢冷笑道:"我如何救得人性命?你不要胡說。"潘安道:"當真壯士已救了小可一命。方才壯士若然不肯留時,小可再出莊門,必然被那廝所害。"那漢停了杯問道:"如何我不留你,你要被那廝所害?那廝究是甚人?你且說來。"潘安道:"小可在煙花巷多喝了幾斤酒,一時高興起來,不應該叫一個妓女過來玩耍,更不應該乘著酒興,隨那妓女到院子裏去。"那漢聽到這裏,又冷笑道:"看你這人,愛玩婦女,也不是個好貨。隻以後如何,你再講來。"潘安道:"隻那妓女喚做翠姑娘,他院子裏本有一個客人,等到西房間,看見我和翠姑娘進了東房間,他便趕進來打我。那客生得髭須滿麵,醜陋不堪,叫做什麽苗老爺。小可諒敵他不過,隻得走了。叵奈那廝隻顧追趕,絲毫不肯放鬆,直趕到前麵樹林邊頭。小可走進林子,才不見他趕來。壯士若不容留小可,出去遇著了他,必然遭他毒手。"

那漢聽罷,跳起來道:"你這人果然該死,直到太歲頭上去動土。那苗老爺不是別人,正做我的把兄弟,叫做黑野貓苗剛的便是。人家稱他叫苗老爺,江湖上稱他叫黑老爺,誰個不知?哈哈!你今翻惹下這場大禍,決難逃得性命。"潘安聞說,知道苗老爺是他一家人,嚇得發抖,連忙跪下求救道:"壯士千萬救我一救,決不敢忘!"那漢冷笑一聲,隻不睬他。潘安跪在地下,哪裏敢起來。那漢道:"你跪著也沒中用,隻管起來,我有話說。"潘安便即立起身來。那漢卻篩了一杯酒,叫潘安喝,潘安隻得喝了。那漢又坐下連喝了幾口,不覺有些醉意,解下外衣,把筷子擊著酒杯唱道:

我是天生七尺身,煙花巷口逞精神。飛來一隻豐肥鳥,今日開刀真好辰。

潘安聽了,知道那漢不是好人,滿身發抖起來。那漢道:"你不要抖,老爺請你吃三件東西,就不抖了。"潘安道:"什麽三件東西?"那漢道:"第一件是毒藥酒,吃了七竅流血而死。第二件是撲刀,一刀兩段,死得爽快。第三件是麻繩,吊在梁柱上,不消一刻功夫,也便死了。"潘安聽得,一發驚得魂不附體,跪下哀求道:"壯士救我一命,將來必當重報。"那漢又是冷笑道:"你這廝好不識抬舉!我好好的請你吃三件東西,你卻不吃,卻待老爺自己動手。"潘安叩頭懇求道:"壯士饒恕了我這條狗命,後日保你做個大官。"那漢大喝道:"老漢最恨的是做官,你偏要羅唕!你須知道,老爺不要做官,隻要銀錢。"潘安道:"恁地時,小可身邊現有白銀五十兩,一發奉敬壯士,明日卻再去拿幾百兩來,隻求壯士饒我一條狗命。"那漢道:"老爺銀錢也要,你的性命也要。你快快就死,誰與你多說閑話?今日今時,是你見閻王的好時辰。再待一回,老爺真個要自己動手。"說著,倏的立起身來,向牆角邊提了那口撲刀在手,圓睜兩眼,對著潘安道:"那三件東西,隨便你要吃哪一件。"潘安此時滿身發抖,抖著說道:"壯士不肯相饒,小可赤手空拳,迫於無奈,隻得討根麻繩,懸梁自盡。"說罷,淚如雨下。那漢道:"你既要死,快一些好一些,不要惹老爺性發,一刀兩段。"潘安爬起身來。討了一根麻繩,掛到梁上,打了一個結,把頭頸放到繩圈裏,兩手放開,雙足離地。

隻聽得莊門上"砰砰砰"有人打了三記門,那漢便去開門,一湧走進三個人來。那漢見了大喜道:"你們來得正好,今天兄弟得著一隻肥豬,可供二三個月糧草。"那三個道:"恁地最好,兄弟們來和你道喜。"說著,便把莊門關上,引著三人到草堂上來。正是:

致死躬身陷虎阱,煙花畢竟誤男兒。

欲知打門的究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