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啊喲!那正是十二年前剖心處死的白蓮教妖人!

王俊熙從大光明戲院出來,悄然蜷伏於汽車的一角,他的兩眼,雖脫離了有形的銀幕,而他的腦膜上,卻繼續展開了另一片無形的銀幕。十二年前那幅絕頂殘酷恐怖的畫麵,清楚地複映於他眼底。回到了家裏,一想起卡洛夫的眼色,同時也就使他聯想到那雙與卡洛夫相同的眼色;他隻覺那兩顆毒蛇般的怪眼,那樣陰森森地,在空間的每一個角度裏,向他身邊刺過來!

他臉上的陰暗,增加了嚴重的程度。

他非常後悔,不該去看那場含有刺激性的電影,以致引起無謂的憂怖。不過,他這憂怖,也並不能說是完全由於那場影片而引起。實在,近來另有一件離奇的事,卻是引起他內心不安的真正的原因。

事情還在他到佛教會裏聽經的前幾天。那是一個天色晴朗的白晝。他從外麵回家,剛跨出汽車門,突有一個中年男子,在他身旁匆匆擦肩而過。當時的一瞥之間,他隻覺那人的麵貌,仿佛非常稔熟,分明像是一個常見麵的人。而奇怪,一時卻無法思索,這是一個什麽人?事後,他立刻記起來了。啊喲!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十二年前那個被判剖心處死的白蓮教妖人!麵部的輪廓,越想越相像!不想起還好,一想起,他的全身的血液,似已停止了流動。

他惶惶然,感到了一種大禍將臨似的預感。

可是,他畢竟是一個頭腦冷靜的人物。細細一思想,他覺得自己的頭腦,未免幼稚得可笑。在這世界上麵,哪裏真會有鬼。即使有鬼,哪裏會來索命。即使鬼會索命,何致等到十二年後,再來清算血賬。何況,自己遇見那個人,時候又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一定是麵貌偶然的相像,加上自己心頭的疑影,以致有這錯誤。對了!一定如此!

一經這樣解釋,他的心頭,覺得泰然了許多。假使沒有別方麵的刺激,他幾乎已忘懷那件事,偏偏,在幾天以後,他忽然到那所佛教會裏去,聽了一次經。那講經的法師,會說出那樣的幾句:

“殺害了人家,結果,難逃被殺害的慘報!”

連著,他又看到那則電影廣告,恰巧有著這樣離奇的語句:

“他從墳墓裏走出來,將誣陷他的仇人,生生地扼死!”

由於以上兩節話,頓使他聯想到十二年前那個死囚臨刑前的可怕的毒誓,那家夥曾惡狠狠地說:

“如果世間真有果報,誰害死我,誰要遭到更慘的報應。我雖死了,我的冤魂,白日裏也會從墳墓裏走出來,找到我的仇人,向他索取我的命!”

想起了十二年前的毒誓,使他不得不想到門口所遇見的那個人。啊呀!不要真的遇見了鬼吧?他越想越害怕,一種莫可名狀的惶悚,像一條毒蛇似的,鑽進了他的心坎。自此,他往往無事無端,會驚悸地跳起來;在獨自靜坐的時節,仿佛常見一種飄忽的黑影,在他眼角閃過。這情形,使他的神經遭到了嚴重的困擾。他雖仍自己解慰:“世間絕沒有鬼。”可是,他的心,已不再接受他的建議。

本來疑心能生暗鬼,而王俊熙所遇的事,似乎並不是完全屬於空洞的疑心。於是,一件絕對神秘駭人而使人不敢置信的奇事,終於在他眼前,清清楚楚毫無假借地實現了。

可怕的事情,最初發生的一天,恰巧是一個歐美迷信人們稱為“黑色星期五”的日子。王俊熙從外麵回來的時候,是在傍晚了。陰森的暮色,先已籠罩於室內。近來,我們這位聞人,為著內心的黑暗,很需要外界的光明。而且在這一時期,他的性情簡直變得非常之壞,一點小事也會動怒。他見這時候,屋內還不曾開燈,已經提起了肝火。他低著頭,獨自匆匆踏上樓梯,剛走到半梯距離梯頂約有五六級,偶一抬眼,隻見梯口有一個人,迎麵急忙忙地,正要走下樓來。第一瞬,他看到那個人,頭上戴著一頂黑色銅盆帽,身穿一件黑色布袍,脅下還挾著一包東西。其時,王俊熙把傭仆們不開燈火的怒氣,遷移到了這人的身上。他正待嗬斥:“什麽人,亂闖到樓上來!”

就在這將開口的片瞬,猛然間,他已看清了這人的麵貌,他隻覺周身的毛發,嚇得根根飛立了起來!

原來,樓頭的甬道,左側有一間房,房門正自敞開著——這就是他的臥室——電燈光從臥室中滲漏出來,斜射在梯口那個人的臉上,映照得相當清楚。在日色與燈光的交織中,照見那人一張死白的臉,絕無半絲血色,像抹上了薄薄的一重石灰漿一樣。這一個熟識而可怕的麵貌,正是他近來在睡夢中也不易忘卻的麵貌!尤其是此人一雙陰冷的眼珠,像毒蛇似的透著碧森森的光,正迅速地在向自己怒射過來!

當時的情形,隻是短短一瞬的時間。奇怪!那人一見王俊熙,似也呈露相當恐慌,無聲而飄忽地,向著左側一閃,轉眼就像一縷輕煙似的消失了。

可是,在這極短促的一瞬中,王俊熙已看清楚——毫無假借毫無錯誤地看清楚——這人正是若幹天前在門口遇見過的那個人;說得切實點,這人正是十二年前那個剖心而死的家夥。真的!他已實踐了當初的誓言,竟從墳墓裏麵鑽了出來!

王俊熙在肺葉狂扇之下,整個兒的軀體,似被投進了冰窖。一陣陣的冷汗從他每一個汗毛孔中分泌出來,黏住了他的內衣。其時,他不知道憑著一種什麽力量,還會把他癱軟了的身子,支持在半梯,竟沒有跌落下去。

他的兩腿,被釘住在梯級上麵,不知經過了一個怎樣長久的時間——其實,隻是絕短的片刻——隻見樓梯口,又閃出了一片黑影,在心頭又一陣的狂跳中,細看,這婀娜的身影,卻是他的妻子佩瑩。

那個年輕的女人,向下一望,她吃驚得喊起來:

“呀!俊熙!你,你做什麽?”她急匆匆奔到半梯,費了一個相當大的力,把他扶掖上樓。她發覺他的手,冷得像一塊冰;而且,全身是震顫得那樣厲害。

到了臥室裏麵,他的神魂略定了些。他妻子疑惑他是病了。但他竭力否認,隻推說,精神偶爾有點不爽。他連連催促他妻子,把全室的電燈,盡數開起來。

那個年輕的女人,依了他的話,焦悚地望著他,感到莫名其妙。

平時,王俊熙並不很喜歡喝酒。這晚,在他妻子佩瑩溫柔體貼的勸慰下,卻痛飲了一個爛醉,醉後,整夜胡言亂語,這使他的妻子,受到了一個極度嚴重的惶惑與驚擾。

從這天起,我們這位聞人,已無法維持他的鎮靜。假使我們抄襲一句哲學家的話,那可以說:他顯然已由細微“量變”的過程中,進入於急劇“質變”的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