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老天哪!告訴我,我究竟犯了什麽罪?

一張血染成的畫麵迅速地在翌晨展開:

這是一個低氣壓的天氣。蒼鉛似的天色,和死囚的容色一般的灰敗。在一方蕭颯的荒地上,那死囚,**了上體,屈著膝,雙手被反剪在一根臨時豎起的木樁上。三枚帶著神秘性的小紙人,另外加上一道黃紙朱書的符籙,一同粘貼在這死囚的胸口——這是鎮上一個老道士的建議,他說:“真的!那些小小的紙人,都是活的!倘不加上一道太上鎮壓符,一同處死,它們會作祟,會代主人複仇!”——因這一點小小的點綴,卻使這事件,格外增添了詼詭恐怖的氣氛。

在死囚的劈麵,數尺以外,安放著一張白木桌,桌上,正中設供著那位大紳董的愛子的靈位;那幾個被拐失的孩子們,不勝榮幸地被邀作陪賓,也供著靈位。祭酒、祭菜、祭飯、錠箔,羅列了滿桌。兩支蠟燭,迎風搖晃而震顫,滴下了鮮紅的血淚,象征著這死囚的生命的短促。最刺眼的,這桌子上,還陳列著一隻小木盤和一柄兩麵開鋒的尖刀!

原來,他們正預備著表演一幕野蠻時代絕對慘無人道的剖心活祭的活劇!

小鎮上的居民,幾乎空巷來觀。這一向寂寞的荒地,四周,砌成了一垛人肉的圍牆。在這許多人的臉上,有的是憤怒,有的是緊張,有的是在期待。他們大多數,都挾著一種欣賞“草台戲”的心理,來欣賞這一幕從未見到過的活劇。那位春華客店中的要人王阿靈,居然也是這特殊劇場中的免費來賓之一。

在慘劇將要演出前的刹那,那個死囚,睜著噩夢初醒似的眼,觳觫地,望望對麵桌子上那隻木盤和那柄耀眼的尖刀,他知道自己將要遭受到一個如何的命運。他無力地微微仰起他的絕無人色的臉,哀聲地向空中呼籲:

“老天哪!告訴我,我究竟犯了什麽罪?我家裏,還有老母,還有妻,還有兒,還有……”他的音帶顫不成聲。一語未畢,淚如雨下。

在人叢裏,起了一片詛咒聲。有人在向他拋擲磚礫;還有人在遙遙地吐著唾沫,卻沒有一人向他拋擲同情。

例外的,獨有仁慈的王阿靈,微微偏轉了臉。

“如果,世間真有果報——”這死囚在眾人的喧噪聲中,忽然鼓起了他生命中的最後一絲的火焰,他眉心間的鋼叉紋,顯得那樣深,他切齒怒喊:“誰是害死我的,誰要遭更慘的報應!我雖死了,我的冤魂白日裏也會從墳墓裏走出來,找到我的仇人,向他索取我的命!”

在他發出這最後的毒誓的瞬間,他的眼珠,變成兩顆怒紅的火球;他的冤淚已被燒而幹涸。他把他毒蛇般陰冷的視線,在觀劇群眾的臉上,沉著地,逐一徐徐搜索過來,最後,卻黏滯到了王阿靈的臉上——這在這死囚,還不知是出於有心的呢?或是出於偶然的?——可是,在王阿靈的眼內,卻感覺到這臨死的家夥,簡直已把人世間所有最凶銳最怨毒的神情完全攢聚到了兩顆眼球上,而向自己這邊盡量放射了過來!

從這一霎時間為始,王阿靈的腦內,便永遠被投進了一顆陰暗的種子!這種子一直在他心底浮漾,騷擾,直到他的臨死,也無法消滅!

當時的某一瞬間,王阿靈的麵色,變得和這死囚一樣的難看。但,他後來畢竟是一個偉大的聞人,所以,僅僅一瞬,他立即恢複了他的鎮靜,並且,為表示出他的鎮靜起見,他還悠然無事地,看完了這好戲的最後一幕。

他眼看著那個客串性的劊子手——鎮上的一個屠戶——把那柄尖刀,用力地埋進了這死囚的心口。一朵怒紅的鮮花,從這死囚的心頭噴放出來,把黏在他的胸前一同處死的白色小紙人,渲染成了殷紅可怕的血紙人!

一幕野蠻活劇在群眾鼓噪聲中終了場。但是,這一個被處死刑的人,究竟是不是一個攝取小孩心肝的白蓮教徒呢?

答案是:不!絕對的不!白蓮教三個字,在他整個生命中,或許,連夢寐間也不曾發生過關係。他的麵貌,雖然相當凶惡,實際,他卻是嵊縣城外一個安分守己的小富戶。他的真名姓,叫作況錫春。在他手內,擁有好幾百畝的田和數萬元的資產。這雖並不是一個了不起的數字,可是,在當地,他不幸是一個出名擁有現錢最多的人。因此,竟引起了近處一股土匪的覬覦。這次,他突然接得那匪首的一封信,要求他於最短期間,拿出十萬元的款子來,充作所謂軍餉,倘不答應,便要用最殘酷的方法來對付!——那匪首是出名凶惡的,說得到,做得到。在過去,已有不少駭人的先例——這恐嚇信,於這安分膽小的富戶,無異一紙死刑的宣判書。在當時那種兵即是匪匪即是兵的時代,他根本無法獲得合法的保護。他要答應那要求,實在沒有那麽多的錢;不答應吧,他又無法逃出匪徒們的魔掌,萬分無奈,隻得采取了一個棄家逃亡的下策。他的家裏,除了老母妻子,有一個年近三十的兒子,還有一個十五歲的幼女。當時計議,全家五口一同出走,斷難逃過匪徒們的耳目。因此,由他獨自一人,改了裝先走。臨走,由他妻子把所有積儲,悉數打入一個隨身的小包裹,乘著一個淒晦的雨天,在一柄破紙傘的掩護之下,提心吊膽,逃出了匪徒們的監視網。他素知離縣近二十裏外的小鎮上,有著這樣一家敝陋的小客寓。他約定他的家人,在這裏等候。單等全家會齊,便一同逃到紹興或杭州去。

不料,由於金錢的作祟,逃出了魔鬼的掌握,卻蹈入了另一死神的機檻。這在迷信定命論者的眼光裏,豈非添了一個強有力的例證?

幕後的真相,終於在小鎮上麵揭露了。無多幾天,那個屈死者的老母妻兒的哭聲,已廣播到了全鎮居戶的耳內,可是,在這個時候,那位機警的王阿靈,已是悠然騎上鶴背,插起了遠走高飛的翅膀。

當這位未來的聞人,拜別這小鎮的時候,他還挾著一小股的怨憤。因為,那位大紳董,竟吞咽下了五百元賞格的諾言。他想:若不看在店內床下的寶藏份上,幾乎白弄死了一條人命!但是,當他悄悄發掘床下那注血浸過的財源時,他又深深吃了一驚。他發覺這一筆借刀殺人的酬勞費,單單紙幣一項,已有九千四百五十元之多;加上銀元與金飾,還有一些上回並未見過的珠寶,約略估計,總數將及一萬三千元以上。就這樣輕輕易易,他已成了一個速成的小富翁。

就在那年的九月裏,他悄悄地溜到了上海。而同時,他更由鄙俗的王阿靈,搖身一變而為高雅的王俊熙先生。

如是匆匆過了十二年後,靠著他的智謀機警,他已躋登於海上聞人的寶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