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用白紙剪成許多小紙人,那紙人會走路!

夜深了,來客的房內,燈光還沒有熄。窗外,王阿靈賊一般的屏住了呼吸,在疑神偷窺。——這裏須得說明,這所謂窗,當然不是上海國際飯店樓頭垂著錦帷的鋼骨玻璃窗;那不過是十九世紀的中國破紙窗。於一個黑暗中的偵察眼,那是非常便利的。

這樣一個淒晦的雨夜,室中人深更未睡,他在做些什麽呢?

王阿靈從紙窗的破隙中張進去,立刻,他呆住了。

原來,來客在黝黯的煤油燈下,正把那個包裹鄭重地打開來,在細細檢點著裏邊的東西。在這小包裹內,除了底麵兩三件舊衣服外,其餘,卻是好幾厚疊的紙幣。估計數目,約有好幾百元吧?不!至少也近一千;或許還不止!另外,幾卷圓滾滾的紙卷,卷數雖不多,分量顯得很重,那必定是現洋!最後,隻見一個厚厚的紙裹透開,呀!其中全是金飾!在慘淡的燈光下,四射著黃澄澄的耀眼的光華。

嗬!夜是黑的,燈是青的,四下的環境,是灰黯的,破桌子上,金是黃的,銀是白的,紙幣是花的,種種的顏色,把窗外黑暗中的一雙饞眼,映射成了紅的。

王阿靈定定神,又見室中那個詭秘的家夥,匍匐在地下,正自忙碌地,在把那些財物,逐一隱藏於床下一個不易覺察的隱蔽處。隨後,他站起來,拂去膝部的泥垢,又把那兩三件舊衣服,重新打成一個原式的包,安放在枕邊。

王阿靈悄然站在黑暗中,睜大了眼像在做夢。可憐,他自入世以來,一雙細小如鼠的眼珠,從不曾見到過這麽多的財物!這天晚上,僥幸,他犧牲了若幹時刻的睡眠,居然換得一些滿足的眼福。但是,在這種情形之下,單單一飽眼福,於他似乎是感到不夠的;他隻覺他的心底,被撥動了一種饑渴似的感覺。

於是,一顆靈敏的腦球,在黑暗中開足了馬達。

“這樣的一個人,身上,竟有那麽多的財物?這家夥,一定不是好人吧?”黑暗中的第一個意念。

“他為什麽急匆匆地,把他的東西,隱藏在這床下呢?想來,他總不至於老遠趕得來,特地專揀這地方,做他的儲藏庫吧?哦!明白了!那一定是為防備我。因為,在他進門之初,自己曾對他的包裹,幾番密切注意過。他害怕了,急切之間,無法可想,所以暫時匆匆隱藏一下子。對!一定是如此!”他的第二個意念,很聰明的這樣想。

“這床下的東西,除了我,沒有人知道。假使,這家夥在今夜,突然得了急病,死了!那時,自己——哈哈……”這一個靈敏腦筋中的第三個意念,有點想入非非了。

“但是,閻羅王並不是自己的妹夫,決不會那樣馴良聽話的——”第五個意念,他轉念,“那麽,自己可有方法,代那老閻執行一下職務嗎?”

“嗬!不!罪過的!”第六個意念,他自己阻止;但是,最後一個意念,立刻又急轉直下:“哼!這家夥並不是一個好人哩。也許,他是一個強盜。包裹裏的東西,正是殺人放火搶來的。非義之財,人人可取,顧忌什麽?”

一種類如在卡通畫片上時常見到的五顏六色的高速度旋律,在王阿靈的腦內,攪起了風車似的疾轉!

聰明的人,畢竟是聰明的。一陣亂想之後,終於,在他靈敏的腦球內,陡然想起了本鎮上過去的一件事來。

不久以前,這小鎮上,曾發生過一件離奇的風波。原來:鎮上的孩子們,忽被外來的拐子,拐走了好幾個。這是這寧謐的小地麵上從來不曾發生過的事。並且,事有湊巧,就在拐失孩子的後一天,當地有位極具勢力的大紳董,他的一個年方八歲的獨生子,突然患了急症,竟在一夜之間狂喊心痛而死。論理,以上兩件事,原是風馬牛各不相關的,可是,內地的人,頭腦簡單,竟把兩件事硬聯到一起,而產生了一種絕對離奇而不合理的謠言——這也許是當時那種所謂武俠小說的影響——一時沸沸揚揚,大家都說鎮上已到了白蓮教的餘孽,專和小孩作對。拐得著拐了人走;拐不到人,卻用法術攝取心肝,那必定是拿去祭煉法寶或是合藥用的。這謠言一發生,頓使這骨牌大的一方小地麵上,鬧成一個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局麵。當時,那個喪失愛子的紳董,悲憤之餘,還曾懸過一個五百元的賞格,緝拿那個無影無蹤的妖人。結果不用說,當然是連風與影也不曾捕捉到。

以上的風波,還隻是不到三個月的事。眼前,這風波雖已平息,但,全鎮有小孩的居戶,偶然提到這事,還是談虎色變,當然,那位大紳董,也還留著喪子的餘痛。

王阿靈想到了以上這件事,在黑暗中,他的腦內陡然地一亮。他向破紙窗中,溜進了最後的一眼,驀地,得了一個主見。

當晚,他悄悄地掩回了自己的臥處。枕上,獨自籌劃了大半夜。

第二天,他乘來客偶然離房的機會,偷偷掩進房去,預布了一個巧妙的機檻。傍晚,他飛奔到那位大紳董的府上,氣急地,報告出了如下的一段話。

他說:“報告鄉董:那個白蓮教的妖人,又來了!他正住在我們的店房裏。那是一個相貌凶惡的人,左耳有一顆痣,眉心有三道紋;他是昨晚來的;噯!可怕呀!我親眼瞧見他在煤油燈下,用白紙剪成許多小紙人,那紙人會走路!不相信,你們自己去看哪!”

這出人意表的消息,使聽的人,受到了一個相當大的震駭與騷擾。鄉鎮雖沒有無線電,可是,眨眨眼,這颶風差不多已吹滿了半個鎮。不到半小時,在這春華客店的門外,卷起一股人浪,內中由地保領頭,怒潮似的卷進了那個自稱為陶阿九的臥房中。這駭人的情況,使店主與店主婦,大大吃了一驚;尤其是那個自稱陶阿九的人,更是目瞪口呆,他不知道自己已遭遇到了一個何等樣的惡夢?並且,為著某種誤會,他的意識中,隻有逃的一個準備。他這惶懼失措,顯見畏罪情虛,於他更為不利。結果,他像夢魔似的在群眾拳腳交加之下被捆綁了起來。連著,眾人匆匆一搜檢,立刻在他簡單的行李——那個小包裹——中,搜出了三枚白紙剪成的小紙人!此外,還有一張紅紙,上麵寫著好幾個小孩的年庚;那位大紳董的心痛而死的獨生子的年庚,也在其內。

嗬!攝取小孩心肝的白蓮教妖人,證據確實,鐵案如山,還有什麽疑義?

由於當時時代的黑暗,由於鎮上群情的洶湧,主要的,更由於大紳董為子複仇的怒火的熾燃。當時,這事件並不曾經過一個正當法律的裁奪,結果,那個莫名其妙的罪犯,連一個申訴抗辯的機會,也不曾獲得,糊糊塗塗,便在土皇帝的口頭法律下,被判決了剖心處死的酷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