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小紙人的一條腿軋住在窗隙中,姿勢恰像要擠進窗子來!

在遇見那可怕的魅影的以後幾天,幸喜不曾再發生什麽事。王俊熙的心頭,略覺釋然了些。可是,這不能說是水麵的旋紋,已經自此而止,不再有所擴展。

數天以後,王俊熙無聊地獨坐在憩坐室中的一張書桌前,在讀著一本書。靜寂中,陡覺有一縷難堪的臭味,刺進他的鼻官——那是一種焚燒布質的臭味。依據世俗的傳說:大凡一個地方,無緣無故發生這種氣息,那就是幽魂出現的征象。但當時的王俊熙,最初還沒有想到這層——他放下了書,正待找尋這氣味的來源。一舉眼,忽見劈麵關閉著的兩扇窗,窗隙中有一件白色的小東西,在迎風飄舞。站起來看時,那是一枚白紙剪成的小紙人,一條腿被軋住在窗隙中。那姿勢恰像全身用力要擠進窗子來。

這小東西幾乎使王俊熙的呼吸完全停止!好歹是在白晝。他硬硬頭皮,伸起震顫的手,把它拿了下來,細看:這小紙人約有三寸長。線條剪得非常生動,臂部的肌肉,隱然隆起。麵部,另外描繪著五官。雖然筆調很簡單,可是怒目圓睜,宛然活的一樣;最駭人的是,這小東西的麵目,分明就是十二年前那個剖心而死的人的縮影!

在紙人的眉心間,畫著三條細線,分明代表了那可怕的鋼叉紋;左耳還有一枚針眼大的細點,代表那顆黑痣。它的心口,塗著許多點大大小小的紅點,那並不是紅的墨水或顏料,看來很像真的血漬,像在那裏淋淋漓漓滴下來。並且,這小東西的右手,還連手剪成一柄小尖刀,抓住在掌握中!

一種莫名的緊張,充塞於王俊熙全身的每一個細胞裏。他嫌惡地跳起來,把這可怕的小東西,憤憤地投進了壁爐。

這小紙人被投在一塊半燃的煤塊上,並不立時著火。堅韌的紙質,受到高熱度,起了伸縮性。他眼看這小紙人的上半身,在怒紅的火焰中突然凶獰地豎起,那條握有尖刀的小紙臂,**似的徐徐彎舉,宛然向他做成一個猛襲的姿態。

同時,空氣中一陣陣帶有血腥似的特異的焦布臭,還在他的鼻邊飄拂。

他伸手撫著頭,亟亟於要離去這緊張的氛圍。他昏亂地闖到門口,抓住門球,剛把那扇門開成一條窄縫,在這慌張失措之中,偏偏門外又有一種喘息似的呼吸聲,驀地刺上了他的耳膜!這聲音阻止了他開門的動作,在略一遲疑之頃他再急驟地拉開那門,向外一望,隻見隔室空空洞洞,哪裏有什麽人?

當然,這詭奇的情況,使王俊熙在恐怖之上加了恐怖。一陣膚栗,他自覺他的軀體,像在無限製地暴長起來。

可是,這神秘的事件,還在愈出愈奇的演變下去哩。

下一天,有一位來賓光降到我們這位聞人的府上。此人高高的個子,闊闊的肩膀。眉宇之間,呈露一種活潑好動的氣象。他是王俊熙的商業上的學生,一個近三十歲沾染時代化的青年。同時,他也是這裏最稔熟的來賓之一,平時出入無阻,親密得和自己人一樣。他的名字,叫做邱仲英,而王俊熙的全家,都稱他為小邱。

這天,他是為送一份商業上的合同而來的。

因為那份合同的性質很重要,王俊熙接受以後,立刻預備把它收藏到銀箱裏去。他匆匆上樓,開了銀箱的門,忽然,他又白瞪著眼珠,呈露了一個短時間的呆怔。

原來,這時他又聞到了那股特異的焦布氣。定定神,他回眼看到小邱正在身後。他不願讓他內心的憂怖,被人窺見。因此,他強自鎮定,裝作無事一樣,但,當他伸手把那份合同放進銀箱時,他的臉色,變得更為慘白,並且,他這沮喪的神情,立刻映射上了小邱的臉。

“什麽事呀?先生!”那青年關切而又驚疑地問。

“不關你的事!我有點頭暈。”王俊熙暴聲回答。一麵,他揮手向那青年驅逐,“你到樓下去,不要站在這裏。”

這焦躁的辭色,完全顯示反常。那青年隻得趑趄而困惑地,依遵他的命令。小邱方旋轉身子,忽又聽到背後緊張地喊:“小邱,你就在房門口等著我,不要走遠!”

王俊熙慌張地回到銀箱之前,他伸起觸到了流電似的手指,在銀箱內拈出了一件小東西——又是一枚與以前完全同樣的小紙人——同時,他發覺這銀箱裏,有一點東西,是被翻動過了:

在一隻專放股票公債的抽屜裏,少掉了二十一張每張票額一千元的六厘公債券。奇怪的是,這抽屜內卻飛來了一大卷的鈔票,這一卷鈔票,自十元券起,至一分的輔幣券都有。數一數,共是七百八十一元一角六分。

銀箱的另一部分,一包原放著的鈔票,也有著相同的奇怪情形。在那個紙包裏,本有十疊簇新的聯號鈔票,每疊十張,每張百元,總數是一萬元。原是厚厚的一大包,而此刻卻變作了薄薄的一小疊。原有新的百元票,隻剩下了五張。奇怪!這裏也多出了四張十元和一張五元的票子。總數由一萬元,變成了五百四十五元。

嗬!銀箱裏是失竊了!那個賊,真客氣哪!他偷走了兩大批整數,而又找出了兩注零數。賊偷了錢,還找出錢來,真是曠古未有之奇聞!但,這是什麽意思呢?

王俊熙目定神迷,簡直已陷入於一種夢遊病的狀態中。

正自發怔,那一陣陣有血腥氣的焦布臭,又在他的鼻邊,若有若無地撩拂。同時他忽發覺,在那幾張多餘出來的鈔票上,隱隱似都染有血漬,因這鈔票上的血漬,他陡然想到,一萬元減去五百四十五元,豈不等於九千四百五十五元。呀!這正是十二年前他在床下所取得的那注血浸過的鈔票的數目!——照這樣看,另外那注公債的被竊,其中也有相同的深意。也許,那算是抵償當初那些現洋、金飾與珠寶的代價嗎?——他不想上麵那個印象太深的數字還好,一想到後,他的神魂,又整個被驅進了恐怖的境域!

但,他的頭腦,畢竟是冷靜的。雖在昏惘之中,並沒有完全喪失他的理智。細細再一想,他感覺到眼前這件事,分明大有蹊蹺。他想:一個鬼,難道真會驅遣一枚紙人,到銀箱裏來,搬運東西嗎?——自己在十二年前,所製造的故事,那不過是騙騙人的玩意哩;紙人真會活嗎?——倘說不是鬼,那麽,一定有什麽人,在暗中搗鬼了。但,什麽人在搗這活鬼呢?計算有取到這銀箱鑰匙的可能的,隻有一個人,那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妻子佩瑩。難道這公債與鈔票,會是她偷的嗎?不過,佩瑩素來非常節儉,她有什麽事,需要這數目相當大的款子呢?即使她有意外的需要,盡可以開誠要求,何致出於偷竊?就算是她竊取了這公債與鈔票,她為什麽還要鬧出這可怕的小紙人的把戲來?況且,這失竊的事還牽連著鬼魂出現的事件。如說是人鬧的把戲,這需要一個相當精密的設計。至於佩瑩,識字既不多,頭腦又很單純。一來,她既沒有鬧這把戲的理由;二來,她根本沒有這種弄巧的聰明。進一步,若說幕後另有主使的人,主要的是,自己十二年前的隱事,絕對不曾向任何人——連佩瑩在內——泄露過半句話。誰會知道那小紙人的故事?誰會那樣清楚地,知道那宗鈔票的數目呢?

更主要的是,自己曾兩度親遇見那個十二年前已死去的家夥,那是絕對非人力所能假裝出來的。單看這一點,無疑地,這銀箱裏的事,真是鬼在作祟了!

真是鬼作祟的話,這一次,它既來索取了九千四百五十元的鈔票,它又搬走了一注公債,抵償當初鈔票以外的現洋金飾與珠寶。料想下次再來不用說,那一定要來索還它的那條命了!

他越想越怕,簡直不敢再想下去。

這天,當他惶惶然逃出那間空虛的屋子時,他臉上那種可怕的灰敗,連帶使守候在室外的小邱,也驚嚇得發了呆!

可怕的事還在續續而來。在上述的許多事件之外,以後,他又兩度發現那染有血漬的小紙人:一次,發現在一本放在案頭的書裏;另一次,這可怕可厭的小東西,竟鑽進了他內衣的袋裏。並且,每次發現這東西,事前事後,老是嗅到那種帶有血腥似的焦布臭味。在臭味散布得最厲害的一天,他又一度親自遇見了那個鬼!

這一次遇見,時間,是在一個微微有霧的早晨,地點,是在園子內的玻璃花棚間——當時王俊熙是在花棚內,那個鬼卻在花棚外——隻隔一層花棚的玻璃,在徑寸的距離間,麵對麵地他又看到了那個剖心而死的家夥!

那個鬼,這次已“換了季”,不是前次遇見的裝束了。它身上改變了十二年前雨夜到春華客店中去投宿時的衣服;頭戴破氈帽,身穿一件汙垢異常的黑布短襖——這布襖的肩部,有一大塊破洞,像開著一扇小窗。這種衣服上的記識,至今還在王俊熙的腦膜上,留有一種一喚即起的印象——布襖以下,仍舊係著一條與十二年前同式的藍布舊作裙,足部雖然看不見,料想一定也套著一雙滿沾泥濘的爛草鞋。它一手拎著一個小布包。不是雨天,一手也拿著一柄破紙傘。

痛快點說吧!這完全是十二年前那套舊印板中重印出來的一幅畫!

在這一瞬間的會見中,那個鬼,張開了嘴,露出了焦黃的牙齒,贈予了他一個久別重逢的慘笑!——事後,王俊熙搜索他一生的經曆,他覺得生平所遇最可喪膽的事,再沒有比這次看到鬼笑的事,更可駭更可怕的了。

而當時,他在嚇極反常之餘,反而瞪大了眼,向那個鬼,作了一次時間較長的怔視。因此,比較前一次,也看得更為逼真。他清楚地看到了那人眉心間的可怕的鋼叉紋;也清楚地看到了那人左耳輪上那顆附有幾莖毛的黑痣。嗬!什麽都看清楚了。這不是當年剖心而死的陶阿九,是誰?

呀!鬼!鬼!鬼!白晝出現的鬼!還有疑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