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 一張破天荒的米票子
到了第五天上,總算還好,那四十三號屋子裏,消息也來了。
這一天,還不過在清晨的八點鍾。柳大胖子經他夫人催逼著,匆匆洗過一下臉後,照例,便要親自出馬,去探訪兒子的消息。
他正要出門,忽然壁上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大胖子拿下聽筒,一聽,隻聽得對方發出一種輕褻的聲氣,問道:“喂喂!你們那裏,是不是米蛀蟲柳大塊頭的公館?”
大胖子正沒有好氣,一聽到這種太不客氣的問句,不由得把一團怒火,立刻提了起來。他正待痛罵幾句,掛斷這電話,不想他的罵聲,還不及簽出“派司”,而對方的子彈,竟先從電線上麵寄送了過來。隻聽到聽筒裏麵,接連又惡狠狠地罵道:“喂!是不是?說呀!豬玀!”
打電話用著這種客氣的開場白,那也是少有的事情!因此,倒使這柳大胖子,感到了訝異。他索性忍住了氣,耐心地再聽下去。
嗬!打電話的對方,對於罵人,似乎有著一種特別的嗜好!隻聽得話筒之中,還在一連串地放著鞭炮道:“喂!豬玀!趕快說呀!是不是!倘然是的,你們的小米蛀蟲有話要說!豬玀!聽得嗎?”
柳大胖子聽到“小米蛀蟲”四個字,這當然是指他的兒子而言。在一陣心跳之下,他隻覺滿身的肥肉,一時都飛舞了起來!
他急忙顫聲答應:“是——是的,是——是的,我正是米蛀蟲!我——我正是柳大塊頭呀!”
大胖子心忙口亂,他忘卻了自己的忌諱,急不暇擇地這樣回答。
“豬玀!你等一等!”
話筒裏寂默了。這一等,足足等候了五分鍾之久。五分鍾其實也不算長,可是,在柳大胖子的心理上,無異是受到了五年的徒刑。還好!話筒裏又有聲音了。
“爸爸!你救救我啊!”這分明是他兒子柳雪遲的聲吻。可是對方一開口,就唱出了帶哭的調子,這使柳大胖子的一顆心,幾乎在腔子裏跳起顫動的草裙舞來!
“你為什麽不回來呀?”柳大胖子急迫地問,聲音幾乎要哭!
“我不能回來!”
“你在哪裏?”
“我不敢說,他們不許我說!”
“我怎樣救你呢?”
“我快要餓死了!我要吃飯!”
“吃飯?我不能把飯從電話筒裏送來給你呀!——難道他們不給你飯吃嗎?”
“他們都吃不起飯!”
“胡說!飯有什麽吃不起的!”
“聽他們說:因為米價太貴,所以吃不起!——他們還說:為了米蛀蟲的搗鬼,米價還在一天天的飛漲。照這樣子,我是一定要餓死了!”
說到這裏,話筒裏清楚地傳來了一陣哭聲。
“該死!”大胖子心痛已極,不覺脫口罵了出來道:“這一班黑心的畜生,為什麽把米價抬得這樣高?!”
“是呀!這一班該死的畜生,為什麽把米價抬得這樣高!”
話筒裏忽然換了一個聲音,像山穀的回聲那樣的接口。連著,便有一陣格格的怪笑,直刺上大胖子的耳膜,那電話便括的一聲掛斷了。
結果,這一個怪電話,卻是毫無“結果”。這真使柳大胖子感到了非常的困惑。他簡直不明白,對方打這電話,究竟含著什麽用意?若說是綁票吧?為什麽不開價?若說是複仇吧?他自問生平,並沒有什麽了不得的仇人。若說是有人開玩笑吧?但在電話裏,又明明是兒子的聲氣。
大胖子夫婦倆,在一種坐立不安的境界中,度過了一個難堪的上午。一到下半天,那莫名其妙的電話,第二次又打了過來。這一次的情形,仍和上午完全一樣。大胖子抓著話筒發抖,他用帶哭的聲氣,求他兒子快說出所在的地點來。但他兒子的回答隻說“他們”不許他說。又問:“他們是誰?”話筒裏隻說“不知道”!
一連三天工夫,那奇怪的電話,竟先後打來了八九次,每次通話的情形,幾乎像留聲機片那樣,成了一種印板的方式。最初,必是那個陌生的口氣——這陌生的口吻漸漸也聽成了爛熟——開口便豬玀長,豬玀短,痛罵過一氣。罵過了癮,接連著的便是他兒子的一串哭訴:說是沒有飯吃,快要餓死了!最後,仍是一陣格格刺耳的怪笑,結束了這無結果的電話。
當然,他也曾費盡心機,去追究這電話的來源,但結果,卻查出對方打電話的地點,都在公共場所,而且,每次的地點,也刻刻變換而並不固定。等到追蹤而去,那打電話的人,早已不知去向。這情形,使警探界中的人物,也感到了束手無策。
可憐!在這三天之中,大胖子夫婦倆,如同走進了炮烙地獄,每一分鍾內,都在忍受著最難堪的酷刑!尤其是大胖子本人,本來他是一個好端端的中國式的胖“哈台”,而現在,卻幾乎要變成一個外國式的“韓蘭根”。有人在背後說:照這樣子磨折下去,預料不久之間,他身上所“囤積”的全部脂肪,有盡數“脫售”的傾向,甚至,他還具有一種悲壯慷慨的以身“殉孝”的可能!
但是,全能的上帝,他自有著一種“上帝式”的道理的:他似乎還要留下這樣一個殘忍的人物,在這殘忍的世界上,做些殘忍的事業,以添加些殘忍的史跡。因而,到了下一天——這是柳雪遲失蹤後連頭帶尾的第七天——卻有一個真正的消息飛來了。
這一天,有一位穿著綠衣服的先生,把一封掛號信件,投進了這四十三號的屋子。
這封信,由一隻震顫著的肥手把它拆開。隻見那信紙上,有許多行極潦草的字跡,那樣地寫著道:——
米蛀蟲先生:
在最近期中,聽說你曾經把你的良心,屢次送進搬場汽車。因而,在時勢的大動**中,得了不少意外的收獲。料想你身上的脂肪,近來必定是更加豐富了。
我這裏一開口,就提到你的發財,你一定不會痛快地承認。不過,我在寫信之前,早已清楚查明:單單你在某一處的堆棧裏,已有一千包以上的白米的囤積。——“生意人”是喜歡保守秘密的——所以,其餘的“貨色”,還是不必說吧!
所遺憾的是:我又打聽得,你的許多米,大約因為藏儲不善,所以有一部分,已經發生了黴爛的情形!你想吧,屋內有著過剩的米,而屋外卻有著過剩的餓殍,你看這是一個何等合理的情形哪?不過,這情形你是不會知道的;即使知道,你也不會有什麽感想的!是不是?
有許多許多快要餓死的人,都來包圍著我,要我救救他們的生命。慚愧!我自己也是一個窮漢子,我實在沒有辦法。因為不忍袖手旁觀,我隻能向有錢有米的人去商量。於是,我把你的公郎,請到了我的家裏。
我一向是個“善人”,手段並不像你們這些富翁一般的毒辣!所以我並不打算查抄你的全部的財產。我隻希望你能把存放在某堆棧中的米,提出二分之一,去救濟一下那些捧著肚子沒有人理的“餓狗”——當然!在富翁們的高貴的眼光中,他們根本不能算作“人”!
你把你的白米捐出來,我也把小米蛀蟲送還給你。公平交易,老少無欺,你看好不好?
你如不能同意上項的辦法,那我隻能屈留你的公郎,把他當作一張長期的“米票”。以後,我當指派那些“餓狗”,每天排隊到府上來吃飯,真吃到米價平賤到他們吃得起飯的時候為止!
以上兩項辦法,你喜歡采用哪一種?我們這裏,“做生意”非常遷就,一切任從“客”便。窮忙得很,恕不多談。謹祝“加餐”!
這一封信的結尾,直截痛快,留著如下九個字的署名:——
綁票匪最高首領魯平
在原信之外,另附有一張信箋。整張的紙上,隻寫著兩句話,乃是:——
親愛的父親:
請你立刻答應這個要求吧!這是有關兒子性命的事!
兒雪遲附稟
柳大胖子一看,這正是他兒子的親筆。不過,信上的“性命”二字,起先原寫著“終身幸福”四個字,後來塗抹去了,另改了現在的兩個字。
大胖子伸著肥手,抓著這兩張信紙,心頭不住狂跳,一時隻覺不知所以。
那是不用說的:你們想,一條向來以米為命的米蛀蟲,眼睜睜看著他的一座相當高大的米山,要被人推倒,這是一件何等心痛的事?可是,他再看看他兒子那封向他哀求的信,卻又使他一顆隱痛的心裏,不得不默認下了無條件的屈服。
兩天以後,本埠各大日報的封麵欄,都刊出了一則引人注意的鳴謝廣告,這廣告占有二十行闊的地位。那木刻的標題,赫然是以下的幾個字:——
中華義賑會謹代哀黎鳴謝柳也惠大善士,慨助賑米五百石!
就在各日報上刊出這鳴謝廣告的這一天,時間約在上午八九點鍾——這在這煩囂的都市中,一部分糜爛的群眾,還算是個大清早——萍村村道之中,照例來了那個沙喉嚨的賣報人。隻聽他拖著那種聽慣了的悠長的調子,在高唱著各種報名。隨著這賣報人的高唱聲,遠處嗚嗚地,卻駛來了一輛汽車。
這是一輛對萍村居戶有些相熟的汽車。車子駛到村口,立刻便停了下來。車門開處,從車廂裏一躍而下的,正是四十三號中那個失蹤已久的十五歲的少年柳雪遲。看神氣,他是那樣的高興。當他順手關上那扇車門時,還向車中那個穿著舊西裝的司機者,親熱地點了點頭,同時,雙方都露出了一種友好而善良的微笑!
嗬!活寶貝回來了!
萍村四十三號屋子中,每一個角度裏,每一方寸空氣中,都充滿著一種無可形容的悲喜交集的氣氛,那情緒是無法加以描繪的。
在柳大胖子的初意,以為他這夜明珠式的兒子,挨了這許多天的餓,受了這許多天的驚恐,麵龐一定要消瘦許多。哪知並不呀!一看他的神情,反較未離家時,更為活潑了些。大胖子單等他定下了神,父子二人,便開始了以下一節奇異的問答:——
大胖子先開口問:“那一天,你為什麽要到三十三號屋子裏去呢?”
答:“我並沒有到那裏去過呀!”
問:“並沒有去過,你的鑽石胸針,怎麽會在那空屋子裏發現呢?”
答:“我並不知道這件事呀!”
問:“那麽,他們是用什麽方法,把你綁去的呢?”
答:“什麽綁去不綁去?我不明白這話呀!”
問:“你不是被人家綁票綁去的嗎?”
答:“我越弄越不懂,我並沒有被人綁過票呀!”
問:“既然並沒有被人綁過票,這許多天來,你在哪裏呢?”
答:“我在一家旅館裏呀!”
問:“你在旅館裏做什麽呢?”
答:“在等候著一個約會的朋友哪!”
問:“這是一個何等樣的朋友呢?”
答:“是以前的同學啊!”
問:“這同學姓什麽?叫什麽呢?”
答:“他——他——他——”
這奇異的問答,進行到這裏為止,卻已踏上了“警戒線”的邊際。隻見這位柳雪遲公子,不知為了什麽緣故,立刻竟又引起了他素常那種怕羞的特性。大胖子眼看他這寶貝的兒子,沉倒了頭,紅脹著臉,無論如何,再也不肯回答半個字。
以上的情形,恰好和三十四號中的那位姍姍小姐最初回家時的情形,完全出於同一的模型。
柳雪遲有兩個年輕的表兄,他們和讀者們,是有過一種“初會”的交誼的——那就是這四十三號三層陽台上的那兩個漂亮的西裝青年——事後,在背人的時候,他們曾偷偷向這柳雪遲探問,他們說:“你既沒有被人綁過票,為什麽附回來的信,要請求你的父親,答應那個要求呢?”
柳雪遲回答說:“那封信上的要求,卻是‘另外的一種要求’呀!”
兩個表兄又問:“所謂‘另外的要求’,又是一種什麽要求呢?”
這最後的一個問句,無異一方沉重的石塊,頓時又把這柳雪遲的頭顱,壓低了下去。於是,這一個不可解釋的疑問,終於成了一個不可解釋的疑問。
然而,讀者們都是非常聰明的。料想,你們對於此一疑問,你們必然已獲得了一種適當的解答,那是無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