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第二種報告

老孟已經走到門口,一聽魯平這樣說,趕緊回進室內。他伸出肥手,拍拍他的禿頂說:“哎呀,我真該死,忘掉了。”

他把他的肥軀,格格格,重新放進了那張不勝負擔的椅內,重新又掏出了那支名貴的雪茄,重新夾在指縫裏。一麵問:“昨夜裏的那件離奇的血案,你知道嗎?”

魯平的眼珠立刻一亮,他假裝不知,吃驚地問:“什麽血案?被殺的是誰?”

“被殺的家夥,叫做陳妙根。”

“啊,陳妙根,那是一個何等的腳色呀?”

“那個家夥,究竟是個什麽路道,完全無人知道。大概過去也跟日本鬼子有過什麽不幹不淨的關係。到現在,還是神氣活現,抖得很,算是一個坐汽車住洋樓的階級咧。”

“啊,一個不要臉的壞蛋,難道沒有人檢舉他?”

“檢舉?省省!”那撮短髭一撅,“聽說他是神通廣大的。”

“嗯,這個封神榜式的世界,神通廣大的人物竟有這麽多!”魯平獨自咕嚕。他問:“那個壞蛋被殺在什麽地方呀?”

“公園路三十二號,華山公園背後一宅小洋樓之內。那是他的一個小公館。”

“你把詳細的情形說說看。”魯平很想知道一些關於這件事的更多的消息,因之他向老孟這樣問。

“詳細情形嗎?嘿,那真離奇得了不得。”老孟一見魯平提起了興趣,他的那枚蘿卜形的鼻子,格外紅起來。他把那支未燃的雪茄,指指劃劃地說:“凶案大約發生於上夜裏的十一點鍾之後。據這屋子裏的人說,主人陳妙根,最近並不留宿在這個小公館裏。每天,隻在很晚的時間,溜回來一次。昨夜回來得比較早,大約在十點半左右。”

老孟這樣說時,魯平想起了那兩枚小三炮的煙尾,他暗忖,假使這個陳妙根的煙癮並不太大的話,那麽,消耗兩支煙的時間,可能是在三十分鍾至四十分鍾之間。大概那個時候,那幾位玩手槍的貴賓,卻還不曾光臨。那麽,現在可以假定,來賓們光臨的時刻,或許是在十一點鍾左右。至於死者被槍殺的時刻,他可以確定,毫無疑義那是在十一點廿一分。由此,可以推知,來賓們在那間房中,至少也曾逗留過一刻鍾或者二十分鍾以上。照這樣估計,大致不會錯。

想的時候他在暗暗點頭,他嘴裏喃喃地說:“嗯,差不多。”

“什麽?”老孟猛然抬頭問,“你說差不多?”

“你不用管,說下去罷。”

老孟抹抹他的短髭,繼續說下去道:“再據屋子裏的男仆阿方說,主人回來的時候,照老規矩,一直走上了二層樓上的一間屋子——大概是會客室。看樣子,好像他在守候一個人。不料,他所守候的人沒有來,死神倒來了。結果,凶手開了一槍,把他打死在那間屋子裏。”

“你說,他好像在守候一個人,守候的是誰?”魯平著意地問。

“大約是在等候他的一個朋友,那個人,名字叫做張槐林,也是一個壞蛋。”

“那麽,”魯平故意問,“安知開槍的凶手,不就是這個名叫張槐林的壞蛋呢?”

“那不會的。”

“何以見得?”

“據那個男仆說他們原是非常好的朋友。”

魯平在想,假使那隻日本走狗張槐林,並不是三位來賓之一的話,那麽,陳妙根臨死前那疊紙幣的線索,一定就是特地為這個人而布下的。因為,陳妙根在未遭槍殺之前,原是在等候這個人。想的時候他又問:“這個案子,是誰第一個發現的?”

“就是這個張槐林。”

“就是這個張槐林?”魯平轉著眼珠,“他是怎樣發現的?在今天早晨嗎?”

“不,”老孟搖頭,“就在昨夜,大約一點半鍾多一點。”

魯平喃喃地說:“前後隻差一步。”

“你說什麽,首領?”矮胖子抬眼問。

“我並沒有說什麽。”魯平向他擠擠眼,“你再說下去。”

“本來,”矮胖子揮舞著那支道具式的雪茄,繼續說,“那個張槐林,跟死者約定十一點鍾在這屋子裏會麵。因為別的事情,去得遲了點,走到這屋子的門口,隻見正門敞開,樓下完全沒有人。他一直走上了二層樓,卻發現他的那位好朋友,已經被人送回了老家。”

“陳妙根被槍殺的時候,屋子裏有些什麽人?”

“前麵說過的那個男仆,還有死者的一個堂兄。”

“當時他們在哪裏?”

“在樓下,被人關了起來。”

“關了起來?”魯平假作吃驚地問,“誰把他們關起來的?”

“當然是那些凶手。”

“那麽,”魯平趕緊問,“這兩個被關起來的人,當然見過凶手的麵目的。”

“沒有。”矮胖子撅嘴。

“沒有?奇怪呀!”

老孟解釋道:“據說,當時這兩個家夥,在樓下的甬道裏,遭到了凶手們從背後的襲擊,因此,連個鬼影也沒有看見。”

“你說凶手們,當然凶手不止一個。他們怎麽知道,凶手不止一個呢?”

“那兩個家夥,被關起來的時候,曾聽到腳步聲,好像不止一個人。”

魯平點頭說:“不錯,至少有三個。”

矮胖子奇怪地說:“你怎麽知道至少有三個?”

魯平微笑,聳聳肩說:“我不過是瞎猜而已。”又問,“除了以上兩個,當時屋子裏還有誰?”

“沒有了。”矮胖子搖搖頭。

“奇怪。既稱為小公館,應該有個小型太太的。太太呢?”

“據說,太太本來有一個,那不過是臨時的囤貨而已。”老孟把那支雪茄換了一隻手,“前幾天,臨時太太吃了過多的檸檬酸,跟死者吵架,吵散了。”

“吵架,吵散了?”

老孟連忙解釋道:“那位臨時太太,嫌死者的女朋友太多。”

魯平暗想,那位臨時太太,本來也該列入嫌疑犯的名單,但是現在,看來暫時可以除外了。想的時候他又說:“這個案子,從發生到現在,還不滿一整天。你,怎麽會知道得如此清楚呢?”

矮胖子把那支雪茄,碰碰他的透露紅光的鼻子,傲然地說:“首領,我是自有我的路道的。”

“偉大之至!”魯平向他伸著大拇指,一麵說,“你說這件案子非常奇怪,依我看,那不過是很平常的凶殺案,並不奇怪呀。”

老孟把雪茄一舉,連忙抗議道:“不不!奇怪的情形,還在後麵哩。最奇怪的情形是在那間屋裏。”

“那麽,說說看。”魯平把紙煙掛在嘴角裏,裝作細聽,其實並不想聽。

“死者好像曾和凶手打過架,衣服全被扯破,子彈是從衣服的破洞中打進去的。”

魯平好玩地問:“衣服到底是扯碎的,還是剪碎的?”

“當然是扯碎的。”老孟正色說。

魯平微笑,點頭,噴煙,他聽對方說下去。

“那間會客室,被搗亂得一塌糊塗,椅桌全部翻倒。”

魯平暗想,胡說!

矮胖子自管自起勁地說:“這件案子的主因,看來是為劫財。死者身上值錢的東西,全數被劫走。還有,室內那具保險箱……”

魯平一聽到保險箱,多少感到有點心痛,連忙阻擋著說:“不必再說房間裏的情形,你把別方麵的情形說說吧。”

矮胖子有點不懂,向魯平瞪著眼。但是,停了停,他又說下去道:“那些暴徒,好像是從這宅洋樓後方的一座陽台上翻越進去的。”

“何以見得?”魯平覺得好笑,故意地問。

“陽台上的長窗已被撬開,玻璃也被劃破了。手法非常幹淨,看來,像是一個老賊的傑作。”

“不要罵人吧。”魯平趕快阻止。

“為什麽?”矮胖子瞪著眼。

魯平笑笑說:“這個年頭,沒有賊,隻有接收者,而接收者是偉大的,你該對他們恭敬點。”

老孟撅起了短髭,搖頭。

魯平看看他的手表,又問:“還有其他的線索嗎?”

“線索非常之多。”矮胖子誇張著。

“說下去。”

“有許多腳印,從陽台上起,滿布二層樓的各處。首領,你知道的,昨夜裏下過大雨,那些帶泥的腳印,非常清楚,腳寸相當大。”矮胖子說時,不經意地望望魯平那雙擦得雪亮的紋皮鞋,他說:“腳寸幾乎跟你一樣大。”

“那也許,就是我的腳印哩。”魯平接口說。

老孟以為魯平是在開玩笑,他自管自說:“在房裏,遺留著大批的紙煙尾,那是一種臭味熏天的土耳其紙煙,下等人吸的。”

魯平噴著煙,微笑說:“那也像是我的。你知道,我是專吸這種下等人所吸的土耳其紙煙的。”

矮胖子望著魯平,隻管搖頭。他又自管自說:“還有,房中的一隻沙發上,留著一頂呢帽,帽子裏有三個西文字母——D. D. T。”

魯平說:“哎呀!這是我的帽子呀!”

“你的帽子?”對方撇嘴。

“真的,這是我的帽子。最近,我曾改名為杜大德。我準備給我自己取個外號,叫做殺蟲劑。”

老孟覺得他這位首領,今天專愛開玩笑。他弄不明白,魯平開這無聊的玩笑,究竟有些什麽意思?魯平見他不再發言,立刻閉住兩眼,露出快要入睡的樣子。矮胖子慌忙大聲說:“喂,首領,要不要聽我說下去?”

魯平疲倦地睜眼,說:“嗯,你說線索非常之多,是不是?”

“我已經告訴你,第一是腳印。”

“我也已經告訴你,那是我的。”魯平打著嗬欠,咦。

“還有,第二是紙煙尾。”

“我也已經告訴你,那也是我的。”咦……咦。

“還有,第三是呢帽。”

“那也是我的。”說到這裏,他突然坐直了身子,沉著臉說,“真的,我並不騙你!”

老孟覺得魯平的話,並不像是開玩笑。他的眼珠不禁閃著光,有點莫名其妙。於是他說:“真的!並不騙我?那麽,那個壞蛋陳妙根,是你殺死的?”

“不!我並沒有殺死這個人。”魯平堅決地搖頭,“你當然知道,我一向不殺人。我犯不著為了一個壞蛋,玷汙我的手。”

老孟用那支無火的雪茄,碰碰他的鼻子,狐疑地說:“你說這件案子裏所留下的許多線索,腳印、煙尾、呢帽,都是你的,但你卻並沒有殺死這個壞蛋陳妙根。你是不是這樣說?”

“我正是這樣說。”

“我弄不懂你的話。”

“連我自己也弄不懂!”

矮胖子光著眼,跌進了一團土耳其紙煙所造成的大霧裏。

正在這個時候,壁上的電話鈴,卻急驟地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