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 第三種報告

電話鈴聲,驅走了魯平的倦容。他趕緊跳到牆邊,抓起聽筒來問:“誰?小韓嗎?”

“是的,歇夫。”電話對方說。

“怎麽樣?”

“嗯……”

“說呀!”

“我真有點慚愧。”聽筒裏送來了抱歉的語聲,“奉你的命令,調查那朵交際花的昨夜的蹤跡。我怕我獨自一個辦不了,特地分派了大隊人馬,一齊出動。”

“大隊人馬?誰?”

“我跟我的兄弟,小傻子韓永源,還有,小毛毛郭澤民,大茭白錢考伯,自行車王王介壽。”

“好極,海京伯馬戲全班出動了。”

“歇夫,我知道你,要我打探那朵交際花的蹤跡,一定是有些用意的。”

“那當然。”

“因之,分頭出發之前,我曾教導了他們許多‘門檻’,以免打草驚蛇,弄壞了你的事。”電話裏這樣說。

“很好,你是有功的,不必再宣讀偉大的自白書,請你扼要些說下去。”魯平有點性急。

“奇怪!關於那位黎小姐平時常到的幾個地方,我們用了許多方法,差不多全部查問過,結果是……”

“怎麽樣?”

“那許多地方,獨有昨夜你所說的時間裏,她全沒有去過,家裏也不在。這是一種特殊情形哩。真奇怪,昨夜那朵美麗的花,似乎變成了一片不可捉摸的花影,雲影浮動了,花影消失了。”

“哎呀,我的大詩人!”魯平譏笑地說,“你的台詞真美麗,美麗得像首詩!”

“歇夫,你別取笑,我太使你失望了。”

“失望嗎?並不呀。你的答案,正是我的希望哩。”

“什麽?正是你的希望?”

“不錯,我老早就在希望,最好你的答案是,調查不出那朵交際花昨夜的蹤跡來。”

“歇夫,別讓我猜啞謎。”

“這並不是啞謎呀。好,我們談談正經罷。那麽,難道那位黎小姐,上夜裏並沒有回轉海蓬路廿四號?”

“回去的。據廿四號內的一個女孩子說,她回去得很晚,大約已在兩點鍾以後。”

“她曾告訴人家,她到什麽地方去的嗎?”

“據說,她在一個同學家裏打乒乓。”

“對極了!”魯平說,“打乒乓,乒而又乓,那是在指導人家練習槍靶吧?”

魯平這樣說,對方當然不明他的含意之所在。於是,聽筒裏麵傳來了一陣懊喪的聲音說:“算了,歇夫,我承認我的無能吧。你這譏諷,使我感到受不住!”

“且慢,別掛斷電話。”魯平慌忙阻止,“我再問你,那位黎小姐,今晚有些什麽交際節目,你知道嗎?”

“聽說今晚八點半,她在鬱金香咖啡室約會著一個人。”

“好極,我的小海狗,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拋下了聽筒,魯平高興得在滿室裏打轉。他覺得,從那隻保險箱內飛出去的東西,快要飛回他的衣袋了。而且,還有天仙一樣美的女人,可以使他的枯燥的眼角抹上點冰,這是值得興奮的。

他昂首噴煙,土耳其煙在他眼前幻成了一片粉紅色的霧。

老孟看到他這位首領,高興至如此,慌忙問:“這是小韓的電話嗎?什麽事?”

“好像跟你剛才的報告,有點關係哩。”

老孟再度把那支始終未吸的雪茄,吝惜地收進了衣袋。沉默了片晌,最後他說:“剛才你說,昨夜那件案子裏,所留下的煙尾、腳印,都是你的,能不能請你解釋一下?”

魯平站停步子,拍拍他的肩膀說:“現在用不著解釋,到晚上,我請一位最美麗的女人,用音樂一樣的調子,當麵向你解釋。你看好不好?來吧,我的老友,快把精神振作起來!”

當天夜晚,九點多一點,我們這位神秘朋友,換上了一套適宜於夜間遊宴的筆挺的西裝,拖著他的紅領帶,他以一個新型紳士的姿態,踱進了白天所說的那家咖啡室之內。

背後,那個肥矮的孟興,踏出了華德狄斯耐筆下的老鴨式的步子,在搖擺地跟進來。

鬱金香,這是一個設備相當豪華的咖啡室。在這九點多一點的時間,空氣漸呈白熱。朦朧的燈光裏麵,照見音樂台上,那個樂隊的領袖,雙臂一起一落,像隻海鳥展著翅膀,活躍得快要飛。廣廳以內,每個人的杯內,充滿著可口的飲料;每個人的袋內,充滿著剩餘的花紙;每個人的腦內,充滿著模糊的悠閑。這裏,正由衣香、鬢影、燈光、樂聲交織成一片五色繽紛的夢。這個時候,整個的宇宙以內,似乎除了這一片夢幻的空間之外,其餘都是空白的,沒有什麽了。

打蠟的地板上,若幹對男女在旋轉;滿場的眼光,也在隨著那些旋轉而旋轉。

魯平坐在靠近入口處的一個較僻靜的座位上,半小時的時間,已經消耗在咖啡杯子裏。他猛吸著煙,不大說話,原因是,他的主顧——那朵美麗的交際花還沒有來。矮胖子老孟,坐在他的對麵,粗肥的手指間,夾著那支從白天直到現在還不曾燃上火的雪茄,說長道短,顯得非常起勁。霓虹燈的藍色的條子,射在他的通紅的鼻尖上,閃成一種奇異的光彩。

有一個侍應生,見他高舉著雪茄在指手畫腳,以為他要取火,趕緊拿著火柴走上來預備給他擦上火。他慌忙伸出肥手,阻擋著說:“慢一點。”一麵,他向魯平問,“你說你在這裏等候一個女人,是不是?”

魯平點點頭。

“那是你的女朋友嗎?”矮胖子追問。

“是的。”魯平隨口回答。

“為什麽還沒有來?”矮胖子有一種可愛的脾氣,一談到女人,馬上就興奮。

“嗯,我怕,”這邊懊喪地說,“我怕我要失戀了。”

矮胖子嘴裏不說心裏在說:“活該!”

這裏的侍應生,似乎全跟魯平很熟,並不拘於普通的禮貌。每個人走近他的位子,全都要抽空站下,跟他搭訕一兩句。

這時,那個侍應生的領班,含笑走近魯平的身旁說:“杜先生,好久沒有來,近來忙?”

“是的,忙得很。”魯平笑笑說。

“什麽貴幹呀?”對方問。

“攝製影片。”魯平信口回答。

“噢,攝製影片。當導演?還是當大明星?”那個侍應生的領班,一向知道這位拖著紅領帶的杜先生,專愛說笑話,因之,他也玩笑似的這樣問。

魯平蹺起拇指,碰碰鼻子說:“男主角。”

矮胖子偏過臉去,撇撇嘴。

那個侍應生的領班笑著說:“杜先生主演的那本片子,叫什麽名字?女主角美不美?”

“你問女主角嗎?”魯平把背心緊貼在椅背上,搖著說,“當然,美極了!不過可惜……”

“可惜什麽?”

“可惜有一個接吻的鏡頭,練習得不好,我想換一個女主角。你能不能設法,給我介紹一位?”

“行!你看在場的人,誰最美?說出來,我給你介紹。”

這位穿製服的家夥,一麵說,一麵笑著走開。

音樂台上的樂聲略一間歇中,魯平忽見附近幾個位子上的若幹視線,全被同一的角度吸引了過去。舉眼看時,有一對男女,女在前,男在後,正以一種磁石吸鐵的姿態,從那入口處走進來。

那對男女,恰巧從魯平的位子前劈麵掠過。

老孟的一對眼珠,先讓那股萬有引力,吸成了橢圓形。

魯平半閉右眼,用左眼瞅著那個女人,滿眼表示歡迎。同時他又半閉著左眼,用右眼瞅著那個男子,滿眼露出了厭惡。

那個年輕男子,穿著一套米色的秋季裝。一百分的俊秀,加上一百分輕佻氣。

女的,真是上帝與成衣匠精心合製的傑作。麵貌、身段,百分之百的美。當她像飛燕那樣在群眾身前穿過時,她的全身,像在散射一種光和一種熱,使群眾的眼珠,感到有點發眩。

那個女子穿著一件闊的直條的旗袍,一條淺藍,間著一條粉紅,鮮豔而又大方。燈光下的年齡,看來至多不過二十零一點。

老孟的粗肥的頸項,不禁隨著那雙高跟鞋的方向,倔強地移動。

這時,那個侍應生的領班,還沒有走遠,魯平趕快向他招招手。那個侍應生的領班立刻回過來,含笑問:“什麽事,杜先生?”

“她是誰?”魯平向這苗條的背影努努嘴。

“咦!你連這朵大名鼎鼎的交際花都不認識?”對方的答案,等於那部百科全書的再版。

“她姓什麽叫什麽?”

“啊,杜先生,趕快起立致敬吧!她就是,最近名震全市的黎小姐,黎亞男。”

“不勝榮幸之至!她是你們的老主顧嗎?”

“不算是。”那個侍應生的領班說,“她所結交的都是闊人。她的蹤跡,常在最豪華的宴會上出現,這裏她是難得光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