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紙幣之謎

第二天的上午。

魯平獨自坐在一間小而精致的書室內,在悄悄然研究上夜裏發生於公園路上的那件血案。他相信,假使他有興致,願意查究一下真相的話,至少,對於探訪的路線,他是有點把握的。

那麽,他願不願意,就以一個賊的身份,代表尊嚴的法律把那殺人凶手抓回來呢?

不錯,他很樂意於把那個凶手找回來。但是,他卻並不願意代法律張目。他一向認為:法律也者,那隻是某些聰明人在某種尷尬局勢之下所製造成的一種類似符籙那樣的東西。符籙,也許可以嚇嚇笨鬼,但卻絕對不能嚇退那些凶橫而又狡詐的惡鬼,非但不能嚇退,甚至,有好多的惡鬼,卻是專門躲藏於符籙之後,在扮演他們的鬼的把戲的!法律這種東西,其最大的效用,比之符籙也正差不多。因此,要他維護法律,謝謝,他卻沒有這樣好的胃口!他所著眼的是,隻想找到那個以Leuger槍為玩具的“生命的玩笑者”,拍拍他,讓他把已吮進的血,照數嘔出來。於他卻已感到滿足了。

然而,這是需要花費一點相當的時間的。

問題是,找到凶手之後,能不能把那隻保險箱中的贓物拿回來呢?拿回來的,能不能是贓物的全部呢?就算是全部吧,為了區區一千萬元左右的數目,值不值得費上更多的麻煩呢?

他對這一問題的答案,隻是搖頭而又搖頭,一整個的上午,他曾搖了好幾次的頭。

總之,他對這件事的興趣,一丈高的水,已經退去了八尺半。

他準備無條件地放棄了。

但是,一到下午,他的已喪失的興趣,卻讓那疊奇怪的紙幣,重新吸引了起來。

那疊紙幣,是他在屍室中的電話台機之下撿到的。上夜裏的某一瞬間,他曾對這東西引起過一點小小的注意,因之,順手牽羊,把它們塞進了衣袋。

今天,他偶然重新翻檢,卻使他感到了越看越奇怪。

那疊紙幣,的確相當的可怪。不,該說是非常的可怪!

紙幣的總數一共是十三張,內中包括:一萬元的偽鈔兩張,一千元的法幣五張,一百元的法幣一張,十元票麵的關金券三張;最奇怪的是,內中還有美鈔,那是一元券兩張。

整個看來,這紙幣是非常混亂的,混亂得跟現實社會上的人物一樣,大人,先生,流氓,混蛋,什麽都有。而這紙幣,也是關金券、法幣、美鈔、偽幣,一應俱全,這真雜亂得可觀。但從另一方麵看,這紙幣卻又是非常整齊的,因為,這紙幣的疊法,那是萬歸萬,千歸千,百歸百,十歸十,單歸單;單數疊在十數上,十數疊在百數上,百數在疊千數上,千數疊在萬數上,最後卻又對折起來,粗看,隻像是薄薄的一疊儲備票。

為什麽要把這些雜亂的紙幣,整理成這樣的方式呢?他在想,會不會這裏麵含藏著什麽作用呢?

想想,這是不會的,不要神經過敏吧!但是,看看,實在使他感到太可怪。

他狂吸紙煙,紙煙並沒有幫助他想到一個所以然。

他無聊地在書桌之前坐下,提起筆來,信手亂塗。他在一張白紙上麵信手寫著:偽鈔二萬元,法幣五千一百元,關金券三十元,美金二元。以後,又把票麵上的數目胡亂加在一起,寫成二萬五千一百三十二元,一連寫了好多個。

但是,這有什麽意思呢?

最後他把這數目改為阿拉伯數字25132,又寫下了好多個。他無聊得大打嗬欠。

一個外來的電話打斷了他的疲倦,他通完話,拋下聽筒在室內盤旋,吸煙,吹口哨。偶然他的身子站定在書桌前,視線卻讓那張亂塗過一陣的紙頭吸住了。

他的眼珠閃出了光華。

他突然發覺,這個數字,很像一個電話號碼。他想,會不會那疊雜亂而又整齊的紙幣,真的隱藏著一個電話號碼呢?

這樣想時,有一種離奇的幻想,立刻閃進了他的腦內:

隔夜他曾推測,當那凶案未發生之前,那房中,至少曾有三個人,麵對著死者。三人之中有一個人帶著槍,或者不隻一個人帶著槍。或者雖也有槍,但已不及拔出。而且,電話、電鈴,都已被割斷,死者整個生命,已被緊握在死神的手掌中,連呼救的機會也沒有了。當時,死者處於這樣的局勢之下,他將發生怎樣的想念呢?或許他會這樣想:逃命,已經是不可能,退而求其次,能不能設法,留下點什麽線索來,好讓人家知道誰是殺死他的人。如上的想法,會有可能嗎?是的,這或許是可能的。而且,在許多所謂偵探小說上,的確有過類似這樣的方法的。據他所知,死者是個相當機警的人,可能他會抄襲一下這種方法,或竟自己發明這種方法的。

那麽,這疊奇異的紙幣,真的有些意思嗎?

而主要的一點是,那疊紙幣,恰巧又是被壓在電話台機的一角之上,好像有意提示人家,對於電話加以注意似的。

如上的想念,雖然太幻秘,看來倒也頭頭是道咧。

不去管它是幻想,是理想,或是事實,撥一個這樣的號碼試試看,也不礙。

他以上海人所謂“打棚”的心理,跳向電話機邊,照式撥了一個號碼:25132。

他抓著話筒,興奮而又好奇地傾聽著。

嗡嗡嗡,有人在通話。稍停,再撥,還是嗡嗡嗡。

那隻電話看來相當忙。

第三次撥,電話接通了。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在對方悻悻然地問:“找誰?”

“你們是……”他反問。

“海蓬路廿四號。”對方立刻附加,“李小姐不在家!”吧答,電話掛斷了。

奇怪,沒有人提到什麽張小姐或李小姐,而對方,卻自動地說明“李小姐不在家!”可見那隻電話,打給所謂李小姐的人相當多。夠了,單這一句,已經夠了。這時,他的腦內,立刻又跳出了隔夜在房間裏所看到的一些東西:第一是沾染口紅的紙煙尾,第二是玻璃板下被移動的女人的照片。至少,這裏有一個女人已經出現了。嗯,看來幻想已經不再是幻想,可能幻想將要成為事實了。

他興奮得快要跳躍起來!趕快再打電話。

這一次,他的電話是打給他的部下小韓——韓小偉,是一個廿四歲的機警活躍的青年,聰明勝過海狗,對於上海市內的人與事,知道得比仙人還要多。他的綽號,叫作“上海百科全書”。不一會,他聽得那部百科全書在電話裏問道:“誰?歇夫(Chef法文首領之謂)嗎?有何吩咐?”

“在你的百科全書上翻一翻,海蓬路廿四號,住的是什麽人?假使你的版本上沒有的話,你能不能設法查一查?”

“你問海蓬路廿四號?讓我想一想,嗯,這……”對方略一沉吟,“這用不著查,那是一宅孤單的花園小洋房,主人姓曹。”

魯平在想,看來,那宅屋子一定很有名,否則,那部百科全書,不會記得如此清楚的。他說:

“啊,主人姓曹。那個屋子裏,有沒有一位姓李的小姐?大概是木子李。”

“有的,黎小姐。”對方立刻說,但是他又改正,“你記錯了,那是黎明的黎。咦!歇夫,難道你連這位大名鼎鼎的交際花都不知道?”

“不勝慚愧之至!”這邊帶點譏諷,“她的芳名叫什麽?請你指教。”

“啊,她的名字像你一樣,多得不計其數:黎之華,黎桂珍,黎明眸,黎亞男,黎蘭,黎……”

“不要再黎吧,我喜歡合,不喜歡離。”這邊趕快阻止,“她的常用的名字叫什麽?”

“黎亞男。”

“她漂亮嗎?”

“漂亮極了!那還用說嘛!”魯平感覺到對方的饞涎,快要從電線上麵流過來。

“她有抹口紅的習慣沒有?”

“一杯水果聖代上麵,不加上一顆鮮紅欲滴的櫻桃,那是缺少色調上的和諧的。你說對不對?哈哈!”

“她吸紙煙嗎?”

“癮頭幾乎跟你一樣大。”

“你知不知道,這位黎小姐,她跟那個姓曹的屋主,是什麽關係?”

“嗯,這,這倒不大清楚,大概她是寄寓在那個姓曹的家裏的。而現在,她卻差不多成了那宅屋子的主人了。”

“你知道那宅屋子的電話號碼?”

“當然,那是四七一一啊!”

“什麽?”魯平說,“四七一一?四個字的電話號碼?”

“我是說,那隻電話的號碼,知道的人相當多,差不多是帶著點四七一一的香味的。”對方在含笑,“且慢,讓我想想看,好像二五……”

“二五一三二,對不對。”這邊立刻給他接上。

“對對對,二五一三二。”

這時,魯平興奮得快要大叫,他緊抓著話筒高聲說:“喂喂,小韓,你有方法,調查一下這朵交際花常到的地方嗎?”

“大概可以的。”

“那麽,你趕快把她昨夜的蹤跡調查一下,從九點鍾起。……不,可以從十點鍾起,到十二點為止,在這兩個鍾頭之內,她在什麽地方,弄得清楚些。”

“為什麽?”

“你不用管,四小時內我等報告。來不及的話,你讓大茭白幫你去調查,行不行?”

“行!還有吩咐嗎?”

“暫時沒有了。”

他放下聽筒,狂搓著手。現在,他的幻想——不,該說是理想——差不多已在逐步變為事實了。他捺住興奮,坐下來,吹哨,吸煙,思索。他覺得,那位陳妙根先生,他把那疊雜亂的紙幣,代表了25132的數字,那真有點聰明。在死者的意想中,一定期待著一個什麽人,那個人,是跟他具有同等的機敏的,一見到那疊壓在電話機下的紙幣,或許就會領悟,這是一個電話號碼,而由這電話號碼,也就立刻可以知道,誰是跟這凶案有關的人。好,真聰明的辦法呀!

凝想之頃,他覺得他的理想,已經由點成線,由線成麵,再把幾個平麵拚合起來,就可以成為一個立體,把握在手裏了。

他高興得了不得。

而同時,他也焦急得了不得。僅僅一小時內,他已看了好幾次表,他急急於期望著那個小韓,能把報告提早些送回來。可是,電話機在牆上瞌睡,一點聲音都沒有。

就在這個時候,室門輕啟,有一個人搖搖擺擺踏著鴨子式的步子,走入了室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