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來賓們的餘興

還有,這支槍內的子彈,跟射殺死者的那一顆子彈,完全一樣。而且,這種Leuger槍,出名有個惡毒的特點:它能在被射者的身體上製造出一個很大的傷口來。可知凶手用的槍,跟死者所備的這一支槍正是同式的。

據他所知,這種槍,在上海地麵上很不多見。他記得以前曾經聽說過,納粹惡魔快要屈膝之前,有一批留駐於上海的德國秘密工作者,被他們的盟友——日本侏儒,以親善的態度繳了械,所繳下的槍械之中,就包括著一批這樣的手槍。其後,日本侏儒卻把這批槍的一小部分,分發給了幾個高級的中國走狗,以供殘殺中國誌士之用,這是這種槍的唯一的來路。除此以外,在別一條路上,不會有這東西。由此一點,可以推知,這位剛被送回家的陳妙根先生,過去,他跟日本侏儒也曾有過關係。進一步可以推知,那個凶手,也正是死者同夥中的一個人。像這樣的推測,大概離題不會太遠吧?

這時,那個壞蛋張槐林的名字,不覺又在他的腦角,輕輕地一閃。

他把這支槍,連同那顆子彈與彈殼,一同袋進他自己的衣袋。嗯,這也算是倒黴的接收品之一。

他繼續輕吹口哨,從屍體右側繞過了方桌,踱到屍體的斜對方,就在那隻輕便沙發之中坐定下來。接上他的煙,閉眼,養神,沉思。

窗外,雨的尾巴沒有停,簌簌簌,簌簌簌。

公園路上偶然還有黏膩的車輪在滑過。

室內所有,隻是靜寂,靜寂,再加上靜寂。

靜寂帶來了一個問題,使他感到訝異;他知道這種穿大洞的Leuger槍,發槍之際,聲音相當大。即使說,這屋子的二層樓上完全沒有人。難道,三層樓與樓底,竟也沒有人?就算這宅洋樓裏麵整個沒有人。但在發槍的時候,公園路上的行人,應該沒有完全斷絕,附近的鄰居應該不曾整個睡靜,為什麽竟沒有人被這龐大的槍聲所驚動?並且,那個大膽的凶手,為什麽竟也並不顧慮到這一點?

他的眼珠轉動了一陣。

砰砰砰,砰砰砰!他的耳邊好像浮起了一片幻聲。他在露出微笑,他明白了。

他以靜待理發那樣怠惰的姿態,安坐在那隻克羅米沙發之中,深夜的寂寞,使他止不住連連打哈,於是,他把疲倦的眼光,不經意地再度溜上桌麵。

有一小疊對折著的一萬元票麵的偽幣,在那具電話台機之下,塞住了一小角。起先,他早已看見,而並不曾加以注意。這時,他從沙發上麵無聊地站起來把這疊紙幣抓到手裏隨便翻了翻。這疊紙幣,除了最外層的偽鈔,內中還有幾張法幣,幾張關金券與兩張一元的美鈔。數目的價值,大概隻夠換幾聽紙煙。一個接收員是難得也會廉潔一下的,為了表示偶然的廉潔起見,他以不值一顧的態度,隨手把這一小疊紙幣,仍舊拋回到桌麵上。

現在,似乎已經沒有別的東西,再值得注意。雨腳在滴瀝,死屍在沉睡,他的眼皮在加重。

看手表,時間已近一點三十分。

假使自己並不準備跟這死屍作長夜之談的話,這該是可以動身的時候了,他想。

好吧,開步走。

丟掉了煙尾,伸個懶腰,輕輕吹著口哨,走到門口,當他拔出短閂,把那扇門開成了一道狹縫時,忽然,他不知想到了什麽,重新又回到屍體的一旁。他揭起那方玻璃板,把那大批女人的照片,擄在一起,疊疊齊整,全數裝進了他的衣袋。

這一舉動,並無深意,那不過因為他是一個“色的愛好者”,他很願意繼承死者之遺誌,把這一組收藏品,好好保留起來。散失了是未免可惜的。

順便,他把那疊已經放棄的紙幣,一同裝進了他的錢夾——記著,那隻是順便而已。

他向那位密斯脫陳,輕輕道聲晚安,然後,拉開門,頭也不回,揚長而出。

甬道裏間還跟剛才一樣靜。

為了避免飛簷走壁的麻煩起見,他不打算再走原路。他大模大樣走向那樓梯口,大模大樣從樓梯上走下來。

快要走盡樓梯的時候,驀地,他被一種來自黑暗中的細微而又沉悶的聲音,嚇了一大跳!那種聲音非常奇怪,像是一個鬼,躲在黑暗之中輕輕歎著氣!

哎呀!這是什麽聲音哪?

他趕快把腳步粘住在梯級上。

細聽,憑他的經驗,他立刻聽出,樓下正有什麽人,被人塞住了嘴,禁閉了起來。不用多說,這是那些來賓們的傑作之另一種。

很多人知道,魯平,他是一個具有仁慈心腸的人。依他的本意,當然,他很願意費點手腳,把這被禁錮的人解放出來。但是,他也知道:中國有種傳統哲學,它會告訴你說,假如你在路上遇到了一個被撞倒的孩子,最聰明的辦法,那莫如趕快遠避,你要多事,哼,你得負責。

一個聰明人,會願意代負這種撞倒孩子的責任嗎?不要多管閑事,走吧,朋友!

他退還到了樓梯口,想了想,他重新回上樓梯,重新回進那條甬道,重新推開那扇虛掩著的門——這不是屍室的門,而是最初他所通過的那扇臥室的門,他重新退入了那間臥室之中。

他在那隻流線型的梳妝台邊站定下來,看了看,卻把妝台上的兩小管口紅,最後裝進了衣袋,大概,這也是“順便”吧?

然後,他從長窗裏麵踏上那座濕淋淋的陽台,仍舊利用那部理想的梯子,輕輕攀緣而下。

好吧,條子、美鈔、股票,乘興而來。死屍、驚恐、忙碌,敗興而歸。一種免不掉的失望的心理,重新襲上了他的心坎,使他不複顧及行動的悠閑。牆上的藤蘿,積滿著雨水,淋淋漓漓,把他那套漂亮的西裝,弄成了一身濕。

他的樣子,變成狼狽非常,不再像是一位正從雞尾酒會上走出來的大官員。

假使這個時候,遇到一個人,看出了他的上台與下野時之不同,他要感到臉紅了吧?

好在,轉轉眼,他的高大的身影,卻已消逝於黑暗中,不會有人再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