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藍色死神

這女子暫時收斂去眼角間的鋒芒,她問:“你說我們跟這壞蛋陳妙根,是一夥裏的人物,你的理由呢?”

“理由?”魯平向她冷笑,“你聽著,打死陳妙根的這支槍,是Leuger槍;而這陳妙根有一支自備手槍,也是這種同式的德國貨。據我所知,這種槍,過去隻有一條來路,因之我可以肯定地說:殺人者與被殺者,正是一丘之貉,同樣的不是好東西!”

對方撇嘴:“先生,在你還沒有把問題完全弄清楚之前,請你不要太性急地就下論斷。”

“是是,遵命。”

這女子又問:“你的皇牌,就是這幾張嗎?”

魯平沉下了他的撲克麵孔說:“也許,還有哩。但是,我想反看看你的牌。第一我想問問,你們有什麽理由,要槍殺這個陳妙根?”

這女子霍然從沙發上站起來雙手叉著腰,睜圓了她的黑眼珠,說:“他,專門殘害同夥,他,手裏把握著許多不利於我們的證據,時時刻刻,在準備跟我們過不去,就憑了這點理由,搗碎他,你看,該不該?”

這女子的美而凶銳的眼神使魯平感到寒凜。他冷然回答:“該該該!那麽,你承認,你是這個陳妙根的同夥之一了,是不是?”

“是的,我承認。”

“他是日本人的一隻秘密走狗,你知道不知道?”

“嗯!這……”她的睫毛漸漸低垂,這條藍色毒蛇正在加緊分泌毒液到它可怕的毒牙裏去!

而魯平還在冷然譏刺她說:“親愛的,想不到你,也是一件名貴的漢器,失敬之至。”

那雙黑眼珠突然抬起,冷笑著說:“先生,請勿把這大帽子,輕輕易易,戴到我的頭上來。你必須知道,世間的各種事物,都是隻有差別而沒有嚴格的界限的!”

“親愛的,我不很懂得你的話。”魯平說。

這女子飄曳著她的藍色的衣裙,在沙發之前踱來踱去,自顧自說:“有一種蟲類在某一種環境裏會變成一棵草;而在另一環境之下,它卻依舊還是一條蟲。例如‘冬蟲夏草’之類的東西,你總知道的。”

“親愛的,我不懂得你這高深的哲學!”

“不懂得?”那雙黑眼珠向他斜睨著。她反問,“你說我是一個漢奸,是不是?”

“你是陳妙根的同夥;而陳妙根卻是日本人的走狗。”魯平向她鞠躬,“小姐,抱歉之至,我不得不這樣稱呼你。”

“那麽,請聽我的解釋吧。”她聳肩,冷笑,“所謂忠,所謂奸,在我看來,也不過是一種環境與機會的問題而已。”

“噢。”

她的臉色,突然變成非常的嚴冷。“尤其在我們這個可憐的中國,這種染色的機會是特別多,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將來,嗯,將來恐怕還是如此!所以,先生,在你自己還沒有‘裝箱’,在你自己還沒有把你的人格準備估定之前,我要勸勸你,切莫隨隨便便,就把漢奸兩字的大帽子,輕輕向別人的頭上拋過去!”

魯平向她眨眨眼,說:“小姐,你很會說話。這是一種自白書上的警句哩。”

這女子冷笑著說:“我還不曾被捕,你也不是法官,我們站在法律圈外說話,我正不必向你遞送什麽自白書。不過,我倒還想告訴你……”

“你想告訴我什麽?親愛的。”

“我想告訴你:戲台上的白鼻子,實際上不一定真是小醜;同樣,在戲台上戴黑三髯口而望之儼然的,在戲房裏,那也不一定真是忠臣義士咧。所以,先生,我希望你不要把戲台上的事情看得太認真。”

“小姐,”魯平也向她冷笑,“你這偉大的議論,是不是企圖說明:你雖是陳妙根的同夥,而實際上,你是非常愛國的,是不是如此?”

這女子的眼角,透露輕鄙之色,而也帶著點痛苦,她說:“愛國,不是修辭學上的名詞,而是一個實際的良心問題。”她把語聲提高了些,“假如我告訴你,過去,我為求取良心上的安適,我曾屢次用我的生命作賭博,你相信嗎?”

“小姐,我向你致敬!”

這女子輕輕歎了口氣,似乎不再想辯白。

兩人暫時無語,室內暫歸於沉寂。

時光在那藍的線條,紅的嘴唇,與漆黑的眸子的空隙裏輕輕溜走。這使魯平並不感覺疲倦;也並不感覺到時間已經消磨得太長。

夜,漸漸的深了。

偶然一陣夜風從那開著一半的窗口裏吹進來,拂過魯平的臉,使他憬然覺悟到他在這間神秘而又溫馨的屋子裏,坐得已經相當久,他伸欠而起,望望窗外的夜色,彎著手臂看看手表,他在想,現在,應該談談主題了。

一切歸一切,生意歸生意!

他仍舊保持著若無其事的態度說:“小姐,你在那隻保險箱裏,搬走了些什麽呀?”

“我已經告訴過你,”她皺皺眉毛,“那是一些不值錢的文件,但是留在陳妙根的手裏,卻能致我們的死命。這是我們昨夜到他屋子裏去的整個目的。”

“你的意思是說陳妙根有了那些憑證,可以告發你們,是嗎!”

“正是為此。”

“那麽,你們同樣也可以告發他呀。別忘記,現在是天亮了。”

“天亮了!隻有勢力,沒有黑白;隻有條子,沒有是非。哼!”

她對所談的問題,似乎感到很痛苦。一扭身,向對方另一隻沙發內坐下。坐的姿勢相當放浪,藍線條隻掩住了她的玉色線條之一部,而**著另一部。

魯平把尖銳的眼光注視著她。他在估計,這個神秘女子所說的話,到底有幾分真實性?

對方趕緊把衣襟挈一挈。

魯平的視線,從這藍色線條上掠向那個掮花籃的**人像,而又重新掠回來。他在想,**,那是一種莊嚴;而掩藏,倒反是種可憎的罪惡哩!

他把紙煙掛上嘴角,說:“你說這個世界,隻有條子,沒有是非。聽你的口音,這個陳妙根的手頭,大約很有些條子哩。是嗎?”

“當然哪!”對方蹺起**著的一足,草拖鞋在晃**。“現在,他已成為一個秘密的敲詐家,難道你不知道嗎?”

“那麽,在那隻保險箱內,應該有些條子美鈔之類的東西的。對不對?”他由閑話進入於正文。

“沒有,絕對沒有!”她的口氣很堅定。

魯平在想,是的,一個美麗的果子,必須要設法剝剝它的皮,然後才有汁水可吃。想念之間,打著嗬欠,,他故意裝出了滿麵的倦容說:“近來,我的身子真不行。醫生告訴我,我已患了惡性的貧血病。”

對方是聰明的,她聽魯平提到那隻保險箱,她就知道魯平,快要向她開價。於是,她睜大了那對黑寶石,在靜聽下文。

魯平說:“這種貧血症有一個討厭的征象,就是喜歡多說話;說得的要說,說不得的也要說。”

這女子現出了一種會心的微笑:“你的意思是,假使有人輸給些血,就可以治好這種多說話的病,是不是如此呀?”

魯平向她頷首,心裏在想:所以,小姐,還是請你識相點。

“那麽,你需要多少血,才可以治愈你這討厭的毛病呢?”

“大概需要1000CC罷?”他的語氣,帶著點商量的意思。他把一千代表著一千萬;他把CC代表著CNC,意思非常明顯。這是他在昨夜裏所期望於那隻保險箱的數目。

“少一點行不行?”

“太少,怕不行。”他搖頭,“但是稍為短少些是不礙的。”

看在她的美貌的分上,他願意把生意做得格外遷就點。

“好罷。”這女子霍然從沙發上站起,“讓我找一找,能不能先湊出些數目來?”但是她又皺皺眉,“時間太晚了,湊不出的話,等明天再說,行嗎?”

“行!”魯平大方地點頭。他的眼光從她臉上輕輕飄落到她手指間那顆瀲灩如水的鑽石上。他在想:憑我這條紅領帶,縛住你這小雀子,不怕你會飛上天!

這女子扭著她的藍色線條走到了臥室門口,忽然,黑眼珠輕輕一轉,不知想起了什麽,她又旋轉身軀,走向那座流線型的落地收音機。她傴著身子,開了燈,撥弄著刻度表,嘴裏說:“你太疲倦了,聽聽無線電,可以提提神。”

“好罷,親愛的,多謝你。”魯平在這一場奇怪交涉的間歇中,果真感到有點倦意。他在閉眼,養神,心無二用,專等拿錢。

他的姿勢像是躺在理發椅上等待修麵。

一陣陣嘈雜的聲音,從那盒子裏流出來,打破了整個的沉寂。

這女子把指針停住一個地方,空氣裏麵,有一位曾被正統女人尊稱為先生的花旦小姐,正在表演一種患肺病的鴨子叫,嗓音宏亮得可觀!

魯平閉著眼在想,一個外觀如是漂亮的人,要聽這種歌,好胃口呀!

想的時候那個女子已經再度走到臥室門口,旋著門球而又旋轉臉來說:“聽吧,這是某小姐的臨別紀念,最後一次。明天再想聽,不能了!”

“噢。”魯平並沒有睜開眼。

他聽拖鞋聲走進了臥室。不一會,再聽拖鞋聲走出臥室,關上門。他疲倦地微微睜眼,隻見這女子,從臥室裏帶出了一隻小首飾箱,小而玲瓏的,約有一英尺長,六英寸高。她把小箱放到了那隻桃花心木的圓桌上,背向著窗口,在用鑰匙開箱。揭起的箱蓋,遮斷了他的視線,看不見箱內有些什麽。

為了表示大方起見,他又重新闔上眼皮。

這女子一麵檢點箱子裏的東西,一麵卻在唧唧噥噥說:“你看,你竟倦到這個樣子,要不要煮杯咖啡給你喝喝?”

“不必,親愛的。”

“我預備著SW牌子的咖啡,一喝之後,絕不會再感疲倦。”

“不必費事,親愛的,多謝你。”

他緊閉著兩眼在想,假使對方肯拿出些首飾來作價的話,他就不妨馬虎些。她的左頰,有一顆迷人的黑痣,看在“同痣”的分上,應該克己些。

他正想得高興哩——

突然,一種尖銳駭人的語聲,直送到他耳邊說:“朋友,站起來!漂亮點,不要動!”

他在一種出其不意的驟然的震驚之下,驀地睜圓了眼,一看,一支手槍隔桌子對著他,槍口,指向他左胸口!

嗯,昨夜裏那隻日本走狗吃槍的老地方!

他呆住了!說不出話來。

“站起來呀!”槍口一揚。

他隻好無可奈何地站起來,伸伸腰,走近些圓桌,故作鎮定地說:“親愛的,你做什麽呀?”

“用眼睛看吧!”語聲還是那樣甜。

在這一震之間!他方始想起,這女子所說的SW咖啡,是什麽意思,原來,她手裏拿著的正是一支Smith and Wason牌子的小左輪,SW!

這位藍色死神執槍的姿勢非常美。槍口帶點斜,是一種老手的樣子。從執槍的姿勢上可以推知她的心理,真的要開槍!

而且,那支槍的式樣,也玲瓏得可愛,絕細的藍鋼槍管,配上刻花的螺甸槍柄。這樣可愛的一個人,執著這樣可愛的一支槍,好像令人死在槍口之下也會感到非常樂意似的。

然而魯平卻還不想死,他急得身上發黏,他在渾身發黏中歪斜著眼珠,懶洋洋地說:

“你,真的要開槍?親愛的。”

“事實勝於雄辯,看吧!”藍鋼管子又一揚。

隻要指尖一鉤,撞針一碰,一縷藍的煙,一灘紅的水,好吧,陳妙根第二!

魯平趕快說:“小姐,你要驚擾你的鄰居了。”

“我沒有近鄰,難道你忘了。”

他方始想起,這宅神秘的小洋樓,四下確乎是脫空的,夜風正從這女子背後一扇開著的窗裏飄進來。街麵上沉寂如死。

她臉向著那座收音機,撅撅紅嘴唇。收音機中叫鬧得厲害,那位表演鴨子叫的小姐,正在播送最後一次的歌唱,所謂“臨別紀念”。好吧,這條藍色小毒蛇,每句話,都有深意的。

他又趕緊說:“你多少要驚動點人。”

他以不經意的樣子,再向那隻桃花心木的小圓桌移近一步,想試試看,有沒有生路可找?

“退後去些,站住!”這位美麗的藍色死神,先自退後一步,逼住魯平也退後一步;她等魯平站住之後也站住,使雙方保持著一個不能奪槍的距離。

在這樣的局勢之下,卻使我們這位紅領帶的英雄,感到沒法可施。他急得默默地亂念咒語:念的大約就是“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的那種咒語。有一件事情,使他感到不懂,她為什麽不馬上就開槍?難道,她還存著貓兒玩弄耗子的心理嗎?

他忍不住冒險地問:“那麽,為什麽還不動手?親愛的。”

“先生,別性急哪!馬上,我就會醫好你的討厭的貧血症。不過我還有一句話,想要告訴你。”

“說吧,親愛的。”

“剛才,我還沒有看到你全副的牌,就打算在別的地方放平你,我幾乎造成一種錯誤了。”

她在得意地發笑,格格格,她這執槍發笑的姿態,美到無可形容。她的胸部是**的,玉色的曲線在起波浪紋。

濃香正從圓桌對麵噴射過來,一條愛與死的分界線。

魯平在一種“橫豎橫”的心理之下,索性盡量欣賞著那顆迷人的小黑痣。他把腳步移近些桌子,譏刺地說:

“小姐,我看你是畢竟有些顧忌的。”

“顧忌?嘿!”纖肩一聳,“顧忌槍聲嗎?別忘記,昨夜我們能用那種大嗓子的Leuger槍,難道今夜倒會顧忌這小聲音的Smith?”

魯平把視線飄落到那個藍鋼管子上,撇撇嘴:“看來,你這城隍廟裏的小玩具,口徑太小,打不死人吧?”

“你想侮辱這位Smith小姐,她會自己辯白的!”

藍鋼管子,像是毒蛇的舌尖那樣向前一探,魯平,趕緊閉上了眼。夜風繼續從這女子背後的窗口裏吹進來,拂在臉上,有點涼意,睜開眼來,對方依舊沒有開槍。飄眼望望那個窗口,靈感一動,主意來了。

他嘴裏在說:“親愛的,你怕驚動了樓下的人,對嗎?”

“沒有那回事。”

“你該考慮考慮,放平了我,用什麽方法,處理放平以後的我?”

“放心吧!納粹黨徒們,有方法處理幾千幾萬件人脂肥皂的原料,難道我,沒有方法處理你這一小件?”

“那麽,親愛的,你將用什麽方法,對付這個窗口裏的人?”

他的視線突然飄向這女子的身後,露著一臉得意的笑。這女子在跳下三輪車的時候,心頭本已留下了一個暗影,她以為魯平身後,或許有人暗暗尾隨而來。這時,她未免吃了一驚。她雖沒有立刻旋轉臉去看,可是她已因著魯平那種特異的臉色而略略分了心,而魯平所需要的,隻不過是她的略一分心,突然,他像一輛長翅膀的坦克一樣,隔著桌子伸手飛撲了過去。

叮當!小圓桌上的酒瓶酒杯全被撞翻。

“喔唷哇!”這女子的呼痛聲。

“你拿過來吧!”手槍就在喔唷聲中進了魯平的手。

他用手背抹著額上的汗,喘息地向這女子說:“小姐,我沒有弄痛你吧?”

這女子望了一望那個窗口,她漲紅著臉暴怒得說不出話來。

魯平把那支美麗的小玩具指定了她。“親愛的,你真頑皮!料想你在背著書包上學的時候,一定也是非常頑皮的,我要罰你立一下壁角哩。”

藍鋼管子一揚,指指那個安放著**雕像的壁角。

這女子挈挈她的快要敞開的衣襟,怒容滿麵,遲疑著。

魯平向她獰笑。“小姐,我雖是個非形式的佛教徒,從來不殺人,但是我對一條小毒蛇,決不準備十分姑息的。聽話些!”

藍線條一扭,無可奈何地背轉了身。

魯平趕快檢視著圓桌上的那隻首飾箱,他以為,這個手提箱裏絕不會真有什麽首飾的。哪知不然,這裏麵,居然有些東西在著哩。他不管好歹,一古腦兒把它們亂塞進了衣袋。

現在,我們這位紅領帶的紳士,已把他的強盜麵孔,整個暴露了出來。

他在劫收完畢之後,遠遠向這立壁角的女子柔聲招呼說:

“親愛的,休息休息吧。我們明天再談。”

他一手執槍,輕輕開門,悠然而出。

室內,無線電依然在吵鬧。

這女子目送魯平走出室外,她疲乏地歎了口氣,走向室隅,把那座收音機關掉。她伸著懶腰,在沙發上倒下來。她的疲乏的眼光,空洞地望著遠處,臉上露了一絲笑,笑意漸漸添濃,顯得非常之得意。

但是,她完全沒有防到,魯平在出外以後重新又把室門輕輕推成一條縫,在門外偷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