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 最後之波折

第二天,魯平對於公園路的這一注生意,差不多已不再介懷。一向,他自認為是一個正當的生意人。他對每宗生意,目的隻想弄點小開銷,而他在這生意上,的確已經弄到了些錢,雖然數目很細小,但是,他絕不會跟那些接收大員一樣,具有那樣浩大的胃口,一口氣,就想把整個的倉庫囫圇吞下來。

總之,他對這件事情,認為已經結束了。

不過還有兩個小問題,使他感到有點不可解:

第一,昨夜,那個女子是明明有機會向他開槍的,她為什麽遲疑著不開槍?

第二,那個女子曾在最後一瞬中,露出一種得意的笑。她為什麽笑得如此之得意?

他對這兩個問題無法獲得適當的解釋。

他在他的小小的辦公室中抽著紙煙。紙煙霧在飄嫋,腦細胞在旋轉。

無意之中,他偶然想起了老孟昨天的報告:所謂美金八十萬元的大敲詐案。這報告是無稽的,近於捕風捉影。但是,由此卻使他想起了那個中國籍的日本間諜黃瑪麗。

那個女子是非常神秘的。她有許多離奇的傳說,離奇得近乎神話。所謂黃瑪麗,並不是個真正的姓名,那不過是一個縮短的綽號而已。她的整個的綽號,乃是“黃色瑪泰哈麗”;意思說,這是一個產生於東方的瑪泰哈麗,黃色的。

真正的瑪泰哈麗,是第一次歐戰時的一名德國女間諜。她的神通非常廣大;她的大名,曾使整個歐洲的人相顧失色。有一次,她曾運用手段使十四艘的英國潛艇化成十四縷煙!

這時,他忽想起這個瑪泰哈麗的原文Mata Hari,譯出意思來,那是“清晨的眼睛”。

他的眼珠突然一陣轉,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他想起了昨天韓小偉的報告,那位黎亞男小姐,她有許多許多的名字,其中之一個,叫作黎明眸。他所以特別記住這個名字,那是因為,過去有個電影明星,叫作黎明暉。黎明暉與黎明眸,這兩個名字很容易使人引起聯想。

黎明眸,這個名字相當清麗,譯成了白話,那就是“清晨的眼睛”,而這清晨的眼睛,也就是Mata Hari。

他的兩眼閃出了異光。

他在想:那麽,這位又名黎明眸的黎亞男小姐,跟那黃瑪麗,難道竟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嗎?

若說黃瑪麗跟這黎亞男就是一個人,不過在年貌上,卻還有些疑點,根據傳說,那個黃瑪麗相當老醜,年齡至少已有三十開外。而這黎亞男,她的年齡,看來至多不會超過二十五歲。況且,她是那樣的漂亮。

除此以外,從多方麵看,這朵漂亮的交際花,跟那個神秘的女間諜,線條的確非常之相像。

他想,假使這兩個人真是一個人的話,那麽,自己貪圖了些小魚,未免把一尾挺大的大魚放走了。

該死!昨夜裏為什麽沒有想到這一點!

怪不得,昨夜那個女子,顯出那種得意的笑。

他從座位裏跳起來,拋掉煙尾。他像追尋他的失落了的靈魂那樣,飛奔到門外,跳進了一輛停在門外的舊式小奧斯汀內。

他決定再到海蓬路二十四號的屋子裏來試一次,能不能把已失落的機會,重新找回來?

在車輛的飛駛中,他對那件公園路的血案,構成了另一個較具體的輪廓,他猜測,那個被槍殺的陳妙根,跟那另一壞蛋張槐林,一定是把握住了這女子過去的什麽重大秘密,想要大大的敲詐她一下。因之,才會造成前夜的血案。而那張槐林,或許前夜也是那位藍色死神的名單上之一個。因為一向他跟陳妙根,原是同出同進的。而他之所以能免於一死,那不過是由於一種偶然的僥幸而已。

他覺得他這猜測,至少離事實已不太遠。

照這樣看來,孟興的那個報告,所謂美金大敲詐案,或許多少有些來由哩。

汽車以一個相當的速率,到達了海蓬路。他並不把車子直駛到二十四號門口,遠遠的就煞住了車,跳下車來,鎖上了車門。重新燃上一支煙,把它銜在嘴角裏。然後,他向那宅洋樓緩緩踱過來。

那條路真冷僻,白天也跟夜晚一樣靜。抬頭一望,這座小洋樓的結構,比之夜晚所見,顯得格外精致。從短牆之外望進去,這宅屋子,靜寂得像座墳墓,看來裏麵像是沒有人。短牆邊上,有兩部腳踏車倚靠著,其中之一部,是三槍牌的女式跑車。他匆匆一瞥,沒有十分在意。

短牆的小鐵門仍舊虛掩。他輕輕推門而入,踏上階石,伸手按著電鈴。

立刻有人出來開門,開門的人,正是昨夜那個小女孩——秀英。

“啊,魯先生,是你。”女孩的臉上,帶著一臉平靜的笑。閃開身子,讓他走進門去。

這女孩子的神氣,使他有點奇怪。

她把魯平引進了一間寂靜的會客室,招呼他坐下來,然後,她說:

“魯先生,我已等了你半天了。”

“你知道我要來?”他的眼珠亮起來。

女孩點點頭。她又說:“魯先生,昨夜裏,你把你的帽子,遺忘在我們這裏了。”

她回身走到一個帽架之前,取下那頂呢帽,雙手送還了他,然後又說:

“先生,請等一等,還有東西哩。”

這女孩子像是一個天方夜譚中的小仙女,她以一種來無聲去絕跡的姿態,輕輕走出室去,而又輕輕走回來。她把兩件東西,給了魯平說:“黎小姐有一封信,一件禮物,囑我轉交給你。”

“一封信?一件禮物?交給我?”魯平從這女孩子手內接過了一隻漂亮的小信封,跟一隻藍色絲絨的小盒,那封信,信麵上的字跡非常秀麗,不知為何,他的手在接過這封信時有點發顫。他趕快拆信。

隻見信上如是寫著——

魯君:

我知道你一定要來,不一定今天或者明天,我知道,當你再來的時節,你已把某一個啞謎猜破了。

在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踏上了遙遠的征途。此刻,或許是在輪船上,或許是在火車上,或許是在飛機上。非常抱歉,我不能再像昨夜那樣招待你。

昨夜裏的某一瞬間,我好像曾經失掉過情感上的控製,由於心理衝突,我曾給予你一種機會。或許你是明白的,或許你還不明白,假使你還不明白,等一等,你會明白的。

憑這一點淺薄的友誼,我要求你,不要再增加我的糾紛。在上海,我的未了的糾紛已經太多了!

昨夜,你忘卻劫收我的鑽石指環了,為什麽?你好像很看重這個指環,讓我滿足你的貪婪吧。請你收下,作一紀念。願你永遠生長在我的心坎裏。

世界是遼闊的,而也是狹隘的。願我們能獲得再見的機會,不論是在天之涯,是在海之角。

祝你的紅領帶永遠鮮明!

×月×日 亞男

信上的話,像是昨夜裏的蔻莉莎酒,帶著相當的甜味,而也帶著相當的刺激,這有幾分真實呢?

他把這信一氣讀了三五遍。打開藍絲絨的小盒,鑽石的光華,在他眼前瀲灩。

一種寂寞的空虛充塞滿了他的心。他不知道做點什麽或者說點什麽才好。他茫茫然踏出了那間寂寞的會客室,甚至,他全沒有覺察,那個小女孩,拿著一方小手帕,站在那個開著的窗口之前,在做什麽?

他把那封信,跟那隻藍絨小盒,鄭重地揣進了衣袋,茫茫然走出了這宅小洋樓。他戴上了帽子,走向他的小奧斯汀。

剛走了二三十步路,突然,頭頂上來了一陣爆炸聲,跟前夜差不多,砰!砰!砰!砰!

那頂KNOX牌的帽子,在他頭上飛舞起來,跌落在地下。

他趕緊回身,隻見一個西裝青年,傴著身子騎在一輛腳踏車上,正向相背的方向絕塵而去,眨眨眼,已隻剩下了一枚小黑點!

撿起地下的帽子來看,帽子上有兩個小槍洞!

他飛奔回來,一看,矮牆上的兩部腳踏車,隻剩下了一部。那部三槍牌的女式跑車不見了。

啊!她!向他開槍的正是她。隻要瞄準略略低下些……嗯,她為什麽不把瞄準略略低下些?

在這一霎時間,他的情感,突起了一種無可控製的浪濤。他完全原諒了她的毒囊與管牙;甚至他已經絕無條件地相信了她昨夜裏給她自己辯白的話!他感覺到世間的任何東西,不會再比這個女子更可愛!

那顆小黑痣,在他眼前,隱約地在浮漾。

他喘息地奔向他的小奧斯汀。他在起誓,送掉十條命也要把這女子追回來,無論追到天之涯,海之角。

但是,當他喘息地低頭開那車門時,突然,一個衰老的麵影,映出在車門的玻璃上,這像一大桶雪水,突然澆上了他的頭,霎時,使他的勇氣,整個喪失無餘。

可憐,他們間的距離是太遠了!

他悵惘地踏上駕駛座,悵惘地轉動著駕駛盤,悵惘地把車子掉轉頭。

太陽已向西移,在那條寂寞的路上,在那輛寂寞的車上,在那顆寂寞的心上,抹上了淡白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