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攤開紙牌來

那對黑寶石,從酒杯上抬起,凝視在魯平的臉上。她聳聳肩膀,在冷笑。

忽然,她胸前的藍色線條又是一陣顫動,格格格格格,她竟揚聲大笑起來!

這樣的笑,在她,已經並不是第一次。在鬱金香,她曾同樣地笑過一次,那是在我們這位紅領帶英雄被剝奪了警務員的假麵具的時候,她這笑,笑得非常美,非常媚。就為笑得太美太媚了,聽著反而使人感覺非常的不舒服。

魯平在想,怎麽?難道把戲又被拆穿了嗎?

他忍不住發窘地問:“你笑什麽呀,親愛的?”

“我笑嗎?嗯,親愛的,”——她也改口稱魯平為親愛的了,“你,真膽小得可愛,而也愚蠢得可憐!”

“我,我不很懂得你的話。”

“請勿裝佯!”對方把雙手向纖細的腰肢間一叉,撅著紅嘴唇直走到魯平身前說:“請問,你是不是把這兩隻杯子換了一個方向?”

這女子會擲出這樣一個直接的手榴彈,這,完全出於魯平之不意。他白瞪著眼,呆住了。至少,在這片瞬之間他是呆住了。

對方帶著媚而冷的笑,像一位幼稚園中的女教師,教訓著一個吃乳餅的孩子那樣向他教訓說:“你不敢在我家裏抽我的紙煙,為什麽?你全不想想,一整聽剛開聽的紙煙,我可能在每支煙內,加上些迷藥之類的東西嗎?哎呀,你真膽小得可愛!你太迷信那些偵探小說上的謊話了。”

“嗯……”魯平的眼珠瞪得像他部下孟興的眼珠一樣圓!他聽他的女教師,繼續在向他致訓:

“還有,你把這兩個杯子,換了一個地位,這又是什麽意思?請你說說看。”

“……”

“噢,你以為,我在這兩隻杯子的某一隻內,已經加上了些藍色毒藥或者氰化鉀了嗎?假使我真要玩這種小戲法,我能當場讓你看破我的戲法嗎!傻孩子,難道,你全不想想嗎?”

嗎?嗎?嗎?嗎?嗎?

魯平一時竟然無法應付這些俏皮得討厭的“嗎”!

這女子把腰肢一扭,讓全身閃出了幾股藍浪。她飄曳著她的傘形的大袖,走回那隻桃花心木的圓桌,她說:

“膽小的孩子,請看當場表演吧!”

她把兩隻杯子一齊拿起來,把右手的酒,傾進左手的杯子,再把左手的酒,傾進右手的杯子,傾得太快,酒液在手指間淋漓。咕嘟,咕嘟,她在兩隻杯子裏各喝了一大口。

她的喝酒的態度非常之豪爽。

然後,她把兩杯中之一杯遞向魯平的手內,嘴裏說:“現在,你很可以放心了吧?親愛的!”

魯平在一種啼笑皆非的羞窘狀態之下,接過了那杯酒。他連做夢也沒想到,他的一生將有一次,要在一個女孩子的手裏,受到如是的攻擊。

叮當,杯子相碰。兩個臉同時一仰,兩杯酒一飲而盡。

酒,使這個女子增加了風韻;酒,也使魯平掩飾了窘態。

空氣顯然變得緩和了。

魯平放下杯子,夾著紙煙,退坐到那雙人沙發上。這女子挈挈衣襟,遮掩住**著的大腿,挨著魯平坐下。電一樣的溫暖,流進了魯平的肩臂,濃香在撩人。她伸手撫弄著魯平的領帶,投射著輕輕的嘲弄:“久聞紅領帶的大名,像原子彈那樣震耳,今日一見麵,不過是枚大炮仗而已!嘿,膽量那麽細小,怕一個女人,怕一杯酒!”

魯平突然把身子讓開些,惱怒似的說:“小姐,你注意我的領帶,是幾時開始的?”

“在鬱金香裏,何必大驚小怪呀?”

魯平暗暗說:“好,你真厲害!”

這女子又說:“告訴你吧,今天下午,我接到情報,有人在四麵打探我昨夜裏的蹤跡,我就疑心了,但我沒有料到就是你——魯先生。”

“哈!你的情報真靈!”魯平苦笑。心裏在想,看來韓小偉這小鬼頭,他的地下工作,做得並不太好嗬。

這女子把左腿架上右腿,雙手抱住膝蓋,嘴唇一撇:“難道,隻有你的情報靈?”

魯平伸出食指碰碰那顆小黑痣,呻吟似的說:“我的美麗的小毒蛇,我佩服你的鎮靜,機警!”他把那股暖流重新摟過來,欣賞著她的濃香。“親愛的,你使我越看越愛,甚至,我連你的溝牙管牙也忘掉了!”

這是魯平的由衷之言,真的,他的確感到了這條藍色響尾蛇的可愛了!

這女子把她的小黑痣貼住了魯平的肩尖,嚶嚶然說:“據我記憶所及,你在鬱金香門口開始,稱我為親愛的,到現在,已經造成了第三十六次的紀錄啦。”

“你的記憶真好,親愛的!”

“第三十七次。”

“你願意接受這個稱呼嗎?親愛的。”

“三十八!”那對有暖意的黑寶石鑲嵌上了魯平的臉。“我以為這兩個字,在一麵,決不能隨便出口;另一麵,也決不能太輕易的就接受。記得,西方的先哲,曾為‘愛’字下過一種定律:愛的唯一原則,決不可加害於對方,好像聖保羅也曾向什麽人這麽說過的。”

魯平在驚奇著這個女子的談吐的不凡。他索性閉上眼,靜聽她嚶嚶然說下去。

戒備,快要漸漸溶化在那股濃香裏!

她繼續在說:“假使上述的定律是對的,那麽,你既然稱我為親愛的,你就該放下任何加害我的心,對嗎?”

“對!”這邊依舊閉著眼。

“那麽我們絕對應以坦白相見,對嗎?”

“對!”

“你說那個陳妙根,是我親自帶人去把他槍殺的,對嗎?”

“對呀!”魯平突然睜開眼,“難道你想說不?”

“噓,我曾向你說過不嗎?”她側轉些臉,在魯平臉上輕輕吹氣,一種芝蘭似的氣息,在魯平臉上撩拂。

“老實告訴你,我對這件事,原可以絕不承認。因為我並沒有留下多大的痕跡,沒有人會無端懷疑到我。”

魯平在想:“小姐,自說自話!”

她在說下去:“但是,我在鬱金香內一看到說這話的人是你,我就不再想抵賴。我知道跟你抵賴不會有好處。”

香檳跑過來了!

世界上的任何人,上至滿臉抹上勝利油彩的那些征服者,接收大員;下至一個小扒手,都喜歡香檳;接收大員當然歡迎有人稱頌他的廉潔;小扒手當然也歡迎人家說他“有種”。總之,一頭白兔也歡迎有人撫撫它的兔子毛。我們這位紳士型的賊,當然也不能例外。

他被灌得非常舒服,但是他還故意地問:“為什麽一看見我,就不想抵賴呀?”

“一來……”她隻說了兩字,卻把那對黑寶石,鑲嵌上了那條鮮紅的領帶。然後微微仰臉,意思說是為了這個。她索性把魯平的領帶牽過去,拂拂她自己的臉,也撩撩魯平的臉。

“還有二來嗎?”這邊問。

“二來,我一向欽佩你的玩世的態度。”那對黑寶石仿佛浸入在水內,臉,無故地一紅。“你知道,欽佩,那是一種情感的開始哩!”

魯平像在騰雲了!但是,他立刻憬然覺悟,在一條小毒蛇之前騰雲是不行的。他把身子略略閃開些,真心誠意地說:

“聽說,那個陳妙根,是個透頂的壞蛋哩。”

“當然哪!否則,我何必搗碎他!”

“你有必須搗碎他的直接理由嗎?”

“當然!”

“我能聽聽你的故事嗎,親愛的?”

“我得先看看你的牌。”藍色線條一扭。

“已經讓你看過了,不是嗎?”

“不!”睫毛一閃,“我要看的是全副。假使你是真的坦白對我,你該讓我先聽聽,你在這個討厭的故事上,究竟知道了多少?”

“知道得不多。”魯平謙遜地說。他在想,雖然不多,好在手裏多少有幾張皇與後,你別以為我是沒有牌,偷機!想的時候他把身子坐坐直,整一整領帶,換上一支煙,然後開始揭牌。

“親愛的,你聽著。”他噴著煙,“第一點,你跟你的同伴,是在昨夜裏十點五十分左右,走進那宅公園路的洋房的,即使我提出的這個時間略有參差,但至多,絕不會相差到十分鍾以上!”

他說話的態度,堅決、自信,顯出絕無還價之餘地。對方頷首,表示“服帖”。

“你帶領著兩位侍從,連你,一共三個。”

那雙嫵媚的眼角裏透露出一絲輕倩的笑。她說:“噢,連我,三個?好,就算三個吧。”

就算?字眼有問題。魯平忍不住說:“假使我是發錯了牌,親愛的,請你隨時糾正。”

“別太客氣,說下去。”

魯平覺得對方的神氣有點不易捉摸,他自己警戒,發言必須留神,否則,會引起她的第三次的格格格格,那有多麽窘!

他繼續說:“你的兩個侍從,其中一個,帶著手槍——帶的是一支德國出品的Leuger,槍,帶槍的那個家夥個子相當高,他姓林。對不對?”

他吃準剛才在鬱金香門口跟黑鵬比武的那個工裝短發的青年,就是昨夜裏的義務劊子手。他聽這位黎小姐用日本語稱他為“海牙希”,所以知道他是姓林。

這女子居然相當坦白,她又撫弄著魯平的領帶,嘴裏說:“名不虛傳!”

魯平在對方的稱讚之下得意地說下去:“還有一個,大概就是剛才在鬱金香內陪你小坐過一會的青年紳士,穿米色西裝的。你說他姓白。他和你的交情很不錯。大約他像我一樣,喜歡稱你為親愛的,紀錄也一定比我高,對嗎?”

他的問話顯然帶著點檸檬酸。

她聳肩:“你看剛才那個穿米色西裝的小家夥,線條溫柔得像花旦博士一樣的,他會參加這種殺人事件嗎?喂,大偵探,說話應該鄭重點,別信口亂猜,這是一件殺人案子呀!”

她又聳肩,冷笑,神氣非常堅決,絕對不像是說假話。魯平在擔心,不要再繼之以一陣格格格格格。還好,她隻冷笑地說:

“大偵探,請你發表下去罷。”

“那麽,”魯平帶著點窘態,反問,“除了那個姓林的家夥以外,還有一個是誰?”

“還有一個是誰嗎?告訴你,根本不止還有一個哩。”

“那麽,還有幾個是些什麽人?”魯平真窘。

“你問我,我去問誰?”一枚纖指在他臉上一戳,“別讓大偵探三個字的招牌發黴罷!”

她怕這位紅領帶的英雄下不了台,立刻就把一種媚笑衝洗他的窘態。她說:

“別管這些,你自管自說下去罷。”

魯平帶著點惱意說:“你們這一夥,”他不敢再吃定是三個。“在那洋房的樓下,先擊倒了兩個人,把他們拖進一個小室,關起來。對不對呀?”

“對,說下去。”

“以後,你們闖進了二層樓的憩坐室。那時候,陳妙根已經回來。你,曾在那張方桌對麵坐下來,跟這壞蛋,開過一次短促的談判。這中間,你們曾威脅著他,把一串鑰匙交出來,打開了那隻保險箱,搬走了些什麽東西,連帶拿走了那串鑰匙,對嗎?”

“對,說下去。”

“在談話中間,你曾敬過這位陳先生以一支絞盤牌。對嗎?”

“好極。”紅嘴唇又一撇,眼角掛著譏笑,“一個專門以拾香煙屁股為生涯的大偵探,倒是福爾摩斯的嫡傳哩!還有呢?”

魯平帶著點無可奈何的惱怒在想,小姐,暫時你別太高興!拖著紅色領帶的人,不會帶著鼻子上的灰就輕輕放手的!想的時候他說:“你記不記得,那位陳妙根先生,在跟你談判的時候,曾把一疊鈔票,橫數豎數數過好幾遍。對不對呀?”

那對黑寶石突然閃出異光。她像在喃喃地自語:“是的,當時他曾向我借過一張鈔票哩。”

“噢,他曾向你借過一張鈔票?是關金?美鈔?偽幣?還是CNC?”魯平猛噴了一口煙,煙霧中浮漾著得意。

女子格外懷疑了,她知道魯平的得意不是無故的。

魯平緊接著問:“你知道這一小疊鈔票的用途嗎!”

這女子思索了一下而後說:“他把那疊鈔票,整理了一下,想差遣著我們中間的一個人,代他去買一聽紙煙。”

魯平暗暗點頭,在想,這是一個欲擒故縱的好辦法。想的時候他問:“當時你們怎麽樣?”

“當然不理他。”

魯平在想,好極了,你們當然是“當然不理他”,而那位將要進服鐵質補品的陳妙根先生,當時所希望的,正是你們的“當然不理他”,然後,他才能把這遺囑一樣的線索,隨便留下來,真聰明,聰明之至了!

他對那位已經漏氣的陳妙根先生,感到不勝佩服。他又問:“當時你曾注意他的神氣嗎?”

“他知道死神已經在他頭頂上轉,他很驚慌,吸紙煙的時候甚至無法燃上火。”這女子在懷疑的狀態之下坦白地回答。他想聽聽魯平的下文。

這邊卻在想,好,精彩的表情!他又問:“後來,你曾注意到那疊鈔票的下落嗎?”

“沒有。”

魯平想,這是應該注意的,而你竟沒有!聰明的小毒蛇,憑你聰明,你也上當了!

他微微聳肩,盡量噴煙,暫時不語。

沉默使對方增加懷疑,她的那顆精彩的小黑痣再度貼上了魯平的肩尖,催促著說:

“咦!為什麽不說下去呀?”

魯平趕緊躲閃著這個紙幣的問題,他說:“我手裏還有好多張紙牌哩。”

“那麽,揭出來。”

“我的最重要的一張牌知道你們發槍的時間,是在十一點二十一分。毫無疑義!”

那雙黑眼珠仰射在魯平臉上,表示無言的欽佩。她實在思索不出,魯平對這發槍的時間,何以會說得如是準確?她問:

“還有呢?”

“還有,我知道你們在開槍之後,曾在房中逗留過一個短時間,約摸十分鍾左右,對嗎?”

“嗯,差不多,說下去。”

“你們在這最後逗留的時間中,曾拿走了玻璃板下的一張照片——大約就是你的照片。對嗎?”

這女子冷笑,在想:我的照片是絕不會隨便留在外麵的,你胡說!但是她問:“你從什麽地方看出,我曾拿走一張照片呢?”

“因為玻璃下的照片行列弄亂了。”

“好吧,說下去。”

“我知道在這最後逗留的時間中,你們中間有一個人,曾把窗簾拉下來。對嗎?”

“對,還有?”

“我又知道,最初,你們並不曾準備就在那間屋子裏用槍打死他,我猜測得不錯嗎?”

“歇洛克,請舉出理由。”

“因為,你們用的那種Leuger槍,聲音太大,你們絕不會傻到連這一層也絕不考慮。對不對呀?”

“親愛的歇洛克,你的猜測相當聰明。但是,你還缺漏一些小地方,別管這個,你且說下去。”那顆小黑痣在魯平的肩尖上摩擦。

魯平在那股濃香中繼續說:“以後突然地開槍,那是由於一種意外的機緣所促成,恰巧,那時有幾位盟軍,在吉普車上亂擲摜炮,這是一種很好的掩護。親愛的,我猜得對嗎?”

他不等對方的回答連著得意地說下去:

“所以,我說,這種內戰殺人的機會,正是那幾個坐吉普的盟軍供給的!”

“你說內戰,這是什麽意思呀?”黑眼珠中閃出了可怕的光!

“我的意思是說,你們跟這陳妙根,原是一夥裏的人。”魯平隨口回答。

他並沒有注意到這條藍色響尾蛇,在盤旋作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