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蔻莉沙酒

三輪車上魯平坐這位黎亞男小姐之左方。這是他所有意挑選的位子,以便盡量欣賞她左頦上淡淡的一個小黑點。

車子一直向西,路,越走越冷僻。銀色的月,使那兩片鮮紅的嘴唇愈增了幽豔。路是筆直的,路旁的樹葉,沉浸在月光裏,在播散一種冷靜的綠意,真是詩的境界。

這女子的神情,似乎比之在鬱金香中溫柔得多。魯平把右臂輕輕擱上她的左肩,找出了許多不相幹的問題跟她閑談。談到高興的時候,他故意把那條纖肩,忘形地一摟。於是乎,他的臉,跟那顆小黑痣,完全抹去了可厭的距離。

此時的情調,確乎是月下護送愛人歸家的情調。魯平的心坎,感到了一種夢一樣的飄飄然。但同時,他卻並未忘掉戒備,不過,戒備讓飄飄然衝淡了,變成不夠濃度。因之,他在以後的兩小時中,幾乎付出了整個的生命,作為飄飄然的代價。

嗯,抹口紅的人,畢竟是可怕的!

車子上的溫馨,看來非常之短促,實際上是三十分鍾。終點到達了。

由這女子的指示,三輪車停止在一宅靜悄悄的小洋樓之前——海蓬路廿四號。

魯平在掏錢付給車夫的瞬間,有意無意,舉目凝望著那條冷靜的來路。

他是在留意,這女子的背後,會不會有什麽人,在暗暗追隨她而保護著她?換個方向說:有沒有人受了這個女子的指示,在暗暗尾隨自己,找機會,予自己以不意的暗算?

情勢使然,地點也太冷僻,不得不防啊!

月色很好,筆直的路上並無可注意的事物。三輪車正向原路上踏回去。

這女子站在魯平的身旁,黑眼珠在轉,她懷疑了。她的心理跟魯平一樣。

懷疑的暗影,在這女子的神經上留下了一個疙瘩,這小疙瘩在以後一個間不容發的危險的局勢中,挽救了我們這位英雄的生命。

那宅小洋樓,沉睡在月光之下,式樣很美,四周有些隙地,當前護著短牆。誠如韓小偉的報告所說,左右並無貼鄰,隻是孤單地一座。

短牆的門虛掩著。這女子走在前麵,輕輕推開了門,魯平悄然跟在她的身後。這女子回頭吩咐:“掩上它。”

她踏上石階,撳著門框上的電鈴鉗。好一會,一個睡眼蒙矓的小女孩,鬆著衣紐出來開門。

魯平在想,這個小女孩子,是不是白天在電話中回答“黎小姐不在家的”那個。

女孩子站在一邊讓兩人入內。把門關好,插上短閂。

關門的聲音使魯平的內心感到怦然而動。為什麽?連他自己也不大知道。

隻聽這女子向這女孩問:“秀英,有電話沒有?”

“三個。”女孩子的回答很簡短,顯出訓練有素的樣子。“八點半,八點三刻,還有一個在十點鍾剛敲過。”

“你是怎麽應付的?”

“我告訴他們,‘黎小姐不在家’,照你的吩咐。”

“姓名呢?”

“我已請曹先生分別記下了。”

魯平在一邊想,曹先生?韓小偉曾提起過這個人,據說就是這間屋的屋主。她跟他,是什麽關係呢?還有,這女子在今天的一整天,全讓這個小女孩在電話中告訴人家:“黎小姐不在家。”這又是什麽意思呢?難道,這朵交際花,準備謝絕交友了嗎?

在這一瞬之間,他感覺到這個女子,全身充滿著不可究詰的神秘。

隻聽這女子又說:“很好,秀英,你去休息吧。”

“要不要把張媽叫起來,小姐?”女孩問。

“不必了。”

女孩子抬起了那雙伶俐的眼珠,看看魯平,然後遲疑地問:“這位先生,等等,走不走?”從這語氣中可以聽出,以前在同樣的情形之下,曾經有過“不走”的人。

“嗯,他嗎?——”那對黑寶石,有意思地一抬,“大概,不走了!”

這短短的對白,又使魯平引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又是飄飄然嗎?好像是的。但是,他好像隻理會了這“不走了”三個字的一種含意,卻忽略了這三個字的另一種可能的解釋。很可惜,他沒有看到,這女子在說這三個字的瞬間,眼角的神情,顯出如是的嚴冷!

女孩一轉背,這女子引領著魯平穿過了一間屋子而踏上了樓梯。魯平在跨梯級的時節,在驚奇著整個屋宇中的沉寂。據他的想象,這宅洋樓裏似乎還應該比較熱鬧些。尤其,看看手表,不過十二點多一些,時候似乎並不算是太晚呀。

夜是神秘的,地方也是神秘的,一旁這個閃動著黑眼珠的女人,尤其是神秘而又神秘的。神秘充滿著整個屋宇,也充滿著魯平整個的心。

至少,他不再像昨夜一樣,一走進那宅公園路的屋子,馬上就喊“太不夠刺激!”

五分鍾後魯平被招待進了一間憩坐室。這間屋子,地位很寬敞,布置得輝煌綺麗,富有羅曼蒂克的氣氛,空氣是溫馨的。

一走進憩坐室,這女子隨手把她的手提夾,向正中一張桃花心木的小圓桌上一摔,馬上脫掉短外褂。然後,走到一座麵街的窗盤之前,把窗簾扯開一半,開了一扇窗,放進了些夜的涼意來。

月光掠過了窗外草地上一株法國梧桐的樹梢,乘機溜進窗口,想偷看看窗裏的人,正在做些什麽?

這女子扭轉身軀,指指一張鋪著天藍錦墊的雙人沙發,輕輕說:“先生,請隨便坐。這裏,可以跟你的家裏一樣,不用拘束的。”

然後,她拿起了她的手提夾,把外褂挾在臂彎裏,向魯平微微的一鞠躬:“我要去換掉一雙鞋子哩,先生!”

嗯,你聽,這裏可以跟“你的”家裏一樣,不用拘束的。話,說得多麽那個呀!

可是魯平依舊站在那裏,沒有坐下來,他有點遲疑。

這女子已經把那扇通連臥室的門,推開了一道狹縫,她重新旋轉身來,向魯平飛了一眼,譏刺似的說:“我這裏‘又沒有埋伏又沒有兵’,你可以絕對放心。等等,假使談得太晚了,我可以把我這間臥室暫讓給你,大概不至於使你感覺太不舒服。”

她把那道門縫放寬些,讓魯平把視線從她的肩尖上麵穿送過去。在這一瞥之頃,魯平隻看到了那張床的一角,被單,雪一樣的耀眼,不像普通女子的床,鋪設得花花綠綠。潔白的長枕,疊得高高的。

一幅幻想的圖畫,悠然在魯平的腦膜上輕輕一閃,這樣一張床,旁邊,有個談話的對子,長發紛披在雪一樣的枕上,像黑色的流泉,襯映著玉色的頸,肩,臂……這是如何的情味?

他的心頭推起了一朵小浪花。

那個紅藍條子的倩影,掩入了室內,門,輕輕關上了。

魯平隨便挑選了張沙發靜坐下來,開始欣賞四周的陳設。這裏的家具,不太多,也不太少,似乎多了一件或者少了一件都足以破壞那種多樣統一的美。他的視線首先投射到一個角隅之中,那裏,有座桃花心木的貼壁三角架,安放著一座青銅雕刻品,那是一個**的少女,肩背間掮著一個大花籃。那個少女的神情,何等嬌憨?星眸微張像在向你撒嬌地說:累死我了!能不能允許我跳下架子來玩玩呢?

另一隅安設著一座落地收音機,簇新的流線型。跟這收音機成一對角線的,是一口桃花心木的酒櫥,羅列著若幹瓶西洋酒。未飲酒,看看那些精致的酒器,先就使人心醉。

嘿!這是一個都市女子倚仗她的原始資本所取獲的豪華享受之一般。在這個奇怪的世界中,倚仗你的刻苦精神,真實努力,而想取獲這種享受之萬一,朋友,請別做夢吧!

然而,像眼前的這位黎亞男小姐,除了依靠她的交際以取獲她的享受之外,似乎還有其他不可究詰之處咧。魯平靜靜地在這樣忖度。

想念之頃,室門呀然輕啟。隻見那個神秘女子,帶著另一種灼人的魅力,又從臥室裏麵走出來。

她的衣服更換了,換的是一件普魯士藍軟緞的梳洗袍。那件長袍裁剪得非常特別,衣袖短而寬,張開著,像是兩柄小綢傘,腰裏那條絲絛,看來並不曾束得怎樣好,胸部半袒,舉步時,衣角一飄一曳,健美的腿若藏若露。赤腳,趿著一雙草拖鞋。

這女子的神情,始終是刻刻變換的:在鬱金香內,跟三輪車上不同;在三輪車上,跟回轉這宅洋樓時不同;在未換衣服之前,又跟眼前的神情,絕對不同。

現在,她跟最初好像完全換了一個人,她的眼角充滿著駘**。藍色的衣袂,飄飄然,像在播散著暮春季節的風,使這冷靜的一室,增添了醉人的溫暖。

她把一聽剛開聽的絞盤牌,連同一架桌上打火機一起送到魯平身畔,柔聲地說:“先生請抽煙。”順便,她把魯平放在膝蓋上的那頂呢帽,接過去掛起來。

魯平飄眼看看那聽紙煙,他不知道想起了什麽,並不曾把手指伸進紙煙聽子裏去。

這女子還在說:“先生,我很尊重你的意見,不讓有人打擾我們的談話,我沒有把下人喊起來。因之,除了紙煙,不再有什麽東西可以款待你,真抱歉!”

“我們自己人,別太客氣,親愛的。”魯平在摸索他自己的紙煙盒。

這女子走向那口桃花心木的酒櫥,她說:“要不要喝點酒?良夜客來茶當酒,行嗎?”

“好吧,親愛的。”邊隨口回答。他在燒著自己的煙。

這女子站在那口酒櫥之前,在檢視她這小小的酒庫之內,有些什麽佳釀。她背轉著她的普魯士藍的倩影說:“噢,這裏有瓶寇莉莎酒。酒,不算太名貴,記得送給我的人曾說過,這酒已經陳了好幾年,想必不錯哩。”

“美極了!”這邊隨口稱賞。他在紙煙霧裏欣賞她的比酒更醉人的線條。

這女子開了玻璃櫥門,把一瓶無色的**拿到手裏,似乎很費了點力,方始轉開了那個瓶塞。然後,她又伸手到另一層櫥格上去拿酒杯。

這時,魯平從背後望過去,看到了一件使他認為有點可怪的事。

原來,這女子在酒櫥的上一層裏,拿起了一隻高腳坦口的玻璃杯,這一層中,放著一組同樣的杯子,一共五隻。她從這一組中隻取了一隻。然後,卻從另一層的另一組酒杯中,另外又取出了一隻。遠遠裏看去,兩隻杯子,完全是一式的。奇怪呀,既然是同式的,那麽為什麽要從兩組杯子中分別取出兩隻來呢?

魯平開始密切注意了。

隻見這女子背著身子把瓶內的酒斟進了兩隻酒杯。她把斟上酒的杯子放進一隻琺琅瓷的盤子裏。然後,托著盤子旋轉身軀,把盤子端過來。

她並不把酒直接送向魯平身前,卻把這個小盤子送到了那張桃花心木圓桌上。在將要放下的瞬間,魯平曾注意到她的眼光,好像向這盛著酒的兩隻杯子,著意注視過一眼。其次,她的另一個動作更可注意,她把那隻盤子放在桌子上後,卻用迅捷的手法,把這盤子旋轉了一下。於是,本來靠近她自己的那隻杯子,變成靠近魯平這一邊。

這個動作太可注意了,但是魯平假裝完全沒有看見。

他不等這女子向他招呼,先從沙發上站起來,走近那張小圓桌。他運用著敏銳的目光,開始察閱這兩隻玻璃杯。嗯,這其間,畢竟有些何等的魔術呢?奇怪之至,這兩隻杯子,一望之下,完全是一樣的,杯子上畫著些細小的米老鼠卡通,紅黑間色,看來很可愛。杯口有幾條紅藍二色的線,絕細的。仔細再一看,看出毛病來了!毛病就在這些紅藍二色的線條上。這些細線,一共四條,紅藍二色相間。其中之一隻,紅線條在最上,一條紅的,一條藍的,再一條紅的,再一條藍的,而那另一隻玻璃杯,卻是藍線條在最上,先是藍線,然後紅線,成為藍、紅、藍、紅。

藍線在上的那隻杯子,靠近她自己。

看來,那隻杯子是可靠的,而另一隻,哼!不大靠得住!

魯平在看出了這些毛病之後趕快把視線改換方向,別讓對方看出他的起疑。他故意在他的氣腔裏麵灌進了點氫氣,讓自己的骨骼,顯得格外飄飄然起來。他的眼珠,好像變作了兩枚蟲豸,從那顆小黑痣上蠕行下來,蠕行過她的粉頸,蠕行進她的半露的胸膛。

那雙色情的眼,漸漸變成了兩條線。

對方看到了這可憎的樣子,身子一扭,胸間的藍色線條起了一種波浪紋。她撒嬌地說:“做什麽這樣的盯著我?”

“你太美了!”他的聲音有點顫動。

“你太渴了吧?”對方也用一種有甜味的顫聲回答他。那對黑寶石飄回到兩隻玻璃杯子上,“酒可以暫解你的渴。你看這種酒,色澤是純潔的,滋味非常甜蜜,這可以象征我們以後的友誼。”

“噢,以後嗎?為什麽要以後?”他還沒有飲酒,舌尖已經含糊了,“我喜歡現實。說得前進點,我是不怕正視現實的。”

他密切注視著那塗蔻丹的纖指,在搶先一步,向那隻玻璃杯子伸過去。好極,安全第一!

就在這個瞬間,魯平突然旋轉了臉,做出一種傾聽的神氣,眼光直望著窗外。

嗚,嗚,嗚,一輛汽車劃破了夜之靜寂正在窗外輕捷地駛過。

她這伸手取酒的動作,讓魯平這種突如其來的驚怪狀態阻止了。

她不禁移步走向窗前探頭向窗外望了望。

立刻,魯平就把那隻琺琅瓷盤轉了一個身。

這女子也馬上回向小圓桌前。她向魯平驚異地問:“你聽什麽?”她的睫毛跟著垂下,凝視著那兩隻玻璃杯。

酒杯裏在起波浪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