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襲擊

“你家裏怎麽樣?”魯平低聲向她建議,“海蓬路廿四號。”

“好吧。”這女子迅捷地抬了抬睫毛,語聲帶著點遲疑。

遲疑,這是表示不大好,於她不大好,於自己當然是有利的。魯平這樣想,他又問:

“你的車子呢?”

“我的車子?”

“你的自備汽車。”

這女子的確有自備汽車的,但是因著某種原因,今晚恰巧沒有使用。她順口說:“先生,你弄錯了,我還夠不上這樣闊。”

“那麽,”魯平乘機虛冒一句,“昨夜裏停在公園路三十二號門口的,那是誰的車子呀?簇新的!”

這女子猛然仰臉,神氣像詫異,又像驚佩,她的眼角間好像含藏著一句話:“你知道得真多呀!”她隻嗯了一聲,並不曾作答。

這是魯平向她揭示的第三張牌。

當這兩人低聲密語時,他們的步子留滯在原地位上沒有移動。兩個腦子在活動,四個眼珠在旋轉。站在左邊的,眼光傾向左邊,站在右邊的,眼光傾向右邊。他們各自在盼望自己的援軍,以便進行那種“必要的”戰爭。

魯平偷眼看到這女子的眼角,透露著失望的神氣,料想她的後援者也許誤了事,還沒有來。

他舉目四顧,也沒有看見那隻老鴨,跟著那隻黑鳥的影子。

看來比武的局麵,吹了。好吧,天下太平。

顧盼之頃,魯平忽見三四碼外的紙煙攤邊,站著一個嬌小的人物,樣子很悠然。

一看,那是他的一名年輕的部下,小毛毛郭澤民。

那個小家夥,猴子般的身材,猴子般的臉。平時,活潑得像猴子,頑皮得像猴子,嘴饞得也像猴子。他的上身穿著一件有拉鏈的黃色傑克脫,下麵,藍布西裝褲,黑跑鞋。皮褲帶上吊著琳琳琅琅的一大串,那是半串香蕉,十來個。他一麵閑眺,一麵大吃香蕉。拉下一個,剝一個,吃一個,兩口吞下一個。

吃完第三個,不吃了。歪著眼梢,冷眼望望他的首領,在等待命令。

魯平一看到這個猴子型的小家夥,就知道那隻黑鳥,距此必已不遠。

魯平輕挽著那個女子跨下階石,踏上行人道。他鬆下了這女子的手臂,掏出一支煙,又換出他的打火機。他把那支煙在打火機上舂了幾下。然後,捺著打火機取火燃煙。那隻打火機似乎缺少了汽油,廓塔,廓塔,廓塔,一連打了三下,方始打出火來。他燒上了煙,微微仰臉,噴了一口。

這是一種固定的暗號。

舂煙紙,代表著“注意”二字;把打火機弄出聲音來,這是在說明,需要注意一個“帶手槍的人”;而仰麵噴煙,則是暗示“個子很高”。

那隻小猴子被教得很靈,遠遠裏在頷首示意:OK,首領。他開始遊目四矚。

就在這個燃紙煙發暗號的瞬間,魯平陡覺劈麵有個人,像陣旋風那樣向他懷裏直吹過來!那人來勢太猛,一腳幾乎踹著了魯平擦得很亮的皮鞋尖,魯平原是隨時留意的,覺得那個人來意不善,趕快略退一步,沒有讓他踹上腳背。順勢伸出那隻夾紙煙的手,在那人的肩尖賞了一掌,輕輕的。

那人領受了這輕輕的一掌,身子向後一晃、兩晃、三晃,直晃了三四晃後方始努力站住了腳跟。魯平一看,那個家夥穿著一套咖啡色西裝,個子不太高,模樣倒還像個上等人。看在像個上等人的份上,魯平輕輕地向他說:

“朋友,喝了多少酒?”

那人豎起了眉毛,正想開口“還價”,價還沒有還,冷不防從他身後伸過了一隻又大又黑又多毛的手,在他肩上輕輕一扳,扳得像扇旋轉門那樣飛旋了過去。穿咖啡色西裝的家夥抬眼一望,哎呀!那個把他當作旋轉門的人,樣子真可怕:黑臉,黑上裝,煤炭似的一大堆?灰黃的眼珠,那是電影中的猩猩王金剛的眼珠;結實的身胚,那是一個次號喬路易的身胚。

那個穿咖啡色西裝的家夥,一看就有三分懼怯,不禁囁嚅地說:

“做什麽?”

“不做什麽。”一拳!

“黑炭,發瘋嗎?”

“並不發瘋。”第二拳!

“你,你,你不講理?”

“沒有理可講。”第三拳!

一邊企圖以談代打,一邊卻是隻打不談。

揮拳的那一個,當然就是那隻黑鵬。他的炮彈那樣的黑色拳頭,第一拳,使對方的左頰,好像注射了一針有速效的多種維他命!第二拳,使對方的右臉,立刻發福而又抹上了太深的胭脂;第三拳使對方的鼻子開了花!

這種太快的打法,不但使對方不及還手,也不及躲避,不及掩臉。打到第四拳上,這個穿咖啡色西裝的家夥,感覺地球已經脫離軌道,身子向後亂晃。那隻黑鳥趕快飛撲過去,雙手把他扶住。扶直了,再打,再晃,再扶直,再……

第五拳,第六拳,第七拳,打得真痛快!

這隻黑色怪鳥,一雙黑拳,正感到過癮,冷不防他自己的背部,突然地,也挨著了很重的一下。原來,那個穿咖啡色西裝的家夥,有個同伴,剛剛飛奔地趕到,一趕到就見他的自己人,快要被人家打成了醬。那人不及開口,慌忙掩向黑鵬身後,拔出拳來狠命就是一拳。

這一拳真結實。一種名副其實的重量拳!除卻這隻黑鳥,換了另一個,受著這種突然的襲擊,一定是垮了!

但是這隻黑鳥卻沒有垮。

他的身子,隻略略向前一晃,立刻留住了腿而且跟著飛旋轉了軀體,他又略退一步,以躲避來人的第二拳。

那個小毛毛郭澤民,悠然地,站在紙煙攤子邊,在那裏剝第四個香蕉。

他對當時的情形,完全一覽無餘。

這小家夥接受魯平的暗示,他在注意街麵上的形跡有異的人,特別是高個子。眼前這個向黑鵬偷打冷拳的家夥,正是一個高個子。論理,他很可以預發警告,讓這黑鳥不受意外的偷襲,但是,他自管自大嚼香蕉,並不出聲。

不出聲的理由是,這小家夥倒是一個懂得公道的人。他見黑鵬跟那個穿咖啡色西裝男子動手,局勢成了一麵倒,那個被打的人未免吃虧得可憐。為了同情弱者起見,他很願意那隻黑鵬,多少也吃點虧。為此,他眼看那隻黑鵬突受著背後的一擊,他卻並不發聲。

可是他等那隻黑鵬,背上結結實實吃了一拳之後,他卻放下了後半隻香蕉,開口了。他在揚聲高唱:

“向後轉,向右看——齊!”

他一麵高唱一麵偷偷向前,開始著參加作戰的準備。

這時,那隻黑鵬不待他的警告老早已經飛旋過身子來。站定腳跟一看,那個偷打冷拳的人,是個二十四五歲的青年,短發,倒掛眼,臉上有幾點大麻,那人身穿一套藍布工裝,兩個胖胖的褲管,好像打過氣。

那個家夥,個子看來比自己要高一點,身胚非常結實。一望之間,就知道是個打架的好手。

那時黑鵬旋轉身軀剛剛站定,對方的第二拳早已飛到。黑鵬身子一側,閃過了這第二拳,順勢把頭一低,向對方肋下鑽過來。他提起右腳,向著對方伸出著的左腳上,狠命直踹下去。這一踹,踹得對方的眼眶裏麵幾乎流水!他乘對方舉起一足亂跳蹕躂舞的瞬間,連著就在對方的頦下,狠命回敬了一拳,這一拳,幾乎打斷了對方的頸動脈。

那個工裝青年,領受到這厲害的兩手,全身忍不住向後直晃。他一看情勢不對,趕快退後一兩步,一麵,趕快伸手,向身後去掏。

掏什麽?大致想掏手槍。

可是那支槍,在他慌忙應戰之中,早已進了小毛毛郭澤民的手。同時,魯平跟那朵神秘的交際花,他們的步子,卻也被這場小小的巷戰,挽留在行人道上,看得呆住了。

魯平覺得這場架,打得野蠻而又滑稽。他在微笑。

這女子的神情顯得很焦灼。

在這轉眼之頃,街麵上的事態,似已漸漸擴大,參加這場爭鬥的打手,也在逐漸加多,站在黑鵬這一邊的,除了小家夥郭澤民之外,那隻老鴨子——肥矮的孟興,也出現了。對方,除了那個工裝青年,跟那個穿咖啡色西裝的男子,另外也添上了兩個穿卡其布製服的人物,一共七個人,扭打在一起,成了一種混戰的局麵。

那隻老鴨子,由於身體肥胖,周轉不靈,似乎很吃了點虧。小毛毛專門“捉冷錯”,卻打得很好。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人在拍手,叫好。

我們中國人素向愛好和平,但是,若有免費的武戲可供觀看,那也是不勝歡迎的。

那位黎亞男小姐,偎依在魯平的身旁,眼睜睜注望著那個哄鬧的人圈,她似乎很想跟那個穿工裝的青年說句什麽話,但是看樣子已不可能,她很著急,不期向著那個人圈,失聲高喊:

“喂喂喂?趕快歇手,暗暗跟著我,不要再打!”

這女子說的是一口流利的日本語,她把那個穿工裝的高個子青年,稱作“海牙希”。

魯平暗暗點頭。他假裝不懂,向這女子問:“親愛的,你在說什麽?”

這女子微微一紅臉,支吾著說:“這場架,打得很熱鬧,使我想起了一首日本的俳句,那是專門描寫打架的情形的。”

“噢。”魯平點頭。

由於這個女子,使用日本語向她的羽黨通消息,這使魯平想起,自己也會幾句支離破碎的爪哇語。於是,他也鼓著掌,用爪哇土語向人叢中高聲大喊:“纏住這些人,別放他們脫身。”

人叢裏立刻傳來了高高的同聲:“OK!歇夫!”這是那隻黑鵬的聲音,顯見他這架,打得非常之從容。

那女子聳聳纖細的肩膀,向魯平反問:

“先生,你在吵什麽?”

“我嗎?”魯平向她擠眼,“我在用一種野蠻人的土語,鼓勵他們打得認真點。”

“為什麽?”

魯平咕嚕著說:“人類全是好戰的。越是自稱文明的人,越好戰。這種高貴的習性,每每隨地表現,大之在國際間,小之在街麵上。打架是戰爭的雛形,戰爭卻是文化的前編。假使世界沒有戰爭,像原子炸彈那樣偉大的產品,如何會趕速生產?所以,戰爭是應該熱烈歌頌的!而打架,也是應該熱烈鼓勵的!親愛的,你說對不對?”

對方撇著紅嘴,冷笑,不語。

魯平低著頭,溫柔地說:“我們怎麽樣?走嗎?到你家裏。”

他不等這女子首肯而就向著街麵上揚聲喊:“三輪車!”

一輛三輪車應聲而至。

魯平挽著這女子的手臂,溫柔地,而其實是強迫地,拉著她上車。這女子滿臉焦急,始而好像準備撐拒,繼而,那對黑寶石骨碌碌地一陣轉,她似乎決定了一個新的主意。她默默地跟隨魯平跳上了三輪車,她在冷笑!

魯平向三輪車夫說了“海蓬路”三個字。車子疾塵而駛,背後的人聲還在鼎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