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 血濺鬱金香

魯平竭盡伺候蜜斯們的謙恭之能事。他搶先拉開小室的門,讓這位小姐先“請”。

走出電話間,兩人的臉上,各各帶著一絲笑;兩人的心頭,各各藏著一把刀!

魯平在想,假使自己對於這位小姐在電話中所說的話,並沒有猜錯,那麽,等一等,也許還有好戲可看。好吧,全武行!

打架,魯平並不怕。魯平生平,有著好多種高貴的嗜好,例如,管閑事、說謊、偷東西之類,而打架,也是其中之一項。一向他把打架認為“強度的伸懶腰”,遇到沒有精神的時候,找場不相幹的架來打打,很可以提神活血,其功效跟morning exercise差不多。

但是今天則不然。因為,魚兒剛出水,不免有點滑膩膩,為了照顧打架而從指縫裏麵滑走了那條美麗的魚,那可犯不著。這是需要考慮的。

兩人向著原位子上走回來。

那股幽蘭似的香氣,再度在矮胖子的赤鼻子邊飄過。那套秋季裝跟那紅藍間色的條子越擠越緊。老孟看到他這位可愛的首領,不時俯下臉,跟這女子唧唧喳喳,鼻尖幾乎碰到了那顆小黑痣。他在想起,魯平即刻說過,今晚,非跟這朵交際花接吻不可。看來,事實將要勝於雄辯了。

他把那支名貴的雪茄,湊近鼻子,嗅嗅。他不知道魯平今晚,又在玩著何等的鬼把戲?他似乎有點妒忌。假使他能知道,他這位首領,今晚正跟一個最危險的女人在鬥智的話,無疑的,他的無謂的妒忌,將一變而為非常的擔心了。

可惜他是一無所知。

關於這一點,甚至連魯平自己,也還沒有完全明了哩。

魯平陪伴著這位黎小姐,回到了黎小姐的位子上,他並沒有再坐下。他招呼著侍應生,付掉了兩張桌子上的賬。要做生意,當然,他必須慷慨點。然後,他向這位黎小姐溫柔地問道:“怎麽樣?我們走吧?”

“很好,走吧!”這女子開始把紙煙盒子藏進了手提夾,繼而重新打手提夾內取出來,開了煙盒,拿出兩支煙,一支給自己,一支遞給魯平,她給自己擦上火,又給魯平擦上火。每一個動作,顯示著不經意的滯緩。

魯平心裏冷笑,在想:我的小愛人,你這種耽擱時間的方法,很不夠藝術哩!

這時,音樂台上的一位女歌手,正在麥克風前唱著一支“王昭君”的歌曲,嗓子很脆,音調相當淒涼。

這女子有意無意扭轉了頸子,望著音樂台,她說:“我很喜歡這支歌,我喜歡這支歌的特殊的情調。”

“那麽,”魯平趕緊接口,“我們不妨聽完了這支歌再走。好在,我們並沒有急事,我們有的是暢談的時間。”

對方似笑非笑,似點頭非點頭,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可是,她終於夾著那支絞盤牌,又在椅子裏輕輕坐下。

魯平暗暗好笑。他覺得在電話間內的種種推測,看樣子是近乎證實了。他在想,小姐,你該明白些,這是我的一種恩惠,賞賜你五分鍾!五分鍾之後,說不定就在這個咖啡室的門口,會有一場西班牙式的鬥牛話劇可供欣賞。很好,今晚真熱鬧!

他偷眼溜著他這位奇怪的臨時伴侶,忽而喃喃自語似的說:“嗐,真可憐。”

“什麽可憐?”對方抬起了那對黑寶石。

“我說那位蜜斯真可憐。”

“哪位蜜斯?誰?”

“蜜斯王嬙,王昭君。”

“這是什麽意思?”

“她被迫出塞,走著她所不願走的路,這也是人生的一個小小悲劇呀!”

這女子丟掉了那支剛吸過一兩口的紙煙,怒視著魯平,冷然說:“先生,你錯了!你須弄清楚,這位小姐,她真的是無條件的屈服嗎?”

“黎小姐,你說得對。”魯平微微向她鞠躬。他把紙煙塞進嘴角,雙手插在褲袋裏,旋轉著一隻腳的鞋跟,抱歉地說,“對不起,我打擾了你的聽歌的雅興了。”

嘴裏這樣說,心裏他在想,小姐,我很知道,你自以為你的手裏,有一副同花順子的牌,將在這個咖啡室的門口,或者其他的什麽地方,向我臉上擲過來。當然,在沒有進行累司之前,你是決不承認屈服的。對不對?

由於想起了對方手內的牌,這使魯平覺得,自己倘然一無準備,那也不大好,偷機,當然是不行的。於是他又說:“黎小姐,你有興致,不妨再寬坐片刻,多聽一兩支歌。我跟我的朋友說句話。”

這邊頷首,表示滿意。魯平知道她是必然會表示滿意的。多等些時候,那支Leuger槍的定貨,準時進口,可以格外不成問題。

那雙漆黑的眼珠,目送著魯平高大的背影,走向那個矮胖子的身畔。

魯平在老孟身旁坐下,老孟慌忙問:“首領,你跟你的美貌女主角,談得怎麽樣?”

“印象極佳。”魯平隨口說。

“他願不願意跟你合攝那個名貴的鏡頭?”矮胖子把譏刺掛在他的短髭上。

“當然!我們準備合攝一張美國西部式的片子。”

“片名叫什麽?”矮胖子還以為他這位首領是在開玩笑。

“血濺鬱金香!”

“哎呀,一個駭人的名字!”矮胖子故意吐吐舌頭,把眼光投送到了四張桌子以外。

魯平怕他再嚕蘇,趕快說:“你可知道,那隻黑鳥住在哪裏?”

“不遠,就在一條馬路之外。”

“把他喊到這裏來,需要多少時候?”

“至多三四分鍾吧。”

魯平想,好極,三四分鍾,而對方是在五分鍾內外,也許,選手們的賽跑,可以在同一的時間到達終點。於是他說:“那麽,給你一個重要任務,趕快去把那隻黑鳥放出來,趕快!讓他守候在這裏的門口,注意我手裏紙煙的暗號,相機行事。”

“為什麽……”

“不要問理由!”

說時,魯平已經匆匆站起來。他拍拍這個矮胖子的肥肩,又匆匆吩咐:“馬上就走!老鴨子,走出去時從容點。出了門口,撲撲你的鴨翅膀,不要再踱方步。”

對方望望魯平的臉色,就知道他這位首領,並不是在開玩笑。

“OK!”肥矮的軀體,從椅子上站起。為了表示從容起見,他把雪茄插回衣袋,左右開弓,伸了個懶腰,然後揮揮肥手,移步向外。

一出鬱金香,他的鴨翅膀果然撲起來。球形的身軀像在滾,仿佛被李惠堂踢了一腳。他走得真快,比之蝸牛快得多。

這裏,魯平已經回到了那隻溫暖的位子上,隻見他的那位臨時女主角,一手支頤,默坐在那裏,好像很寬懷,魯平因為已經放出了那隻黑色怪鳥,不愁打架的時候再會滑走指縫裏的魚,他也覺得很寬懷。

所謂黑鳥,那是魯平口袋裏的一個精彩人物。那個家夥的綽號,被稱為“黑色的大鵬”,簡稱為“黑鵬”,而魯平則順口把他喚做黑鳥、黑鬼或者黑貨。這個黑家夥,沒有人知道他的真正的名姓,也沒有人知道他的真正的來曆。據他自己告訴別人,他是一位華僑富商的兒子,而有人則說,他是出生於爪哇的一個私生子。他真黑,照鏡子的時候,鏡麵上好像潑翻了黑墨水!他還逢人廣播:每個女人一見他,不出五分鍾外就會愛上他。他很有點顧影自憐。

這個黑色的東西,生平隻有兩種愛好:一種是女人,一種是打架。他愛好女人等於牧師愛好耶穌;愛好打架等於孩子愛好糖果,但是,牧師愛好耶穌或許並不真,而孩子愛好糖果卻是毫無疑義的,因之也可以說,他對打架,比之女人更愛好。

想起了這隻黑鳥,魯平臉上,忍不住浮上了一絲笑。

“你笑什麽?”這女子問。

“我嗎?”魯平衝口說,“我笑我的眼前,像有一片黑。”

“一片黑?”這女子當然不懂。

“我說錯了。”魯平把十足的色情掛在臉上。“我說的是一小點黑,你臉上的可愛的小黑痣。親愛的,我們準備什麽時候走?”

這女子心裏在想,朋友,你的稱呼真親熱!這個世界上,有的是味,甜、酸、苦、辣,最先是甜,而最後則是辣,趁這可以甜的時候不妨盡量甜。

她輕彎著白得膩眼的手臂,看看手表。

魯平心裏想,不用多看,差不多了。

音樂台上,那支王昭君的歌曲已經唱完,另一支歌在開始。這女子在音樂聲中伸著懶腰站起來,軟綿綿地說:“好,我們走。”

魯平把高大的身軀,貼近這頭小鳥,領略著她的發香,一麵輕輕說:“親愛的,你應該懸掛在我的手臂上。”

這女子仰飛了一個冷靜的媚眼,心裏說:好吧,我就掛在你的手臂上,請勿後悔!

兩人走到衣帽間前,各各掏出了一塊小銅片,魯平取回了帽子。這位小姐取回了她的一件最新式的短外褂,讓魯平替她穿上。魯平看看自己的表,從電話間走出,到眼前為止,合計已經消耗了兩個五分鍾,夠了,大概很夠了。

兩人挽著手臂,腳步滯留在咖啡室的階石上。魯平故意更湊近些那顆迷人的小黑痣,柔聲問:“我們到哪裏去談?”

“挑清靜些的地方,好嗎?”這女子也故意把臉偎依著魯平的肩膀,抬起睫毛,媚聲作答。

“很好,小姐。”魯平盡力裝作渾身飄飄然,“清靜些的地方,沒有人來打擾。也許我們可以暢談一整夜。”

我可以陪你暢談一千零一夜,趕快做夢吧!對方心裏這樣想,她沒有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