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 賭博的開始

魯平把雙手插在褲袋裏,他故意繞著遠道,從那些桌子的空隙中走過來,步子走得並不太快。一麵,他在密切注意這個女子的神色。

隻見這女子,把那張小紙片,一下、兩下、三下,扯成了粉碎,扯作一團隨手拋進了桌子上的煙灰碟。繼而纖眉一皺,似乎認為不妥。她再把那個小紙團重新撿起來,放進了手提夾。順便,她也收拾起了她的小鏡子,卻取出她的精致的煙盒,放在桌子上。這些小動作,很顯示她的鎮靜。但是眉宇之間,分明透露出一種沉思的神氣,可見她的腦細胞,正自忙碌得厲害。

她略一抬眼,卻見魯平的高大的身影,已經直立在她的身畔。

她親自起身,拉開一張椅子。在她的對麵,原有一張拉開著的椅子,那是即刻那個穿米色西裝的侍從員所坐的。現在她所拉的,卻是側首的一張,距離較近,談話較便,並且,坐在這個位子上更可以顯示友誼的密切。

最初的印象就很好。魯平在想,看樣子,談話很可以順利進行,生意是有成交的希望的。

但是,魯平決不因見麵時的印象太好,就會放棄了他隨身攜帶著的一顆細心。他曾注意到,在這移開椅子的一瞬之間,對方那雙有魅力的黑眼珠,曾在自己身上,著意地停留過一下。目光凝注的地位,好像是在他的胸際與耳邊。

嗯,她是在注意自己的領帶,或者別的什麽嗎?好,要注意,就注意吧。

想念之頃,隻見這位黎小姐,大方地擺擺手,輕輕地在向他說:“請坐。”

魯平有禮貌地鞠躬,道謝,順便他把那張椅子移得更近些,扯一扯褲管坐下來。

現在,那套筆挺的西裝,跟那件闊條子的旗袍間的距離,已經不到一尺寬。

四張桌子之外,那個被遺棄的孤單的矮胖子,圓睜著眼,正向他們淒涼地注視著。

音樂急奏聲中,這女子向魯平發問:“請問,先生是……”嗓子很甜,一口本地話,帶著點北方音調,非常悅耳。

“賤姓杜,杜大德。”魯平趕快自我介紹。報名之際,他以不經意的樣子拉扯著衣襟,順便,他把扣在衣襟之內的一個徽章露了一露。那是一枚戒殺護生會的會章,跟警務員的徽章,圖案式樣,粗看略略有一點像。

這女子的睫毛一閃,似笑非笑。

魯平的目光飄到桌麵上,他所第一件看到的東西是那隻紙煙盒。他在想,盒子裏所裝的,是不是跟昨夜相同的紙煙?

他立刻在一旁煙碟裏麵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碟子裏,新遺留著大半支殘煙,沾染著鮮豔的口紅的絞盤牌。

不錯,這位小姐,好像有一種高貴的習慣,吸紙煙,老是隻吸小半支。

他再注意這個女子的纖指,並不留一樣吸紙煙的痕跡,他想,這是隻吸半支煙的好處罷?

由於注意她的手指,他的視線,在這女子身上開始了高速度的旅行,由手指看到手腕,而臂,而肩,而頸,視線的旅行,最後停留在對方的臉上。

他以美術家的目光欣賞著這幅畫。

方才是遠觀,現在是近賞。遠看,並無缺點;近看,沒有敗筆。菱形的嘴,薄薄的兩片,顯示很會說話。眉毛是天然的。魯平一向最討厭那些剃掉眉毛而又畫上眉毛的女子,剃掉彎的,畫上直的,剃掉直的,畫上彎的,像是畫稿上留著未抹盡的鉛筆痕,多難看!這個女子,卻並沒有這種醜態。她的左眉尖有一枚小疤點,若隱若現,左頦有一顆黑痣,淡淡的一小點。

她的最美的姿態是在流波四射的時候。當那對黑寶石,向你身上含笑鑲嵌時,你的心坎,會有一種溫意,那是初春季節睡在鵝絨被內半睡半醒時的飄飄然的溫意。但是當他沉思之頃,她的臉上仿佛堆著高峰的積雪,隻剩下了莊嚴,不再留著妖媚。

一股幽蘭似的氣息,僅在魯平的鼻子邊上飄。

魯平恣意欣賞著那顆淡淡的小黑痣。他自己的耳上,也有鮮紅的一點,因之,他最喜歡臉上有痣的女人。

至少在眼前,他已忘卻隔夜那具屍體胸前所留下的那個可怕的槍洞;他已不複憶念,那隻保險箱內,畢竟藏著些什麽?

我們的英雄把生活問題忘掉了!

矮胖子老遠裏在撇嘴。

世上有一種精於賭博的賭徒,外表聲色不露,他們最歡迎先看對手方的牌。眼前這位黎亞男小姐,卻正是這種精於賭博的賭徒之一。因之,她在招呼魯平坐下之後,悄然不發一言,她在等待魯平先發第一張牌。

她覺得對方那種看人的方式,太露骨,討厭!

她被看得有點著惱了。她把紙煙盒子拿起來,輕輕叩著玻璃桌麵,嚴冷地說:

“喂!密斯脫——”她好像並不曾記清楚魯平所報的姓名。

“杜。”這邊趕快接上。

“噢,密斯脫杜。”這女子的嘴角掛著冷笑。

“你的紙條上所寫的話,使我感到奇怪!”

“奇怪的事情,是會漸變成平淡的,隻要慢慢的來。”魯平閑閑應付。他見對方拿著紙煙盒,卻並沒有取出絞盤牌來遞給他。這是一種不敬,他有點傷感。

對方繼續在說:“先生,看你的外表,很像一個紳士,但你的行動,的確非常無理。”

“小姐,請你記住,現在的所謂紳士,大半就都非常無理。這是一個可貴的教訓哩!”魯平堅守著壁壘,並不準備讓步。

這女子把一絲媚笑衝淡了些臉上的冷氣,她說:“照理,你的態度如此無理,換了別一個,我一定要不答應。但是我對你這個人,一見麵,就一分歡喜,因之,對你不妨容忍點。”

一種有甜味的什麽流汁開始在澆灌過來。

魯平伸手摸摸胸部,他想起了隔夜那具屍體,那隻可憐的左肺,大概就為被歡喜了一下而漏掉了氣!他心裏在想,好吧,歡喜我,隻有一分,能不能請你增加些?我的小心肝,多謝你!

想念之頃,他見對方收起了笑容在說:“先生,紙片上的話,出入太大,你是否準備負責?你有證據沒有?”

“證據?”魯平用凶銳的目光釘住了她,“一千件以上!”

“就算有證據,”這女子也絕不示弱,“請問,你憑什麽立場,可以幹涉這件事?先生,你是一個警務人員嗎?”

魯平望著那張美而鎮靜的臉,心裏在想,不出所料,果然厲害!他把衣襟一張一合,再度把那枚警務徽章的代用品,迅速地露了露。他說:“你猜對了,小姐!”他以為,一個在隔夜沾染過血腥的女子,心理上多少帶著虛怯,那是可以用這種小魔術把她嚇倒的。

但是,他錯誤了,完全錯誤了。

格格格格格!這女子忽然大笑。全身紅藍的條子在發顫,甜脆的笑聲,跟那音樂成了合奏。

魯平發窘地問:“小姐,你笑什麽?”

對方收住笑,撇嘴而又聳肩。“想不到像你這樣的一個人,也會沾染上那些小流氓們的惡習,冒充討厭的警務員!”紅嘴又一撇。“就算你是一個真的警務員,你也得把事情弄弄清楚,再說話。”

真難堪!一隻由彩紙竹片撐起的老虎,未出籠,先就被碰破了鼻子。在這刹那之間,我們這位紅領帶的英雄,兩枚發直的眼球,幾乎擠進了一個眶子裏!

世上原有許多可敬佩的人物,例如:那些握權的大員,在老百姓麵前玩著種種鬼把戲,結果,某一個鬼把戲被戳穿之後,群眾對他們大笑,他們卻能臉不紅,氣不喘,照舊振振有詞,若無其事,原因是,他們的臉,是經過修煉而有道行的。這是一種偉大!

而我們這位英雄則不然。

可憐,他因為沒有做過大官,他的顏麵組織,缺少這種密度。因之,當這女子戳穿了他的冒充警務員的把戲時,他的兩頰,立刻在燈光之下,有點變色。

還好,他這發窘的醜態,老遠裏的那矮胖子,並沒有注意。老孟還以為,魯平跟這女子,像一對愛侶一樣,談得很甜蜜,卻不知他這位首領,已經讓一枚橡皮釘子碰腫了臉,他在受難哩。

那位黎小姐,似乎並不準備給予魯平以過度的難堪。因之,她在魯平發窘的瞬間,乘機開了煙盒,取出一支煙,先給自己燃上火,懸掛上口角邊。

順便,她也賞賜了魯平一支,讓他透透氣。

紙煙霧在飄,會談的空氣,比較緩和了些。

當這女子把火柴盤輕輕推向魯平身前時,那對黑眼珠輕輕一轉。她的談話,變更了路線,她說:“假使先生並不堅持你這警務員的麵目的話,憑我們的友誼,一切是可以談談的。”

魯平燃上了那支絞盤牌,噴了一口煙。他有點惱怒,心裏在起誓:任憑你凶,今夜,無論如何,我決不會放過你!

隻聽對方又說:“請問,你的來意如何呢?”

魯平心裏想:小姐,你肯動問來意,事情就好商量了。

他像剛才那樣搖著椅背,閑閑地說:“醫生告訴我,近來,我的身體不太好,需要進服點肝膏製劑,那才好。”

“嗯,肝膏製劑。”這女子微笑說,“醫生的話,那是說,你的身上,缺少了點血。你需要點血,是不是?”

“小姐,你真聰明!”魯平有禮貌地點點頭。

“先生,隻要說明病情,治療的方法不怕沒有!”這女子冷酷地說,“我最恨世上有一種人,滿臉掛上了廉潔的招牌,結果,伸出第三隻手來比之棕櫚樹葉更大好幾倍!他們處處想吸血,而又處處不承認想吸血。這種專以敲詐為生的人,沒有一絲羞惡的心,簡直不如畜生!你先生,卻跟他們不同。我很欽佩你的坦白。”

“承蒙稱讚!”魯平在苦笑。

當這女子發表她的偉論時,夾紙煙的那隻手,不停地指劃作勢。她的手指上,套著一枚鑽戒,那顆鑽石相當大,至少該有三百分重。燈光之下,像一灘活水,瀲灩而又瀲灩,瀲灩得耀眼。魯平今晚,他在接連收到幾顆棉花炸彈之後,他的生意胃口,似乎已經縮得非常之小。他在暗忖,假使對方能夠知趣些,自願把這一枚小小紀念品,從她纖指上輕輕脫下,像訂婚指環那樣套上他的手指,那麽,看在她的美貌的份上,他可以原諒她參加殺人,不再追究公園路上的那件槍殺案。

他自以為他的生意標準,已經定得非常之廉價。

然而事實的演變,倒還沒有如此簡單哩!

想念之間,隻見對方似笑非笑地說:“先生需要血,你得讓我看看,手裏有些什麽牌。”

“那當然!我想贏錢,手裏當然有牌!”魯平跟她針鋒相對。

這女子躲過了魯平凶銳的視線,低垂著睫毛,像在沉思,像在考慮。

音樂聲打擾著雙方的沉默。

四圍的視線,不時在注視這張特出的桌子,其中包括著四張桌子以外的那雙淒涼的饞眼。

這女子思索了一下而後抬眼說:“這裏人多,談話不便。先生,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一定奉陪。”

“不過,”這女子略一沉吟,“等一等還有人到這裏來找我。”

“是不是剛才那位青年紳士,穿米色西裝的。”

對方略一頷首,不像說是,不像說不是。

“他叫什麽?”這邊不很著意地問。

“嗯,他嗎?他叫——他姓白。”這個名字似乎非常之難記,因而需要耗費相當大的氣力才能說出來。

“白什麽?”這邊追問一句。

“白顯華。”從這不穩定的語音裏,可以聽出她所說的這個名字,有點靠不住。

在魯平,這是一種小小的心理測驗。他這測驗的方式是,假使對方在被問的時候,能把那個穿米色西裝的家夥的名字,衝口說出,那麽,這可以顯示那個人,跟昨夜的事件,大致是無關的。反之,對方的答語,倘然不大爽利,那就可以見到這個人,多少是有點嫌疑的。

現在,魯平憑著種種理由,他可以相信,這個所謂白顯華也者,可能正是昨夜跟陳妙根談過話的三位貴賓中之一位。

“昨夜裏,比這個時間略晚一點,這位白先生,曾到過公園路三十二號不曾?”他突然向這女子,輕輕揭出了第一張牌。

對方望望四周而後怒視著魯平。那對黑寶石,幾乎成了三角形,它沒有發聲。

“昨夜他的座位,是不是就在那隻克羅米沙發上,斜對著方桌的角?”這邊看準了對方的弱點,再把第二張牌有力地投過去。

這女子的眼角,顯示出駭異,也顯示著欽佩。那對黑寶石在魯平的紅領帶上停留了片瞬而後說:“先生,你好像很有幾張大牌,我很佩服你的能耐!”

“小姐,我也佩服你的坦白。你很懂得紙包不住火這句名言。”

“我得打個電話給這個姓白的,告訴他不必再等。”這女子從椅子裏婀娜地站了起來。

“我也奉陪!”魯平隨之而站起。

“噢,監視我?”

“不敢!”

“現在,我是被征服者,而你,則是堂堂的征服者,對不對?”

她抿嘴一笑,笑得很冷。

“小姐,言重了!我,並不是重慶人!”魯平有禮貌地向她鞠躬。

他陪伴著她,在輕倩的音樂聲裏踏著輕倩的步子,走向電話室。現在,那套秋季裝,與紅藍間色的條子之間,已不再存在著距離。

一陣幽蘭的香氣,在魯平原來的位子前輕輕掠過。

那枚紅蘿卜形的鼻子,翕張得厲害。

矮胖子嫉妒地望望魯平;魯平得意地望望這矮胖子。